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苏公设宴望江阁,以谢严微鼎力之助,同桌作陪者李龙、赵虎、苏仁。苏公引见严微,李龙、赵虎闻听这白衣书生竟是名动湖州的“飞天侠”,暗自惊讶。严微笑道:“严某早闻李爷、赵爷威名,与二位爷亦曾有过照面,二位爷曾竭力缉拿严某而不得,今日方得一见。幸甚,幸甚。”李龙、赵虎惶恐道:“我等无知,误当严爷是飞贼,不知严爷乃义薄云天之侠士。”苏公点拨赵虎,明珠一案中,祥云庄救他之人便是严微。赵虎闻听,急忙拜谢严微救命之恩。

众人畅饮美酒,谈笑风声,酒过三巡,又言及安福弑主一案。赵虎问道:“大人,属下甚是疑惑,不知大人何以知晓那安福未死?”苏公笑道:“你等细想,那安福将朱山月、孙进富尸首抛于醒目显眼之处,其意乃是令人早日发现尸首,而后传闻出去,只道朱山月、安福已死,他便可逍遥法外。此反常之举也。行凶杀人,必定藏尸隐蔽,恐人发现,绝不至如此愚蠢,此其一也。”

“我曾察看朱山月、孙进富之尸首,二者之死,看似手法一致,实则各异。那朱山月尸首伤处多血,而孙进富尸首虽有血迹,却在表面,其伤深处并无血淤。可见那血并非孙进富体内流出,而是他人伪作之假相,其真正死因却是中毒身亡。自此推断,二者死亡并非同时,而是一前一后,相差甚久。那日在义庄,我与仵作细细勘验尸首,发觉此异,故将孙进富尸首另存之。此其二也。”众人闻听,钦佩不已。

“你等见得假安福尸首,亦即孙进富尸首,其肤较为粗糙,其肤色较黑黄,十指粗而有茧,其胫毛多脱落,可见此人乃整日劳作之人,而非大户人家都管。此其三也。”李龙、赵虎惊叹:“大人好眼力。”

苏公笑道:“此非眼力,乃心力也。常见不疑,熟视无睹,非眼不曾见到,实乃心怠也。再者,那日与宁氏言语,暗察其言行举止,虽面带悲情,心神却无恙,可见他心中无丝毫夫妻情分。他本是扬州风尘女子,水性之人,怎苦守得贞节?此其四也。”

“宁氏之言,无意间竟泄露天机,他直言道朱山月、安福被害,疑系伍胜所为。安福之死,并不曾传扬出去或告之朱府,他何以知晓?本府以为,他或是凶手,或是同谋。他只道我等已中其诡计,认作安福已死,便迫不及待说将出来。正所谓言多必失。此其五也。”众人感叹。

严微笑道:“许悫假民间传说,散布千年蛟精复出之死亡咒语,残害双龙山下百姓,以便利其罪恶勾当,足见此人用心狠毒。而安福又假其妖言,谋害主人,杀人借尸,亦是狡诈险恶之辈。二者所图,利欲也;二者所丧,性命也。正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李龙、赵虎相视而笑。赵虎道:“我湖州百姓谈蛟色变,人心惶惶,愈传愈神,竟似真的一般。”苏公笑道:“妖魔精怪,皆是虚妄之言。寻常百姓,杯蛇鬼车、以讹传讹,凡事传言,或添枝加叶、或断章取义、或夸大其辞。一人传虚,百人传实。叫人怎生辨得真假?我闻得双龙山蛟精肆意作孽,残害数十名百姓,便推测其后有险恶隐情。纵观此案,未曾料想到的却是那伍胜,因未见其尸首,故难断其生死,又有密信两封佐证,只道他是凶犯之一。此即安福抛尸江中之用意,欲误引我等。与宁氏之言,同出一辙。”

众人你言我语,正说得兴头上,忽闻楼阁下人声鼎沸,高声叫喊,声色中杂有惊恐。苏公等人不知何故,李龙急忙离座,凭栏探望,却见那街中行人,惊恐万分,奔走相告,不少妇幼急急关门闭户。李龙听得真切,那叫声道:“不得了,不得了,蛟精来了,千年蛟精来了。”闻得此语,李龙不觉好笑。再看街中,不少壮年男子纷纷往江边奔去。李龙抬头看那龙溪江,不禁唬了一大跳,那江中赫然翻腾着一条黑蛟!

李龙高声惊呼:“大人快来,千年蛟精!那千年蛟精现形了!”苏公等人闻听,大惊,纷纷离座来看。众人挤在栏边,看那江中,果见龙溪江中一条黑蛟,远远望去,那蛟首甚大,蛟身竟有端午龙舟长短!那蛟逆水而泅,或隐或现。苏公望见那蛟精,顿时目瞪口呆,惊若木鸡,几不能言。苏公万不曾想到,那千年蛟精复出之说竟是真的!

