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已过。盐川信子听到门厅前停车的动静。此时她正从教材上摘录重点。她没有立刻站起身来,继续记笔记。关车门的声音。夜晚,周围十分宁静,任何声响都像从地下传送出来。

信子放下笔,经过走廊出了门。司机把丈夫送回来,正要离去。丈夫酒喝多了,坐在门厅地板上脱鞋。

“你回来啦!”看着丈夫的后背,她跪坐在台沿上。

“夫人,我告辞了。”井野川摘帽鞠躬。

“你辛苦了。”信子对司机说。“井野川,这么晚劳您受累了。赶快回去休息吧!”

“罗嗦什么?”丈夫一边脱鞋,仍背着身说道。

“这是我的工作。晚了也应该送主人回来。”

“井野川,请别见怪。”

“啊,那倒是……”

“他喝醉了。”

“是。”

“井野川。”弘治说道。“明天,八点半以前来。我有个会。”

“遵命。”

信子噤口不语。她本来想说叫别的司机替换一下,但丈夫已经喝醉了。

“那我告辞了。”

“谢谢。晚安。”

“喂!”弘治招呼妻子。“把这只鞋脱下来。”

“好的。”信子蹲在门厅,开始解丈夫伸出的鞋带。

门外响起轿车离去的声音。

“对司机别那么客气。他会得意忘形的。”弘治说道。

“是。”

丈夫昨天下午去打高尔夫,一夜未归。今天四点左右叫井野川送回高尔夫用具和运动衣物,换走了西装。酒是在哪里喝的,信子能推测出来。但是,她早就没有了查询这种事的兴趣,不愿去想它了。

“水!”丈夫在走廊摇晃着吩咐道。

信子锁好门,到厨房接了水来。毫无感情可言。她将水杯放在托盘上,来到二楼丈夫的起居室却不见人影。她有些生气。再去自己房间,果然看见丈夫弘治正弯腰看着自己桌上的稿纸,身子还在摇晃。

信子并没制止。“水来了。”

“哦。”丈夫一手拿着她写的稿纸,一手抓着水杯一饮而尽。

“你还在搞这种东西呀!”他扇乎着稿纸,掏出手帕抹抹下巴的水滴。花哨的手帕,不是他自己买的。

信子大体能够猜到是谁给他挑选的。如此看来,他的领带也净是与信子情趣相反的货色。

弘治将她的文章悬在眼前。

“以前的测定大体有如下指标。(以下的分类引自宫崎义一的《垄断程度测定诸问题》)

A支配集中度

(1)雇用集中度

(2)生产集中度——生产额、销售额、附加值

(3)资产集中度——资本金额、资产额

B市场构造

(1)价格僵直性

(2)背离社会最适状态

(3)需求弹性的比较

(4)资本利润率

以上两大类的区分,将生产条件作为直接指标……”丈夫念到这里又说:“哼,什么呀,这是。”随即将稿纸扔在桌上。“真是愚蠢透顶!费劲儿写这种东西,能干什么用?学者先生写的是书本上的经济学,我搞的是活生生的经济学。女人把家操持好就行了,搞这些半生不熟的经济学,只能变得越发狂妄。”

信子沉默不语。自从学习开始,丈夫总是这样说。她采用不抵抗策略,终究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也可以说,这是因为弘治在这方面是弱项。虽然他不能硬逼妻子中止学习,但也常常因此而发火。他又拿起桌边的笔记本。

先前,醉酒的丈夫曾经撕碎过她写好的学习报告,信子只能沉默。如果阻止,丈夫反而会更加疯狂。

丈夫默读笔记本上的内容。“这个叫浅野的,是你的老师吗?”笔记本中夹着浅野副教授对毕业论文的简短意见。

“是的。”

“这个人在指导你吗?”

“我在请他教我写毕业论文。”

“哼,字写得不错嘛!”

“……”

“这个人一直在指导你吗?”丈夫居然这样问。

“老师们各有分工,不只是浅野老师。”

“这个人教什么课?”

“经济学原论。”

“该是个年轻人吧。副教授,多大年龄?”

“年龄,我不知道……”

“总得有四十岁吧?”

“可能更年轻些吧!我没问过。”

“函授教育中,师生还有个人交往吗?”

“现在是暑期授课。”

“原来如此。”丈夫拿起那张纸,又让它飘落在桌上。似乎想到了什么,又瘫坐在她的椅子上,掏出香烟。“喝多了。”他长吁一口气。“昨天打高尔夫赢球了。晚上庆贺,大家聚会了。”

赢了球,奖品却没带回来。高尔夫赛的奖品非常豪华,送到哪里去了,她也能想像得到。但是,她不愿细细盘问。

“今天也差点儿被拽去打高尔夫球,我说有事,拒绝了。”他也没说明昨晚在哪儿住宿,似乎在粉饰自己的丑行,在妻子面前装硬汉。这种态度并不稀奇,他还曾大谈特谈眠花宿柳的经历。困了,丈夫说道。“累了。你还不睡吗?”

