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苏公回得府衙,阅罢公文、信札,苏仁来报,道是门外严微求见。苏公然之,遂至前厅,但见严微白袍纶巾,手中握着一幅卷轴,正张望着。见苏公出来,忙将卷轴放置桌上,上前施礼,苏公回礼,二人坐定,苏仁端上热茗。严微并不饮茶,道:“大人兀自繁忙,严微前后来两次了。”苏公笑问道:“却不知严爷有甚紧要之事?”严微笑道:“亦非紧要之事。只是我昨日收得一幅字轴,难辨真伪,特来求大人鉴别。”苏公喜道:“且展开来看。”

严微取过卷轴,小心展开于苏公面前,苏公探身细看,乃是一草书贴,不觉一惊,道:“严爷自何处收得此帖?”严微见状,不觉暗喜,道:“大人,此帖如何?”苏公道:“此帖行笔峭劲,秀丽而流畅,结体较为开张,尤是那笔画少之字,格外舒朗,飘逸,宛如清风云霞,乃书中极品也。”严微笑道:“可是王元琳真迹?”苏公不答,反问道:“严爷此帖何来?”严微道:“乃是于市井旧摊收得。”苏公追问道:“多少银两?”严微道:“纹银十两。”苏公笑道:“严爷诳我也。若如此,二十两买与苏某如何?”严微卷起字轴,笑道:“大人信也罢,不信也罢。大人既言此乃书中极品,何止二十两?不卖,不卖。”

严微急急收了卷轴,正欲告辞,苏公淡然一笑,道:“严爷且慢,苏某亦有事相求。”严微笑道:“大人何事?”苏公道:“今日李家巷命案,两名书生无端丧命,其中一人,身中钢镖。本府颇为疑惑,凶手莫非江湖中人?”苏公取出钢镖,递与严微。严微接过钢镖,细细看来,思忖道:“此镖乃是上好精钢所制,甚是精致,分明出自巧匠之手。湖州府中这般能手者,想必不出四家。但有这等上好精钢者,又只一两家。如此查寻,非是难事。”苏公笑道:“严爷熟知江湖之事,此事烦劳严爷了。”严微道:“湖州府擅长用镖者,严某倒识得两三人,或可寻得些端倪。”苏公嘱咐再三,严微应诺,告辞出府,不题。

苏公拈须思忖不语,苏仁道:“老爷有何见解?”苏公摇头道:“尚无头绪,前后颇多不明之处,有待打探。”苏仁道:“我以为此案紧要之处,便是那陆家客栈。”苏公点头,道:“此言甚是。”苏仁又道:“最紧要之人,端是那花雨。”苏公叹道:“我意如此。”苏仁道:“正所谓红颜多祸,可惜那两名书生无端丧命,枉自读了多年诗书。”苏公闻听,忽然想起那首艳诗,忙自袖中摸出手帕,置于桌案上,取出便笺,细细看来。苏仁笑道:“却不知老爷有何发现?”苏公幽然叹道:“虽是一首艳诗,却亦是一份情,这世间唯情最难割舍。”

苏公不由思念起结发亡妻,感慨万千。忽有门吏来报,只道是湖州通判华信华大人求见。苏公道:“且引厅堂等候,我随后便到。”遂收了笺纸,正欲出门,苏仁道:“我闻人言,这华信华大人与许悫、朱山月、羊仪怙等甚是要好,老爷与他言语,当小心谨慎则个。”苏公笑道:“你多虑了。我与华大人多有往来,饮酒赋诗,甚是交好。”苏仁道:“老爷素来好结交朋友,其中不乏小人。我窃以为还是小心为好。但有失语,恐传至朝廷,于老爷不利。”苏公淡然一笑,道:“即便与临川先生言语,我亦实话实说。”苏仁罗嗦再三,道:“老爷还是小心为上。”

原来,宋时朝廷为了控制州府,设知州与通判两职,相互牵制、监督。《宋会要辑稿·职官》云:“知州,掌郡国之政令,通判为之贰。”通判乃在知州之下,论职权,通判可与知州同理一州之政。通判实为朝廷耳目,州府官吏但有功过及职事修废,可直接通达皇帝。

注:州府公事须经知州与通判签议连书方许发下,凡兵民、钱谷、户口、赋役、狱讼听断之事,与守臣通判签书施行。

苏公至厅堂,华信正手持一册,侧首思忖甚么,闻得脚步声响,扭头来看,见是苏公,急忙起身施礼。苏公回礼道:“华大人久候矣。失礼失礼。”华信身肥体胖,笑道:“打搅大人了。”寒暄一番,二人落座。华信复又起身,呈上一册,道:“近些时日,华某颇多忧虑:我湖州五山一水四分田,山水田地皆是宝,实乃天下富府。而自前任张嘉洲,妄施赋制,致使富贫不分,赋役不均,又多有刁民奸商免于赋役者,是以三年来,湖州之赋,淆乱不堪。此我湖州之大患也!大人请看此册,但凡弊病,卑职皆一一点出,观今之势,窃以为亡羊补牢,尤未为晚。”苏公接过卷册,颇感沉重,全册估摸有数万字,逐页看来,竟皆是言张睢施政不善、举措不力,不由心中冷笑:“张睢贬谪,想必华信功不可没。”正欲讥讽,转念思忖:“这华信将此册与我,是甚意图?莫非想试探我不成?”

