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是鬼神的世界。这时,灵魂或依附于鬼,或依附于神,在夜空中游荡,游荡……

冷。空气中到处都游荡着冷。地面上到处都滚动着冷。古人云:气之轻轻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于是重浊之冷气聚集于地上。成仙者飘然而去。成鬼者下了地狱。地狱更冷。所以人们都怕死后被打入地狱。

这个天气简直不适合成仙者坐化。风把天空撕破发出令人胆战心惊的呜呜作响的呼啸声,裹胁着雪花挟持着雪粒啪啪啪地向地面扑打而来。探照灯穿过纷纷扬扬的絮状的雪花与打在人身上裸露部位象沙砾一样隐隐作痛的雪粒的缝隙,顽强地向每一个角落剌去。高墙内的花花草草以及平日里整装待发队列俨然的灌木丛,在这个时候已经全都龟缩在惨白的披盖下面,再也不敢发出丝毫的声息。

刘辉卷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不是因为冷,家里给他送来了羽绒被,那是一种很能保暖的物件。下午他被转到了单人监室后,他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兆。他以为自己已经被判了极刑。

他是因为受贿罪被逮捕的。在他看来,一切都是因为时运不济。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偶然发生的盗窃案件。一切都是因为那个自作主张的老婆江姗。他已经明确告知她不要报警,可她江姗偏不听,非要报警,惹来了警察勘查现场。而这些警察也真是作恶,非要去把贮藏柜的台面撬开,发现了他藏在暗箱中的几十万元钞票。而那些纪检员那些检察官的更是作恶,依葫芦画瓢,象警犬一样地在他家里东嗅西寻上击下敲外翻内撬的,又搜出来了他费尽心机藏匿起来的几百万元钞票。如果他费尽心机藏匿起来的那几百万元钞票不被警察不被纪检不被检察的那一帮可恶的人发现,他就不会呆在这他连做梦都想不到的鬼地方来了。

他把这一切,又怪罪到了那个被别人杀死在她自己家中的名叫王莉的女人身上。如果不是她的死,别人也不会胡乱猜测他,别人也不会把异样的目光投向他,他也就不会急急忙忙地去把家搬了,如果不是害怕别人异样的目光,他也就不会在那几天外出搞什么考察,如果他不急急忙忙地把家搬了过去,如果他不出去搞什么狗屁考察,他家里也就不会被盗,如果他家里没有被盗,也就不会引来警察勘查现场,如果警察不来勘查现场,也就不会被警察发现他绞尽脑汁费尽心机藏匿在家里的钞票,如果警察没有发现他绞尽脑汁费尽心机藏匿在家里的钞票,纪检检察那一帮子可恶到了极点的家伙也就不会找到他头上来,他也就不会呆在这他连做梦都想不到的鬼地方来了。

他进来的这些日子里,无时无刻不在考虑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可总也理不出个头绪来,就如同在问是先有鸡后有蛋还是先有蛋后有鸡一样。本来只有些许白发的脑袋,这些日子里却好象雨后的春笋窜出地面一样,哗哗啦啦地两鬓连同头顶就白了一大片。因为思虑过度,一个个的问号纷纷籍籍地把两个眼袋也挤得凸了起来,凸了起来的眼袋把光线也遮挡住了,两个瞳仁一片浑浊。

被关押进这看守所来时本来先是在八个人一个房间的监室里的,今天却突然被转到这个单人监室来了。从进到这单人监室来的那一刻起,他的两个小腿肚连同大腿上那几群承载着肥厚脂肪的肌肉就在不停的颤抖。他不是不懂法,他毕竟是当过市国土局局长的人,国土局也是执法机关,基本的法律知识他还是清楚的。他知道他的案件还没有经过法庭审理,还没有经过律师辩护,还没有到判刑的时候,今天早上反贪局的检察人员还在提审他。但他从自己为官多年的经验中揣摩到,自己的案件肯定是已经内定了,内定了要判极刑。现在任何机关任何部门做任何事情都习惯内定,检察法院也不应当脱俗。如果不是内定要判极刑的话,就不会把他关押到这单人监室里来了。

