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后,苏公与夫人王氏正言语,苏仁进来,只道雷千等人回来了。苏公便赶到前院,雷千、贺万、倪忠、汤孝四人正等候。原来四人为施青萝失踪一事四下寻查,无有其下落、音讯。苏公又问及何固、孔涞。雷千、贺万道:“依属下看来,那二人端的可疑,那施青萝之失踪定与这二人其一有关。”

苏公不语。雷千道:“属下与贺万打听何固行踪,事发之夜,何固与一班文人骚客谈论诗词,始终未有离席。无有时机下手。”苏公摇头道:“无有时机,不足以证明他无嫌疑。此种事情,他一介书生不会亲往。”倪忠道:“大人所说有理,他定是暗中雇人劫色,自身却与一班人作乐,避人言语。”雷千道:“那何固自命不凡,傲慢不逊,不与寻常人为伍,品行却较为端正,那施青萝既不愿与之厮守,他绝不致干那强行逼迫之事。”

苏公道:“人之正恶,皆在于理智。无有理智,则正可变恶。”雷千道:“属下闻听,今日那何固曾到得孔涞府中,与其理论。二人言语不和,最后大吵起来,那何固恨恨离去。”苏公道:“可知他二人争吵甚么?”雷千道:“非是他事,自然是为施青萝一事。那何固认为孔涞暗中阴谋劫走施青萝,那孔涞怎肯承认,反骂何固。”

苏公道:“曹沧衡道,往常那孔涞每日必到乐府,惟有施青萝失踪之夜不曾去,且忽然之间对青萝冷淡下来。此是反常之举。何固定是疑心孔涞劫走青萝。那孔涞又怎会承认。”倪忠、汤孝道:“属下从孔家仆人口中打听到,这两日那孔涞甚是高兴,即便家中仆人亦不知何事。属下以为,或与施青萝有关。属下已在孔家前后布置了人,若有风吹草动,便来报讯。”

苏公点点头,思忖道:“如那施青萝果真是被孔涞劫去,必是被藏于一隐秘之处。那孔涞迷恋青萝美色,绝不会不去见他。你等严密监视,他若暗出,你等应尾随其后,不要过早惊动。想那孔涞是湖州船坞主,水上隔绝,似是安稳之处。”倪忠道:“大人之意是,那施青萝许是藏在孔涞的某只船上?”

苏公拈着胡须,道:“雷千、贺万,你等明日可细细查访孔涞各处家业产置码头,但有可疑船只,设法打探。”雷、贺、倪、汤四人告退。苏公自回得后院歇息。

越明日,苏公用过早膳,倪忠、汤孝来报,只道昨夜间,那孔涞携一心腹悄然出得后门,正巧倪忠与一差人守侯在此,便尾随而去。那孔涞二人行迹诡秘,摸索着到得城南荒坡城隍庙。城隍庙后一片树林,十分阴森,孔涞二人便躲在那庙后,不知干的甚么勾当。倪忠远远观望其动静,那孔涞却未有举动。倪忠心中疑惑不解,约莫有一个多时辰,那孔涞二人竟转身出来,倪忠令同行差人跟随其后,待孔涞二人走后,便摸索到城隍庙后细细查看,那城隍庙后有两棵大树,并无其它甚么。倪忠搜索多遍,未有发现,只得怏怏而回。与差人会面,差人道那孔涞径直回了家,并无其它举动。倪忠疑惑不解,寻得汤孝,将此蹊跷事情细细相告。汤孝听得如坠云雾,不知所以。二人商议,一早便来回报。

苏公听罢,眉头紧锁。那孔涞怎会无端潜出,在那荒凉之处守侯一个时辰?此行定有目的。究竟是何目的?是取甚么紧要物什?或是为见某人?又怎的如此诡秘?定有不可告人之处。苏公问道:“倪爷,你可曾见得其他人出现?”倪忠摇头,道:“属下等候之时曾想,那孔涞或是在等某人,故而留了个心眼,察看四下情形,但未见有他人露面。”

苏公蹙眉道:“他二人守侯之时做些甚么?”倪忠道:“那时夜黑,不曾看得清楚。”苏公思忖道:“许是他二人在寻甚么物什?”倪忠道:“他二人出来,手中似无有甚么。莫非是取得微小物什,置于怀中了?”苏公点头,道:“此事暂不多言。你二人速回孔家,继续监视其行踪。”二人告退。

