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公退下堂来,令李龙、赵虎、吴江、郑海混入市井,细细侦探查寻。苏公换去官服,引苏仁出得府院。苏仁问道:“老爷此行,意欲何往?”苏公不答。苏仁又疑惑道:“老爷到得湖州,不及一日,便有盗贼前来。怎的如此快速?我委实不解。”苏公沿街前行,到得一个十字街口。苏公见街旁有一个卖饼老翁,上前躬身施礼,道:“借问老者,可知悦来客栈否?”那老者见苏公气宇不凡,回礼道:“不知这位客官问的是哪家悦来客栈?”

苏公一愣,道:“莫非还有他家?”那老者道:“城中有两家悦来客栈,一在城东,韩姓人所开,故道韩记悦来。又一在城西,乃一沈姓人所开,又称沈记悦来。不过,这沈记客栈已名存实亡。”苏公奇道:“莫非那店已然败落?”那老者点头道:“听客官口音,非湖州人氏。想必方来湖州,不知就里。那沈记客栈,名为客栈,实为盗贼窝穴。半年前,那店家事发,逃遁在外,听说已被人杀了。”苏公点头道:“原来如此。一年前许,我来湖州贩些绢绸,曾住在那家悦来客栈,无端失却了四锭银子,只道是在外遗失,如此看来,那店家倒是可疑。”

苏公谢过老者,与苏仁往城西而去。途中又请教路人,曲折前行,直到小忍桥。苏公驻足桥头,那小忍桥乃青石砌成,两侧有雕栏,当中一块青石碑上刻有“小忍桥”三字,下又有一语:能忍耻者安,能忍辱者存;小忍则大成,百行忍为上。而后有众多人名,乃捐资建桥者名姓。桥下有乌蓬小舟来往,两侧又有不少捣衣洗米妇人。沿河两旁,乃青石为街,街中店铺依次,来往之人甚众。苏公暗叹:江南水乡,果然另有一番情趣。

过得小忍桥,苏公四下张望,那苏仁眼尖,见着悦来客栈。二人上得前去,却见客栈门户紧闭,朱漆脱落,破烂不堪。匾额上“悦来客栈”四字,暗淡无光,布满灰尘蛛丝。大门赫然贴有官府封条,纸色发黄,字迹可辨。苏仁过去,自门缝往内察看,道:“久已无人居住。”苏公点头,径直入了客栈侧一酒店。酒店掌柜满面笑容,道:“这位爷可是沽酒?小人此可有上等好酒,乌程、状元红、龙清。”苏公、苏仁坐定,要了两壶乌程酒、三碟下酒菜。那掌柜端来酒菜,闲着一旁。苏公喝了一口乌程酒,酒虽香,却不及钱家庄那百壶酒,知道是假冒乌程,遂招手唤那掌柜过来同坐。那掌柜满脸带笑,坐在一侧。苏公道:“在下乃是贩卖绢绸的客商,往年来湖州皆住在壁邻客栈内。却不知为何现今关门闭户,且上了官府封条?”掌柜笑道:“原来是远方客商。”便将沈成一事添油加醋说了一番。苏公又问及沈成情形。那掌柜甚是口快,一一说将出来。

原来,那沈成乃是湖州城中一个泼皮,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四处行凶取闹,横蛮无理,左邻右舍,谁人敢惹他?后娶了城南吴屠夫之女为妻,这婆娘亦是一泼辣角儿。夫妻二人开得这一客栈,糊些银两铜钱度日。这沈成不知走了甚么运端,一日忽发达起来,便改了以前模样,装起斯文,竟与湖州一干富绅商贾往来。客栈交与浑家料理,沈成自开了一家赌坊,出进之人非一般赌徒博客,皆是湖州城中富贵,出手不凡。市井多有传言,博资之巨非常人可想,而亲见者甚少。沈成劫案事发,悦来客栈与那赌坊皆被官府查封。

