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言赵怀善兄弟三人追查黑衣刺客数日,无有半点眉目,只得怏怏回庄,来见父亲。赵车书亦不多言,令三子且去歇息。赵氏兄弟怎的安心,恐那厮再来,引庄丁轮番值守巡视,不敢有丝毫懈怠。如此一月,无有异常。赵氏兄弟私下商议,赵怀中道,想必那厮知晓我有所防备,故不敢轻举妄动。赵怀善然之。赵怀原道,那厮隐于暗处,我等在明处,若候他来,有如守株待兔。不如明撤庄丁,暗守贼人。赵怀善、赵怀中齐声赞同。兄弟三人挑选得力家丁,隐于暗处守候,只等那厮前来。

只是自那夜事后,老将军赵车书整日默默无语、郁郁寡欢。夫人解氏询问其故,赵车书一言不发,独自叹息。赵氏兄弟见状,道:“父亲休要烦心,不日我等兄弟定将那厮擒住。”赵车书似有所思,欲言又止。兄弟三人知趣,且先退下。

这一日午后,赵车书独自入得静心堂,不多时又退身出来,脸色苍白。回得房来,夫人解氏见他神色异样,只道他身体不适。赵车书忽问道:“夫人今日可曾入得佛堂?”解氏诧异道:“妾身不曾去得。老爷何出此言?”赵车书疑惑道:“今日有人入得佛堂。”解氏惊道:“老爷何以知之?”赵车书道:“每夜你我念佛罢,我便在菩萨左右做些暗记,次日勘验,并无异常。方才入佛堂,却发现暗记变动了。”解氏不解,道:“莫不是猫鼠动过?”赵车书摇头,道:“我做了五处暗记,变了四处。且其中三处甚高,非猫等可以触及。”解氏惊讶,道:“如此言来,确有人偷偷入得佛堂。但不知其欲何为?”赵车书思忖道:“此人定是我府中人无疑。”解氏有些愠怒道:“何人如此胆大?”赵车书不语,脸色阴沉,半晌,喃喃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夫妇二人正私语间,门外有家人来报,只道府外有三人求见。赵车书心烦意乱,令家人传话,唤赵怀善前去招呼接应。不多时,赵怀善急急来报,只道来访之人乃是湖州府苏轼苏大人。赵车书闻听,急忙出院来迎。却见堂上三人,正是苏公、兵马都监单破虏与随从苏仁。赵车书三步并作两步,拱手施礼。苏公急忙回礼。二人客套寒暄一番。苏公又引见单破虏,单破虏上前拜见镇远将军。

赵车书见他神采非凡,暗自赞叹,道:“单将军年少有为,真国之栋梁也。却不知将军可是苏州人氏?”单破虏垂首道:“卑职乃是杭州人。”宾主落座,赵车书道:“今闻官军出战,太湖水贼闻风丧胆,惊散四方。来往客商无不拍手称快。此皆苏大人之功也。”苏公笑道:“惭愧惭愧。苏某何功之有?若无单大人,苏某早身首异处了。”赵车书甚是惊讶,询问其故,苏公便将其中曲折细细道出。赵车书听罢,拍案怒道:“此等奸人,食朝廷俸禄,扬官军旗号,竟暗中勾结匪类,残害无辜,谋害朝廷命官,如此可恶,端的该杀。”单破虏咬牙切齿道:“老将军所言极是。此等败类,害国殃民,单某只恨不能亲手刃之。”赵车书扼腕叹息,苏公眯了眯眼,捋起了胡须。

而后,苏公令苏仁奉上美酒两坛,赵车书问道:“苏大人此乃何意?”苏公道:“早在京城之时,便闻老将军乃壶中豪杰,苏某无以馈赠,遍访巷井,得此三十年状元红,万望老将军休要嫌弃。”赵车书叹道:“苏大人有所不知。老夫早已戒酒数年了。”苏公闻听,不知所措。赵车书见状,笑道:“苏大人一番盛情,老夫怎可唐突,今日便破戒与大人畅饮。”遂令家人设宴堂中,又令三子立于一旁把壶添酒。

