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传桃花源,多过其实。考渊明所记,止言先世避秦乱来此,则渔人所见,似是其子孙,非秦人不死者也。又云杀鸡作食,岂有仙而杀者乎?旧说南阳有菊水,水甘而芳,民居三十余家,饮其水,皆寿,或至百二三十岁。蜀青城山老人村,有见五世孙者,道极险远,生不识盐醯,而溪中多枸杞,根如龙蛇,饮其水,故寿。近岁道稍通,渐能致五味,而寿亦益衰,桃源盖此比也欤。使武陵太守得而至焉,则已化为争夺之场久矣。尝意天壤之间,若此者甚众,不独桃源。予在颖州,梦至一官俯,人物与俗间无异,而山川清远,有足乐者。顾视堂上,榜曰“仇池”,觉而念之,仇池武都氐故地,杨难当所保,余何为居之。明日,以问客。客有赵令畴德鳞者,曰:“公何为问此?此乃福地,小有洞天之附庸也。”杜子美盖云:“万古仇池穴,潜通小有天。神鱼人不见,福地语真传。近接西南境,长怀十九泉。何时一茅屋,送老白云边。”他日工部侍郎王钦臣仲至谓余曰:“吾尝奉使过仇池,有九十九泉,万山环之,可以避世,如桃源也。”

此段语源于苏轼《和桃花源诗》。苏东坡晚年忧患,多写“和陶诗”,寄寓其心。

且说大宋神宗元丰二年春,湖州府知州苏轼应杭州府知州王敦之邀,与苏仁、严微、东方清琪同游杭州。原来杭州府知州王敦遭遇数桩蹊跷盗窃案,十分棘手,万般无奈,只得求助苏公。几经周折,窃案终于真相大白。案子既破,苏公欲返回湖州,王敦强留不住。只得罢了。苏公四人出了杭州城,王敦、薛满山在城外十里亭送别。苏公去而复返,与王敦细语数句,直惊得王敦目瞪口呆、胆战心惊。苏公扬鞭而去,追上严微等人,一并往湖州而去。

且说这一日,苏公一行四人入得湖州府德清县境。时近黄昏,苏仁道:“老爷,此离德清县城只有一二十里,且快马加鞭,入城寻一家客栈歇足。”严微笑道:“苏爷寻客栈做甚?且不如寻一家乡村酒家,吃得三四斤好肉、饮得四五斤美酒,何其快哉!”苏公环视四下,春光旖旎,鸟语花香,捋须问道:“严爷,此去莫干山有多远路程?”严微道:“遮莫六七十里。”苏仁道:“莫非老爷欲往莫干山?”苏公笑而不语。东方清琪笑道:“如此春光明媚,正是游莫干山最佳时机。”严微摇头道:“若言游莫干山最佳时机,端是盛夏时节。清山绿水、甘泉飞瀑、古木苍松,别有天地,宛如陶潜所言世外桃源一般。传言春秋铸剑大师干将、莫邪在此为吴王铸剑,故此得名。今山中尚有所谓剑池、铸剑台遗址。”苏公笑道:“既有这般好去处,若错过,岂非可惜。”众人欢喜,严微引路往西北莫干山而去。

四人又行得半个时辰,远远见得大道旁有一家酒家,泥墙茅顶,挑着一面白色旧旗幌,上面有一个斗大“酒”字。众人翻身下马,早有店小二出来笑脸相迎。苏仁道:“你这店可有客房?”小二连连点头道:“小店有七八间空房,尚无客人住宿,只任客爷挑选。”店主闻声,赶将出来,满面堆笑,拱手道:“几位客爷,且请里面坐。”令小二将马匹牵入后院,喂些草料。严微入得酒家,把眼来望,只四五张桌,却无一人,惟见依墙叠着十余坛酒,不由大喜,取过一坛酒来,开得泥封,斟满三碗,自饮起来。苏公、东方清琪自去洗尘。店主引苏仁前去看房,这乡野小店,客房虽是简陋,倒也干净整洁。