苏公问道:“可有与沈成交好者?”掌柜道:“莫过于黄毛大虫殷小六。这殷小六亦是个泼皮无赖,为人凶狠,又有些手段。与那沈成,乃一丘之貉,沆瀣一气。又与湖州权贵勾结,横行霸道,说抢便抢,想打便打。谁人斗得他过?旁人又怎敢说一个字?”苏仁气道:“怎的不去府衙状告他等?”掌柜瞥了苏仁一眼,淡然道:“这位爷说得好听。自古官官相护,他等皆有幕后,又有钱使。往日有状告者,无不败诉,且倍受欺凌,往往家破人亡。你道谁人敢去告他?小人幸与沈成之父有多年交往,那沈成才未加纠缠。即便如此,小人每每送与几坛好酒与他。”苏公道:“在下闻听前任府衙张大人似是清正之人,怎的不往他处告?”掌柜叹道:“湖州之兴,张大人之功也。湖州之败,亦张大人之过也。”苏公一愣,一时竟不明白此话之意,追问掌柜。掌柜却叹息不答。

苏公又问及赌坊情形。掌柜全盘托出,其中不免道听途说、添枝加叶。问得赌坊去处,苏公谢过酒店掌柜,与苏仁过了小忍桥,曲折而行,穿街过巷,四下打听,直到那赌坊门前。苏公见那赌坊也已官封,甚为萧条。环顾左右,不少女子正倚门调笑,原来是勾栏之地。苏公见前方有一摊,卖的胭脂花粉铜镜发簪等等。摊主正与几个女子说物讨价。待那几个女子买物离去,苏公急忙上得前去。那摊主只道苏公要买物什,满面堆笑,道:“这位老爷,可要上等胭脂以赠红粉知己?”

苏公故作姿态,左看右挑,十分称意。那摊主笑道:“不知这位老爷相中的哪家姑娘?说与小人知晓,小人可为老爷主张。”苏公道:“某乃蜀中商客,欲买些胭脂回川与家眷。”摊主笑道:“甚好甚好。”苏公故奇道:“某去年来此,曾在此处博钱。今又想一试手运,却不想已被官封。不知何故?”那摊主只当有生意可做,便将沈成一事细细说出。苏公故作不解,道:“某闻听这沈成素与湖州权贵往来,怎的不曾保住?”摊主道:“只因这事端牵涉太大,连当朝丞相亦知晓此事,湖州一干人等岂敢去保?”苏公疑惑,道:“你怎知当朝丞相知晓此事?”摊主道:“怎的不知?湖州城中人人皆知。府衙那张大人便是因此丢了乌纱,端的可惜。”

苏公故作醒悟,连连点头,又问道:“你可识得殷小六否?”那摊主脸色一变,左右探望,低声道:“这位爷怎的问起这条大虫来?”苏公道:“去年此时,他曾借贷某十两纹银,今年特来寻他要账。”摊主摇头叹道:“恁的是羊入虎口。他绝不肯还你银两。”苏公故装诧异道:“有借据在手,怕他抵赖不成?”摊主道:“他便是这等赖皮,老爷即便告他亦无可奈何。”苏公面有怒气,道:“自古岂有借钱不还之理?”摊主道:“此等泼皮,借钱时满面堆笑、花言巧语,借到手中,哪还认得你样?若去讨要,他百个理由、千般事端,抵赖回避,如同割身上肉体一般。不如认作丢失也罢。”苏公道:“地方怎的不治理这等泼皮?”摊主笑道:“老爷有所不知,他等与地方甚为要好。湖州官吏富绅多来此消遣,或狎妓,或豪博。皆是他等出首做东。”苏公故作惊讶,道:“有哪些官吏富绅常来此消遣?”摊主道:“湖州城中官吏富绅无有不来者,如那华信、朱山月、许悫、孔涞、吕琐尤甚。满城官吏,惟有府衙张大人除外。”苏公略有所思。

摊主见左右无人,低声道:“钱生势,势生钱。有钱势者,便可横行于天下。谁人知晓那送往京城之明珠?谁人如此胆大妄为?便是这些有钱有势者。沈成不过是其中一卒。闻听新任知州苏大人破得奇案,寻得明珠。却不料到湖州方一日,明珠竟又被盗。且想来,谁人如此大胆?”苏公拈须点头,道:“这位爷言之有理。不过某闻听说是一个唤作飞天侠者似与此有关。”摊主连连摇头,道:“此乃城中人胡乱传言,不足以信。飞天侠乃是个好人,他劫富济贫,专以不仁不义之奸徒为目标,怎的会无端去新任府衙盗窃?”

