“那时我们一起在黄长荣手下的有二十多个小姐。”

苏琴靠在袁野的怀里,慢慢的说着过去的事。黑暗的回忆像潮水,幽暗暗湿漉漉的涌上心头,又像撕破那从来未曾痊愈的伤口,这么多年过去,表面的皮结了痂,底下却一直在痯脓,在腐烂,一触动就会剧痛。

“黄长荣从来不会让我们几个人同住一间房,怕我们互相联络有了感情拉帮结派,难控制。于是就把一个大房间隔得像监狱似的独立格子,里面只放得下一张床,一个小小的活动式衣柜,我们像狗一样被关在里面,除了上工接客的时候才被放出来。所谓放出来,其实也就是到楼下夜总会的包房。没多久,龙头又来了几个年轻小姐,其中有一个被安排到我隔壁的房间。她叫小蕙,很年轻,高中才刚毕业,完全是被人贩子骗了。本来她以为是到深圳的广告公司上班,想不到自己居然是被卖了!才来的第一晚上,她一直在哭。她很单纯,和我见过的那些贪慕虚荣的女孩子都不一样,而且最重要的,她让我想起我自己。她也是从乡下考出来的,很不容易,原本活着就是为了过得更好,想不到现在却沦落到生不如死。一开始她的性子很烈,黄长荣他们往死里打她,但是她死也不干。有一天晚上,黄长荣他们把小蕙绑在床上,几个男人轮着奸污了她。在那以后她大病了一场。她病的时候我会去她的那间格子,帮她洗洗伤口,偷偷拿点吃的喝的给她,其实我做这些,黄长荣也是知道的,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唱红脸,便由得我做白脸,希望哄得她回心转意。”

但是病好以后,小蕙的神经变得不太正常了。有时胡涂有时清醒,胡涂起来,每见到一个客人,她都会哭着求人救她走。客人向黄长荣投诉,结果当然又是毒打。清醒的时候她就会劝苏琴,找机会跟她一起逃出去,去报警,这样这里的姐妹才有一条活路。她总是说,她们就好比一条甘蔗,黄长荣不把她们榨干榨成残渣,是不会罢休的。苏琴既不反驳她,也不劝她,她认为总有一天小蕙会像她一样,完全的接受身在地狱的现实。

那是一个月圆的晚上,小蕙好像完全清醒了。她自己起来梳了头洗了脸,还自己吃了些东西。她说她要下去上班,黄长荣叫人暗暗的盯着她,结果她一下了楼就往的士站跑。所有的打手都去拦她,她不知怎么的像疯了一样,又撕又咬的挣脱了,一转眼,她攀着水管,开始往屋顶上爬。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一个人在绝望的时候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媚媚说起当时的情景,仍然心有余悸:“她完全不要命了,拼命的一个劲的往上爬啊爬。她的衣服被扯破了,她的手和脚被铁架被石头磨得鲜血淋淋,但是她像是已经完全没有了痛觉……”

“打手们试着往上爬了爬,结果一个个都摔了下来,他们在底下叫骂着,挥舞着棍子,还有人向她扔着石头。”

“当时我们全部的小姐都跑出来了,在下面眼睁睁的看着,吓得呆住了。红姐拼命的叫小蕙的名字。但那女孩子已经疯了。她顺着屋檐一直爬啊爬,看起来摇摇晃晃,我们全都屏住呼吸,下意识里,仿佛透一口大气都会把她吹下来。”

那一天的夜空特别幽蓝,屋檐和天空之间的女孩虚幻得像个白色的纸人影,但她在缓慢的,执著的,向着前方移动,就好像前面有什么吸引她的东西。世界那么大却又这么小,天地间只有她孤独一人。

前面已经没有路了。

苏琴叫得声嘶力竭,泪流满面。

有客人掏出手机报了警,有人在大叫:“要摔啦,要摔啦!”