苏公正欲出府,李龙、赵虎回报,那殷小六浑家不知去向。苏公思量,怎的如此凑巧,莫非与其夫一般,已遭遇不测?苏公道:“可曾探得殷小六近几日之动向?”李龙道:“与殷小六厮混的泼皮道,殷小六这几日行迹诡秘,整日与吕琐勾搭,其中情形皆不清楚。”苏公点头,道:“殷小六夫妇无端被杀、失踪,其中必有蹊跷。此事或与吕琐牵连,你二人可暗中查探吕琐之行径。”

正说时,一衙役急急而入,只道“死人了,死人了”。李龙、赵虎忙问甚事。那衙役禀报道,方才有人来报官,只道吕记货栈掌柜吕琐被人杀死了。苏公等闻听,大惊,正说及吕琐,却不料他竟遭不测,如此说来,那幕后元凶竟步步在先。

苏公、李龙、赵虎引一干人急急赶往吕记货栈,到得时,货栈前早已围满闲人。衙役将围观人等分开,苏公等进得客栈,只见二人立在院中,满脸惊恐,正是货栈的伙计。李龙上前询问,那二人唤作郝甲、鄢小乙。苏公问道:“可是你等发现主家被害?其中原由一一说来。”二人点头,郝甲战栗道:“回老爷话,小人两个是店中伙计,是吕爷的远亲,平日里干些杂事,料理店铺。”李龙恼道:“休言闲话,只将此事原由说来且个。”那郝甲忙道:“小人两个住在前面店内,守夜防盗。主家吕爷住在后院,这几日,主家娘回了娘家省亲,不曾在此。主家往日夜间总了帐目便熄火歇息,小人两个睡在前房。昨日亦是如此。小人两个交了钱帐,待主家查点后便回房去睡了,并无甚么异常事儿。”

苏公道:“你二人自去睡了,主家可曾睡下?”鄢小乙道:“往日吕爷让小人两个回房睡,他亦随睡了。想必昨日亦如平日一般。”苏公道:“如此说来,你二人并不清楚此中情形。昨夜你二人可曾听得开门、关门或言语叫喊之声?”二人相视,皆摇头。苏公道:“无有异常声响,亦无外人出入,那吕琐无端丧命,想是你二人所为!”二人闻听大惊失色,急忙跪倒,口称冤枉。

李龙呼唤几名衙役上前,将郝甲、鄢小乙二人捆绑。二人苦苦争辩无辜。苏公怒道:“分明是你二人图谋主家钱财,设此计谋,杀人灭口,而后报官,嫁祸他人。”郝甲诉道:“老爷,小人两个老实本分,怎敢干这等伤天害理,灭绝人伦之事?小人两个确实不曾听到异常声响,想那凶手能入室杀人,且无声响,定非一般人等。小人两个年少贪枕,哪肯醒来?那凶手究竟是何人?小人两个无从知晓。不过小人这两日确存了几分心眼,隐约察出主家有事儿。”

苏公不动声色道:“且说来听听。”郝甲道:“自那日飞天侠无端状告主家,大人传主家上堂对质;又无端被几个假冒公差拐走些值钱古董后,主家便心事重重,十分不快。昨日午前,小人到后院房中,意欲问主家吃甚菜,隔窗见得主家正想着甚事,甚为焦急,且面有恐惧神色。小人进门,轻声唤了一声,主家竟被吓得颤抖失声,见是小人,不由分说,臭骂了小人一通。小人哪敢多言,只得急身退出。”

苏公疑道:“此前可有甚人与他来往?”郝甲道:“只有一唤作殷小六的闲汉常来往,不过这两日不曾见他来。”苏公点头,听其言,这郝甲似并不知晓殷小六已经死去。苏公道:“那殷小六可与你主家要好?”郝甲、鄢小乙点头,道:“甚为要好。”苏公道:“那殷小六来此,与你主家说些甚么?”郝甲道:“那殷小六十分诡秘,常与小人主家窃言,避着外人,不知说甚。”