苏公闻听,不由一愣,心中暗道:“这飞天侠严微竟是这等人?如此言来,在公堂之上,他言救助苦难母子之事,或是真的?那吕琐店铺被假冒公差诓骗了值钱物什,不定也是严微的声东击西之计?”那摊主又啰嗦一番,苏公随意买了两盒胭脂,又趁机问得殷小六所在。

苏公谢过摊主,又往前行。过得几家勾栏,见得一家乐院,苏仁看得明白,正是江南乐府。苏公忽想起施青萝失踪一事,欲入乐府看个究竟。乐府门官满面笑容,见着苏公二人,连声招呼,怎认得是新任知州大人?苏公亦不多言,进得乐府,却是偌大一个院落,满院青树,三方是楼阁雅间,有大红灯笼高悬,隐约有丝竹之声。早有人过来迎候,一妈妈将苏公二人迎入一室,只当他二人为寻欢而来,笑问道:“这位爷可有相好?”苏公笑道:“某乃川蜀丝商,往来京杭苏湖,久闻湖州第一才女施青萝小姐美名,意欲求见一面。”妈妈不觉一愣,笑道:“不瞒老爷,青萝姑娘已有相约。乐院中还有其余江南女子,才色过人。不如……”

苏公笑道:“如此七推八阻,想必其中定有缘故。莫非青萝小姐并不在乐院之中?”妈妈面容尴尬,道:“不敢欺蒙老爷,这青萝姑娘确不在乐院之中。”苏公低声道:“某闻青萝小姐无端失踪,可有此事?”妈妈面有难色,久久不语。苏公道:“一个活人怎的会无端失踪?乐院之人如此众多,怎的无一人知晓?依我看来,其中必有名堂。”妈妈叹道:“不瞒老爷,这事端的有些蹊跷,那青萝姑娘一夜间便不见踪影。依老身来看,定是那些好色狂妄之徒色胆包天,用了甚么鬼伎俩劫走了青萝。我家曹爷已报了官……”那妈妈本是个多言之人,说得兴起时,猛然想起甚么,便止口不语了。

苏公笑道:“某曾闻有人出得黄金百两,意语为青萝小姐赎身。不知贵院曹爷怎的不允?”妈妈一笑,道:“青萝之身何止百两黄金。”苏公意欲再问,那妈妈早已不耐烦,便召唤七八名年轻女子过来。苏公起身而退。依廊而行,三曲四折,处处见着拥红抱翠之少爷公子、书生相公,个个肆意狂笑,浪声不绝。与那学堂学府相比,别有一番天地。苏公不免感叹。

苏仁打听得施青萝居处,乃在后院。穿过一道月牙门,过得竹林幽径,有一四角木亭,亭中有椅有桌。亭旁有一宅,正是施青萝小姐居处,苏公见得院门上有“浮萍斋”三字,那院门却是闭着。苏仁上前,作推门状,门却随手而开,原来是虚掩的。苏公四下张望,满脸诧异。如此繁华之处,却别有一处静土,这施青萝端的不同寻常。曹衡沧许是将他当作摇钱树,故与众不同。环顾左右,竟无一人,许是这静中隐藏某种恐惧,苏公忽然一震,施青萝在此居处失踪,岂非与这幽静无声有关?

苏公隐约有不祥之感,忽然扭身回顾,果见竹林之中有一人影,不觉全身一震,厉声呵斥道:“竹林中何人?”苏仁急忙扭身看去,却见竹林中人闪身出来,不是他人,正是湖州名公子何固!何固面色阴沉,一言不发,冷笑几声,扭身欲去。苏公追上前去,问道:“何公子怎的在此?”何固反问道:“苏大人怎的来此?”苏公道:“苏某为青萝小姐无端失踪一事而来。何公子在此现身,必有缘故。”何固冷笑道:“何某不过迷恋风尘而已。”苏公道:“莫非施小姐已经回来?”何固不语。

苏公道:“施小姐无端失踪,有人推测是遭人掳劫,劫贼乃垂涎青萝美色者。何公子以为如何?”何固徊肠伤气,叹道:“何某亦有同感。”苏公道:“依何公子之见,这劫贼可能是何人?”何固低头思索,道:“何某无有实证,不敢妄言。待查寻出线索,定将告知大人。”苏公道:“苏某亦在查寻此事,不知何公子有何发现,可否道与苏某一听,或有益处。”何固漠然道:“恕何某无可奉告。”说罢,扭身而去。