苏公随手翻阅,其后又有华信策论,言加收农商赋税,凡此共十四项,又有增设法令十八条。苏公心中一动,细细看来,神情专注。华信见状,顿现得意之情,笑道:“荆公新法,颇多异议。依华某之见,赋役法令须因地、因人而异,不可同一而言。”苏公淡然一笑,道:“苏某有一事不明,还须请教华大人。”华信满脸肥肉,抖笑道:“大人且说来。”苏公道:“不知华大人乡梓何地?”华信一愣,笑容顿失,半晌无语,竟不知苏公问话何意。

苏公掩卷而笑,华信方觉失态,干笑道:“华某乃是密州人氏。”苏公道:“大人入仕以来,归家探望几遭?”华信把眼望苏公,似有所思,茫然道:“大人何故问起?细细想来,华某近十载不曾回乡了。”苏公起身踱步,叹息道:“密州一地甚穷,百姓民不聊生,城郭四下,满目坟丘野冢,市井街巷,皆是乞丐孤儿。苏某曾为密州知府,亦只能求花菊食之。”华信凄然无语。苏公叹道:“但凡法令赋役,与百姓生计息息相关,当思而再思。”华信唯喏,半晌无语,只得收起卷册,寒暄几句,遂起身告辞。

且说李龙奉苏公之命,返身回来,近得三春客栈,环视四下,见对面一片竹林,索性坐在竹林中,暗中注视客栈出入。不时有乡人路过,无有可疑。李龙闲着无事,暗自思忖:我若是凶手,当如何藏匿?当是伪作假象,摆脱一切干系,无有丝毫瓜葛,他人自不知晓。或是远遁他乡,天涯海角,叫人如何寻得我着?林泉胜、齐象侔、李大,究竟谁是真凶?大人疑心李大,我却疑心那齐象侔。大人吩咐我在此守侯,分外又是疑心那归吾州,大人所言也不无道理,如此言来,那李大与归吾州莫非是同伙?细细想来,此案关键却似是那花雨?一切似因他而起,女色岂非是祸患之源?如此言来,那南大散岂非可疑?哦,大人常教诲我等,凡事不可妄臆度测。莫或这其中另有隐情,只是我等尚不曾察觉罢了。莫不是那陆三嫂呢?如若是他,恐大人也未思忖料到!

正胡思乱忖间,却见一个男子自客栈出来,李龙细看,正是归吾州,沿官道投湖州城而去。李龙心中诧异:那归吾州言从南洵来,往宜兴县采买,他怎的反往湖州城去了?端的可疑。李龙遂出了竹林,跟将上去。

一路无话,约莫一个时辰,已远远见得湖州城,道有岔路口,分往湖州城、南洵、德清,而归吾州取道往湖州城。李龙暗道:“这厮不回南洵,看来所谓家居南洵、投往宜兴,皆是假话。大人恁的厉害,一眼便识破这厮诡计。”将近湖州城,那归吾州却不进城,反取绕城之道。李龙又不免诧异:“这厮又使甚么花招?莫非是已发觉我不成?”李龙慢下步子,有意试探。那厮依然如前,并不逃匿,看来并不曾察觉。

又行了两三里路,那归吾州进了一处庄园,那庄园绿水环绕,水上一座麻石桥,青石路直通庄园。庄园内大树如盖,其间有楼台亭榭。李龙远远观望,暗道:“却不知是哪家员外庄园?”环视四下,望见前方一里远有低矮茅舍,应是一户人家,遂赶将过去。来到茅舍前,但见两扇破门,半开半掩,李龙探身询问道:“敢问有人吗?”屋内有人回答道:“谁呀?”李龙听得清楚,乃是妇人声语,不敢造次,高声道:“我是过路之人,一时口渴,特来讨口水喝。”不多时,但见一个中年妇人端着一碗水出来,李龙见那妇人衣衫破旧,鬓发杂白,约莫四十六七岁,急忙施礼:“谢过大嫂。”接将过来,正待饮水,忽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回头看去,只见四骑急奔而来,当先一人,面目凶恶,甚是骠捍。四骑自门前而过,那中年妇人早躲避里屋去了。李龙低头饮水,待四骑过去,那中年妇人才露面,李龙循马望去,那四人过了麻石桥,在庄园门前勒缰停留,待大门开启,遂入得庄内。

李龙问道:“这庄园好生气派,却不知是哪位员外府上?”那妇人道:“这庄园本是朱山月老爷所有,因他人亡家败,转手给与了一个姓李的员外,这李员外却在外地经商,我等从未见过,家里倒是养了好些家丁,有如豺狼一般,甚是凶恶,若有擅自进园的,往往打得半死。我等乡人都远而避之,惟恐招惹他等。”李龙假意庆幸道:“原来如此,方才幸未去讨水,躲过一劫。”再三谢过妇人。