他突然把被条掀开,神经质地坐了起来,两眼直愣愣地盯着监室房门上的监视孔。他现在感到空前的孤独无助。如果在今天下午之前他还心存侥幸会有贵人援手相救的话,现在他已陷入深深的绝望之中,他感到了一阵阵的恐慌。他迫切地渴望监室的房门突然咣的一声被打开,再关押进来一个人犯,好有个伴。他甚至期盼着值班看守的民警能站在门前那里透过监视孔对着他训斥上几句。

他静静地坐在监室的角落里,浑浊的瞳孔在室外过道上的灯光照射下有一点光线的屋子里不时地闪烁着星星亮点,活象一个幽灵。耳中听到的除了外面天空传来的凄厉呼啸声外,再也没有其他的声音出现。

他回想起了他的这一生。他的这一生太顺利了。那时,父亲怕自己插队落户当知青的独生儿子在农村吃苦,就提前退休了。于是他就返城顶替父亲参加了工作。在那些年里实行起了顶替制度,老的退休,子女可以顶替参加工作。他父亲为了他,还未到退休年龄就申请退休了。于是他到了他父亲所在的轻工系统的一个纺织工厂上班了。说实话,他很敬业,他一直都很敬业,也正是他的敬业,所以两年不到他就提了干,当了厂团总支书记,后来又调到了轻工局的机关部门,再后来又带薪读书上了党校。从党校毕业后才一年多点时间,他就被提拔为区轻工局的副局长。这之后基本上是几年一个台阶,左提拔右调动的,就坐到了市国土局局长的宝座上了,在这市国土局局长的宝座上也呆了三年多了。本来这次换届他将会有机会更上一层楼的,可却突然就这样倒下了。他实在不甘心,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不甘心啊。

上午反贪局的检察官提审他时,一个年轻的女检察官问他受贿这么多钱准备用来干什么,他望着天花板不屑一顾。逼问急了,他高声地吼叫到:“你说干什么?用来养情妇啊!知道吗?我就喜欢风骚的女人!”他挑衅地一动不动地盯着这个女检察官,嘴里不依不饶地继续说到:“象你这样板着一副苦瓜脸活象别人欠你债不还钱一样的女人我是从来不要的!哼!你根本就不是女人!对吧?”说完就象得到了一种突如其来的快感一样地开心。可下午被转到了单人监室过后,原先还虎倒威风在的他却彻彻底底地蔫了下来,蔫得如同抽了筋一样,瘫成了一团泥。

对了,找这么多钱来干什么呢?他现在回想起了上午在审讯室里女检察官提问的这个问题。晦暗的囚室里,他的一双鼓着沉重眼袋的浑浊的眼睛一忽儿睁开,一忽儿合上,眸子里忽闪忽闪着一点点微弱的亮光。

最先是为了儿子吧?他慢慢地回忆着。是啊。儿子在学校里各科成绩都很优异,一直是年级的前几名,老婆说我们的儿子以后肯定会有大出息的,应该给他准备些钱,到了一定的时候好送他到国外去深造。她说钱副市长的儿子已经被送到美国去了,金副书记的女儿也到了加拿大,我们的条件也并不比他们差多少啊!

噢,儿子!儿子长得真象他,鼻子、眼睛、眉毛、嘴角,连走路的姿态都一模一样,认识的人有喜欢开玩笑的说这爷俩简直就是从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一样。

真真个个的是我刘辉的传人啊!刘辉常常感慨到,也常常为这感到自豪。

这些年来对儿子关注的时间少了,过问得少了,但儿子却象是纯天然的优秀苗子,各科成绩都依然是那么优异,还在学校里当着这样委员那样代表的,刚刚进入高中的他,居然有女同学给他写求爱信呢!哈哈,真真个个的是我刘辉的传人啊!