“我再写一会儿。”

“差不多就行了。你不觉得搞那些没用吗?”

“不觉得。”

“哦,你觉得有用吗?”

“有用没用是另一回事,我学习的时候最愉快。”

“真蠢!还不如学学做诗呢!副行长的夫人就要获得诗人的笔名了……我能向朋友们说自己老婆在学函授吗?”

“……”

“谁像你没日没夜地搞些没用的事?睡吧?”

“我、再写一点儿。”

“真犟!”丈夫盯了一眼桌上的稿纸,似乎醉意渐消,不像先前那样狂暴了。他把椅子带倒,起身回二楼自己的起居室去了。

信子跟了过去。进屋,帮着脱衣,接过衬衫,从身后帮着换上睡衣。阵阵酒气直扑而来。

“信子。”丈夫让妻子帮他脱袜子。“那个叫浅野的老师,一直在教你吗?”声音在跪着的信子头顶响起。

“不。偶尔指导。”信子没说此前去副教授家的事,她听出丈夫话外有音。

沉默了一阵儿。“下回请他来家吧!”他说。

“你有事儿吗?”

“嗯……银行干部成立了一个协会,要请所谓资深人士讲演。下次就请这位老师吧!我向干事提议一下……怎么样?你什么意见?”丈夫像在纠缠找碴儿。

“我不知道。”

“是吗?我在问你的感想。那位老师不是精通经济学吗?”

“毕竟是大学老师。”

“没错儿,大学老师了不起。你问问浅野老师什么时候方便!”

“那不太奇怪了?”信子边叠袜子边说。“不如你直接邀请他,如何?”

“唔……”略加考虑之后,“好,就这样。”说着系上了睡衣钮扣。

“我再写一会儿。”信子刚要出屋,丈夫突然伸手摁住了她的肩膀。

“哎……”丈夫搂过信子的肩膀,想让信子的脸靠近自己。信子斜过身去。

“放开我!”信子推开丈夫,急忙走出屋去。回到楼下自己的房间,信子关门上了锁。

草间泰子翌日傍晚也牵着秋田犬登上高坡。昨天早上路过白色栅栏看到的轿车记忆犹新。湛蓝色的克莱斯勒就是曾经看到的、与盐川隔窗交谈的轿车。真没想到,那台克莱斯勒的主人是那样的年轻女性。她与那车、那旧宅,到底是什么关系?盐川与年轻女主人是朋友吗?真是令人兴趣盎然。

今天有一位老师停课,所以回家较早。还有好一会儿街灯才能亮起,夕阳落山天仍不黑,傍晚凉风习习吹过。泰子不愿径直去那座旧宅,于是选择走老路。壮硕的秋田犬勇往直前,拽着信子走去。

白天被暑热炙烤的人们,都到坡顶上去吹风。穿单和服的男子、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子,都在那里闲逛,似乎这时才恢复了平静的呼吸。

牵着秋田犬,泰子在考虑浅野忠夫的事情。近来他好像在躲避自己,令她担心。不过,他本来就是不够主动的男人,她想不出他冷淡自己的原因……然而,她心中浮现出浅野与“盐川女士”谈话的情景。

走过坡顶,该下坡了,眼前出现了白色栅栏。今天不见那台轿车,栅栏里边绿树葱茏。今天泰子打算仔细观察,所以放缓了脚步。如果母亲说的没错,这座相当老旧的宅子应该是被那女子买下的,多处进行过修缮。泰子本不该在这里缓行观望。

突然,秋田犬咆哮起来。不曾想到,这家院里也有一条牧羊犬,正在直挺挺地咆哮。秋田犬也喘着粗气,正要向前冲去。

“太郎、太郎!”泰子呼叫秋田犬的名字拉它后退,但太郎力气太大,阻止不了。铁链绷紧,手掌撕裂般地疼痛。刹那间,两条狗滚在了一处,铁链从泰子手中脱出。

两条狗腾起尘烟,猛烈撕咬搏斗,泰子只能束手旁观。被人驯养的宠物,此时爆发了野性。迅猛的动作令人眼花缭乱,两条狗纠缠在一起到处翻滚。

泰子不禁尖叫起来,那两条狗滚到她脚边,眼看要将她拱倒。泰子拼命呼叫秋田犬,可它们越发凶狠地相互撕咬。忽而立起,忽而倒下,呲牙咧嘴,狂野咆哮,轰然翻滚,飞沙走石。

泰子喊不出声了,双手抱在胸前。

一声尖锐的口哨,来自白色栅栏里边。连续三、四声后,响起年轻女子的尖叫。“托米!托米!”牧羊犬突然停了下来。“托米!”喊声未落,牧羊犬向后蹿去。

泰子的秋田犬猛追,箭一般射进大门。“太郎!”泰子喊着追去。

牧羊犬被口哨唤回,退到主人身边,前腿直立。泰子只意识到对方是身穿淡紫色连衣裙的年轻女性,问候之前,只顾制止秋田犬了。

“太郎!”泰子厉声呵斥,终于捡起地上的铁链。秋田犬看到对手撤退了,也是当道雄踞,怒目相向。“实在抱歉!”泰子这才看清面对自己的女子。二十七、八岁,短发,眉目清爽的脸庞。