苏仁选了客房,回得前堂,苏公、严微、东方清琪围桌而坐,正言语甚么。苏仁依下首坐了,端过一碗酒,问道:“不知严爷已喝了几碗?”严微笑道:“已四碗入腹了。此酒香醇,苏爷且饮一碗。”苏仁细品一口,果然香醇无比,端的是难得美酒,估摸是店家自家酿造。不多时,店小二上得菜来,四人喝酒吃肉,言及湖州民间风情习俗,严微娓娓道来。那店主闲着无事,坐在一旁,听得兴趣,也不免插上几句话语。

正言语间,忽闻得店外大道远处有马蹄之声,不多时,只见两匹马近得酒店前立住,马上人翻身下来,店小二急忙迎出店外,当先一人道:“小二哥,可有歇脚处?”小二连声道有。那人只道欲住宿一晚,又问道:“借问小二哥,此离芭蕉庄尚有多远?”小二笑道:“客爷,此已是芭蕉庄了。”那人闻得,甚是诧异,环视四下,疑道:“小二哥莫非欺我不成?怎的不见村落人家?”小二道:“此是芭蕉庄头,依道前行二里多,穿过一片桑林,便是庄子了。”那人大悟,道:“原来如此。”

那厢苏公听得分明,心道:“原来此处唤作芭蕉庄,却不知可有芭蕉否?”那二人入得店来,但见当先一人,约莫三十开外,白白净净,满面书生气,举手投足颇为得体。其后一人,约莫四十岁,面容干瘦焦黄,贼眉鼠眼,稀疏几根胡须,形态甚是猥琐,胸前缚一个青布包袱,乜视着苏公四人,满面狐疑,眼中甚是戒备,好似见着剪径贼人一般。那白面书生径自坐下,吩咐小二弄些饭菜充饥。小二问道:“客爷可要美酒?”那黄脸汉子闻得,喜出望外,正待开口,却见那白面书生冷笑一声,摆了摆手。那黄脸汉子顿时止口,甚是沮丧。不多时,店小二弄得饭菜来。那二人吃了些饭菜,便自随小二进房歇息去了。

苏公与店主言语间,知晓店主姓向,名韶,德清本县人氏,自小随父酿造谷酒,后与浑家在此开店,又雇了两名伙计,因大道前后数十里不曾有第二家酒店客栈,故而往来走客、商贾多在此歇足,每日也有些生意。那向韶问道:“客爷似是蜀中人。”苏公捋须笑道:“向掌柜怎生知晓?”向韶笑道:“往来商贾多有蜀客,方才听客爷言语,其中有几分蜀音,故此省得。”苏公笑道:“向掌柜果然见多识广,在下确是川蜀之人。”苏公问及德清县民生民情,向韶笑道:“我德清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百姓安土乐业,人和家兴,兀自快乐。”苏公笑道:“如此言来,这德清县令必是为民造福之官。”向韶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非是我夸口大言,我大宋天下诸多州府,无有及我湖州者。湖州诸县,又无有及我德清者。”苏公不解,道:“向掌柜此言何意?”向韶道:“但凡一州一府之好歹,非在其民,而在其官吏。这天底下无有良民刁民,只有清官污吏。若逢得清官廉吏,则刁民成良民,若逢得贪官污吏,则良民成刁民。”苏公闻听,惊讶不已,不免叹息:我朝中官员甚多,但凡遇着纷争事端,开口刁民,闭口刁民,言论所思竟还不及一个山野乡民,恁的可叹。

向韶又道:“我德清乃是湖州府所辖,湖州府前任知州张大人、现任知州苏大人,皆是当世名士、少有的清官,一心为民,多有善政,百姓无不敬仰。我德清县令东方雨大人亦是难得的好官,自上任来,兴农助商,安富恤贫,大办私塾,清正廉洁,爱民如子,百姓无不交口称赞。此皆我黎民百姓之福。客爷以为如何?”苏公笑道:“我闻那东方雨为人孤傲,狂妄自大,若言他是难得好官,恐非……”向韶闻听,面有不悦,急忙道:“客爷所言差也。但凡好官清官,必不合时宜,不阿谀奉承、不趋炎附势,正所谓德高则谤兴。那奸佞小人往往恶语中伤、暗中诋毁。客爷的同乡苏轼大学士便是这般,他不肯与朝中那干小人佞臣为伍,便遭同僚嫉恨,被贬谪来我湖州,只道他恃才傲物、自以为是。”苏公淡然一笑,道:“那苏轼确有几分自以为是。”向韶正欲反驳,忽又止口。