想到儿子,他浑浊的瞳孔闪烁出的星星光点越来越亮,越来越持久。

一个寒噤袭来,他瞳孔里的亮光倏地黯淡了下来。我如果被判极刑,儿子怎么办?别人会不会指着儿子说“这家伙的老头是被枪毙的”?儿子能承受得了这种可怕的舆论吗?儿子还能出国深造吗?还有将来儿子找媳妇能顺利吗?儿子可是我刘家传宗的独苗啊!

他突然从监室的角落里蹦了起来,一个冲刺就扑到了监室的房门上,双手握紧监视孔上的铁条使劲摇动,同时双脚猛踢铁质的监室房门,一边歇斯底里地大声叫到:“我要交待!我要交待!我要交待……”

剌耳不停的声音冲向夜空,但比它分贝还要高的寒风又把它推了回来,只得在这室外走廊有限的空间里胡蹦乱窜,将门窗墙壁之类的碰撞得发出凄惨的声响,使得被囚禁在高墙内这一隅的人们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附近监室里的人犯就如同听到了冲锋号的士兵,纷纷从已煨热了的被窝中跳了出来,挤到了各自监室的房门边,叫骂声、欢呼声、跺脚声、敲打铁门的咣咣声,此起彼伏。枯燥乏味的囚禁生活突然注入了调味剂,不由得让这些人兴奋了起来。

值班看守的民警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厉声地喝斥到:“安静!安静!”

橡胶警棍击打在铁质的监室门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些人终于安静了下来,但刘辉还在大声地吼叫着:“我要交待!我要交待……”

民警杨六顺、马泰来冲到关押刘辉的监室门前,厉声训斥到:“不许乱喊!”

刘辉的声音渐渐地小了下来,但还是固执地说到:“我要交待!我要交待……”

带班的看守所副所长高仓能也急急忙忙地跑来了,问:“什么事?”

杨六顺指着关押刘辉的监室说:“这家伙说他要交待问题。”

“把他带到审讯室去!”高仓能命令到。

“是!”杨六顺与马泰来把监室门打开后进到室内,两人一左一右将刘辉挟着就带了出来。

“说吧!”高仓能的脖子短粗肥厚,冰冷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后在黑夜的审讯室里明亮得刺眼的灯光下面发出了隐隐约约的回声。

这个审讯室有隔音装置,不怕刘辉再怎么狂叫,声音也传不到外面去。

坐在铁椅上的刘辉已经没有了刚才的狂燥,他缓缓地抬起头来有气无力地说到:“我要检举大贪官,比我还大的贪官!”

“说吧!是谁?”

眼前的这三个人站立在那里,挺直得象雕像一样。坐在铁椅上的刘辉转动着两眼打量着面前的这三个人,心想着他的手下在向他汇报工作时也是这样站立着的,两手自然下垂,规矩地放在身体的两侧。

仿佛突然注入了兴奋剂,刘辉一眨眼功夫又找回了在主席台上作报告时的感觉,昂起头来趾高气扬地说到:“这个嘛……”

杨六顺手中晃动着的橡胶警棍突然使得刘辉极其不舒服起来,他把目光收回,闭上了眼睛养起神来。

“说呀!”高仓能凑拢过去逼视着刘辉,并突然大声地催促到。

刘辉似乎受到了惊吓,全身猛地一阵抽搐,接着身子一个倾斜,摔到了地上。马泰来一个健步跨了过去把刘辉拉了起来。

当回到现实中来的刘辉的目光再次在面前的这三个人身上稍作停顿的那一瞬间,感受到了有一种恐怖袭来,他又一次歇斯底里地大叫了起来:“我要见检察官!我要见检察官……”

“检察官现在还没上班!要见也得等到天亮以后!”高仓能厉声喝斥到:“说!要交待什么问题?”

“我不与你们说,我要见检察官!我要向检察官说!我要见检察官……”刘辉不停地狂叫起来。

高仓能平生最恨软蛋,他觉得这种人得势时耀武扬威不可一世,一旦狐狸尾巴被逮住了,就如同丧家之犬一样,一咬一大串,害得别人妻离子散,简直个就是祸国殃民!看着面前的这个人,高仓能厌恶极了,一双浓眉锁了起来:“听说你下午连饭都没吃,怎么还这么有精神?是不是疯了?”