“不。”那女子也笑了。“真不好对付啊!伤着哪儿了吗?”挺和蔼的话语。或许因为泰子误以为对方比自己年轻,也或许因为都养着宠物,她们产生了亲近感。

“没有。太突然了,吓我一跳。”

两条狗还在低吼。

“一旦狂暴起来,就算是狗,女人也拿它没办法。”那女子看着太郎。“是秋田犬吗?”随即又打量一番。她大大的眼睛,看似强悍。肤色微黑,双唇略厚,轮廓鲜明,女演员的相貌。这女子肯定是母亲所说的这家的女主人。泰子满脑子都是那台湛蓝色轿车与这女子是什么关系的疑问。

“姑娘每天都领着狗到这边散步吗?”那女子笑着问。

“啊,常常来。”

“那你在这附近住啦?”

“是的。在坡下住。”

“哦?是吗?今天给你添麻烦了。有空儿请再来!”她挺亲热的,或许对泰子有好感。

“谢谢。”如果那女子的话语不只是客气的话,完全可以趁机打探她与轿车的关系。而且,对她的底细也很感兴趣。

“我平常没什么事儿。”对方这样说道。她皓齿齐整,笑容可掬。“我很孤闷,你要能来玩,我会很高兴。你工作了吗?”

“是的。”

“所以你现在散步?”泰子一边告辞,一边捯着铁链。

走出十米开外,秋田犬也老实了。泰子悠然自得地走下坡去。

那女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表情也很生动,而且久久萦绕不去。

这天上午,盐川信子到K人造丝公司去,走访了在T补习学校时代的朋友川田美代。总公司在神田区,一座雄伟堂皇的建筑。

川田美代所在的工会位于六楼。在一楼接待处打过电话,美代很快下楼来。从未整烫过的秀发随意束起,不施粉黛的脸庞、淡粉色的口红是一种纯美。瘦高的个子,仍如往日那样穿着平整的白色纯绵罩衫和黑裙。

“你来了。好多年没见了。”美代温顺的笑脸迎向信子。

“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想见到你了。”信子撒娇似地说道。看到美代,总会觉得回到阔别多年的少女时代,连措辞都变了。

“不打搅吗?挺忙的吧?就三十分钟。”

“忙是挺忙,不过三十分钟没问题。”她领着信子进入地下茶馆,面对面坐在别致的咖啡桌旁。美代掏出“新星”香烟,摁响了打火机。“信子,你瘦了。”

“是吗?感觉腮帮子陷下去了。”信子似乎在躲避美代细长纯净的双眼,低下

头摸摸脸颊。

从前,当这位朋友坦诚的双眼注视自己的时候,总是冲动得畅所欲言。她俩从T补习学校时代就是好友,信子毕业后很快订婚、结婚。与她相反,美代自愿参加了工会活动,专搞K公司的工会工作。美代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哥哥在大阪,是个没有归宿的姑娘。后来的六年里,倒也涉足过恋爱。她曾与某男子同居一时,结果那男子却回到原配夫人身边。她便一直独居。工作永远做不完,报酬却少得惊人。信子无法理解,美代这样的才女怎么甘于度过如此清贫的生活。工作确实非常重要,但是不是美代必须去做呢?

信子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美代那高贵的美貌和发挥身材特长的高品位服装。洗旧了的罩衫和很随意的发髻都不适合她。虽然自己认为生活的奢侈毫无价值,但作为生来不知拮据的女子,信子心底仍然本能地隐匿着厌恶穷困与低俗的观念。在这方面,信子怀有自己不曾察觉的天真。

然而反过来讲,信子对美代不关注自己精致的发型和高档套裙也很满意。她相信,只有美代是超越外表美来理解和爱护自己的。尽管如此,两人相对时却从不吐露自己的烦恼和商讨生活问题。美代恋爱的失败,信子也是在一切都结束后才听说的。

就是在今天,特意来访的信子也没谈浅野忠夫的事和丈夫的事,倒成了美代工作情况汇报的忠实听众——然而与美代分别后乘上出租车时,信子做出了一个决定。信子向司机说出浅野忠夫的住址。

