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上的咖啡换到第五杯的时候,她的故事终于讲完了。

嘴巴里是咖啡特有的粘稠和苦涩,就如同这个故事给我的滋味一样。

她却没有表现出如我这般的激动和骇然,即使在故事的讲述过程中,她也总是尽量保持着平和,仿佛那真的只是一个故事,与她本人无关。

我不知道,要经过什么样的历练,才能做到她这样的波澜不惊。

“所以这些年,您一直独个儿过?”我在不知不觉中把那个“你”换成了“您”,尽管她似乎并不在乎称谓上的细微变化,也甚至,我敢相信,现在大概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真正走到她心里去了。

她的心,已经变成了一座孤城。

“哦,不,还有我儿子。”她和善地笑起来,同时象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皮夹,犹如珍宝一般把一张相片递给我看。

“这就是我儿子,他从八岁开始就拜师学琴了,很少在我身边,如今在美国XX音乐学院学钢琴。”言语里难得的有了明显的色彩。

照片上的男孩应该有二十岁左右了,和我印象中的如出一辙,十分俊美,又有着某种令人震慑的沉静气质。

“您自己不就会弹钢琴吗?”我笑着问。

“我没有系统地学过,我希望他能比我走得顺利一些。”她拿回照片,充满感情地望着上面的男孩。

“他的确适合弹钢琴,很有钢琴家的气质。”我由衷地夸奖。

她很欣慰地笑,笑容里竟然掺杂了一丝单纯。

“咳,冒昧地问一声,您……有‘他’的照片吗?”

我相信她能明白这个‘他’指称的是谁,我没有隐忍的习惯,也十分渴望一睹那位曾经的传奇人物。

她果然了然,继而摇头说:“没有。”我觉得异常遗憾,不过想来也情有可原。

“会觉得他的模样变模糊了吗?”我好奇地又问。

“不会。”她又轻轻地笑了,扬手指了指自己心脏的部位,“他一直在我这里。”

我一直觉得她很悲戚,然而,她此刻的表情,显示出她有多么富足。

“您的儿子知道这些事吗?”

“不,他不知道。”她摇了摇头,“我不希望他知道,那样只会让他觉得难过。”

我默然。

“这些事我从来没跟别人提起过,我也没想过要告诉谁。”

“那么,为什么突然告诉了我?”我望着她问。

她吁了口气,转开脸,隔了很久才又回过头来,“本来我想让它们跟我一起都埋入地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你,我改变了主意。”

我心底一阵发寒,“您的意思是……”

她看我面色微变,遂又笑起来,“别紧张,死和生是密不可分的一对共同体,就好像一张纸的正反面,没什么可怕的。”

“难道……”我越听越悚然。

她缓慢地解开我的疑问,“我得了胃癌,医生说,拖不过今年。”

我倒吸一口凉气,“那您儿子他……”

“我没让他知道,他正在准备一场大赛,我不希望他分心。”

“可是,”我委婉地表达自己的见解,“也许您觉得这是为他好,但如果他知道了真相,只怕会非常难受。比——输了一场比赛都难受。”

她看着我。

我咽了口唾沫,“您应该好好陪陪他,您觉得呢?”

她的眼神迷蒙起来。

“也许吧,也许我该去一趟美国,看看他……”

在我完成这个故事的半个月后,我收到一份来自美国的快件,上面的署名很陌生。我签了字,迫不及待地拆开来。

信袋里只有一盒包装精美的CD和一张寥寥数语的明信片,上面写着,“孩子,你的故事完成了吗?”

我立刻明白是谁寄来的了。

我在心里默默地想,她还在吗?她现在好吗?可是,这又有什么重要呢?

每个人,都是一段故事,是故事,就有曲终人散的时候。

我打开CD机,把那张CD插进去,数秒之后,传来如流水一般的琴声,那是莫扎特的C大调奏鸣曲K330,中速的急版。节奏明快轻盈,如微风拂面。

听着听着,我的眼眶渐渐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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