苏琴用手掩住嘴,透不过气。

四周的人群突然爆出了一片惊呼,苏琴猛地闭上眼,只不过一眨眼的瞬间,屋脊上已经空了,只剩下一片空荡荡的蓝黑天幕。

苏琴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在那一刻没有泪,干哑的喉咙里只有鬼一样的哀咽。

小蕙终于逃出去了。以这样惨烈的方式。

她的父母来认领她的尸体,都是纯朴的乡下人,满脸都是皱纹,爸爸用手掌抹着眼泪,妈妈哭得呼天抢地。很多人都看到,小蕙是自己爬上水管,自己跌下来的,黄长荣花钱打点关系,最后以精神错乱自杀处理,只是事出在自己员工身上,作为资方赔了两千块给家属了事。龙头上上下下都被下了禁令,小蕙的事绝对不能再提。

人都是很健忘的,时间久一点,小蕙的事好像就真的过去了。

只有苏琴忘不掉,忘不掉小蕙那双上过铀一般清亮的黑眼睛:“琴姐,我一定要逃走。你要救我,你要帮我。”

她好后悔,要是她把小蕙看紧一点,也许她就不会死;但不死,又能做什么呢,还不是和自己一样,身陷无间地狱,不知何时超生。

她在迅速的衰弱。吃饭吃不下去,常常觉得反胃想吐。她觉得自己不干净,睡的床不干净,吃的东西也不干净,她周围的环境,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不干净。酒倒是喝得很凶,大杯大杯的喝酒,呕吐,渐渐的没有客人愿意指名叫她,龙头所有的服务生都讨厌她,因为常要清理她呕吐一身一地的秽物。

黄长荣也开始有点害怕了,觉得她精神可能有点问题,就叫了一个手下送她去医院检查。那个人据说是他的军师,是个大学毕业生,叫白石。

白石看起来和其他的古惑仔不一样。

他穿着蓝色方格衬衣,戴着金丝眼镜,说话总是阴声细气。从前苏琴很怕他,一见他就低头躲开。

坐在医院的长廊里,眼看着四下无人,他突然轻声说:“你……想要逃走吧?”

她吓坏了,左右看:“不,不,我没想过。”

他拉起苏琴的衣袖,看了看她手臂上的伤痕:“唉,荣哥下手太狠了。”他的口气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怜惜。她第一次正眼看这个男人。他看她的眼光不是色迷迷的,而是带着温柔。

医生并没有检查出什么问题,但是他还是坚持让医生开了点镇静的药,回去跟黄长荣说,苏琴病得不轻,要定时复诊。有时他们假装去医院,他会开车戴苏琴到深圳河边,坐坐,走走,望着河水吹吹风。这已经是苏琴生命中难得的平静时光。

有一次他带苏琴去了世界之窗,苏琴好久没有笑过了,在堆满仿制赝品世界著名景点的公园里,她难得的笑了,她想不到自己还会开心的笑,在她意识到的时候,眼泪就滴了下来。

她紧紧抓住白石的衣袖:“求求你,我想回家。”

白石看了她一会儿,上前搂着她的肩:“我有一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妹妹。眼睛和你很像。五年前车祸死了。”

他说的是真的,是假的,她全不知道。只知道他对她绝不像是对妹妹的那种好。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哪点吸引了他,让他色胆包天。也许只不过因为,她是他成天见的女人的中,最像良家妇女的一个。

不管怎么说,他答应带自己走。二十二岁的苏琴再一次把希望和信任全心全意的投向另一个男人。但她等来的,是一根手指。

白石的手指。指尖上有颗痣。

她在瞬间的痴呆后,突然像疯了一样扑向黄长荣:“你杀了他!你杀了他!”