李龙沿河而行,察看庄园形势,暗自思量进出之路。捱到天黑,李龙上得墙边一株大树,察看院内动静,但见得东面厢房有灯火,估摸是用饭时刻,窥看四下无人,遂上了墙头,察看地势,跃身下去,隐于花木丛中,摸索前行,一味觅那阴暗处隐蔽。庄内楼阁厅堂、轩亭廊榭、叠山流水,曲曲折折,七弯八拐,李龙暗自思量:如此错综,恐难寻得原路出去,且走一步算一步。忽闻得有人言语声,急忙隐于一株树后,倾耳细听。但闻一人道:“昨夜老子输了一两银子,今日定要博回。”又一人笑道:“谁叫你与那雌儿勾搭?有所得必有所失。哈哈哈。”但见两人手提灯笼,说笑过去。待二人离去,李龙往东厢房摸去,近得廊下,便闻得房内笑语声,其中杂着女子浪笑。

一人笑道:“三爷放心,此事交与小弟料理便是,断然不会有丝毫差池。”又一人阴森笑道:“洪四爷出手,自然是马到成功。”又有一人淡然笑道:“洪四爷身手,我已领教,无有多言。待事成之后,定当重赏。”又有一人道:“只是适才小弟所言……”欲言又止。那人笑道:“庄内有如此美酒佳人,我怎舍得离开半步呀。”众人皆笑。

李龙暗自思忖:“却不知他等是甚人?三爷四爷的?又在商议甚事?莫不是一伙打家劫舍的贼人?”正思忖间,闻得脚步声响,急忙隐身暗处,隐约见得回廊内行走两人,一人提灯,来得房前,咳嗽两声,轻轻敲门,道:“刘爷来了。”李龙心中蹊跷:“这刘爷又是何等人物?”那两人入得房中,似寒暄几句,但闻得一人问道:“却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李龙闻得“大人”二字,惊诧不已!

那刘爷道:“大人之意,湖州之事自由大人处置,李爷只管安心便是。”那唤做李爷的道:“如此甚好,我自在庄中歇息两三日,而后便启程回去了。”一人笑道:“李爷何必如此性急,只管在此多销魂几日便是。”又一人笑道:“李爷既如此钟情小玉,却不如将小玉许与李爷为妾。”众人皆笑。又闻一个女子娇滴滴道:“小玉愿意侍奉李爷!却不知李爷意下如何?”一人取笑道:“李爷不会是惧内之人吧?”那李爷笑道:“这般美事,李某怎会拒绝?且先谢过诸位,来来来,李某先饮一杯为敬。”

李龙暗自好笑,耐心潜伏。约莫三盏酒过后,闻得门响,先出来两人,又有三四人跟将出来,拱手相送,先前一人道:“刘某先回去了,请诸位好生陪伴李爷,万不可有丝毫怠慢。”众人唯喏。一人提灯,刘爷随后,两人依廊去了。其余人等自回房饮酒作乐。李龙料想这刘爷非同一般,便悄然跟将过去,寻得原路,翻身过墙,又紧往青石桥隐蔽,隐约见得那刘爷独自提着一盏灯,过桥去了。李龙远远跟随。约半个多时辰,来得一处庄园,依巷前行,不多时,那刘爷自一道侧门进去,随手闭门。李龙跟至门前,隐于一旁,守侯一盏茶工夫,没有动静,料想这刘爷确是此处,只是不知是哪户人家。李龙依墙前行,至正门前,隐约见得大门匾额上有“刘府”二字。李龙暗笑道:“此人唤做刘爷,自是刘府之人。只是不知唤做刘甚?待明日再行打探。”李龙打定主意,遂寻个屋檐草堆,钻身进去,囫囵一宿。

次日清早,李龙醒来,见有庄人来往,遂拦得一人,道:“借问大哥,这家刘府可是刘晋刘老爷府上,刘晋老爷乃是我表叔。”那人上下打量李龙,摇头道:“这是刘悫刘员外府上,不是甚么刘晋。据我所知,方圆十里,没有甚么刘晋老爷。你定是找错地方了。”李龙听得清楚,牢记心中,却不知是那个“悫”,权且记得此音,故做失望状,问道:“再问大哥,贵地不是李家巷吗?”那人摇头道:“此乃刘家庄,那李家巷尚有三十里地远。”李龙道:“怎生去得?”那人指点道:“且依此路前行,往长兴县而去,便是途中。”李龙谢过那人,待那人走后,径直回湖州城来见苏公。

李龙未进府衙,却见苏公、苏仁正出得府门,急忙迎将过去。苏公见

得李龙,料想他有所发现,道:“李爷辛苦了。”李龙道:“大人如此装束,想必是要外出?”苏公笑道:“李爷来得正巧,你我同行。有何发现,且一路说来。”李龙便将归吾州蹊跷行径娓娓道来,苏公手拈胡须,似笑非笑。待李龙言到“大人”一句时,苏公不禁诧异,插言道:“甚么大人?”李龙笑道:“小的也很诧异,不知是言哪位大人。小的思忖,那厮姓刘,莫非是刘大人?”苏仁诧异,把眼来望苏公,道:“湖州府衙似没有姓刘的大人?”