苏公自来湖州,与德清县令东方雨见过数面。初见东方雨,见其约莫三十一二岁,气宇不凡,言少语寡,似甚为诚恳。再见其面,却觉其貌似忠厚,而实则隐含狡诈,与寻常官吏大不一般。其后又见数面,苏公愈加疑心,此人城府颇深,难以捉摸。今酒家掌柜言及,苏公不由言语挑拨,不想向韶竟道他是“难得好官”,心中暗自冷笑。又道:“我南来北往多年,见过几多知州县令,如向掌柜所言东方县令这般人物者,倒确实少有。”

向韶笑道:“客爷说的是。这东方大人初来德清任上,案无留牍。一日郊游,忽有田间一头水牛发狂,径直往路旁的一个孩童奔将过来,那孩童早唬得半死,竟不能动。众人都惊呆了。那东方大人恰巧路过,眼急身快,冲将过去,将那孩童一把拖过,躲过了狂牛。那情形好生凶险。若迟一步,那孩童必被那牛角挑死。”严微闻听,点头道:“此事我也有所耳闻。”

向韶惋惜道:“可惜众乡农不识得县令大人,只当他是救命恩人。那东方大人恐被人认出,竟掩面匆匆而逃了。”苏公木然不语。向韶又道:“还有一事传遍了德清。”苏仁追问道:“是甚事?掌柜快说来一听。”向韶道:“又一日,东方大人引众巡视街巷,行至一巷,不想那临街楼阁上一个莽撞汉子倾下一盆洗脚水来,不偏不倚,正淋着东方大人一头。随行的官吏衙役都怒了,正欲将那厮拿来问罪。不想东方大人甚是平静,抬头望那楼阁上,淡然一笑,却吟了一句诗,道:‘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竟不追究那厮。”苏仁、严微连声惊叹,苏公也惊讶不已。那向韶说得兴起,又唠叨些乡间逸闻趣事,苏公、苏仁听得颇有兴致。

约莫戍亥时分,向韶估摸诸位客爷有了倦意,方才住口,令小二引苏公等各自入房歇息。那严微、东方清琪各睡一间,苏公、苏仁同睡一间。严微早有醉意,入房倒头便睡。那东方清琪虽未饮酒,却因路途劳顿,故早早睡了。惟有苏公,有常年夜读习惯,每每要到子时方休。此时刻,他毫无倦色,开始翻阅在杭州买的一卷书。苏仁躺在床头,却无睡意,道:“方才听了那向掌柜一番言语,不想这德清县令竟如此宽容大度。”苏公似有所思,茫然道:“莫非我走眼错看他了。但凡为官者,有这般陂湖禀量者,我大宋上下甚是少见。”苏仁道:“民间百姓如是言,想必非虚。”苏公幽然叹道:“但愿如此。”

苏仁忽又想起一事,低声道:“老爷可曾留意?那后我等来住店的一白一黄二人行迹、神色颇为可疑。”苏公瞥了苏仁一眼,笑道:“何以见得?”苏仁道:“那黄脸汉子獐头鼠目,不时偷窥我等,眼神诡秘,似非善辈。”苏公笑道:“你观他等是何来历?”苏仁思忖道:“似是贼人,他等见我等衣着举止不凡,以为是那富豪商贾,故尾随其后,巴头探脑,暗中窥视,伺机下手劫财。”

苏公摇摇头,笑道:“我观那人处处提防,甚是警惕,分明将我等认作贼人。”苏仁诧异道:“我等怎似贼人?”苏公道:“想必在他眼中,人人皆似贼。”苏仁疑道:“老爷何出此言?”苏公道:“想必他二人身负贵重物什,唯恐被人察觉,故处处提防,戒备之心无意间自他等行色举止中显露出来。”苏仁道:“他二人只那黄脸汉子胸前有一包袱,除此别无其他。莫不是那包袱中有甚宝贝?”