苏公点头道:“除他之外,可有他人?”郝甲思索之时,那鄢小乙一旁提醒道:“昨日早饭之后,那安爷不是来过嘛?与主家在帐房中言语,约莫有一个时辰。”郝甲醒悟。连连点头道:“确是如此。那安爷来时小人正写着一张货单,他进得店来便问小人主家可在。小人回他,正欲往后院通告,那安爷却抢先进去,径直到得后院,大声叫喊。主家闻得,急急出来,将他迎进房内去了。小人沏得茶来,行得廊中窗下,忽听得房中有冷笑声,赫然是那安爷,那笑声十分渗人。小人在帐房外轻呼主家老爷,主家叫小人进来。小人进得房,却见那安爷满面凶恶,主家惶恐不安。小人放下茶盘,主家便挥手叫小人出去。小人便退身出来,心中疑惑,不知主家甚事惹恼了那安爷。”

苏公闻听此话,心头一喜,问道:“那安爷是何许人也?”郝甲道:“回老爷话,那安爷非是一般人物,乃是湖州大富贾朱山月朱爷的都管,单名一个福字。这安福八面圆通,十分精明,朱家内外事儿,多由他打理。”苏公道:“那安福往日对你主家如何?可是如此凶恶?”郝甲摇头道:“他与小人主家甚为要好,多有来往,每每笑容满面,从不曾见过他如此凶恶。”苏公奇道:“那安福走后,你主家可有异常?”郝甲道:“小人见着主家将他送出,安福面色十分不快,主家却惶恐不安。而后,主家独自关在帐房内,不知所为。”

苏公道:“你二人怎的发现尸首?”郝甲急指鄢小乙,道:“是小乙发现的。”鄢小乙面有惧色,惶恐道:“正是,正是小人。今早,小人见主家迟迟未出房来,很是疑惑。平日主家必早早打扫院落,从无间断。小人只道主家身子不适,便去探望,叫唤良久,未有屋内响应,小人心急,便设法拨去门闩,推门进房,却见主家……主家仰在床上,满是血迹,早已不动了。”鄢小乙说到此处,惊恐万分。郝甲接着言道:“小人听得小乙惊叫,不知发生了何事,急忙赶到后院,不想正与小乙撞个满怀。小人问他何事,他早已吓得半死,哪里说得话出。小人好好问他,他方才说出原由,小人一听,唬得魂飞魄散,哪敢进去,只道即时报官。小人至此不曾见着尸首情形。”

苏公听罢,令李龙引人查访四邻,又令郝甲、鄢小乙头前引路,径直入得后院。郝甲引路,早指点出凶房。苏公令众人立在院中,只引赵虎一人上得廊阶。见那房门大开,赵虎正欲抬足进去,苏公将他拦住。赵虎只得立住,听候吩咐。苏公并不进去,却沿廊细看,每临一窗必用手推之。赵虎疑惑,正欲开口询问,却见一窗应手而开,苏公低声道:“便是此处。”赵虎不解,问道:“大人之意是……”苏公道:“凶手便是从此处逃脱的。”赵虎奇道:“大人怎的知晓?”

苏公不语,又察看廊栏,伸手触摸,似有所思,抬眼望前方,忽然指道:“且看那足印。”赵虎循指望去,前方土面上果然有一足印。苏公翻身过得廊栏,蹲身细看那足印,又于前方发现足印一只,却较为模糊。赵虎道:“大人以为这足迹乃是凶手所留?”苏公点头。赵虎疑惑道:“此院人来人往,难免遗留下足迹,大人怎的认定这足迹是凶手所留?”苏公道:“此足印跟部正冲着那开启之窗扇,且足印前掌痕迹重,跟部甚浅,有前擦迹象。若我不曾看错,此凶手必是自窗扇潜出,跃起时,一脚踩在廊栏上,飞身跳出廊道,一脚落在此处,因身重前扑,故此足迹深重且有前滑痕迹。观此足印,乃是其左脚,那飞跃时踩栏一脚端是右脚,前方另一足迹又是右脚。”赵虎细看,果是如此。