李龙又将追踪至刘家庄刘府情形道来,待言到“刘悫”二字,苏公大惊道:“你且再言来,刘甚么?”李龙愣愣道:“唤做刘悫,却不知是哪个悫字?”苏公手一哆嗦,猛觉一阵疼痛,低头望来,竟扯下三四根长须来。李龙看得清楚,询问道:“莫非大人知晓此人?”苏公眉头紧锁,道:“我此行正是往刘悫刘子直府上!”李龙诧异不已,道:“大人怎生识得此人?”苏公道:“刘子直,曾任朝廷御史,为人耿直,敢怒敢言,只可惜朝廷纷争,甚是激烈,往往忠贬奸扬,刘大人不免心寒意冷,遂归隐山林。”李龙疑道:“难道那厮是受刘大人指使?”苏公思忖道:“你可曾看得清楚那厮面目?”李龙道:“黑夜之中,不曾看得清面目。但若观其形态、闻其声语,定能辨认出来。”苏公道:“如此甚好。你随我前去,暗中辨认此人。”李龙唯喏。

三人前行,不出半里路,闻得有人呼唤,苏公回头张望,但见二人追来,正是严微、衙役雷千,三人止步。严微奔至面前,问道:“大人何往?”苏公道:“故人相邀,出城相会。”严微道:“钢镖一事,我已查出端倪。适才往府衙,闻雷爷言大人前足方走,遂追赶上来。”苏公喜道:“有劳严爷了,严爷且说来一听,是甚来头?”严微摸出钢镖,道:“昨夜我访得数位行家高手,细细辨认,此镖乃是精钢所制,能手打造而成,当是京城唐记坊所锤制。”苏公一愣,似有所思,喃喃道:“京城!京城!”严微点头道:“正是,此镖打造出来尚不过三月。”苏仁疑道:“如此言来,凶手端是自京城而来?”李龙疑道:“若如此,此案益发蹊跷了。这凶手自京城赶来,千里迢迢,所为何事?叶正之、梁汉卿与他又有甚么瓜葛?”

苏公双眉紧锁,思忖不语。苏仁笑道:“李爷怎言凶手自京城赶来?兴许那凶手是自京城回来。”李龙一愣,笑道:“苏爷所言有理。赶来必是要回去的,这回来的或是路过的。”苏仁道:“既如此,但凡近几日自京城而来的人便是可疑。”李龙然之,笑道:“正是。”苏仁忽的一愣,脱口言道:“林栋林大人岂非便是自京城而来的!”

苏公脸色铁青,喃喃道:“林大人一家正是住宿在刘悫刘大人家中!若依李爷昨夜所探消息,细细思忖,莫若此事与林、刘二人相干!”苏仁、李龙惊诧不已。李龙似有所悟,道:“如此言来,昨夜我闻那人言‘大人之意,湖州之事自由大人处置,李爷只管安心回去便是。’那‘大人’端是刘悫刘大人。那‘李爷’者回去,莫不是回京城去?”苏公思忖道:“且毋先下论断,待去刘府探个清楚。此外须派遣人手往各处驿站、客栈查寻,但凡往来京城、江宁之人,当细细盘查。此事便有劳雷爷了。”雷千唯喏,遂回衙召人去了。

苏公又道:“另有一事烦劳严爷。”严微道:“大人有何吩咐,只管言来。”苏公道:“露香园暗藏蹊跷,颇多疑窦,须请严爷好生监看。”严微笑道:“大人何以知晓露香园蹊跷?”苏公道:“乃是李爷探得,其内有数人,行迹诡秘,颇为可疑。”严微道:“大人放心,此事交与严某便是。”言罢,回身去了。

苏公、苏仁与李龙三人出了城门,直奔刘家庄。一路无话,来得刘悫府宅前,李龙正欲上前扣门,“吱呀”一声,那大门却先开了,出来一人,家仆模样,约莫三十岁,见着李龙,呵道:“你是甚人?”李龙拱手道:“敢问大哥,此可是刘悫刘大人府上?”那家仆一愣,道:“你找甚人?”李龙笑道:“烦劳通禀一声,只道是湖州府尹苏大人求见。”那家仆把眼来望苏公、苏仁,急忙施礼道:“小的正是奉老爷之命到庄口候大人的。大人且进来,小的便去禀告老爷。”言罢,那家仆流水奔入院内。不多时,只是四五人急急而来,引路的正是那家仆,其中一人正是林栋,当中又有一老者,青布衣衫,眉慈善目,精神矍铄,苏公料想此人便是刘悫。

一干人近得前来,拱手施礼,林栋引见道:“苏大人,此便是御史刘大人。”苏公深施一礼,道:“御史大人高山景行,玉洁松贞,怀瑾握瑜,蕙心纨质。子瞻久怀仰慕之心,今日方得一见,子瞻无憾矣。”刘悫回礼道:“苏大人此番言语,羞煞老朽了。老朽身处田野,早闻苏大人贤名。今日大人驾临,燕雀相贺,蓬荜生辉。”众人寒暄一番,引入厅堂,刘悫令家人引苏仁、李龙往厢房歇息,其余闲杂人等皆在厅堂外。

苏公望见堂中悬有一轴,上书“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正是出自范仲淹《岳阳楼记》。苏公急忙近得前去,仰首细看,上有“希文”落款,惊道:“此文正公真迹!”刘悫然之,叹道:“我得文正公此轴,以为珍宝。”苏公叹道:“文正公清廉律已,腹藏万甲,为人刚正,勇于直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一心为国,欲整吏治,施庆历新政,反遭诬陷,怀憾而故,可惜可叹。”林栋叹道:“朝廷之中,朋比为党,尔虞我诈,亲佞臣,远忠臣,苏大人感叹文正公,却不知……”