苏公眼望何固身影,待他离去,方才回过身来。苏仁疑惑道:“看这何固,十分可疑,施青萝已然失踪,他怎的出现在此,行径如此诡秘?”苏公思忖道:“若施青萝被他所劫,他何必再现身乐院?岂不是故意招人耳目?”苏仁思忖道:“人皆道他迷恋青萝,已入膏盲,故而施此下策,劫走青萝小姐。为防他人之嘴,转移他人视线,他故意装出伤悲之情,又口口声声为了查寻青萝下落。此即他狡猾之处。”苏公点头,道:“此言不无道理。”

二人正说着,忽听得话语之声,却见月牙门口出得四五个人。当先之人厉声喝道:“何人擅入浮萍斋?”苏公看得仔细,当中一人正是江南乐院当家掌柜曹沧衡。

曹沧衡急急过来,正要呵斥,却见是苏公,不觉一愣,急忙喝退众人,躬身施礼道:“曹某该死,不知大人前来,万望恕罪。”苏公笑道:“曹爷言重了。苏某恰巧路过宝院,想起青萝失踪之事,故进来探寻一番,未曾想惊动曹爷。”曹沧衡又急急陪言。

苏公、曹沧衡到得“浮萍斋”前,注视那匾额,字迹隽秀,似出自女子之手。曹沧衡叹道:“此乃青萝所书。”苏公赞叹不已。说及才女,苏公见过许多,无有过小妹者。那苏小妹虽是女流之辈,却绝顶聪明,吟诗作赋,苏公每每有不敌之象。故而苏公从不敢轻视女子,今见“浮萍斋”三字,感叹其书法超凡脱俗、清新舒畅,果是一代才女。苏公顿生相见之意。

苏公环顾四下,令苏仁去察看屋舍前后。曹沧衡道:“在下早已叫人看过,并无可疑痕迹。此宅只有一门出入,其余皆是篱墙。”苏公道:“篱墙外那边是何去处?”曹沧衡道:“篱墙外乃是在下家眷。”苏公疑道:“内眷有哪些人等?”曹沧衡道:“尚有老母、贱内及小儿。”苏公道:“可与青萝来往?”曹沧衡摇头道:“

并无往来。”苏公道:“依曹爷之见,那青萝怎的出得乐院?”曹沧衡愁道:“此正是在下疑惑不解之处。在下细细问过,并无一人瞧见青萝外出。”苏公道:“那青萝可有相伴女婢?”曹沧衡点头道:“有二人,一名春花,一名秋月。”苏公思忖道:“烦劳曹爷且唤他二人来。”曹沧衡遂令一仆人去唤,又道:“青萝出事后,在下便叫他二人移住他处了。”

不多时,二婢到来。苏公看得清楚,二人约莫十四五岁,面目清秀,眉目中却有忧愁恐惧之情。二人垂手低头,屏气不语。苏公和气道:“你二人不必害怕,且细细回想。青萝失踪之夜,可有何异常?”二婢哽咽道:“回老爷话,当夜青萝姐姐并无异常。”苏公道:“当夜可曾有人来过这浮萍斋?”春花道:“燕草姐姐、秦桑姐姐曾与青萝姐姐说话儿,小婢两个也在旁听着,说的是新任知州大人到来,朱老爷请青萝姐姐前往相陪。闻听那大人乃是当今大学士,青萝姐姐甚为敬仰,非常高兴。后来,约是戌牌时分,燕、秦二位姐姐便要回去,青萝姐姐让小婢两个去送。送将回来,青萝姐姐言要歇息,小婢两个便回房了。”

苏公问道:“你二人未曾服侍青萝歇息?”春花一惊,慌道:“青萝姐姐不曾让小婢两个服侍,自去歇息了。”苏公道:“你二人睡在何处?”春花不言,秋月道:“便在青萝姐姐下房。”苏公点点头,问道:“当夜,你二人可曾听到甚么声响?”二人皆摇头,道:“夜间睡得甚死,不曾听到。”