赵车书久未饮酒,一朝破戒,兴致盎然,竟多贪图几杯,有了几分醉意,不免感慨叹息。苏公甚是诧异,问道:“莫非老将军有甚心事?”赵车书叹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苏公不解,道:“老将军何出此言?”赵车书唏嘘道:“老夫已过甲子之年,行将入木,回想往事,竟如昨日,宛若一夜秋梦。”苏公道:“老将军为国英勇杀敌,立下赫赫战功,足以名垂青史,百世不磨。”赵车书叹道:“苏大人乃当今名士,曾闻市井传言学士识遍天下字,读尽天下书,想必不曾忘得曹松《己亥岁》吧。”

苏公闻听,思忖不语。单破虏不解其意,见苏公不语,又不便多问。赵怀善见父亲失言,急忙上前敬酒,道:“小侄习字数年,不得其法,今幸逢大人,望大人赐教之。”苏公笑道:“作字之法,识浅见狭学不足,惟心目手俱得之矣。凡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赵怀善半信半疑,正待再问。赵车书忽道:“老夫曾读大人一篇文章,其中一语,颇有感思。”苏公问道:“却不知是何文何语?”赵车书道:“老夫记得清楚,大人文章言:战者,必然之势也,不先于我,则先于彼。”

苏公惊叹,道:“不想老将军竟忆得此言!今回想起来,苏某作此文已有二十余年了。”赵车书叹道:“可惜老夫见得此文不过五年。此文见析悬镜,机沛涌泉,颇引人深省。每每读之,思索万千。老夫以为苏大人可谓当世兵家也。老夫不才,欲注此文以留后世。只是先于我、先于彼一句,不得其旨,不敢妄点。今幸逢学士,还望大人赐教一二。”

单破虏道:“卑职以为,两军交战若不可免,或我先发制人,或敌先发制人。此言战机也,战机在我在敌?无握壑而附丘,无舍本而治末。日中必慧,操刀必割,执斧必伐。日中不慧,是谓失时;操刀不割,失利之期;执斧不伐,贼人将来。涓涓不塞,将为江河;萤萤不救,炎炎奈何?两叶不去,将用斧何?”

苏公点头,道:“单将军战机之论,甚为精湛。两军交战,敌我势力不均,一方急欲求胜,必攻其无备,出其不意。一方欲求后胜,则避其锐气,击其惰归。凡战,或先发制人,或后发制人。先发制人用其阳,所谓宁我薄人,无人薄我。速战速决,以求全胜。若旷日持久,则兵钝锐挫;后发制人用其阴,尽其阳节,盈我阴节,待敌势去而击之。此即孙子云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之意也。”

赵车书连连赞叹,道:“苏大人所言,兵家精髓也。今若敌我将战,战机在我,我当先发制人,而主欲罢退求和,如之奈何?”苏公闻听,思忖不语。单破虏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赵车书连连叹息。苏公叹道:“若如此,必败无疑。”三人且饮且言,约莫黄昏时刻,单破虏终因不敌美酒,竟自醉了,赵车书令人将他扶入厢房歇息。

赵车书、苏公酒兴正浓,言语益发多了。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二人饮至掌灯时分,苏公已有七八分醉意,方才罢席。赵怀善引苏公、苏仁入厢房歇息。苏公睡在内室,苏仁自在外室睡下。睡至半夜,忽的一声响动,苏仁猛然惊醒,翻身下床,入得内室,却见苏公睡得安稳,并无异样,心中诧异:莫非那声响来自房外?自去床头摸取分水峨眉刺。近得窗格,侧耳细听,果有细微脚步声。

苏仁好奇,将手指蘸些口水,将那窗纸戳了个洞儿,凑眼望外,借着夜光,隐约见得对面廊下一条黑影。苏仁见那厮鬼鬼祟祟,料想其非善辈,悄然出得房来,隐于暗处,窥视那厮举动。却见那厮依廊前行,近得一房,贴得窗格窥听,又环顾四下,无有异常,方自囊中摸出一物,对着窗格,不知做甚。苏仁缩身前行,隐身花树后,见那厮收回物什,又等候片刻,方才醒悟:原来此人竟施放迷魂散。心中暗道:“此厮果是歹人!且待看个究竟。”