“我没疯!我没疯!我要见检察官!我要见检察官……”

“够了!”高仓能严厉地训斥到:“再吼叫的话就把狱医请来给你注射针药了!”

刘辉被震慑住了,他不知道要给他注射什么样的针药,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轻得最后只有他自己才能够听得到:“我要见检察官……我要见检察官……”

高仓能向杨六顺与马泰来吩咐到:“把他带回监室去!”又向刘辉警告到:“再不许胡乱叫唤了!”

听到高仓能的指令后,马泰来与杨六顺架着已经瘫软了的刘辉就把他送回到监室去了。杨六顺是这个监区的值班看守,马泰来是在另一个监区值班,马泰来是听到这里的吼叫声后赶过来帮忙处理的。将刘辉送回监室后马泰来就离开了。

高仓能回到办公室来后,把外衣脱了下来顺手扔到了靠椅上,然后往沙发上倒了下去。刚才的一阵吵闹,把他的瞌睡也吵醒了,现在头还有些昏沉沉的。

“这狗日的刘辉,半夜三更的把人闹得不安身。”高仓能嘴里嘟囔着,刚刚倒在沙发上,又猛地坐了起来,望着墙壁发呆。

为什么刘辉一看到我他全身就哆嗦了呢?在审讯室里他怎么就突然不说了而且非要见检察官要对检察官说呢?他是不是认出我是谁了才这样呀?在大舅子家里他也只与我见过一面呀,而且也没有任何交谈呀。

如果是这样,那他要检举的人莫

非是……

高仓能突然一个寒噤,两只耳朵嗡嗡作响。

这太可怕了,怎么会有这种软蛋啊?

要不要给他说呢?

他妈的!先不管他,先把这家伙稳定下来再说。这狗日的下午饭也没吃,是不是饿昏头了啊?

想到这里,高仓能拿起电话就拨了起来,“喂,六顺吗?你过来一下。”

杨六顺到了高仓能的办公室的时候,高仓能已经倒在沙发上睡着了。杨六顺喊了两声后见高仓能没有反应,就过去拍了他的肩膀一下,高仓能似乎是受到了惊吓,猛然从沙发上蹦了起来,把杨六顺吓得急忙后退了两步。

“什么事?”高仓能问到。

“你叫我过来的呀!”杨六顺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了,这高所长叫我过来怎么还反问我有什么事呢?

“哦,是吗?”高仓能定了定神,然后问:“刘辉还在闹吗?”

杨六顺说:“没有啦!”

“嗯,你可得时不时地到他监室门边去注意观察一下,看他有什么反常举动,千万不能出事啊!”

“是。”杨六顺回答到,“还有什么事吗?高所长。”

“没有了。你回去吧,盯紧点啊!”

“好的。”杨六顺说完就转过身去准备往外走。

“噢,等一下。”高仓能指着桌子上的一盒方便面说:“你把它拿上,泡好后给刘辉送去,那家伙可能是饿昏头了。”

杨六顺按照高仓能的吩咐,把那盒方便面拿到了手中。

杨六顺刚走到门口,高仓能又在后面叫到:“等一下!”

杨六顺又倒了回来,疑惑地向高仓能望着。

“听说你欠了别人一笔钱?”高仓能问。高仓能的脖子太粗短肥厚了,说出来的话经常变调,他说的“钱”如果不注意听的话还以为是“情”呢。

“没有啊!谁说的?”杨六顺矢口否认到。

“哦,没有就算了。你回去吧,记着把方便面泡好后给刘辉送去啊!”高仓能提醒到。

“好的!”