苏公放下书卷,思忖道:“自他二人言语推想,他等似是往投芭蕉庄。而店小二道那芭蕉庄便在前方二里地,他二人却不急往,反在此住店歇脚。可见他二人往投芭蕉庄非为投亲,亦非访友。”苏仁道:“我观他二人衣着、举止、言语,差异甚大,言语颇少,似非主仆、亦非兄弟。老爷以为,他二人是甚干系?”苏公笑道:“我非神仙,怎生知晓?”苏仁笑道:“老爷本善推断,常人以为神仙。”

苏公笑道:“凡万事万物,有现有隐,现隐相一,现中有隐,隐中有现。自其现而推其隐,察迹映物,即所谓以现占隐也。兵家依据此法,自有形推测无形。若是神仙,岂非未卜先知,还须甚么推断?”苏仁道:“若那厮有意伪造假像,怎生断定?譬如那孙膑减灶,庞涓见齐军灶日益减少,便推断齐军军心甚乱,士兵多逃亡。实则大缪。”苏公淡然一笑,道:“此言道来如阪上走丸,做来却难上加难。若有一丝差池,便差之毫厘,缪之千里。只是孙膑减灶一战,颇多疑窦。那庞涓深知孙膑之才,治军素来有方,齐军怎会始入魏国便露败迹?齐魏尚未交锋,孙膑怎会如此愚蠢将己方军情轻易暴露?若齐军果真士兵大逃亡,孙膑当千方百计隐瞒此事,绝不可令敌方察觉出端倪来?”苏仁思忖半晌,道:“此战齐胜魏败,乃是庞涓过于大意轻敌之故。”

苏公笑道:“那孙膑、庞涓俱学兵法于鬼谷子。那鬼谷子是何许人也?传言是兵家祖师,其弟子如苏秦、张仪,皆非寻常人等。那庞涓虽才不及孙膑,却也是一代兵家。怎生如此不济?不合情理,不合情理。”苏仁诧异道:“依老爷之言,那庞涓恐非鬼谷子之徒?”苏公笑道:“言及鬼谷先生,我又有一疑:鬼谷其人,始见于太史公《苏秦列传》、《张仪列传》。那战国野史,前后二百余年,太史公怎生清楚其中情形?想必多取自道听途说,一人传虚,百人传实,何曾辨得出真伪?”

正言语间,苏仁忽立起身来,把眼示意苏公。苏公会意,侧耳细听,竟闻得门廊外微小声响!难道有人在外窃听?莫非此店中有甚龌龊?莫非那店家向韶貌似忠厚,实是歹人?如此言来,这竟是一家黑店?苏仁蹑足近得门前,正待冲将出去,却闻得门外有人低声道:“苏

爷,且开门来。”原来竟是严微。

苏仁恍然大悟,开得门来。苏公哑然失笑。严微挤身进来,其后还有一人,正是东方清琪。苏仁诧异不已,此刻已近深夜子正时分,他二人不曾睡下,神神秘秘来此做甚?苏仁正待询问究竟,严微急忙摆手示意,低声道:“且先灭灯。”东方清琪虚掩门扇,察看动静。苏仁疑惑不解,只得将烛火吹灭,房内顿时漆黑一片。苏公低声问道:“莫非严爷察出甚蹊跷来?”严微低声道:“正是。这店中颇有些不干净。”苏仁闻听,暗自惊叹:只道严微酩酊大醉,却不曾想竟如此清醒,真江湖侠士也。

严微低声道:“我本已入睡,却被院中一声轻响惊醒,只道有人出门便溺。那脚步声甚是微小,在我听来却清清楚楚,那声竟非正常之人行步,有时无有声响,显然那厮停步不前;有时则快步行走,嘎然又止。我疑心大起,翻身下床,悄然出得房门,察看四下,隐约见得东厢客房廊下一条黑影猫身前行,近得一房门旁,用些手段将门开启,而后挤身进去。此人行径鬼鬼祟祟,必非善辈。”

苏仁低声道:“东厢那客房内所住何人?”苏公低声道:“似是那后我等入店的二人。”苏仁轻声道:“我早已疑心这二人。”严微低声道:“那黄脸汉子乃是一个盗贼,来此必有甚勾当。”苏仁道:“你怎知那厮是贼?”严微轻声一笑,却不答话。苏仁转念一想,方才醒悟:严微乃盗贼中侠士,焉能不知?