那黑影估摸房中人已迷昏,无有大碍,便将门闩拨开,入得房去。苏仁悄然出了隐处,闪身门旁。那黑影低低冷笑一声,摸索往内室而去,近得床前,正待行凶。苏仁自其后大喝一声:“甚人如此胆大?”那黑影闻得,唬得半死,只道中计,急忙回身奔苏仁而来。那黑影身法甚快,大出苏仁意料。苏仁迟疑间,却见一道寒光刺来,不觉大惊,急忙撤身退出房来。那黑影追将出来,欲取苏仁性命。苏仁将手中分水峨眉刺左右一分,一招“白蛇吐信”反刺那厮。那厮手中竟是一柄剑,上下翻滚,一团银光。苏仁之武艺,乃是得峨嵋山一高人真传,他所用之分水峨嵋刺,亦是一奇门兵刃,分左右两支,乃精钢所铸,长不过一尺三寸,可贴身藏隐。所谓一寸短一寸险,分水峨嵋刺可刺、挂、钩、缠、转、点,善使者,威力无穷,不善使者,则有反被其伤之险。苏仁习此兵刃已二十余年,已近登峰造极。左右两刺竟如蛟龙一般,那黑影始料未及,一时竟只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

苏仁施展峨嵋绝学,本欲在数招内取胜那黑影,却不曾想那厮剑法甚为怪异,竟如灵蛇一般诡妙。二人打做一处,难分难解,不分上下。苏仁甚为惊讶:不想这村庄竟有这等高手,真可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二人正打斗间,那赵怀善、赵怀中、赵怀原三兄弟早已惊醒,闻得打斗声,早取过兵刃,冲入院来。那黑影见势不妙,将手中剑一挥,竟不顾分水峨嵋刺,直取苏仁咽喉要地。苏仁左右两支刺来钩挂,不想竟是那厮虚招。那黑影撤回剑,回身便逃。苏仁急忙追将上去,无奈不识院中路径,竟让那黑影逃脱。待赵氏兄弟追来,只余苏仁一人矣。赵怀善令二弟、三弟分头追寻。苏仁将所见之事告之。赵怀善闻听,大惊失色,急忙回身往那房而去。此刻,苏仁方才知晓,原来那房中所睡之人竟是老将军赵车书与老夫人解氏。

苏仁惊诧不已:“如此言来,那厮竟果真是为取老将军性命而来?”急忙追将过去,只见赵怀善燃了蜡烛,内室床上躺睡二人,正是赵车书夫妇。赵怀善上前呼唤,二人纹丝不动。赵怀善甚是惊恐。苏仁上前道明缘由。赵怀善方知二人中了迷魂散,遂端过一杯凉茶,将双亲弄醒。二人醒来,见着赵怀善、苏仁,甚是诧异,不解其故。赵怀善道明原委,二人方才明白,急忙拜谢苏仁。苏仁哪里敢受其礼,急忙拜道:“老将军、老夫人休多如此,折杀小人了。”

赵车书询问凶手下落,赵怀善如实道来。赵车书道:“此事万不可声张。”赵怀善唯喏。那赵怀中、赵怀原兄弟厮下搜寻凶手,不见踪影,只得返回。见着众人,道明前后。赵车书叹道:“既如此便罢了。”苏仁自回房中歇息。赵氏兄弟心有顾虑,恐那凶手去而复返,哪敢回房歇息,只得在院外守护。