看着杨六顺离开,高仓能从桌子上拿过来一本书,倒在沙发上就翻看了起来。他喜欢读书,读的都是一些武侠小说,一到他值班的时候经常就是拿着一本小说熬通宵,第二天一交完班后就跑去洗个桑拿,在浴室里补上一觉。看来今晚他又不准备睡觉了。

刘辉蹲在监室的角落里,两眼茫然地盯着监室房门上的监视孔。他在等待天亮,他要在天亮后向检察官检举,检举比他还要大的贪官,求生的本能迫使他不得不这样做。

室外过道上的灯光漏进这监室里来使得地面形成一团亮圈,这团亮圈让他想起了刚才在往返审讯室与监室的途中看到的雪花。从审讯室到羁押刘辉的监区之间有一个空旷的院坝,刘辉被民警带着走过这个院坝时,天上正纷纷扬扬地飘着雪花,地上已经象棉絮似的铺上了厚厚的一层积雪,踩上去,嘎吱作响,积雪已盖过脚拐处。这是春节后的第一场雪。

“地面上积雪反射的光比这还亮啊!”刘辉暗自感慨到,然后百无聊奈地自言自语地念叨了起来:“雪啊!雪!雪啊!雪……”

“雪”?这个字眼念起来怎么这么顺口呢?刘辉突然有所触动,脑海里开始在疯狂地筛选着与雪有关的信息。

噢,柳雪?对,就是那个名字与人一样清纯秀丽的女子!

那是二十多前年的事情了吧?那时多大?二十二岁?二十三岁?刘辉想。哦,对了,已经过去二十七八年了吧。那时还在纺织厂工作,在任团总支书记。而那时的柳雪是在厂工会工作,是厂里文艺宣传队的骨干。那时正在排演样板戏,柳雪在《红灯记》里演李铁梅,在《沙家滨》中演阿庆嫂,在《杜鹃山》里演柯湘,反正都是演的主角,是厂里公认的厂花。那时柳雪父亲是厂革委会的主任,是厂里的一把手,因为家庭条件优越,众多求爱者都在柳雪的面前碰了壁。但刘辉没有。因为刘辉没有向柳雪表白过爱恋。他只是一直暗恋着柳雪,他只是有事没事都往柳雪家跑,名义上是去向柳雪的父亲柳主任汇报工作,厂团总支书记向厂革委会主任汇报工作是天经地义的,别人也无可非议,实际上刘辉就是找着法子去亲近柳雪。可柳雪对他却好象没有多少感觉,有时他把柳雪家的门敲开后柳雪只要说上一声“我父亲没在家”他就不好意思再往里走了,如果柳雪的父亲在家时刘辉进去与他一交谈上,柳雪就出门去了,一直要等到刘辉走了后柳雪才会回来。

在过来的这二十多年的时间里,柳雪在他心里一直是一个清纯、完美的形象。刘辉一直在心里责怪自己当时为什么不主动一些,为什么不直接向柳雪表白自己对她的爱恋。

应该是向柳雪表白过一次吧?刘辉在心里回忆到。不过,那算表白吗?她当时清楚吗?

那是在厂里举行的职工赛诗会上。刘辉知道柳雪的生日是在六月份,他想六月天下雪那不是太珍贵了吗?于是在赛诗会上刘辉就朗诵了一首他冥思苦想了很多日子才创作出来的诗歌,标题就叫《献给六月的雪》。他现在只记得诗歌的第一句是“啊!六月的雪,我爱你!”后面到底还写了些什么他已经记不得了。但他还记得他朗诵完后下到台下来时坐在旁边的厂工会主席老张说的一句话。——哦,那工会主席叫张什么来着啊?嗯,想不起来了。不管他,反正就是那个喜欢舞文弄墨咬文嚼字引经据典的那个大家都公认的酸秀才,他当时学着刘辉的腔调摇头晃脑地拖长着声音说了句:“啊!六月雪——,冤——啊!”

他当时还搞不懂这个酸秀才老张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有些刺耳,有点被涮了的感觉,就转过身去再没有答理他。一直到了很久以后刘辉才知道了有个窦娥冤的故事。

哦,窦娥冤?六月雪?

今天下的这场雪是正月里的第一场雪,虽然不是下在六月,但却来得这样猛,这可是好多年都没见到过下这么大的雪了啊!窦娥死后地面的积雪有三尺,今天地上的积雪也会有三尺吧?难道,这是一种预兆吗?难道,我真要成为窦娥样的冤鬼吗?