苏公心中疑惑,问道:“青萝无端失踪,依你二人想来,是怎的一回事?”春花看秋月,秋月看春花,皆摇头不语。苏公道:“你二人与青萝十分亲近,可知乐院中有人嫉恨青萝者?”春花、秋月道:“青萝姐姐才艺出众,众多名流公子仰慕,乐院之中难免有暗中嫉恨之人。”曹沧衡疑道:“大人莫非怀疑院中之人……”苏公幽然道:“不无可能。乐院之中,本乃是非之地,嫉妒生恨者不在少数。曹掌柜可细细打探此事。”曹沧衡应诺。

苏公又问二婢,道:“那何固何公子你二人可知晓?”春花、秋月点头。苏公道:“他待青萝如何?”春花道:“那何公子钟情青萝姐姐,只是何公子性情孤僻,自恃才学。青萝姐姐每每不喜。”苏公道:“往来才子相公,可有青萝如意者?”春花、秋月摇头。苏公道:“你二人摇头是何意?无有,亦或是表示不知晓?”春花、秋月忙道:“无有。大人不信,可问曹老爷。”苏公手拈胡须,道:“可引苏某入青萝闺房一看?”曹沧衡急忙引路。

浮萍斋内,布置别致,虽是深秋,那院中却满眼绿色。曹沧衡令春花开得房门,引苏公进入。外间内有两张茶几儿,又有四张楠木椅,当中有一紫檀木案桌儿,其上有一瑶琴。秋月挑起内室帘儿,苏公忽闻得一息清香,分外清新。苏公知晓那香气必是从青萝闺房而出,钻帘入室,却见室内别具一致,临窗乃是一床,左右雕栏,架一顶雪白薄纱蚊帐,金钩分两方,床上铺桃红罽毯,又设青缎竹叶枕头,粉红色大被褥。床下一脚踏,上有绣鞋五双。旁有一几,上有铜镜香盒。窗前悬有青绿花鸟,左右周转,苏公细看,方知是用布做成,栩栩如生。窗下又有一几,有官窑花瓶、茗碗,并几册书卷。左右两溜四张朱漆椅儿,搭着椅搭,下有小方脚踏儿。一旁横有案桌,上磊有书籍,并着砚台纸笔,又有一鼎,焚着香木。壁上并列悬有众多书、画、诗、词卷轴,皆乃名流才子相赠,且多题赞颂阿谀之词。其中亦有青萝自书之辞赋,幽然惆怅,情不可言。

苏公感叹:真风尘才女也。依次看去,书画有佳有平,诗词或雅或俗,不一而论。曹沧衡立于苏公身后,道:“青萝无端失踪,在下细细查过此处,毫无凌乱之象,青萝的首饰珠宝且在。先前府衙雷、贺二位差爷也来查寻过,并无异常迹象。此即在下疑惑之处,青萝若是被强行掳去,即便不能高声叫喊,亦会奋力挣扎,致使房内物什倒地破损。”苏公道:“房内既无可疑痕迹,想那时青萝定已熟睡,强人又用了甚么手段,如迷香之类邪门恶道。故而青萝毫无知觉。”曹沧衡顿时无言。

苏公细细查看房内,默默无语,似有所思。曹沧衡心中疑惑,不觉问道:“大人,可有甚么疑点?”苏公不答,回身又去看那壁上字画。曹沧衡亦随之观看,只是于字画不通,不明其里,只道苏公发现名家墨迹。苏公忽指其中一幅卷轴,道:“此卷轴先前可有?”曹沧衡摇摇头只道不知,急看春花、秋月。二婢慌忙看去,皱眉回想,久久不语。苏公上前一步,道:“你二人且细细想来,此卷轴何时悬上?”二婢细看多时,不曾忆起。春花支吱唔吾道:“回大人,小婢未曾留意过,只道早已悬挂满墙,怎知晓其中这些。”

苏公细看那字卷,忽道:“此卷墨迹犹新,印鉴尚艳。若苏某不曾看错,此卷书写不过三四日前。”曹沧衡疑惑,道:“不知大人此言何意?”苏公道:“看此卷笔迹章法,应是青萝小姐所书。”曹沧衡问那二婢道:“你二人近日可曾见着小姐书写?”二婢摇头。曹沧衡面有愠色,道:“你二人与青萝日夜相伴,怎未见着他书写?”苏公淡然一笑,道:“他二人既与青萝日夜为伴,青萝怎的无端失踪?”曹沧衡无言以对,思索片刻,又道:“依大人所言,即便此卷是青萝于无人之时所书,又有何干系?”