刘悫忽干咳一声,林栋把眼望刘悫,又道:“朝中李定之流三番五次上奏皇上,妄言苏大人不是,欲加贬谪之罪。”刘悫叹道:“林大人刚正不阿,大胆谏言,为尔言语,惹怒佞臣小人,林大人知难自保,便辞官归隐。”苏公闻听,急忙施礼:“不想林大人因子瞻去官,子瞻惶恐不已。”林栋急忙起身回礼,道:“苏大人言重了。实则林某早有退隐之心,不过借机罢了。”

刘悫笑道:“近闻苏大人诗思如泉,刘某神往已久,可否择其一二吟来共赏?”苏公料想他有隐言,不便多问,遂笑道:“不过是一时兴起,涂鸦之言罢了。”林栋笑道:“苏大人过谦也。苏大人之诗词,行云流水,超然象外,掷地作金石之声。”苏公笑道:“林大人如此言语,子瞻顿生身轻欲飞之感。子瞻不扫二位大人之兴,前些时日,确作些诗句,其中有一首,道: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林栋笑道:“苏大人之诗果然绝妙。好一个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刘悫眯着双眼,幽然道:“只可惜苏大人诗中有一处不足。”苏公笑道:“愿闻刘大人指教。”刘悫道:“此诗意在其表,未见其心。”

苏公淡然一笑,道:“何以见得?”刘悫笑道:“老朽好读陶元亮诗,静穆而平和,其中不乏绝世佳作。如其言: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此情此景,冲淡平和,旷洁悠远!其所欲者,和平安宁,自耕自食,淳朴真诚,淡泊高远,一生无求,真归隐之士也。”苏公笑道:“陶潜之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刘悫道:“陶令归隐南山,悠然自得。而苏大人之身心,沉浮不定。”

言语间,闻得门外有人道:“老爷,茶来了。”言罢,丫鬟端得香茗进来,刘悫笑道:“苏大人、林大人请用茶,此乃老朽亲手栽植、采摘之茶,虽非上品,却也清香。”苏公取过茶碗,微饮一口,兀自滚烫。林栋道:“听罢苏大人之诗,顿感人生空漠,宛如春梦一般。大人既有其意,何不从之?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以苏大人经天纬地之才,却屡遭贬谪。即便远离京城,亦难避小人闲言,何也?苏大人之才,有如日光,纵使乌云遮掩,但终有一日要云散日见,若如此,则丑恶必现、妖孽难藏。此朝中小人心头之患也,势必百般阻拦。苏大人即便到了天涯海角,他等亦绝不肯放却。依林某之见,苏大人唯辞官归隐,远离庙堂,方可学得陶潜。”刘悫又道:“我闻苏大人颇精佛学,佛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苏大人乃大智大慧之人,定然能参悟其中玄机。”苏公淡然一笑,道:“林兄未免言重了。我早已无意回京城,与其无争,怎不容我?”林栋叹道:“苏大人以君子之心度小心之腹,怎生使得?”

苏公叹道:“子瞻何尝不想学那陶元亮!刘、林二位大人赤诚之心,子瞻又何尝不知?”林栋端起茶碗,揭开碗盖,饮了一口,闻得此言,似有所思,道:“苏大人有何难以割舍?”苏公叹道:“朝廷纷争,争权夺利,子瞻自离京外任多年,走州过府,满目疮痍,苛捐杂税,天灾人祸,百姓疾苦不堪,饥寒交迫,路横腐尸,哀鸿遍野,但见鸟啄,残墙断垣,寂无人语。每每见得,心酸流涕。子瞻窃以为,若因一己之欲而隐去,置千百苍生于不顾,此为私利而舍大义也。人生一世,百代过客,一人荣辱得失,又值几何?我为知府,则当为一州百姓谋利;我为知县,则为一县百姓谋利;任一年职,谋一年之事;任一日职,便谋一日之事。若那日罢却官职,便种竹东坡,方心安理得。”刘悫、林栋听得,感慨不已,正所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正言语间,门外有人道:“禀告老爷,府门外湖州通判华大人求见。”刘悫一愣,把眼望苏公,苏公摇头,林栋忙道:“林某与他素有交情,昨日巧逢,特邀来相聚。”刘悫道:“既如此,我等且去相迎。”三人遂出了厅堂,至府门迎接。华信见得刘悫,深施一礼,道:“晚生拜见刘大人。晚生早知大人居此,久有拜访之心,惟恐打搅大人。”刘悫急忙回礼,道:“华大人亲临寒舍,老朽荣幸之至,快且进来。”华信望见苏公,施礼道:“原来苏大人亦在此,怎不邀我同来?”苏公笑而不语。

刘悫一干人等复入客堂,宾主落座,刘悫令丫鬟为华信上茶,华信环顾四下,叹道:“哪日,晚生亦如刘大人一般东山高卧、山栖谷饮,复夫何求。”林栋笑道:“华大人金声玉振,何出此言?”华信道:“凡事当适可而止,不可强求。”刘悫笑道:“华大人言之有理。”但闻“啪哒”一声,众人望去,原来一只白猫跳上茶桌,将林栋茶碗撞翻。弄得桌上一滩茶水,那白猫却不跳下桌,反舔桌上茶水。林栋急忙起身,避开茶水。