“臭八婆!喂不熟的母狗!今天不打断你的腿,绝不了你逃走的心!”黄长荣将她绑起来,当着所有小姐的面用木棒狠狠的打,她昏了过去。

她被单独关在最顶层的小阁楼里,昏暗不知天日,不知黄长荣打算怎么对付自己。

丁易来看过她,带着一种含着恨意的快感告诉她,白石根本没有死。他们在外面偷情的事被黄长荣知道了,把他叫来,只打了几下,那个没用的男人已经什么都说出来了,为了平息黄长荣的怒火,他自己斩断了手指,这一招很高明,不过黄长荣还是赶他去当扫地的龟公了。

在那一刻,苏琴真是万念俱灰。她好恨她自己,为什么又那么天真,又轻信了男人,原来谁都是贪图她的身体,全部都是在骗她!骗她!骗她!在那一刻她好希望白石是死了,是为她死了,这样她会永远纪念他,哀悼他,甚至会为了他去殉情!可他出卖了她,那么轻易的背叛了他的誓言,出卖了他们的感情。她甚至不确定,如果真的让她见到白石,她会不会亲手杀了他。

又过了几天,苏琴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深夜,黄长荣来到阁楼,只有他一个人,他喝过点酒,想起了苏琴,决定调教她来取乐一下。当时小姐们基本都在陪客,打手们也多数都在下面夜总会,只留下一个看屋子的在三楼笼子。但苏琴使出非人的力气拼死挣扎。脸,手和脖子都被抓伤的黄长荣恼羞成怒,紧紧的卡住她的脖子,苏琴当时手脚都麻痹了,舌头都伸了出来,就在头脑渐渐空白的时候,卡住她的手突然软了,她被重重的抛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喘息着从地板上挣扎起身,眼前的一幕让她呆住了。白石和黄长荣正扭在一起,白石被黄长荣用膝头顶在身下,黄长荣正挥拳狠揍那张已经鲜血淋淋的脸。白石的手无力的推着黄长荣,其中的一只手裹着纱布,已经渗出血来。

那时苏琴顾不上多想,随手摸到身边地上一样东西就朝黄长荣抡过去,一声闷响之后,黄长荣应声倒地,手脚抽搐之后就不动了。苏琴这才发现,自己手中握的,是一条高尔夫球棍。

“我杀了人。我吓坏了。我没想到杀人原来那么容易。这时白石缓过气来,看到眼前的情景,也呆住了,但他到底比我强,惊慌之后很快的镇定了下来。”苏琴回想着当时的情景,身子还一阵一阵的发抖。袁野从身后拥抱着她。他们紧紧的依偎,苏琴才有勇气慢慢的说下去。

“白石想起从前看过的一部电影,就学着戏里演的,让我把能证明我们身份的东西全收起来,免得事发后被警察找到。然后又叫我一起把黄长荣搬到台灯旁的椅子上,把所有的烟灰都集中在他手边的烟灰盒里,再破坏了台灯的插头,造成是因为吸烟引起旧插头走火的情景。这种旧房子,多数都是木砖结构,燃起来很快,也根本就没有什么消防,等楼下的打手查觉起火,再救也来不及了,而且他们和那些客人一样,也纷纷只顾着逃命,哪里管得到我们。”

“我一点都没有想过自首,也不愿意被那些小混混打死。无论如何,我只想好好活下去。拖黄长荣的时候,我虽然好害怕,好害怕,哭得力气都没有了。但是我拼命的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件坏事,做了它,你就可以摆脱这个噩梦,就有机会从头来过。就是这个信念支持着我做这一切的。”

“火迅速的沿着电线燃了起来,慌忙夺路而逃。但这时,最恐怖的事发生了。那间看守室突然传出来惨叫声,虽然听得不是很清楚,但的确是黄长荣的声音。他居然没有死。我吓得全身发软,浓烟滚滚之中,我们本来正在不顾一切的往外冲,白石突然停了下来。他对我说,不行,如果他活着,我们逃出去也活不成。我问他,那怎么办?他把我往外推,说我对不起你,你一定要活着逃出去。”

那是苏琴最后一次见到白石。火势的确是更大了,一阵紧似一阵的浓烟迷住了她的眼睛,在炽热与昏暗中,她无路可逃。但明明心里又知道,她非逃出去不可。电线断裂,木梁燃烧的噼啪声和爆炸声中传来隐隐的哀嚎,像唔唔的狼呜。

她的头发着火了,她半边面颊被火烤得生疼,她在不顾一切夺路而逃。

这一幕,从此成为她永远挣脱不了的梦魇。有多少次她梦到一身着火的黄长荣狰狞地向自己扑来,有多少次她梦到脸孔扭曲的白石,双目中流着血问她,小琴,你逃走了吗?