苏公又度两足迹长短,又令一衙役取来纸笔,将足迹依样画出。

苏公将郝甲、鄢小乙唤来。二人跟随苏公、赵虎等返身进得房去,一一指点。吕琐尸首在内房中,掀开门帘,便见他仰倒在床,满身污血,被褥亦被沾染尽透。苏公令众人立在帘外,只身进房,却见房内一片狼藉,箱匣抛在地上,其中帐册文札皆被翻出。案桌内亦有翻找痕迹。苏公看那尸首,颈部血肉模糊,三分竟断了二分,惨不忍睹;再看内衫,腰间亦有一个血洞。尸首双眼圆睁,十分痛苦、恐惧。又看其双手,十指如爪,紧抓被褥。苏公甚为诧异,如此创伤,是何凶器?退身看那床踏,并无血迹;又拾起地上衣袍,亦无血迹。苏公看罢,令帘外人等进来。赵虎及衙役细细勘察血案现场;郝甲、鄢小乙清点财物。

苏公略有所思,到得窗格旁,细细查看窗闩。郝甲、鄢小乙清点毕,只道并无遗失。赵虎道:“如此,那凶犯竟是为杀人而来?”苏公问道:“你主家金银钱财现在何处?”郝甲道:“小人只见过主家大把银两进来,却不曾见得出去。想必是藏匿在甚么隐秘之处。小人实不知晓。”鄢小乙亦如是说。苏公道:“那凶犯四下翻找,显然是在寻钱财。你主家定是不肯将藏匿之处说出,故招致杀身之祸。”郝甲、鄢小乙黯然失色。

苏公四下察看,忽然一喜,急身出门。赵虎不解,紧跟其后。苏公看过房屋四周,又回得房来。赵虎追问,苏公不答,只是来回踱步。而后,敲打一壁,又细细察看。墙角有一木柜,柜门开启,其中衣服袄被凌乱不堪,显是被人翻动。苏公细看那衣柜,忽然伸手进去,四下探索,摸中一柄,轻轻一拉,只听得“吱呀”一声,那衣柜内竟闪出一道小门,约莫可一人进入。众人惊叹,苏公挤身钻入,赵虎等人惊讶不已。却原来是一夹壁,顶上明瓦,可观室内,又备有灯油。斗室内摆放箱匣若干,大小不一,苏公将箱匣开启,却见尽是些铜钱、银两、首饰、珠宝、玉器、古董等。

有衙役在外呼唤“大人”。

苏公应声,道:“可唤赵爷进来。”赵虎体大,费些力气方挤身钻入,见室内物什,大为惊讶,道:“这吕琐端的有财。”苏公冷笑道:“钱财亦招惹灾祸。即便存有黄金万两,又有何益?”赵虎道:“那凶犯何曾料到这一机巧,寻财不着,便挟刀相逼。吕琐哪肯说出,故遭刀刃。”苏公点头,于一大箱上取过一册,翻开来看,正是财物帐册,月日、数目、原由等一一具明。苏公自始至终细细看过,放下帐册,吩咐赵虎,清点财物帐册,而后封存,又令人严加防守,待其家人来交付。

出了帐房,到得店房,苏公令衙役唤来街坊四邻,一一询问。众人都道吕琐为人缄默,不喜与邻人来往,但生意之上却公平无欺,并无其它闲话。又问其有无瓜葛仇怨之人,众人皆摇头,也有知情者言吕琐甚是城府,为人阴险,或有仇家。苏公又问吕琐浑家品行,众人道其虽泼辣,却也还端正,并无风言风语。苏公谢过众街坊。不多时,李龙回报,未曾打听到甚么讯儿。苏公点头,留赵虎一干人处理余事,自引李龙等回府。

回得府衙,苏公密令李龙乔装改扮暗访案情,李龙领命而去。苏公退回后院,一言不发,进得书房。苏仁见苏公脸色,低声道:“老爷有何话语?”苏公自袖中摸出一纸,摊于案桌之上,令苏仁细看。苏仁看罢,并不明白。苏公道:“此乃谋害吕琐者之足迹模样。”苏仁疑道:“有何异常?”苏公道:“暂且未发现有何异常。只是想起那夜入府衙盗珠者之足迹,细细回想,二者并不相同,似非同一人。”苏仁道:“老爷原以为此二事是同一人所为?”