堂门口几名家人不知何故,探头来望。苏公忽见一个家人脸色怪异,不觉一愣。

正在此刻,忽有一个家人急急跑至堂外,探头轻唤:“老爷,老爷。”苏公望去,那家人甚是焦急,难掩惊慌之情。刘悫轻声问道:“刘五,何事?”那刘五轻声道:“老爷且来。”刘悫见他神色焦急,心中疑惑,遂起身出堂,刘五低声言语。那刘悫听罢,脸色大变,哆嗦道:“你你……可……看清楚……”刘五连连点头,甚是肯定。刘悫扭头望堂内。众人皆疑惑不已,不知发生甚事。

苏公捻须思忖,察看刘悫,那刘悫目光非是看苏公,分明是望着林栋!

刘悫神色惊慌,稍作迟疑,径直冲苏公而来,苏公不觉一愣,急忙起身,刘悫近得前来,几将贴近苏公面颊,吱唔道:“苏大人……”竟不能言语。苏公低声道:“刘大人,何事如此?”刘悫叹道:“且随我去看。”回身近得林栋前,猛然一把拉住林栋双手,嘶哑道:“正之,且稍候片刻。”林栋惊诧不已,急道:“刘兄,何事如此?”刘悫欲言又止,往外便走,急促之中,险些被门槛绊倒,幸亏苏公拉住。苏公惊诧不已,暗想:刘悫举止竟如此失态,必是出了大事!此事莫不是与林栋相干?

堂中余下华信与林栋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出得厅堂,刘悫扯住苏公,低声道:“不瞒苏大人,适才家人在后花院中发现了一具尸首。”苏公惊诧道:“死者何人?”刘悫强忍悲伤,道:“似是……是……”苏公急道:“莫非是林……?”刘悫惊道:“苏大人怎生知晓?”苏公心头一惊,暗道:“果然出事了。”刘悫脸色铁青,道:“非是他人,乃是林大人公子林涧。”苏公大惊,道:“林涧?可曾看仔细?”刘悫哽咽道:“此等事情,焉可乱语。老朽方寸已失,不知如何开口告知林大人?”苏公思忖道:“且看个究竟。”刘悫令刘五急急引路。众家人皆惊诧,纷纷跟随。

苏公忽闻身后有人轻咳一声,偏头看去,正是李龙,李龙使个眼色与苏公,用手指后方一个家人。苏公斜眼望去,那家人遮莫四十开外,料想此人便是李龙夜间所见“刘爷”,心头一动,此人分明就是适才脸色怪异的家人!苏公冲着李龙微微点头。

众人穿堂过廊,连奔带跑,来到后院,但见院中花圃藤架,鱼池石山,树草吐芽,花木含苞,暗香疏影,苍翠欲滴。右侧有四间瓦房,刘五指道:“便在那里。”刘悫把眼望苏公,欲前行。苏公忽道:“这

房平日何用?”刘悫道:“置放些杂物、农具。”苏公道:“可有人住?”刘悫道:“偶有雇工住此。”苏公把眼望刘五,道:“这几日可有人住此?”刘五摇头,道:“多日无人住了。”苏公疑道:“林公子来此做甚?”刘悫疑惑道:“我亦不解。”

苏公使个眼色与李龙,李龙会意,遂四下查看。苏公独自前行,细细石径两旁,至屋檐下。刘五远远在后,哆嗦道:“在第一间屋里……”苏公止步,见那门开着,问道:“刘五,可是你先发现尸首?”刘五哆嗦道:“……正是,小人来取锄头……”苏公道:“你可曾动弹尸首?”刘五连连摇头,道:“小人唬得半死,叫他不答,哪敢动他。”

苏公迈步进得屋,一眼便见得地上尸首,赫然正是林公子林涧!林涧侧倒在地,右脸贴地,双目圆睁,面容狰狞,胸膛并地皆是污血!刘悫见得,愁眉泪眼,泣不可仰。苏公忍住悲伤,环视四壁,墙上挂着蓑衣、犁把、谷板,依墙脚置放犁头、耙、锄、锸,墙角又有两摞箩筐,每摞七八只。苏公取过一只箩筐,探头张望,兀自有数十粒谷子。刘悫晃过神来,悲道:“林公子来此做甚?难道是取农具?”苏公思忖道:“此正是我不解之处。”

刘悫忽低呼一声,道:“啊!”苏公细看,原来林涧右手旁写有三个血字,赫然是“劉子直”!刘悫见得,呆若木鸡。苏公心头一震:刘子直便是刘悫!难道是刘悫指使手下杀害林涧,藏尸于此,又假意令手下发现。可惜不曾算计到林涧并未断气,临死之际,血书出杀人主谋!故而适才惊诧万分!刘悫为何要加害林涧?细想李龙夜间于露香园所见所闻,益发蹊跷,莫非刘、林二人之间有甚瓜葛?