后来她看报纸才知道,大火后现场发现两具尸体,其中一具应该是黄长荣,但另一具是不是白石,苏琴永远也不得而知。黄长荣的死因判定为吸入大量浓烟而致命,但非常幸运的是,垮塌下来的横梁压扁了他的脑袋,所以警方没有发现他头上的伤痕。

“发生大火那天,我和几个姐妹正在楼下夜总会开工,忽然不知从哪儿就开始骚动起来,有侍者惊惶失措的跑来跑去,嘴里叫着走火了走火了!这一下夜总会全炸了锅,每个人都争先恐后的往门外跑。

“那里根本就没有安全门,通道出口也只有一个,好几个小妹被撞倒了,踩伤了,他妈的那些男人真不是东西,刚才还抱着风流快活,现在从你人身上踩过去头也不回。自那一回,我他妈算是看清楚了!”

媚媚说得激动起来,好像完全忘记对面的陈子鱼也是男人,把王八蛋啊,臭男人啊,混蛋啊之类的字眼对准他的脸一阵狂喷。

等她歇了口气,陈子鱼又问:“说是烧死了两个人,一个就是黄长荣?”

“对。黄长荣的手下一共有五个人负责看管他手下的妞,每天晚上留一个人在楼上看门,结果那天晚上,那人喝了酒,睡死了,没得逃得掉,活活的给燃成炭了。”媚媚解气的说:“他也活该!五个流氓没有一个好东西,那些女孩子在他们手底下,那真是活得比狗还惨!可怜

哟,常常被打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越是脸蛋漂亮的他们越打,脱光了打,这群变态!”

陈子鱼总觉得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他仔细回想了一下:“你刚才不是说,苏琴那晚没接客,她想偷溜,被黄长荣单独关起来了?”

“是啊,就关在顶楼的阁楼上。”

“火如果是从楼上起的,为什么她没有被烧死?”

“是啊,我后来也就奇怪呢,”媚媚挠着枯黄的头发,“照理说,第一个被烧死的就应该是她啊。但是公安说只发现两具尸体。”

“后来你还见过她吗?”

“没有。”媚媚转着眼珠,突然诡秘的一笑:“不过她那姘头我倒是见过。”

“姘头?”陈子鱼以为她说的是丁易。

“就是那个想带她一起逃走的那个白石啊,呵呵,我们当时叫他斯文仔,因为他在那帮人中看起来最斯文,广东话叫官仔骨骨,哎哟,当年可是白白净净,那天我在街上撞到他,简直认不得了,又黄又瘦,脏得像个叫花子。你知道他在干什么吗?他现在满大街的在给人擦皮鞋!”媚媚为了表达她的惋惜感叹之情,直用手拍着陈子鱼的背脊:“他的半边脸和脖子都是疤,吓死人了,我就怀疑是那场大火里给烧的。”

陈子鱼坐直了身子:“这是多久以前的事?”

“两三个月以前吧,我也记不太清了。”

“地点呢?”