忽闻东方清琪轻声“嘘”了一下,悄声道:“那厮出来了。”严微、苏仁急忙近得门旁,借着微微夜光偷窥院内,隐约见得一条身影,悄然掩门后匆匆离去。严微、东方清琪急忙出门,追将出去。余下苏仁护住苏公,以防不测。

不多时,严微、东方清琪返回房来,只道那厮翻过后院墙,不时便不见了踪影。苏公思忖不语。严微道:“想必是贼伙勾当。”苏仁道:“方才老爷言及那二人,既往投芭蕉庄,而今芭蕉庄便在咫尺,他二人反投宿在此,可见他二人非是投亲、亦非访友。如今想来,他二人乃为赴约而来。只是不知赴的甚么约?”东方清琪道:“既非善辈,所赴之约必非善约。想必是偷盗得甚值钱物什,来此分赃或买卖。”严微淡然道:“一般小厮,不必耽心。大人且先歇息。”言罢,严微、东方清琪告退出房。

一夜无话。次日大早,苏公、苏仁起床出房,店小二早早备了梳洗水、饭菜。苏公留意东厢客房,只见那房毫无动静,便问小二道:“那厢房客人可曾起来?”小二笑道:“兀自睡着了。”苏公似有所思,正待出院,忽闻严微呼唤“苏爷”。苏公止步,严微近得前来,淡然一笑,道:“苏爷,我等今日恐不能前行了。”苏仁诧异不解,道:“严爷何出此言?”严微笑道:“乐天不是蓬莱客,依仗西方作主人。”苏公惊道:“你道他二人竟已……?”严微点头道:“可惜我等错过了时机。”苏公道:“严爷何时查探得知?为何不早先告知?”严微笑道:“若早先告知,恐大人一夜不得安眠了。”

苏公埋怨不迭,遂令小二速去唤掌柜向韶前来。小二不知何故,急急去了。不多时,向韶过来,问道:“不知客爷何事召唤?”苏公道:“且随我来。”向韶茫然不解。苏公等人近得东厢客房,俯身察看门槛、门扇。向韶满脸疑惑,正待询问,见苏仁、严微、东方清琪神情严肃,竟不敢多言。

苏公轻推门扇,只见得房内床上躺着一人,浑身鲜血,地上又有一人,亦是浑身鲜血,早已没了动静。向韶望见,惊恐万分,双股颤颤,哆嗦道:“……他二人……死了?”严微笑道:“向掌柜且唤他二人一唤,若可醒来。”向韶惊恐万分,哆嗦道:“如此怎生是好?小二,速去报官。”店小二颤栗应声,跌跌撞撞去了。苏公正欲入房,向韶急忙上前拦阻,道:“客爷且慢,此凶杀命案当由官府端公来查,休坏了现场。”

苏公只得止步,道:“向掌柜所言甚是。”细细观望,却见房内有一左一右两张木床,一桌四椅,左床上尸首乃是白面书生,侧面而睡,面向门口,故此望得清楚,其面平静,只是脖颈早已被人割断。想必那时刻睡得正香,被凶手一刀割断脖颈,故而无丝毫苦楚。地上尸首正是那黄脸汉子,面容狰狞,满身污血。被褥抛于地上,乱作一团。苏公目寻那青布包袱,哪里还有踪影?

向韶惊魂未定,原来自开店以来,已近二十年,从未有过此般凶杀命案。今一夜却两条人命,他这店家怎生脱得了干系?即便勘查出凶手来,若传将出去,往后谁人还敢在此留宿?向韶愈想愈疑:莫非元凶便是余下这四名客爷?