次日一早,苏公醒来,苏仁便将夜间之事细细道来,苏公闻听,大为惊讶,埋怨苏仁事发时不曾将他唤醒。苏仁默然无言。苏公急忙出得房门,来见赵车书。却见赵氏三兄弟守候院廊下,见着苏公,急忙上前施礼。苏公问道:“老将军可曾醒来?”赵怀善道:“家父已醒来。昨夜之事,好生凶险。此中情形,颇为蹊跷,烦劳大人破解。我等兄弟就此拜谢大人。”三人欲拜,苏公急忙拦阻,道:“休要如此。且引苏某见老将军。”赵怀善入房中禀告。赵车书闻之,急忙出得房来,道:“不想一早便惊动了大人。昨夜若非这位苏兄相救,老夫性命休矣。”苏公疑惑道:“甚人如此大胆?竟敢行刺老将军。”赵车书叹道:“老夫亦如丈二金刚,不着头脑。”

苏公近得窗格旁,苏仁比划刺客情形,苏公默然若思,而后问道:“敢问老将军,往日可有所察觉?”赵车书叹息一声,便将一月前凶手行刺之事道出。苏公道:“此中情形,令郎早已告知苏某,却不知近日可有何异常?”赵怀善道:“府上早加派人手,日夜巡视,一月来不曾有甚动静。我等只道那厮不敢再来,却不曾料想……”苏公见赵车书神情有异,知他有所隐瞒。赵车书见苏公眼神,叹息道:“大人且随我来。”遂引苏公沿廊至静心堂,令三子在堂外守候。

苏公、苏仁入得堂内,却见堂中一尊金身菩萨,眉慈目善,手托甘露净瓶,正是解八难度众生大慈大悲南无观世音菩萨。堂前两个蒲团,香案上置着三足青铜香鼎、几部经书。苏公察看四处,甚为简陋,心中暗道:“那厮数次潜入佛堂,必有所图,只是此堂中除了菩萨金身,别无他物。莫非蹊跷便在这菩萨身上?”赵车书叹道:“不瞒大人,自前番事后,老夫便留了心计,在堂内做些暗记,那厮若来,必遗下痕迹。如此近一月,无有再来。却不想前日夜间,那厮又来了。”苏仁好奇,问道:“却不知是甚暗记?”赵车书遂引主仆二人至菩萨莲台座后,原来其后又有一内堂,供奉赵氏宗祖牌位。

至内堂口处,赵车书指点地上,道:“每日出堂时,老夫便在此处撒香灰一层,又牵细线一根,横于左右。那厮若潜入进来,定然不加留意,必触断细线,遗下足迹。”苏公俯身细看,果有足迹数个,便摸出一条布尺,丈量前后。验罢,苏公问道:“敢问老将军,那厮数番潜入佛堂,意欲何为?”赵车书摇头道:“此正是老夫匪夷所思之处。”苏公道:“可否让苏某细细察勘一番?”赵车书道:“大人只管查来。”

苏公绕着菩萨座细看,近得菩萨身后,伸手轻摸其背,甚是冰冷,忽觉一处刺手,原来是铸造时留下的一个尖锐凸点,米粒大小,颇为锋利。苏公取过亮烛一根,细细看去,却见有黑物垢于其上。苏公暗自思忖:那厮究竟寻觅甚么?莫非此中藏匿了甚么宝物不成?

苏公细细察勘,无有发现。入得内堂,墙角一盏油灯,幽幽灯光下,只见赵氏宗祖牌位立于当中。苏公不便入内,问道:“老将军,此堂初建于何时?”赵车书叹道:“想来已有二十年了。”苏公似有所思,道:“想必正是老将军解甲归田之时?”赵车书点头道:“正是。”苏公感慨道:“老将军淡泊名利,急流勇退,参悟人生,实难能可贵。非吾等可及也。”赵车书道:“大人乃朝中栋梁,老夫不过一介武夫而已。”苏公道:“依老将军之见,那凶手武艺如何?”赵车书道:“那厮武艺颇精,依老夫推断,非等闲之辈也。”苏公道:“苏某以为,此人似是府中人。”赵车书叹道:“老夫亦如此以为。只是此人善于隐匿,难以察觉。一一推测,人人可疑,又个个非是。”