“就是罗湖口岸出来那一块儿,那儿的人多,容易找生意。”媚媚伸出一只手指抖抖:“我叫住他,他还不认,不过他左手的食指没了,那时黄长荣亲手斩断的,谁都知道的呀,这可赖不掉的。”

逃离了深圳之后,苏琴带着一身的伤痛回到故乡。她没有想到当初的恋人张磊还一往情深的等待着自己。在她经历了地狱般的磨难之后,平安平凡的生活对她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幸福。但想不到,丁易尾随她而来。那天夜里的事,苏琴以为再也没有第三个人会知道,想不到一切全落在丁易的眼中。这就是他勒索她的开始。

在最初的时候,苏琴的惊惶恐惧可想而知。她竭尽所能的满足他的一切要求,无论是金钱上的,还是身体上的。然而在钱被榨干的时候,她被殴打。张磊发现了这件事,决然的与苏琴离了婚。在他看来,他即无法接受苏琴黑暗的过去,也无法原谅苏琴一直以来对他的隐瞒。然而苏琴一点都不怪他,一错再错的人是自己,她只恨她自己当初有眼无珠。她想她这辈子再也没有办法去爱或接受爱了,因为她是低贱,污浊的,她的心已经死了,再也不会有生命的春天让她复苏。

丁易曾经对袁野说过,苏琴把她父亲气死了,但实际上,气死苏琴父亲的人正是丁易。当丁易发现在苏琴处再也挤不出一滴钱,于是他去找那个前乡镇医院院长,他去找他要钱。可怜的老人当晚就心脏病发,送到医院时已经停止呼吸了。满以为自己奸计得逞的丁易,还洋洋自得的等那老头送钱到宾馆里来,谁知他等来的,是愤怒绝望,满心杀机的苏琴。

苏琴假装要拿钱给丁易,趁他不备,用尽全身力气,搬过床头劣质的仿铜台灯,向着他的头狠狠砸下。

但她到底还是手软了。沉甸甸的灯台砸在人头骨上的手感,让她在瞬间全身发软,虚汗如浆。她永生永世也忘不了那种感觉,在此后每一个梦魇的夜,一再重复。

说到这里的时候,苏琴还止不住的全身颤抖,在袁野的怀里,不可遏止的颤抖。

袁野枯瘦的手臂,用最大力气拥抱着她,抚慰着她:“别说了,要是太痛苦,就别说了。”

“不,我要说,我要说给你听。”苏琴用力咬着嘴唇,她要对他坦白她的全部,她不要再像欺骗张磊一样欺骗他,她要他懂得她,再来决定是否爱她。

“那一刻我完全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他倒下去以后,我又在他身上乱踢,我一边踢一边尖叫,然后尖叫变成了哭泣。我再一次杀了人,这一次我逃不掉,我一定逃不掉了。我来到了绝路。从前的一点一滴全部都想起来了,我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我怎么会把我一辈子搞得这样乱七八糟?我坐在他的身边,无法控制的嚎啕大哭,我好后悔,好后悔,可是每一步都是自己走过来的,我再也回不去了。

“哭了很久,我突然听到丁易微微的呻吟,把我吓了一跳。我又是害怕又有点希望,希望他不要真的死掉,杀人的感觉太可怕了。我把手放在他的脖子上,他果然还有脉搏。我吓坏了,扔下他跑了出去。那时候我什么也没想,只有一个念头,我要逃,我要逃,我要再一次逃走。我要逃开他,我要把这一切,都抛得远远的逃走。

“后来,我逃到了这个城市。我听说,我父亲从前的一个同事,在这间医院做副院长,他欠我们家的一份恩情,因为当年是我父亲向上级推荐他来这间医院的。于是我去求他帮我介绍一份工作。天真的我没想到人在人情在,父亲过世了,什么关系友情全部不成立了。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我色诱他。我爬上了他的床,得到了这份工作。很老套很低俗对不对?丁易也许说得没错,我骨子里就是一个虚荣败坏的女人,我就是知道怎么利用男人。我现在做的,和从前在蛇口做的有什么两样?只是当时是为了钱,现在是为了一份工作。但我一个一无所有的女人,除了自己的身体,我还能利用什么呢?我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件坏事,做了它就能得到幸福。我要过正常人的生活,就像从前一样简单平静的生活,我现在才知道它值得我用命去争取。”

但是老天并没有放过她。在她经历过这一切之后。她永远提心吊胆的活着,曾经发生过的一切,永远如影随形。当丁易再次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想这就是所谓的宿命。他就像一个掘墓人,把往事从深深的泥土中挖出,指给她看埋在土里的尸骨,让她又一次回到那噩梦之中。