约莫一顿饭时刻,那店小二转回来,高声呼唤。向韶闻得,甚是诧异,急忙出来,怒叱道:“怎的无端回来了?”店小二急道:“县令大人便在后面。”向韶甚是疑惑。原来店小二行不多远,远远见得一伙人,当先一名书生,约莫三十,身高七尺,青布长袍,足着一双旧布鞋,手握一册卷籍,谈笑风生,指指点点,其后跟着官吏公差衙役。店小二料想是官府公人,急忙上前相拦,道:“小人有命案相告。”众衙役皆惊,那书生细细打量小二,道:“你可是前方酒家伙计?”小二诧异,连声道:“正是。”而后便将命案细细禀告。这书生非是他人,正是德清县令东方雨。

店小二引东方雨等人来得酒家前,向韶急忙出来相迎,东方雨面容平淡,道:“你便是酒家掌柜?”向韶连连点头,拱手道:“回大人话,小人正是掌柜向韶。”东方雨道:“死者何人?”向韶道:“乃是两名投宿的客人,昨夜黄昏来投店,不想今日一早竟无端死了,乃是被杀。”东方雨道:“他二人唤作甚名?”向韶吱唔道:“小人不曾询问。只是入店时他等曾问及芭蕉庄,想必是往芭蕉庄去。”

东方雨疑道:“芭蕉庄便在前方不远,既是往投,为何却投宿你店?”向韶吱唔道:“小人不知。”东方雨道:“你店中伙计、客人共几人?”向韶道:“小人店中只小人夫妻与两名伙计共四人,投宿客人除死者外另有三男一女四人。”东方雨道:“如此言来,昨夜共有十人在店中。”向韶连连点头。东方雨道:“此外八人可在?”向韶点头道:“皆在店内。”东方雨道:“尸首何在?”向韶道:“在东厢客房。”东方雨道:“何人发现命案?”向韶道:“乃是一位投宿客人。”东方雨道:“昨日夜间,你可曾闻得甚异常动静?”向韶思忖道:“小人不曾闻得。”东方雨问罢,遂令向韶引往东厢客房。

苏公四人正站立院中,东方雨见得,问向韶道:“此四位便是投宿客人?”向韶唯喏。苏公见着东方雨,急忙偏头一侧,唯恐被他认出。东方雨道:“他四人与死者来投店,孰先孰后?”向韶道:“他四人在先。”东方雨似有所思,不再问话,近得东厢客房,细细察看廊基、门槛、门扇。苏公立在众人中,翘首察看,不免赞叹:这东方雨果然是精明之人。而后轻推门扇,探头望内,见得两具尸首,俯身察看房内地面,而后唤班头石潭跟随其后,一步一前入得房内。其余人等尽留在门外。苏公挤在门旁,探头张望。

只见东方雨近得前去,俯身看那地上尸首,似有所思,道:“石班头,你且来看此人。”石潭俯身望去,不觉一惊,道:“怎生是他?”原来这黄脸汉子乃是德清县城中一个惯偷,唤做牛寿通,曾因偷盗被官府抓过多次。东方雨问道:“石班头可识得另一尸首?”石潭望那白面书生尸首,细细辨认,摇头道:“不曾见过。”东方雨淡然道:“非是他人,乃是德清城雨湖斋主人冷冰凝。”石潭蹙眉道:“他二人怎生无端死在此处?”东方雨思忖,道:“且细细查勘尸首,或有发现?”

石潭搜索尸首衣裳,自牛寿通身上摸出一锭银子与十数个铜钱,另有一把短刀、火折子等物;自冷冰凝身上摸出三锭银子与三吊铜钱,又有两张钱契、一把短刀。石潭诧异,道:“大人,怎的他二人皆暗藏凶刃?”东方雨拿过一柄短刀,用水摸了摸刃锋,道:“如此推想,他二人乃是有备而来。”石潭讥讽道:“可惜刀未出鞘,他二人便被对手所杀。”东方雨思忖道:“冷冰凝被割断咽喉,牛寿通胸口连中三四刀,皆是致命伤,足见那凶手心狠手快,未曾有丝毫拖泥带水。”石潭点点头。

东方雨道:“凶手必是趁他二人熟睡之际,摸将进来,先一刀割断冷冰凝咽喉,而后去杀牛寿通。或是那牛寿通迷糊中闻得响动,正待翻身来看,那凶手扑将过去,一刀搠中胸口。牛寿通不及呼叫,滚落下床。那凶手唯恐他不死,又搠了几刀,方才罢手。”石潭道:“依大人之见,那凶手是何来历?”东方雨思忖道:“死者身上银两不曾搜去,可见凶手非是为了谋财。本县以为:冷冰凝、牛寿通因何至此,方是本案关键所在。他二人或为赴约而来、或为某事而来。此事非同小可,故此遭人暗算。”石潭低声道:“或许那凶手此刻便在店中。”