是啊!这么多贪官,为什么就我倒霉呢?为什么就我背时呢?

外面天空的呼啸声似乎在渐渐停歇了。除了室外过道上昏暗的灯光,天色却仍然未见明亮起来。

雪停了吗?

听不到外面天空风雪的吼叫声的刘辉,现在又想到了雪。又想到了那个柳雪。

柳雪现在真的还是那么清纯吗?她真的值得我这一生对她这么眷恋吗?他想起了几个月前与柳雪的那次见面。

那天他从市政府开会回到办公室时是下午的四点过钟,在上楼梯准备到三楼自己办公室的途中,听到二楼的办公室里里传来一阵嘈杂声,他即转往二楼办公区走去,在二楼里面的一间办公室里有一个中年妇女在兜售化妆品,几个女工作人员正围着她与她讨价还价。他窝在肚子里的一股鬼火不由得吱的一下往上窜了出来,刚才在市政府因为工作上的原因被市里的领导批评了,正没找到发泄的地方哩,这下可好,有人撞上来了!

“在干什么?”刘辉铁青着脸突然出现,把几个女工作人员唬得作鸟兽散。兜售化妆品的那个中年女子朝他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就低下头去收拾她的东西去了。

这中年女子朝向他的这一瞥,使刘辉一下子怔住了,脸上阴暗的色彩也立马消退,变得柔和起来。这一瞥他太熟悉了。这张面孔在他脑海里已经回味了二十多年了。他冲着这女子喊了一声:“柳雪!”声音里有一种动情的色彩。

这女子抬起头来向他看了看,淡淡地说了声:“哦,是你哟。”似乎觉得太冷淡了,接着又现出了一丝浅浅的微笑:“怎么,当官啦?好气粗呀!”

这一下,弄得刘辉有些尴尬起来,他“嘿嘿”地笑了笑,突然找不到该说些什么话才好。

“哦,这化妆品挺不错的,怎么样,给你太太买一盒回去吧!”柳雪把他当作了兜售的对象了。

“嗯,好,好,多少钱一盒?”从来不与化妆品打交道的刘辉,这当口如果拒绝的话觉得有些却之不恭了,赶紧应允到。

“熟人嘛,少收你点,讲个吉利,就卖你一百八十八元一盒吧,刚才她们还我两百我都没卖呢。”

“好,好,那就拿一盒吧。”刘辉从兜里掏出钱夹来,取了两张一百元钞票递给柳雪,说了声:“不用找了!”

“那怎么行呀?一分钱一分货嘛!”柳雪把零钱找了来补给刘辉,然后说了声“再见”,提着货物就各自走了。

刘辉暗自斟酌了半天要问的问题,比如“家里还好吧?”“老公在哪上班呀?”“孩子多大啦?”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还没说出口来,就已经没有见到柳雪的踪影了。

“呀——,刘局长也买化妆品啊,多少钱一盒买的呀?”王莉走了进来,发出了一声惊叫。

“一百八十八。”刘辉随口答道。

王莉立即“哈哈哈”地大笑了起来。

“笑什么?鬼丫头!”

“我说嘛,刘局长为哪样要把她们赶走,原来是要募捐,怕她们发现啊!”

刚才围着柳雪讲价的几个女工作人员这会儿又全都出现了,王莉一说完,全都止不住地在那里大笑了起来。

刘辉有些恼了,转身就走了出去。

刘辉刚走出门,就听到一个女工作人员在后面说:“本来她要卖我们一百二十元一盒的,刘局长却要用一百八十八元去买。”

王莉说:“呵呵,人有钱了嘛,就得讲究个吉利啊!”惹得那一帮女人又在那里不停的笑了起来。

刘辉这才明白她们笑的原因了,走到楼梯口他就将刚才买的那盒化妆品扔进垃圾桶里去了。

人真是嬗变的动物啊!当初的柳雪是那样的清纯、秀丽,还有那么一种高傲不俗的气质,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呢?为了那么一点点小钱就到处去兜售那些不值钱的玩意儿,到处去遭受别人的冷眼、嘲弄,这不把自己的人格都降低了吗?唉,她怎么会变得这样俗不可耐了呢?刘辉叹了叹气。