严微见状,忽自望江阁上飞身跃下,如轻燕般落于地上,而后如箭一般往江边奔去。苏公猛然醒悟,急道:“速到江边一瞧。”众人急忙下楼,出得望江阁,往江边奔去。那江边早聚有百余人,且多为男子。众人抬来香案,就地杀鸡宰羊,几名白发长须老者战战兢兢,焚烧纸钱香烛,口中不住念叨,乞求平安。

苏公等人到得江边,早已气喘如牛,观望那蛟精。那蛟精本在江心,忽转首往江边泅来。岸上众人见状,惊恐万状,纷纷扭身回跑。那几名老者亦抛了香案牺牲,跌跌撞撞而逃。待那蛟精近得江边,苏公看得仔细,那蛟通体约莫五六丈,形状怪异。

苏公站立水边不走,众随从皆惊恐不已,抽刀以待。苏公忽仰天大笑,高声笑道:“神鱼也,此神鱼也。”众随从闻听,将信将疑。苏公回过头来,对众随从道:“你等休要害怕,此乃神鱼,不是甚么蛟精。”众人闻听,稍稍安心。

远处百余名民众见苏公等人毫无惧色,皆惊讶不已,心中胆怯,远远观看。那神鱼在江边泅得片刻,忽扭身往江心而去,竟顺水而下,不时便没了踪影。

众乡人见苏公等人立在江边,高声言语,不知说的甚么,不时见那蛟精退去,只当苏公是施法退妖,纷纷近得前来,叩谢苏公,奉之为神。苏公阻之,笑道:“我非神人,与诸位一般肉眼凡胎。只是你等不识得此物,误认作精怪。此物即是尧舜帝所谓之神鱼也。神鱼者,其名王鲔鱼。其生于瞿塘三峡,长在南方江河中,极为少见。今见神鱼如此之巨大,更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端是天地数百年之造化而成,真可谓千古第一鱼。今现身湖州,实我湖州之福也!”众人闻听,个个惊奇,人人欢喜。

神鱼现身湖州之事,一时传遍湖州府并诸县,四乡百姓多往龙溪江边观望,以求一见。只是自那日后,竟再无一人见得这神鱼。苏轼目睹神鱼现身,后作诗一首,名为《龙溪江见神鱼现叹其奇而留一绝记之》。不想后来苏公遭难,此诗毁于“乌台诗案”中,未能载入《东坡诗集》而传于后世,甚是可惜。今浙江省湖州市龙溪江边有神鱼滩者,其名便源于此,然而,百代过客,星移斗转,今日之湖州,知道神鱼滩及其来历的人,已鲜有之矣。

(本卷完)


后注

一、“张先”,字子野,北宋著名词人,浙江湖州人,天圣年间进士,晚年隐居。遗有《张子野词》,存世一百八十余首。张子野与苏轼素有交情,苏东坡传世佳作中有《和张子野见寄三绝》、《张子野年八十五尚闻买妾述古令作诗》、《江城子·湖上与张先同赋》等。

二、关于五材会的“五材”,即五行,《左传·襄公二十七年》有“天生五材,民并用之,废一不可”。所谓五行者,《尚书·洪范》中道:“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曰稼穑。润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从革作辛,稼穑作甘。”

三、关于铜钱年号:“显德”,后周世宗皇帝年号,公元954~959年;“嘉祐”,宋仁宗年号,公元1056~1063年;“治平”,宋英宗年号,公元1064~1067年;“祥符”,宋真宗年号,公元1008~1016年;“至和”,宋仁宗年号,公元1054~1056年;“熙宁”,宋神宗年号,公元1068~1077年。

四、“王鲔鱼”,即今之中华鲟,是中国特有的濒临灭绝的珍稀动物。尧舜时称作神鱼,周代称作王鲔鱼。中华鲟生于江河,长在海洋,成熟后迁移到中国浅海区,而后入河口肥育、栖息,秋季顺长江逆流而上,至金沙江一带产卵繁殖。成年中华鲟体长可达两米以上,体重约二、三百公斤,寿命较长,可活一、二百年。

五、宋代对民间的货币造假,惩戒非常严厉。《宋刑统》中规定:“诸私铸钱者流三千里。作具已具未铸者,徒二年,作具未备者,杖一百。”后乾德五年(967年)又下诏:“诸州轻小恶钱及铁鎉钱等,限一月悉送官,限满不送者罪之有差,敢私铸者弃市。”对于私铸铜钱者,不计铸造数量的多寡,皆处以死刑。太宗太平兴国二年(977年)规定铜钱每贯必须“四斤半以上方得行用”,凡不合标准者限一月送官,官给铜价,“限外犯者之有差,私铸之人作法处死”。铸造钱币需要铜、铁、锡等金属材料,为了从铸币源头上加以控制,宋朝采取禁铜、榷铁等措施。其中包括:禁止民间私自开采和冶炼原铜、私相买卖铜料、铸造铜器出卖等等。

宋代,民间铜器制造业不断发展,因此一些铜器商贾借此机会私铸铜币以牟取暴利。为了集中币材以供朝廷铸钱专用,根据《宋史·食货下二》的记载,法律规定:“凡山川之出铜者悉禁民采,并以给官铸焉。”宋太宗雍熙元年(984年)令江南诸州官府所处贮杂钱:“每贯及四斤者送阙下,不及者销毁。民间恶钱尚多,复申乾德之禁,稍峻其法。”法律还规定:宫廷、寺庙、道观的法器、军器、铜镜、铜锣等铜制金属品均由官府制造出售,民间不得自造,凡不宜官造的器物,如铜钟、铜佛等物,则须先提出申请,获准之后在官府派员监督下方可铸造,至于门上铜钉、铜饰等铜制品则一律禁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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