东方雨思忖,点点头,道:“不无可能。”石潭低声道:“卑职细细察看:那四名住店客人神色平淡,甚是可疑。且他等与死者同居一院,为何夜间不曾察觉命案?怎至今晨却先发觉命案?”东方雨摇摇头,道:“他四人非是凶手。”石潭疑惑,道:“大人何以知之?”东方雨低声道:“那四人中留长须者非是他人,乃是湖州知州苏轼苏大人。”石潭惊诧不已,道:“大人可曾看得清楚?”东方雨道:“入店时,我便一眼认出他来。只是他有意遮掩身份,故此不曾相认。”石潭道:“若非他四人,莫非是此店家人不成?”东方雨思忖道:“目今不可妄言。”

东方雨勘验了尸首,而后唤店主向韶入得房中,令他细细察看,问道:“他二人来时可曾携带甚物?”向韶细细看过,想起了那青布包袱,便如实道来。东方雨似有所思,而后退身出房,却不望苏公一眼,着令石潭即刻返回德清县城,吩咐他如此这般行事。石潭领命,匆匆离去。苏公立于众人身后,偷眼观望。

东方雨令众人暂且退避院外,单余下苏公四人,只道有紧要话语相问。待众人出院,东方雨拱手笑道:“不知苏大人驾临德清,卑职有失远迎,万望见谅。”苏公不觉一愣,暗道:原来早已被他识出。遂迎上前来,道:“不知东方大人有何发现?”东方雨道:“卑职正欲询问大人其情。”严微冷笑道:“莫非县令怀疑我等是那杀人凶手不成?”东方雨淡然道:“但凡昨夜在此者,皆有嫌疑。”苏公笑道:“却不知东方大人欲问甚么?”东方雨道:“卑职敢问大人,昨日夜间可曾闻得异常声响?”苏公点头道:“确曾闻得些微响动,且见得一条黑影出室,可惜让那厮逃脱,不曾擒得。”东方雨似有所思,道:“估摸是甚时辰?”苏公道:“约莫子牌时分。”东方雨道:“那厮是甚模样?”严微冷笑道:“子牌时分,怎生见得那厮模样?”东方雨淡然一笑,道:“仁兄言之有理。却不知那厮如何逃出院去?”严微道:“那厮自此入后院,而后翻墙而过,入得店后一片树林,便不见了身影。”东方雨道:“可曾有人接应?”严微不觉一愣,道:“不曾见得。”

东方雨笑道:“久闻苏大人断案如神,不知于此命案有何高见?”苏公笑道:“真凶便在我四人之中。”东方雨笑道:“大人说笑了。依卑职看来,那凶手乃是一个汉子,身长约莫六尺,其足外撇,身手甚快,心狠手辣,想必是绿林中人。”严微惊讶道:“大人如何知晓?”东方雨笑而不答,道:“死者其一唤作冷冰凝,乃是德清城雨湖斋主人,做些文房四宝生意;另一黄脸死者唤作牛寿通,乃是德清城一个惯偷。”

苏公暗自赞叹,道:“他等来时有一个青布包袱,想必此命案乃因那包袱而起。”东方雨道:“卑职亦如此以为,可惜不知那包袱中有甚紧要物什。”苏公道:“我等虽不知包中有何物,但那凶手却知。那凶手既是知情人,必与死者有瓜葛。”东方雨点头道:“卑职以为,那凶手或是与死者赴约之人、或是暗中跟踪之人。其杀人夺物,必是早先预谋,绝非半路剪径劫财。”苏公捋着胡须,道:“东方大人所言极是。此案还须自死者近些时日行踪追查。”东方雨道:“卑职已着令手下赶回德清城,追查冷、牛二人家眷、亲朋、仇家情形。”苏公颇为赞赏的点了点头。

东方雨又着店家向韶并伙计来问,一一询问,无有可疑。众衙役将冷冰凝、牛寿通尸首搬出酒家,停放在道旁,等待家眷前来认领。向韶见脱了干系,千恩万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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