还有那个王莉!这些年来我待你也不薄啊?我还准备提拔你当科长呢!可怎么你就这么阴损呢?你既然不从,你就不要在我面前耍弄娇气呀!你就不要对我抛媚眼呀!你整得我全身心从根根底底都痒酥酥的,可每次你却都象小泥鳅一样地滑走了,你可真奸诈啊!你偷听到了几句话后居然就去举报我,怎么样?你还不是被人杀死在家里了?肯定是你这狗日的媚眼抛多了,把别人惹到床边来你又忸怩作态,别人起火了,才杀你的。不过你可真的把我害苦了啊!古人都说过:戏子无义,婊子无情。你他妈的纯粹就是个婊子!彻头彻尾的婊子!彻里彻外的婊子!

暗自咒骂了一阵的刘辉,突然一下子感到了轻飘飘的畅快起来,思维更加奔逸。思维更加奔逸了的刘辉,突然想念起他的老婆江姗来了。

怎么会想念起她来了呢?在这心灵备受煎熬的时刻,于刘辉来说,会想念起他的老婆江姗来,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要知道这些年里他对他老婆江姗是无比的厌烦啊!与她在一起,没有风,没有雨,更没有阳光,一切都是那么枯燥乏味。迷恋于官场的江姗平日里总是板着一副冰冷的面孔,只有在她的上司面前才会绽放一脸灿烂出来……

又起风了,外面天空中传来了一阵阵呜咽声。刘辉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江姗哪些地方好呢?刘辉在搜肠刮肚地想老婆的好处,想了好一阵后,刘辉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哦,江姗的厨艺不错!终于,刘辉想起来了。江姗的芹菜炒牛肉味道美极了,真香啊!这几年吃惯了海鲜大菜的刘辉,什么鲍鱼呀、龙虾呀,有时候也真他妈的感觉腻了。不过,这时候让他想起了这不起眼的小菜来,连刘辉自己都感觉到惊讶。

这一想到芹菜炒牛肉的香味,刘辉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就叫唤了起来。下午没有进食的刘辉现在已经饥肠辘辘了。

唉,饿啊!难受呀!怎么还不天亮呀?

真的是长夜漫漫折磨人啊!

隐隐约约地,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是值班看守来查夜吧?

脚步声到了刘辉的这个监室门口时停住了。

“108!”是值班看守的声音。

“到!”刘辉赶紧站立起来,走到门边,走上这几步后,感觉脚步很是沉重,头也有些晕乎乎的。

“还没睡?”

“报告所长,还没睡。”这看守所里面羁押的人犯,看到民警都喊“所长”。

“饿了吧?”外面传来了牛肉的香味。

“报告所长,没,没饿。”刘辉咽了一下口水。

“拿去吧,方便面。”

这可真是雪中送炭啊。

刘辉强压住了自己的急不可耐,慢慢地把手伸了过来,把一盒方便面接了过去,方便面是刚用开水泡好的,端在手里还在发烫。

听到民警离去的脚步声消失后,刘辉正准备狼吞虎咽地地大吃起来,突然倏地一下,室外过道的灯熄灭了,停电了!囚室里完全黑暗了下来。端着方便面盒还未得以将食物裹腹的刘辉站在黑暗中,一下子不知所措了。

紧接着黑暗的突然而至,外面天空也传来了一阵紧似一阵的凄厉的呼啸声,象狼嚎。

恐怖象黑夜的空气一样向刘辉袭了过来,他突然一阵阵地心悸,端着方便面盒的两手感觉已经不听使唤,全身肌肉也不由自主地颤栗了起来。他又一次产生了一种迫切的愿望,他希望监室的房门突然咣的一声被打开,再关押进一个人犯来,好有个伴。他甚至渴望着看守的民警站在门前那里透过监视孔对着他训斥上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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