苏公暗自思忖:“我且听你道个理由。”遂平静道:“此血字,刘大人如何以为?”刘悫苦笑道:“老朽便有百口,亦不可辩。”苏公抓起林涧右手,细细察看手指,又捉起其左手,察看掌指,暗道:“刘、林乃是故交,二人皆已隐退。林栋不过是路经刘府,歇息几日便离去,刘悫有何意图?莫不是有人嫁祸?”又蹲伏在地上,细细察看血字,似有所思。刘悫欲哭无泪,叹道:“苏大人若觉老朽是凶手,便将老朽缉捕归案便是。”苏公叹息一声,幽然道:“林公子死在府上,刘大人难脱干系呀。”刘悫不觉流出两行老泪,道:“林正之身边止此一子,今死于此,老朽愧对正之……”

苏公搀扶刘悫出得屋来,苏公把眼望刘五,道:“刘五,你在刘府几载?”刘五一愣,迟疑道:“回大人,小的在此已有七八年了。”苏公道:“近来府上可有异常情形?”刘五吱唔道:“回大人,因林大人举家来此,府上皆在迎客,并无其他异常。”苏公道:“昨日夜间,你在做甚?”刘五道:“小人与刘小郎、赵阿四巡夜,约戌亥时分方才回房歇息。大人可唤他二人前来询问,小人三个同睡一屋。”苏公思忖道:“昨夜府上可有人出入?”刘五道:“并无人出入。”苏公心中冷笑,道:“今日来此做甚?”刘五道:“管家爷唤小人来取铁锄,小人怎知里面死人,推门进去,待到尸首旁,猛然发现,唬得半死,便急急去告知管家爷。小人怎会加害林公子……”苏公道:“管家爷何在?”但闻一个家人道:“回大人,小人便是府上管家刘乙。”

苏公把眼望管家,分明就是那脸色怪异之人,不动声色道:“你既是管家,自熟悉府中诸人,依你看来,府上何人可疑?”刘乙惊恐道:“小人不敢妄言乱语。”苏公拈须思忖,并不多言,遂令刘乙、刘五去唤刘小郎、赵阿四来。苏公又道:“苏仁,你且引林栋林大人至此。不可言林公子之死。”苏仁唯喏,退身去了。苏公道:“刘大人,本府以为,凶手当是府内之人。今之线索,便是那三个血字。烦劳刘大人细细盘查府内家眷并家仆佣人,可有异常?又查明林公子昨日行径。”刘悫疑道:“苏大人,林公子为何血书老朽之名?”苏公默然无语。

不多时,苏仁引林栋、华信赶来,林栋满脸疑云,刘悫吱唔不语。苏公迟疑片刻,终于道出噩耗,林栋闻听,有如五雷轰顶,幸得苏公搀扶,几将跌倒。林栋呆若木雕,唯见老泪凄然流下,刘悫、苏公、华信好生安慰。林栋踉跄进屋,见得儿子尸首,扑将上去,失声痛哭。苏公扶着林栋,默然流泪。刘悫站立一旁,低头望着地上血字,竟自呆了。一番哭泣罢,林栋缓过气来,忽望见尸首旁血字“劉子直”,惊得目瞪口呆!猛然回头看刘悫。刘悫满面愧色。华信警惊诧万分。林栋手指血字,道:“此……此是何意?”刘悫无语。林栋猛然跳将起来,抓住刘悫肩头,怒道:“是你?是你!”苏公、华信抱住林栋,苏公道:“林大人且听我言!”林栋回首看了一眼苏公,犹豫片刻,放下手来,泣道:“子瞻,此究竟是为何?……”苏公叹道:“人死不能复生,林大人且节哀。其中缘由,尚不得而知,但终会水落石出。”林栋哽咽无语。

苏公道:“林大人且暂忍悲痛之心,随我来看。”林栋茫然。但见苏公蹲身尸首旁,道:“林公子尸首未曾动及,若临死之时便是这般,便颇为蹊跷。林大人,令子可是左手写字?”林栋木然摇头。苏公又道:“林、刘二位大人且看,林公子这般姿态,岂非蹊跷?”刘悫不解,上前一步,左右察看,皱眉思忖。林栋亦止住哭泣,茫然道:“子瞻此言何意?”苏公又道:“林大人且细看,此三字可确系公子所书?”林栋一愣,俯身细看,思忖不语。苏公道:“你且看其手。”苏公拾起尸首左右手道:“且细看。”林、刘二人凑上前来细看,原来林涧右手手指并无血迹,左手手指却沾了血迹。林栋疑道:“此是为何?”