苏公笑道:“苏某以为,此人身高约莫七尺,乃是个壮年男子,不过四十。府中此般人有多少?”赵车书望着苏公,颇为惊讶,蹙眉道:“我府中男儿共三十六人,除去老幼,还余三十人。四十以下不过二十三四人。其中七尺者不过十人。习武者又只五六人。莫非那厮便在这五六人之中?只是府中男丁,皆是本庄人氏,自幼生于此,长于此。若习得一身高超武艺,岂有不被人知之理?”苏公笑道:“事有其理,亦有超乎理者。那厮既然善隐,必隐其武艺。”遂道出一条妙计。赵车书将信将疑。

赵车书、苏公、苏仁出得静心堂,赵氏兄弟上前询问。赵车书令他等速去召集府中男丁。三人应声出得院去。赵车书、苏公正言语间,那厢单破虏起床出得房来,见着赵车书、苏公,忙上前请安。苏仁将夜间之事告知,单破虏闻听,扼腕叹息,道:“皆因好酒误事也!若单某在,怎使那厮逃脱?”

不多时,赵氏兄弟回报,只道府中男丁已召集于前院,苏公令赵怀善取来冷水一盆。赵怀善不解其意,忙不迭去取水,不多时,将水取来。苏公令他泼洒些许水于地上,赵怀善将手泼水,眉头一皱,那水竟刺骨般冷。苏公又令赵怀中撒些许香灰。待事毕,苏公点头,赵车书会意,令账房老先生发放赏钱。账房每唤一人姓名,便入堂一人,每人赏钱一贯,且先在名册摁指印画押,而后领取下去。家人个个欢喜。一人接一人,直至人尽。

待发放完罢,赵车书眼望一旁苏公,却见苏公眼望地面,手抚长须,思忖不语。良久,赵车书低声问道:“苏大人,可曾发现可疑之人?”苏公诧异道:“府中人可还有未到者?”赵怀善诧异道:“皆来了。大人可查看名册。”苏公拈着胡须,喃喃道:“如此言来,莫非苏某思想有误?”赵车书道:“大人可曾看得仔细?”苏公不语。赵车书见状,知事无结果,只得罢了,遂请苏公等人用膳。

待膳后,苏公欲游赏府中楼阁亭榭曲廊,赵车书令长子怀善随行。那赵府乃是赵家庄大户,前后大小五院,隔而不断,院中游廊回廊水廊山廊,婉转曲折,亭榭轩台,精工巧作,太湖石山,叠砌巧妙,花草树竹,随形得景,明暗开合。又有诸多楹联、匾额、题咏、雕刻、绘画,甚为精制。苏公随廊而行,感叹不已,道:“此真江南园林也。”赵怀善不时进言,乞苏公点评。苏公道:“此般字画镌刻虽非上乘佳作,却也入流。因得其景则免其拙也。”苏仁、单破虏亦赞叹不绝。

行至一院,当中竟是一片空地,院侧有兵刃石架,只见两三个家丁舞枪弄棒,四五孩童在窜蹦跳跃,原来是习武之处。单破虏望见,一时兴起,取过一杆长枪,来一个抱枪式,竟自舞弄起来。却见那枪如出水蛟龙一般,声东击西,指南打北,神出鬼没。家丁、孩童见状,皆来观望。每至精妙处,众人不由拍手叫好。

苏公循廊而行,转过回廊见得一轩,近得前去,却见其上有一匾额,上有“雨风轩”三字。苏公见得,暗自一惊,道:“此竟是子野先生手笔。”赵怀善跟随其后,忙道:“大人好眼力,此正是张大人手书。”苏公叹道:“子野先生与苏某素有交情,不想京城一别,竟成陌路。今见字如见人,悲夫惜哉。”赵怀善趁机道:“苏大人可否即兴赋诗一首?”苏公笑道:“可有纸笔?”赵怀善连忙道:“轩中便有笔墨纸砚,小侄且前引路。”遂令家人开得轩阁,入得轩内。