苏公摇头道:“非也。但二者似与明珠一事相干。我等查得殷小六一线,正欲寻他,却不料他身首异处,死于非命;又查得吕琐与殷小六有来往干系,吕琐却也无端被杀。凡此种种,令人疑惑。那幕后之人步步为先,竟似知晓我等意图一般。”苏仁道:“老爷之意是,那幕后真凶莫非是府衙之人?”苏公不语。苏仁又道:“细细思想,还是那张睢最可疑。”

苏公摇头,道:“吕琐之死,或与朱山月相干。”苏仁奇道:“与朱山月相干?那朱山月乃湖州大贾,家中财富何其之多,怎的会去盗窃那一明珠?”苏公思忖道:“此正是不解之处。”苏仁道:“那朱山月财多势大,湖州权势多有往来,一般公差怎能奈何得他?不如让苏仁前去暗查枝节。”苏公道:“我已吩咐李龙办理此事,他自有法子。你虽机灵应变,却口音不合,反招他人疑心。”苏仁不再言语。

苏公换去官服,着一件青袍,与苏仁自后院出府。苏仁只当又是去暗访明珠一案,苏公却雇了一辆马车,径直往城外而去。马车出了西城,苏公问车夫道:“这位大哥,你可曾知晓桃花溪?”车夫笑道:“小的有一表亲便在那处,怎的不知?这位老爷,似非湖州人氏?”苏公笑道:“这位大哥端的利害。某确非湖州人氏,乃是来贩缎的客人。闻一旧友居桃花溪,特去访友。”车夫道:“原来如此。”苏公道:“某初来湖州,见湖州人杰地灵,甚是兴旺。想必是地方治理有方之故。”车夫道:“这位老爷所说极是,人皆道我湖州知州张大人乃是百年难遇的好官,在任三年,造福千万,有口皆碑。只可惜张大人竟要离我湖州而去了。唉!”苏公叹道:“你可曾识得张大人?”车夫摇头道:“小的识得张大人,只是张大人却不识得小的。张大人屡屡体察民情,凡百姓之事,必亲历亲为,如同己事,又减免赋税;兴修水利;除奸惩恶。凡此种种,不可胜数,我湖州百姓谁人不敬佩张大人,谁人不知晓张大人。”苏公一愣,忽然想起了甚么。

那车夫又道:“城内外早已风传,湖州百姓将聚众相送张大人,直至他出得湖州地境。幸亏不是今日离去。”苏仁奇道:“若是今日又怎的?”那车夫道:“小的早有心瞅个热闹,送张大人一程,否则怎能送二位爷去桃花溪。”苏仁道:“原来如此。”一路上,那车夫唠叨不停,苏公也不多言。

到得桃花溪,苏仁付了车马钱,又令车夫在此等候。苏公二人过得桃花桥,见溪边一捣衣妇人,上前打听施青萝家之所在。妇人打量苏公二人一番,方才指点路径。苏公谢过妇人,进得庄去。庄中人见苏公二人面孔陌生,有人上前询问,苏公只道是受江南乐府曹沧衡指使而来。庄客道:“莫非是找施赵氏?”苏公点头。庄客奇道:“他怎的不在城中?”苏公诧异,道:“不在。”庄客道:“早几日,我在桥头见着他,问他去哪里。他道进城去看女儿青萝妹。自此后,便不曾见他回来。”苏公惊讶,道:“果真如此?”庄客道:“我怎的会欺骗于你。不信,我愿引二位前去他家看个究竟。”说罢,引苏公二人到得施赵氏房前。只见:瓦舍三间,篱笆小院,有桃树四五株。那门果是锁着,庄客四下叫唤,无有回声。

苏公推开篱笆柴扉,进得院来,却见小院干净整洁,又近得舍窗下张望,室内井然有序。苏仁道:“果是进城去了。”正说着,院外有人问道:“你等是何人?”苏公回首看去,却见柴扉旁有一男二女,问话者是一中年女子。不待苏公回话,那庄客道:“他二人来寻施赵婶。”那中年女子满脸疑惑,道:“找他有何事情?”庄客摇头,把眼来看苏公。苏公施礼道:“我二人是湖州城江南乐府曹掌柜吩咐来的,为施青萝小姐一事来见其母。”那中年女子道:“青萝何事?”苏公道:“敢问这位大姐是……”那中年女子道:“我等是青萝的邻居。翠婶早几日已进城去见青萝,你等怎的反来寻他?莫非他未曾与青萝在一起?”苏公诧异,道:“前几日,我确曾见着他。只是青萝已无端失踪,他恰闻得此消息,悲痛欲绝,已然返回桃花溪,并不在城中。”那中年女子惊道:“青萝无端失踪?”