苏公思忖道:“曹爷且想:满壁卷轴,悬挂时日已久,但凡新卷悬挂,一般来言,应在尾末之处,怎的无端悬于其中?”曹沧衡道:“不定是青萝一时之兴,厌了先前那卷,便替换了这卷。”苏公摇头,道:“悬挂此卷绝非一时之兴,其中必有玄机。”曹沧衡一愣,不解其意。苏公又道:“既悬此卷,那先前此处所悬之卷轴何在?其目的分明是有意替换。”曹沧衡满眼疑惑,问道:“大人所说,在下益发不明白了。青萝用此卷换那卷,有何意图?又与他失踪何干?”苏公道:“曹爷此言错矣。青萝在闺房无端失踪,而闺房壁上无端悬挂此卷轴,失却了先前一卷?此二者有何蹊跷?苏某思量,那换下之卷轴便是查找青萝之线索。”曹沧衡一愣,问道:“大人之意是……”苏公道:“曹爷及二位姑娘可细细回想一番,先前卷轴是何面目?是字是画?何人所作?”

曹沧衡从未加留意此些,哪里想得出来?那二婢亦是粗俗丫鬟,自然也不知前后。此即常见不疑、熟视无睹。苏公见三人皆茫然,又道:“亦或与卷轴本身无关。如此用心换了卷轴,想是害怕被人发现甚么。细细想来,那卷轴有何可怕?必是卷轴上面有字迹或画象。”曹沧衡忽悟道:“定是青萝趁其不意之时,在卷轴上写下那贼之名,意图留下线索。不料,青萝此着被那贼发现,那贼便取去那卷轴,壁上无端少却一卷,甚为可疑。那贼担心被人察觉出来,便随意将青萝所书新卷换上。”苏公点头,道:“正是如此。”曹沧衡转念一想,反问道:“如此说来,那青萝却是知晓那贼的,怎的不高声叫喊,或是奋力挣扎?怎的肯甘心任其掳去?如此不合情理。”苏公思忖道:“当时情形,未有人见着,岂可以常理推测?青萝或遭胁迫,性命交关之时,怎敢叫喊挣扎?曹爷,可召集院中人询问,可有忆得先前之卷者?”曹沧衡答应。

苏公忽见春花欲言又止,问道:“春花,可有话说?只管说来。”春花忙道:“回大人,小婢想那何固何公子文采风流,曾多与青萝姐姐谈说诗词书画,相必他忆得此卷。”苏公含笑点头,令曹沧衡唤人去请何固前来。曹沧衡退身出去,那厢苏仁迎面进来。苏公正望着青萝字卷出神,苏仁不便上前,站立一旁。

苏公抚须片刻,略有所思,转过身来,却不看苏仁,只是环视闺房。近得案桌前,苏公取过一卷书,翻开一看,却是柳三变之《乐章集》,又取过一卷,乃是《李义山诗集》。书籍一侧,整齐磊着一摞卷轴。苏公将卷轴一一展开看过,又近得床前,俯下身来,细看那床踏。床踏之上一行绣鞋,一共十只,苏公取过一只,观望于手掌中,而后又一一看过。春花望着苏公行径,甚为好奇,忍不住道:“青萝姐姐有六双花鞋,另一双定是穿著。”苏公道:“你可记得那双鞋甚么色儿?”春花看那五双鞋,思索道:“乃是青色。那鞋是青萝姐姐养母赵老夫人亲手缝做,十分精致。青萝姐姐甚为珍爱。”秋月亦如是说。苏公道:“青萝失踪之后,此房可曾整理?”春花、秋月皆摇头,道:“只是稍作清点,并不曾少了甚么。”

苏公皱眉思索,抬起头来,见着苏仁,方才醒悟,问道:“你可有发现?”苏仁一笑,展开手心,却是一玉坠,道:“此玉坠乃在房后一篱墙处发现。那处篱墙略有空隙,似有人出入过。”苏公拈起那玉坠,只见:那玉坠呈桃状,有一黄色丝绦系着,晶莹碧透。握在掌心,隐约有丝丝寒气。细一看,那玉坠正中却雕刻两个小篆字儿,苏公看得真切,乃是“长曲”二字。此二字是何意思?苏公不解。