她想,像她这样的女人是注定不配得到幸福的。她和丁易,除了一起去死,没有别的路可走。当袁野遇到她的时候,她正生活在被这样的念头所折磨的地狱。有时候她想,这也许就是她和在一起袁野的原因。像她这样的女人,也许永远都无法再去接受一个正常的,有无限美好未来的男人。灰暗的因子潜伏在她的血液里,让她害怕将来,每往前走一步,她肩上的担子就重一分。她和袁野都是这个世上最绝望的两个人。她是对于生活的绝望,而他是对于生命的绝望。他们承受各自己的孤独,却懂得彼此的恐惧。两个孤独在一起,也会有一点安慰。反正在不久的将来,他们都将独自离去。

“丁易不是已经死了吗?”袁野轻轻抚摸着她的肩头:“他已经再也不能伤害你了。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苏琴全身一颤,抬起头来:“你怎么知道丁易已经死了?”

“我早就知道了。”袁野非常沉静:“但是我怕吓着你,怕你又胡思乱想,所以没有告诉你。”

“是陈子鱼告诉你的?”苏琴急切的问:“他是怎么说的?”

“没什么,就是说这是一起自杀案。”

苏琴怔住了,既然陈子鱼已经认定这是自杀,那天他为什么又来问自己话呢?他是在使诈吗?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怎么了?”看着苏琴瞬间凝固的神情,袁野试着问。

“……你相信他真的是自杀吗?”

“当然,子鱼是这么说的,已经结案了。”

袁野的坦然正直让苏琴心中的委屈瞬间决堤。

“你……不怀疑是我为了摆脱他,杀了他?”苏琴颤声问。

“傻瓜!”袁野苦笑:“怎么可能?我怎么会这么想?”

苏琴猛地用力抱紧他,世上只有他,永远不会怀疑自己,永远无条件的相信自己。无论她有怎样的过去,都不会改变他对她的感情。他早已经下定决心,来接受全部的她,他也有足够的坚强,来承受黑暗的袭击。

“袁野,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爱你?”苏琴闭上眼睛,感受着袁野心跳的声音。

“你不用说。”

“我爱你。”

一阵热辣辣的感觉泛起在袁野的眼眶,他将下巴抵在苏琴的头顶:“肉麻。”

过了一会儿,他轻声说:“我也是。”

黑夜已经过去,初春的凌晨,世界是那么寒冷与宁静。

这一天的风比昨天更大,苏琴在袁野的防寒服外加上了一条羊毛围巾。

“很重啊。”袁野叹了口气。

古人说弱不胜衣,以为那是一种美,这种事落到自己身上,才知道其实很可怕。

他们决定今天到苏琴父亲曾经工作过的乡镇的医院,和苏琴小时候住的医院大院去看看。

那所医院比想象中的更残旧。苏琴的母亲走得早,自她父亲过世后,他们家在这边已经没人了。原先医院分的房子,也被乡里收了回去。苏琴带着袁野,在她住过的那栋小楼外看了看,小楼前种了一颗叶子掉得光秃秃的老树,歪在寒风里摇晃着枝桠。

“它还在这里!”苏琴高兴的说。

“这是什么树?”袁野仰头。

“枣树。每到秋天,我就巴望着我妈打枣子给我吃。有时为了一两颗枣,还会和隔壁的小男孩打起来。”

“甜吗?”