苏公点头,道:“正是。目今湖州城里外皆在寻找他,尚无音讯。曹爷担心其母过分悲伤,故令我二人来捎个讯儿。”那中年女子急道:“坏事了。翠婶视青萝为命,青萝失踪,他岂不急死?怎的会安心回来?你那曹掌柜好生胡涂,怎的让他一人独自回来?哎呀!正是天降横祸。如此几日了,翠婶不曾回来,若有三长两短,又怎的是好?”苏公急道:“如此说来,他定是留在城中寻找青萝了。”那中年女子道:“如此,则烦劳二位爷回去告诉曹掌柜此事,务必留意。我等也四里八乡找找,或有发现。”苏公答应,谢过各位,与苏仁会了车夫,离开桃花溪。

二人回得湖州城,已是未申时分。此刻街坊市井,人来人往,甚为热闹。苏公饶有兴致,沿街观望,回想那车夫之言,感慨万千,治理朝政,惟有以民心可鉴。得民心者得天下,治理又何尝不如此?无有民心,怎能治理州郡。张睢可谓得民心者也。

正感叹间,苏公身子猛觉一震,险些跌倒,却是与一人相撞,苏仁急忙扶住苏公,待其定后,正待言语相责,那人却低头逃一般跑了。苏仁抬腿欲追。苏公摇手,道:“市井之间,来去匆匆,碰撞亦是难免之事。不必计较。”苏仁忿忿唠叨几句。

苏公整理袍袖,忽觉怀中怪异,不觉一愣,伸手探去,却是一笺。原来那碰撞之人非是无意,而是有意!苏公惊叹:他竟在一撞之间将信笺揣至自己怀中,丝毫未有察觉,好快的身手。可惜不曾见着此人面目,不知是何许人?所为何事?苏公急欲知晓内情,正待拆信来看,转念一想,此人如此神秘,必非寻常之事,大街之上,怎可拆信?见苏仁并未察觉,便收回手,依旧往前。

回到府衙,苏公进得书房,急急摸出信笺,拆开一看,却见上书:“杀人真凶,湖州四雄”。除此八字外,无有落款其它。苏公细细看那信笺、字迹,似有所思。苏仁不解,询问信笺来历。苏公不答,却将信笺递与过来。苏仁看过,道:“莫非杀害殷小六、吕琐之凶身即所谓湖州四雄者?这湖州四雄又是何许人物?”苏公道:“他道真凶乃湖州四雄,我怎肯轻易相信。谁又知晓此中有何蹊跷?”苏仁点头,道:“或许是借刀杀人之计。”苏公道:“此人来历不明,难辩好歹,信不是,不信亦不是。”苏仁道:“不如让苏仁去查访一番?”苏公思索,道:“如此也好,但须小心谨慎行事,不可令他人知晓。”苏仁答应,随后出府。

暮色时分,李龙、赵虎、吴江、郑海相继回府禀告,殷小六首级无有下落,他浑家亦无音讯;吕琐被杀一案,尚无头绪,其家人亲戚正熬油费火,忙碌丧事。其财物已清点,无有遗失。吴江、郑海禀告道,湖州捕快已倾巢而出,大盗、小盗、无赖、泼皮共抓获五六十余人,正细细盘问,失踪的明珠尚无线索,其余与此无关的盗窃抢劫财物案子却已破获多桩。苏公听罢,道诸位辛苦,且先行回去歇息。四人起身告辞。