原来那雨风轩乃是书斋,数排书架垒着百千卷经书,又悬有数轴字画。上前细看,却见是王子敬《中秋帖》、钟元常《荐季直表》、褚遂良之小楷《阴符经》,韩干《牧马图》。苏公惊喜异常,细细品味。赵怀善道:“这些乃是家父之珍藏。”苏公看罢,道:“可惜《荐季直表》、《阴符经》、《牧马图》皆是伪作。惟此《中秋帖》乃希世珍品。”赵怀善闻听,大为惊讶,道:“家父曾请得数位名士鉴赏,皆道是真迹。”苏公笑道:“虽是伪作,却足以乱真,可谓伪作中的佳作。府上且将其看作真品罢了。”苏仁闻听,暗自发笑。

苏公见墙角另有一轴《荐季直表》卷,上前一看,亦是伪作,比先前那卷还要逊色三分,其局体形似而神离。又见款识竟是“赵云之”。苏公笑道:“苏某知晓常山赵云赵子龙,却不知此赵云之是何许人。”赵怀善闻听,羞愧道:“此乃是小侄临摹之作。”苏公不觉一愣,道:“你名云之?”赵怀善道:“小侄名礼,字云之。怀善乃是家父归田后改换之名。”苏公诧异,道:“你弟本名甚么?”赵怀善道:“二弟本名艾,字湖之;三弟本名灵,字桥之。”苏公点头道:“原来如此。此卷虽甚为拙劣,结体法度不甚工整,其中却有几分秀气。冰冻三尺、鳖行千里,若勤加苦学,可望有成。古人所谓锲而不舍、金石可镂也。”赵怀善唯喏,遂铺纸研墨。

苏公见赵怀善研墨之状,似有所思。

待研磨墨后,赵怀善取来毛笔数支,任凭苏公择选。苏公选得一支狼毫,饱蘸墨汁,书道:“雨昏石砚寒云色,风动牙签乱叶声。”末后题名,又取出一枚印章来,冲着章面,长长哈了一口气,然后小心加盖了印鉴。赵怀善欣喜不已,此诗前两句竟将雨风轩名嵌入诗中。

苏公收了印章,道:“本府有一语,不知当问否?”赵怀善道:“大人只管问来便是。”苏公幽然道:“你可知夜入佛堂者是何人?”赵怀善一愣,摇头道:“小侄不知。”苏公捋须笑道:“本府已知之。”赵怀善惊诧道:“何人?”苏公笑道:“常言道:真人面前无诳语。赵公子又何必让本府说将出来。”赵怀善、苏仁诧异不解。苏公笑而不语。赵怀善面有愧色,低声道:“却不知大人何以知之?”苏公笑道:“本府料想你这般行径必有缘故,故未加点破。此刻无有旁人,你可否告知其中原委?”

苏仁闻听,恍然大悟,原来那夜入佛堂、施放迷魂散、与自己争斗之人竟是赵怀善!苏仁暗自惊诧:这赵怀善为何要行刺父亲呢?细细想来,非也非也。昨夜,那黑影与自己争斗不下,赵怀善三兄弟闻讯赶来,那黑影匆匆逃脱,赵怀善明明与兄弟一道,且二者方向各异,怎的是他?莫非他有分身之术不成?

赵怀善道:“小侄夜入佛堂,意欲解开心中疑团。”苏公蹙眉道:“那佛堂甚为简陋,除了一尊菩萨与赵氏宗祖牌位,无有他物。你又有甚疑团,竟三番两次潜入?”赵怀善道:“大人有所不知,那静心堂虽是一佛堂,自落成之日始便是府中禁地,只家父家母二人入得。我等兄弟,少不更事,每欲入内,家父定然严厉叱责。久则不以为然,只道是父母为求保清静。虽以前也曾多次溜入进去,但里面不过是尊佛像与祖先牌位,甚是无趣,自此不再留心。家父此番外游,回得府来,每日多在佛堂之中,且心事重重。小侄愈加疑惑。那日,小侄无意间窥见家父手提着一个包袱入得佛堂,出得佛堂时却不曾见得。小侄只道放在佛堂内,一时好奇,又偷偷溜入佛堂,四处找寻,却不曾见得多余物什,真是怪哉。”