苏琴摇摇头:“木木的,只有一点点甜味。那时候没什么零食吃,随便什么放到嘴巴里,都觉得很好吃。”

她又指给袁野看:“从上面数下来第三个窗户,那儿就是我从前的家。我爸有一张书桌就摆在那窗户底下。”

现在那窗户挑出几条长长的竹竿,晾着花花绿绿的小孩衣服,和女人艳红的胸罩。

“我妈在院子里帮我打枣子,我爸就坐在窗台边练字,看书。他从来不帮我打枣子,他觉得自己是知识分子,要顾着自己的形像。”苏琴仰起头,带着有一点出神的表情看着那个窗子,仿佛父亲仍然坐在窗后凝视着自己。

“真没想到,我还会回到这里。我考入镇中学的那一年,曾经在心里暗暗发誓,长大了要远远的离开这个地方,再也不回来了。”

袁野伸手抚摸着树干,仿佛在确认这棵树在他生命中的真实感和质感。

“为什么这么干呢?它已经死掉了吗?”他问。

“不,从前我爸也老是说它快干死了,但冬天一过,到了明年它又会发芽,长出叶子,还能再开花结枣子呢。”

袁野闭上眼睛,想象春暖花开之时,这颗老树再次抽枝散条,发出娇嫩的新芽的情景,那无穷无尽的生命力,就蕴藏在这枯黑的枝条之中,就蕴藏在他脚下的这片大地之中。

袁野说:“就在这里重新开始吧。”

“什么?”

“就好像回到起点,然后重新出发。从前的一切,那个循环已经结束。我们回到这里,再离开这里,重新开始一段人生。”

苏琴惊讶的看着袁野,说不出话来。

“就像这棵枣树一样,只要挣扎过冬天,到了明年春天,又会开花结果,开始它新的生命。只要活着,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永远不会晚。”

视线一点点的开始模糊。

像圣经里的巨人,只要脚一踩大地,就能重新获得力量。故乡就是她灵魂的大地,回到这里,就好像经历一个重生的仪式。

这才是袁野坚持要她回故乡的真正原因吗?虽然他说要苏琴陪他来看一看,实际上,却是他在硬撑着陪自己回家。

“嗯,嗯!”苏琴不知道说什么好,一边抬手擦着眼泪一边点头。

重新开始的人生,再不需要做任何坏事来交换的幸福,那才是真正的幸福。

“爱哭鬼。”袁野伸手将她揽进怀里。

他们就这样静静相拥。

在他们的身边,老枣树枯黑的枝条伸向无垠的,冰层一般的天空,像某种渴望的手臂。它也在迫不及待的呼唤春天的来临,它体内最深处的生命像血液一般的急速,渴望着绽放绿色的新芽。

听了媚媚的话,敏感的陈子鱼几乎可以断定,当年的那一场火灾绝对有古怪。第一,本应烧死的苏琴顺利逃脱了,第二,黄长荣当晚死掉,就如果丁易的死一样,这件事对苏琴最有利;第三,据媚媚所言,白石和苏琴有私情,而和黄长荣结下梁子;第四,白石的脸被烧伤,说明他当时也应该在火灾现场。利用这四点得出推论并不难,但他一定要找到那个白石,来证明自己的结论。

穿过低矮残败的屋廊,绕过恶臭散发垃圾堆,很难想象这仍然是在深圳市区内,那纸醉金迷的繁华都市,那么多崭新漂亮的摩天大楼不远处的后巷。有好多在深圳生活过多年的人都未必来过这样的地方,这是一个城市隐形的贫民窟,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是被社会遗弃,遗忘的一族。人们的生活来去匆匆,大家都选择了视而不见。看不见,就等于不存在。

如果不是为了

找那个白石,陈子鱼也不会来到这里。第一次来是下午,他一个人也没见着,街口卖烟的告诉他,这些叫花子全出去讨生活了,不到深夜不会回来。于是他又换清早来,四处打听那个没了一根手指的擦鞋匠,也许他已经不叫白石,但没关系,他是湖南人,而且脸被毁过容,应该很好认。

不知那里的人是不是对他这个打扮得身光颈靓的男人有一种本能的抵触,他问了好半天,没一点头绪,正有点焦躁的时候,一个纸皮箱搭成的帐篷突然动了一动,一个头发乱得像鸟窝的男人从里面钻了出来。

“吵死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他没好气的冲陈子鱼大吼:“你他妈不就是找那个烂脸仔吗!他不在这里!”