用过晚膳,家人来报,公差雷千求见。苏公到得客堂,雷千躬身见礼。苏公准他坐下,细细说来。雷千道:“卑职与贺万二人奉大人之命跟踪那何固,此人行为怪异,忽东忽西,不知是何意图。卑职担心被他发现,故不敢过分打听。他在孔涞府前府后转悠多时,晌午过后,便雇得一辆马车,径直出了东门。卑职与贺万及两名衙役乔装跟上。何固沿龙溪堤岸前行,约莫三十余里,到得升山镇,便住进了一家客栈。贺万与另二人亦住了那家客栈,卑职便快马赶回禀告。”

苏公心中疑惑:那何固对青萝一往情深,自青萝失踪,焦虑不安,四方寻找青萝。怎的竟悄然离了湖州城,去了升山镇?问道:“你等可曾见得他有异常行径、言语或是神情?”雷千道:“一路上,不曾见着他有何异常。只是进得客栈房间,便关门不出。”苏公疑惑,道:“其中必有意图。明日大早,雷爷可速去升山镇,如有音讯,速速来报。”雷千答应,退身出去。

苏公回得后院书房,心中思索,怎的不见倪忠、汤孝回来?莫非那孔徕又有何举动不成?正思量间,家人来报,张睢张大人来访。苏公急忙出门迎接,二人见礼,进得书房,张睢落坐,道:“张某闲而无趣,又多舌好事,昼间闻得吕琐无端被害,不知可曾缉拿住凶犯?”苏公摇头道:“尚无踪迹。此中颇有蹊跷,甚为复杂,一时难以理绪。”张睢道:“明珠失盗一案可有进展?”苏公道:“不瞒张大人,苏某窃以为:那明珠失盗一事、龙溪无头尸首一案、吕琐无端被杀一案,此三者似有关联。”张睢微微惊讶,道:“闻得龙溪岸旁无头尸首乃是泼皮殷小六,可是如此?”

苏公点头,道:“确是。”张睢道:“那殷小六与前番劫珠杀人凶犯沈成乃是结交,沈成一案,张某曾查过此人,只是案发之时,他不在湖州,无有时机,故而未曾深究。”苏公道:“苏某以为,那沈成劫珠杀人一案,殷小六亦有牵连,非是无有时机,而是另有他用。此番明珠被盗,苏某思量事出蹊跷,莫或与前案相关,故而又查阅前案卷宗,细细寻问知情者,查得一名殷小六者,与沈成甚为要好。正待苏某欲去寻见这殷小六时,他却无端被杀;又查得这殷小六近日与吕琐来往甚密,或有勾当,正欲查访吕琐,他竟又被人谋害。凡此种种,我等举措皆落于他人之后。岂非怪事?”张睢道:“沈成一案,我等行径甚为隐秘、快速,却仍落下风,致使沈成外逃,此案不了了之。我早已怀疑其中有告密之人,只是无从查出。目今情形,正是表明此点。”

苏公叹道:“原来张大人早有心机。只是苏某初来湖州,手下众人,良莠难辩,人心叵测,难以委以机密之事。”张睢叹道:“学士大人所言极是。人道:人心隔肚皮。面善内奸者,何其多也。张某湖州三年,身边之人,多阿谀奉承、扒高踩低之辈,少披肝沥胆之士。今见学士大人亦有此感,张某不妨坦言告之,那李龙、赵虎二人本是贫穷子弟,因生计几近落草。张某遇之而起用,他二人为人忠厚正直,出生入死,我几经险境,皆是他二人奋力相搏,方才有得今日。张某以为他二人乃是可信之人,可付之重任。此番离任前,张某已交代二人,应竭力佐助学士大人。”

苏公道:“如此烦劳张大人熬心费力。苏某感激不尽。”张睢叹道:“我等皆是朝廷命官,上为我大宋社稷,下为我湖州百姓,何言感激二字?尝闻圣人言:道不同,不相与谋。我尝非议你父子不是,只道你等因循守旧,鼠目寸光。今日看来,即便道不同,亦可与谋。”苏公叹道:“新法变革,苏某只道于朝廷于民大不利,今日湖州一见,或是曲解。”张睢叹道:“有学士此言,张某安心矣。”

二人秉烛夜谈,约莫一个时辰。张睢起身告辞,苏公相送。张睢转身瞬间,苏公瞥见,猛然一震,心头疑云顿起。张睢并未察觉,出得书房。苏公跟随出院,只是满腹疑虑。回得居室,心中思索不止,迷糊中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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