苏公笑道:“那佛堂中果然藏有宝物。”赵怀善道:“小侄仅潜入一次,不知为甚,竟被家父察觉出踪迹。只是家父不知何人所为,便将小侄兄弟三人唤去,细细交代,意欲查出此人。小侄唬得不敢言语,白日不敢前往,只得夜间潜入。不想那夜竟被家父窥见,险些露相。家父料想黑衣人潜入佛堂,必有所图,此番失利,必将复至。故令小侄兄弟三人隐藏守候。家父令小侄隐于佛堂中,小侄心喜,又细细查看一番,依旧一无所获。却不曾料想那夜竟果真来了一个黑衣人,竟欲刺杀家父。”

苏仁闻听,疑惑道:“如此说来,那凶手并不曾入得佛堂。”苏公捋须笑道:“那黑衣人潜入赵府,只为一桩事。”苏仁醒悟道:“谋杀赵老将军?”苏公点头道:“正是。”赵怀善诧异道:“那厮与家父究竟有甚深仇大恨?”苏公道:“本府以为,此中曲折,或许只有赵老将军知晓。”赵怀善茫然道:“可家父从未言语半点。”苏公思忖道:“其中蹊跷或许便在那佛堂中。”赵怀善道:“还有一桩怪事。那日小侄自湖州城归来,欲见家父。家仆道家父在佛堂念经。小侄本存疑心,故强行入得佛堂,却不见家父身影。小侄好生诧异,急忙出来询问家人,家父竟在小侄身后言语,唬得小侄半死。”苏仁思忖,惊道:“如此言来,那佛堂内竟有一处密室。”赵怀善点点头道:“我亦如此思索,但我等兄弟从未听家父言及。若真有一处密室,那室内究竟隐藏了甚么秘密,家父竟然要瞒着我兄弟三人。”

苏公似有所思,道:“故你复入佛堂,欲寻得进入密室的机簧所在?”赵怀善点头道:“正是。却不知为甚,竟又被家父察觉。”苏公笑道:“赵老将军心如细发,早在佛堂内作下些许暗记。”赵怀善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却不知大人又如何怀疑上了小侄?”苏公笑道:“赵老将军在佛堂的内堂处撒些香灰,留下潜入者足迹。本府察勘那足迹,断定此人乃是青壮男子,身高七尺,且足着新鞋。府上身高七尺之青壮男子不过十人。老将军下令召集府上男丁领取赏钱,实乃本府之意。本府细细察看每人鞋迹,却无有可疑者。”

赵怀善不解,道:“大人怎可仅凭鞋迹判断?如二人年纪相仿、身高一般,穿着一般鞋履,岂非一致?”苏公笑道:“凡人之不同,则足迹各异。其中细微差异,非精通者难辨。况且本府并非只是依据足迹鞋印。真正破绽非在此,非是你的手指。”苏仁、赵怀善不解其意。苏公抓过赵怀善右手,摊开其手掌,道:“且看食指。”苏仁探头望去,却见赵怀善右手食指前节有一米粒大伤痕,尚未愈合。

苏公笑道:“此伤何来?”赵怀善惊诧不已,道:“大人何以知晓?”苏公笑道:“你潜入佛堂,找寻密室机簧,不想菩萨佛尊后有一锐刺,划破了手指,滴下几滴血来。故此留下线索。”赵怀善疑惑道:“如此细小伤处,大人又何以觉察得见?”苏公笑道:“你虽身高七尺,本府却未丝毫怀疑。只道是府上家人所为,方才发放赏钱时,本府令你洒水,你手入水盆,竟眉头一皱,面有一丝痛楚之色。本府无意窥见,疑心顿起。今虽天寒水冷,手入其中,只觉其冷,而绝无痛楚。若有痛楚,必是其手有伤。十指连心,冷水刺于伤处,而痛在心,不觉间显露于脸上。”