陈子鱼眼睛顿时亮了:“他到哪里去了?”

“他回乡下了!”

陈子鱼一愣,怎么这么不巧。简直好像知道他要来,故意在找躲他一样。

“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回去吗?”

“我他妈怎么知道?那天也是有个人像你一样来这里找过他,过后烂脸仔就走了!”

陈子鱼瞪大了眼睛。

“这大概是什么时候的事?”

“老子哪记得这么多?!”那人吼完以后,就缩进他的破布里,打算睡个回笼觉。

“过年前吧。”旁边一个抱着膝头,刚才怎么问他都不吭声的老头子,突然说:“约摸一个多月以前。”

一个月以前,丁易那时还没有死。陈子鱼第一反应是丁易,但随即又醒悟不可能,丁易那时大概正因赌博被关在拘留所里。

“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头却又不吭声了。

陈子鱼掏出警官证:“老人家,请你帮我这个忙,不然的话,我只有请你到局里去说了。”

“你是警察?”老头慢吞吞的看了他一眼,这才说:“那个男的,瘦高个子,黑皮衣,金头发。看起来像个古惑仔。”

这一来陈子鱼彻底迷茫了,这个金发古惑仔又是谁?他与丁易的死是有关还是无关?他来找白石是为什么?白石突然回乡,和这个人来找他有没有关联?

“这系人像还原后的图像。”

叶峰把计算机打印出来的图纸交给陈子鱼。

“那些流浪汉的记忆不太靠谱,有说这样有说那样的,画出来好几张,这张系综合他们的共同点形成的图像。”

图中的人大约三十上下,脸型削瘦,目光严肃,一头与他的脸容毫不搭调的夸张金发。

陈子鱼凝视着图纸,虽然不得要领,但他觉得有点眼熟。

自己,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是在哪里呢?

他拼命的回想。

最后一个在深圳的夜晚,陈子鱼一样来到酒店三楼酒吧喝酒。今晚酒吧的客人多了些,一身灰紫色长裙的珍珠看到陈子鱼,从一个胖胖的中年老板模样的人身边站起来,走向他。

“怎么样,找到你要找的人了吗?”珍珠似笑非笑的问。

“算是吧。”陈子鱼闷闷不乐的说。

“怎么了?没什么精神啊。”

陈子鱼看着她,突然心里一动,这个女人认识的人多,也许她见过这古惑仔也说不定。

“你见过这个人吗?”他将那张打印的图像从袋里掏出来,交给她。

珍珠拿在手里仔细的看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

“画得好难看。”她将图像还给陈子鱼:“那头发,太夸张了,像假的一样。”

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陈子鱼突然顿住了。

他怎么从来没有想到,这个男人有可能戴的假发?是他的头型有什么特别的特征吗?不,如果是的话,他可以戴没那么夸张的啊。可是他戴的金色……这样一来,大家的注意力就全转移到他头发上了,大家都只记得他是个穿黑皮衣的金毛,而对他的容貌模模糊糊。再说,黑色的皮衣加金发,很典型的阿飞打扮,但并不适合画中人物的年纪,他是在用这一切故意造成一种错觉印像,来掩饰他自己真正的身份。也就是说,他已经预计到将来会有人来调查白石?而已经虚张声势造成一种假像?

陈子鱼马上将手中的人像图纸折起来,折掉头发,只剩下面孔,他专注的看着,看着,这张似曾相识的脸。就像通俗小说里常说的,一道电光照亮了灵魂。此时猛然一个念头闯进陈子鱼的脑海,就像电光一样把一切都照亮了。

他掏出手机打给叶峰:“那些流浪汉还有没有提到这个人其他任何特征?比如说看起来像是有病什么的?”

过了一会儿,叶峰回答说:“这个嘛,系有一个人说那个人好像在不停的咳嗽,不过咳嗽不算一回事吧?”

就像有什么东西在瞬间崩塌。陈子鱼觉得心都停跳了一拍。他完全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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