苏公愤愤道:“此血字非是令公子所书,而是凶手假其手所书,因尸首姿态不合,右手压在身下,凶手慌乱中将左手沾了血。”林栋茫然道:“此字非我儿所书?”刘悫疑道:“凶手为何要嫁祸于老朽?”苏公摇头道:“凶手为何谋害林公子?是早有预谋?还是偶起杀机?”刘悫疑道:“林公子来此不足两日,怎言早有预谋?”苏公道:“若是林大人家眷家仆所为,岂非早有预谋?”林栋惊诧道:“怎会这般?”苏公道:“不过若在刘府行凶,颇多不便。苏某窃以为,当是刘府中人所为。”刘悫疑道:“府中人与林公子无怨无仇,为何要加害于他?”苏公道:“或府中某厮暗中嫉恨刘大人,苦于无机报复,假此时机陷害大人,因其与林公子无怨无仇,便无人怀疑于他。”刘悫思忖道:“苏大人所言,不无可能。”华信思忖道:“亦或是府中人暗中有何勾当,无意间被林公子窥见,凶手便杀人灭口,以防其恶行败露。”苏公点头道:“华大人所言亦有可能。”

苏公双膝跪地,察看血字,道:“二位大人且细看。此‘子’字颇为蹊跷,地灰似曾被抹过。”林栋、刘悫凑前近看,疑惑不解。苏公思忖道:“想必那厮写错了字,而后抹却地灰,重书‘子’字。”刘悫疑道:“这‘子’字甚是易写,怎会写错?”苏公思忖道:“想必那厮欲写个‘悫’字。但此字繁琐,写了起笔,却不知如何写就,便抹却掉了,重书刘大人之名。”刘悫似有所思,道:“苏大人所言有理。”

苏公道:“细观此字,可以察觉些许端倪。字者,乃书写者仅有,每人皆不相同。有善书者,有不善书者,笔顺则大不一般,有如规则均匀者、运笔流畅者、构体紧密者、字句匀称谐调者;又有字体字形之异,凡如真、草、隶、篆、行、楷等,其中又有多学名家字体者,自此可辨别书写者年纪、学识。”刘悫道:“苏大人乃是书法大家,造诣非凡。却不知自此三字查出甚线索来?”苏公道:“依苏某推测,凶手当是三四十岁,平日也多写字,非寻常家仆。”刘悫道:“如此言来,此般人府中屈指可数。”

苏公又道:“若另有比照文字,便可依据字之正倾斜、字句之方向、字体之大小、用笔之轻重、笔顺之连断判定凶手。若弄得众人文字,便可查出凶手了。”华信摇头道:“华某以为不然,临死之人,痛苦万分,所书之字必然有所差异,焉可用平日情形论断。”苏公一愣,道:“华大人之意……?”华信稍有迟疑,低声道:“此当是林公子血书。”苏公一愣,把眼望刘悫,刘悫凄然无语。华信又道:“真凶便是刘悫刘子直。刘大人为何要加害林公子,其中意图,惟有刘大人心中明白。”刘悫凄然而笑,道:“老朽任凭苏大人处置。”苏公叹道:“此事颇为蹊跷,不可臆度。且先安置林公子后事吧。”

众人默然无语,出了后院,苏公忽惊呼一声,手指花圃。众人齐看去,却见一只白猫在地上抽搐。苏公翻过廊栏,跳入花圃中,苏仁、李龙紧跟着跳将过去。刘悫等人不知何故。苏公蹲身望着,那白猫甚是痛苦,分明是临死挣扎。苏公脸色铁青,遂唤刘悫、林栋前来,二人近前,苏公奇道:“此猫可是方才厅堂中舔茶水之猫?”刘悫低头望去,疑惑道:“正是,此猫乃是小妾所喂,唤做雪猫。”林栋不解道:“有何不妥之处?”苏公喃喃道:“那茶水中有毒!”刘悫闻听,大惊失色。

林栋疑惑道:“方才我明明喝得那茶,不见有事?想必是这猫在他处吃了有毒的物什。”苏公摇头,道:“初始端来,那茶碗中确不曾下毒,故而林大人喝下亦安然无恙。华大人来时,我等起身出堂迎接。凶手便是那刻间下了毒药。那凶手只道大功告成,不想苍天有眼,令此小猫翻了茶碗。”刘悫惊疑道:“是谁?下毒者谁?”林栋将信将疑,道:“此人为何要加害林某?”华信思忖道:“如此言来,林公子之死绝非偶然,实则早有预谋!”苏公眉头紧锁,道:“华大人言之有理,此乃是阴谋。”华信冷笑道:“此人便在刘府之中。”

苏公道:“华大人所言甚是,此人当是刘府中人。”刘悫惊诧不已,疑道:“怎生可能?我等出迎华大人之时,厅堂内并无他人。”华信冷笑道:“此话却要问刘大人。府中下人焉与林大人有仇有恨,自是受人指使罢了。”苏公点头不语。华信冷笑道:“何人指使?何人如此嫉恨林大人?”

苏公忽道:“我已知下毒之人。”众人皆望苏公。苏公道:“且唤管家刘乙过来问话。”刘悫惊诧道:“刘乙?苏大人怎生疑心于他?他在府中七八年了,甚是诚实可信。况且他与林大人一无往来,二无冤仇,怎生是他?”华信冷笑道:“适才我已言过,他自是受人指使。”刘悫语塞,遂叫道:“刘乙,你且过来。”叫唤几句,不见回答。众家人四下张望,早已不见了刘乙身影。刘悫遂令家人四下找寻,有一丫鬟道是见他自后院出去了。

厅堂之中,华信只是冷笑,苏公拈须思忖。华信忿忿道:“这刘悫果然狡诈。苏大人,依华某之见,当将他缉拿归案。”苏公疑道:“刘大人为何如此?”华信摇头道:“刘悫暗施阴谋,即便是林栋林大人,亦不肯信。但严刑之下,刘悫自会招供。”苏公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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