赵怀善细细回想,果如其言,惊叹不已。苏公道:“仅此一瞥,本府未曾在意。待查过众家人,无有可疑者。而府中男丁皆在此,余下之人便只有你三兄弟了。方才令你研墨,本府细细察看你手,方确证无疑。即便如此,本府亦不敢妄下断言,故有意言语试你,竟一试即中。”赵怀善闻听,惊叹不已,道:“小侄只道行踪隐秘,府中无人察觉,不想大人一来,便被窥破。大人真可谓明察秋毫。却不知那凶手可曾留下甚么破绽?”苏公皱着眉头,道:“本府不敢妄言。”遂出得雨风轩。

赵怀善正欲跟随,却见一名家人赶来,只道老爷召唤。赵怀善告退离去。苏公、苏仁循廊婉转前行,过得一座三曲小桥,却见一处山石林木。入得其中,却见那山轮廓参差有致,太湖石纹理清晰,脉络有序,层次分明,一石一缝,衔接妥帖。其上有峰有峡、有洞有谷、有亭有台、有瀑有泉,竟如真山一般。苏公看罢,赞叹不绝。苏仁眼尖,却见那山石峰谷间竟有薄雾环绕,淡而不绝。苏公惊叹道:“却不知此山叠自何人之手?此人运石如笔,挥洒自如,技法高超,独具匠心,做假成真,竟致绝妙之境,真可谓江南造山好手。”

苏公竟自痴了,行于其中,流连忘返。幸亏苏仁不解佳境,再三催促。苏公方才出得山石,又见粉墙下一条幽径,道旁丹桂丛生。苏仁道:“却不知粉墙那边是何园林?”依粉墙前行,苏公忽然止步,惊异道:“苏仁且来看此处?”苏仁上前细看,却见粉墙上有攀越足迹,不以为然道:“老爷怎的如此大惊小怪?”苏公道:“此足迹尚新,定是近一两日内留下。”苏仁笑道:“赵府人众,偶有翻墙者亦不足为奇。”苏公思忖道:“你且看墙头这般高,又看墙上足迹,若是常人,他如何上去?”苏仁闻听,方才醒悟,惊道:“果真如此。此人莫非有轻身之术?”苏公摇头道:“非也。此人

上得墙头,乃有外力相助。”苏仁道:“老爷之意,乃是有人驮他上墙?”苏公道:“非也。乃墙上使力。”苏仁奇道:“那墙上之人又怎的上去?岂非是驮上去的?”

苏公抬头看那墙头,不甚仔细,便道:“苏仁,你且驮我一看。”苏仁弯身驮苏公上得肩头,苏公探头望墙内,恍然大悟。原来近墙有一树,树枝桠上赫然系着一根绳索。正思忖间,忽闻苏仁惊道:“老爷快且下来看。”言罢,竟猛的弯下身去,苏公未加留心,险些跌倒下来。苏公下得苏仁肩头,正欲叱责,却见苏仁自墙脚乱草丛中拾起一物,仔细看来,竟是半壁碧玉,质地甚差,制工粗糙。

苏仁颇有些失望道:“不想却是一块破玉。”正待抛弃,苏公急忙接玉在手,观其正反两面,眉头紧锁,喃喃道:“此玉我似曾见过。”苏仁不以为然道:“老爷若要此玉,尽可留下,且回去好好思索。”

苏公将玉揣入怀中,绕过粉墙,入得院门,竟大吃一惊,原来此院正是赵车书居所。二人来得院墙树下。苏仁见得绳索,方才醒悟,原来那厮将绳索系在枝桠上,一端抛于墙外,若要越墙,易如反掌。却不知其后有甚龌龊勾当。苏公俯身查勘,却见泥土中隐约几只鞋痕。判断所向,竟往一处窗格而去。苏公近得窗格,却见窗缘上果有泥迹。那厮翻越墙头,下得树来,开得窗扇入此房中。却不知此房系何人居住。苏公轻推窗扇,竟自开了。苏仁急忙跨上窗缘,钻入房中,里外无人。苏公亦跟随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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