苏仁见苏公神情专注,好奇心大起,亦凑过头来,经苏公指点,方才看见二字,不免惊讶,道:“如此小的字儿,苏仁竟大意错过。幸亏老爷一眼瞧见了。”苏公道:“如此一块美玉,价值不菲,绝非寻常书生秀才所有。此二字是何意思?尚不得而知。或是人名,或是他意。此玉或是案中人所遗,或与此案毫无干系。切不可妄自推断。”苏仁唯唯。

苏公闻听得浮萍斋后有迹象,遂令苏仁引路,退身出得浮萍斋,正见曹沧衡引一人而来,来者非是他人,正是何固。苏公将玉坠纳入袖中,站立相候。曹沧衡远远道:“苏大人,方才出去正巧遇着何固何公子。何公子闻听,初始不愿前来。小的苦苦相缠,只道此事关系青萝失踪真相,他方才答应。”何固到得跟前,微微拱手,十分不快。苏公回礼,道:“此事有劳何公子。”何固亦不多言,径直往斋内而去。苏公、曹沧衡、苏仁等人紧随其后。进得闺房,何固四下张望,曹沧衡急忙指点,何固望着青萝字卷,颇为疑惑,细细瞧看后并不言语,又转向其它。曹沧衡急道:“何公子可想出此处先前曾悬挂何卷轴?”一言似提醒何固,猛然一震,急急环顾左右,眉头一锁,脸色顿变,吃惊不小。

苏公早将何固变化看得一清二楚,心中疑惑,暗暗观望,并不多言。曹沧衡似有察觉,急问道:“莫非何公子已然想起?快快说来。”何固茫然若失,冷冷道:“何某不曾想起甚么。如此众多卷轴,哪里记得?”曹沧衡急道:“且细细回想,或可记忆。”何固冷笑一声,摇头不语,转身便走。

何固正欲出房,苏公忽道:“何公子且留步。苏某有一事不明,望何公子赐教。”何固住足,却不回身。苏公道:“苏某久闻何公子风流倜傥,乃湖州有名的才子。公子与青萝来往甚久,可谓红尘知己也。”何固冷笑一声,道:“苏学士有甚言语尽管说来,何必饶舌。”苏公淡然一笑,道:“苏某心中有一事不明,何公子文采出众,怎的青萝小姐房中无有何公子之书画?莫非何公子惜墨如金否?”何固冷笑一声,道:“此乃何某私事,恕何某无可奉告。”正欲抬步,苏公又道:“如若苏某不曾言错,那青萝字卷所替代者便是何公子墨宝!何公子暗中取回卷轴,不知是何用意?”何固一愣,转过身来,望着苏公,面有怒气,道:“学士大人此言是何意思?”

苏公笑道:“何公子乃聪明绝顶之人,其中情形何须苏某多言。”何固冷笑道:“莫非你等怀疑青萝系何某所掳?”苏公道:“苏某并不曾如是言,只是想知晓那失踪卷轴之情形。”何固迟疑片刻,道:“说出来亦无妨,那不见的卷轴非是他人所作,确是何某秃笔涂鸦,曰《闭月羞花图》,又题太白诗句,‘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只是怎的无端失踪,反被青萝字卷所替。何某亦不知晓。”苏公冷笑道:“室内有卷轴数十,怎的独独少了何公子《闭月羞花图》?苏某百思不得其解。”何固脸色铁青,瓮声道:“苏学士何等聪明,焉有不明之理?恕何某失陪了。”说罢,急急而去。曹沧衡望其背影,满面疑云。

苏公并不多言,出得浮萍斋舍,沿篱墙察看。到得拾玉坠处,苏仁指点地方,因花草树木遮盖,玉坠幸未被他人发现。苏公看那篱墙,果有间隙,足容一人侧身出入。曹沧衡奇道:“莫非大人疑心贼人从此进出?”苏仁道:“曹老爷以为如何?”曹沧衡道:“从此出去,却正是在下家院。难道那贼人竟是家中人不成?”苏仁奇道:“你可曾询问家人?”曹沧衡摇头道:“不曾问过。”苏公道:“如此,曹爷可细细询问家眷,如有异常,可速来告。”曹沧衡唯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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