今天,浅野忠夫的母亲同样热情地招待了儿子的客人。这位上周曾来请教毕业论文的美丽女子,儿子称她为“盐川女士”。但平时寡言少语不太喜欢交往的忠夫似乎特别期待她的来访,这让母亲放心不下。现在两人还在客厅谈话,都一个多小时了。

忠夫有时会从二楼书房抱着参考书下来。只是在几个准备考博的学生来访,他才会这样做。

母亲仍如上次那样,进客厅倒茶、端水果。当然,两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盐川也正襟危坐在椅子上。不过,忠夫表情中焕发着掩饰不住的明快。母亲担心的是对方是有夫之妇,而且忠夫此时的态度与对待草间泰子判若两人。母亲明白,儿子的心已经倾向盐川信子。

忠夫以前只顾钻研学术,既不会娱乐也不交女朋友。母亲曾多次想过,儿子要是再活泛一些就好了。正因如此,她才害怕盐川信子这样的少妇吸引忠夫的注意。

母亲多次进入客厅,既无搅局之心,亦无探察之意,却忍不住想感受那里的气氛。她每次都看到两人在谈论学习,时而看到盐川信子在认真做笔记,时而看到儿子热情洋溢地谆谆教诲,从不见两人闲扯聊天。客厅里只有一位教师和一位学生。

可当她下楼之后,仍然无法安心。最好的办法就是劝儿子让盐川信子别再来了,那就可以彻底放心。但考虑到忠夫的情绪,话却很难说出口。首先,以什么理由阻止前来求教的信子呢?叫忠夫对她说这种话,未免太残酷了。这样一想,母亲不知何时又站在了儿子一方。不过,为了草间泰子,母亲总得采取措施。真急人!

母亲决定,今天晚上一定要坚定地劝说儿子跟泰子结婚。

客厅响起开门声,忠夫呼唤母亲。

“哎呀,这就要走啦?”母亲对来到走廊的信子说道。

“是的。老打搅您,实在抱歉。”信子夹着包了书籍和笔记本的包袱告辞。“总给老师添麻烦,真不好意思。”

“哪里。能帮上忙就好。”

“您太客气了。老师教我那么高深的学问,可我却能力有限,让老师操心费力了。”

“再坐一会儿嘛”“没有招待好啊”,母亲照例客套一番。但这回却没说“请再来玩”。

“母亲,”忠夫说道。“我送送盐川女士,顺便散散步。”跟上次一样。

“好,去吧!”儿子等盐川信子穿上鞋,自己也蹬上木屐。

母亲看到,女客的腿脚那么纤巧白净。今天她还是穿着白色套裙,与她的相貌非常协调。姿容姣美,却并非惹同性反感的美。富于睿智,楚楚动人。虽为有夫之妇,却没有过于成熟的感觉。

街道上楼房的影子已经拖长。到闹市区还有很长距离,两人并排前行。微弱阳光透过阳伞,稍显苍白地映在信子的脸上。到电车大街还有五、六百米远。街上商店大都打烊,行人也不多。

浅野忠夫与信子并肩前行,自然放缓了脚步。就这样走着,也没什么谈论的话题。但是,忠夫只要跟盐川信子在一起,心中就有一种毳羽轻抚的熨贴感。看惯了的街景也变得鲜亮了许多。

“请回吧!”信子在半路上对忠夫说。

“没事儿。反正也是顺便散步。”

两人继续默默前行。这时,盐川信子突然开口。“我已经去过两次老师家了。您母亲真好!”

“啊,我是独生子,母亲一会儿这一会儿那的,特别絮叨。”

“真是不错。您母亲一定希望早些为您迎娶夫人。”

此前一直谈论学术,从未触及这类话题,忠夫一时迷茫。提及这样的个人问题,信子又接近了一步。这没有什么不愉快的。第二次访问时,信子肯定也是把对忠夫家庭的感触坦率地当作客套话来说的。那倒不是对忠夫,而是近乎于对主人家的礼节。

“那倒没有,现在这样挺自在的。”忠夫故意撒谎。

“是吗?”雪白的阳伞下,信子的脸庞泛着苍白的微光。这时,她的侧脸突然神情一变。“叨扰贵府,承蒙热心教诲。可是我这段时间不能再去拜访了。”

“为什么?”忠夫惊讶地问道。“你有事要做吗?”

“原谅我冒昧,家里有事,我离不开。”

“是吗?”忠夫瞟了一眼信子的侧脸。或许是心理作用,感到她似乎心中有隐情。忠夫从母亲的举止中明白了母亲的心情,母亲并不欢迎盐川信子的来访,总是忧心忡忡地望着他。盐川信子恐怕也敏感地察觉到这一点了,说不方便再来,恐怕是担心自己多虑。

此前为她辅导学习,也发现她是感受性很强的女子,自然能够察觉母亲的情绪。忠夫不能勉为其难,如果那样,往后母亲和信子之间就会真的出现微妙的摩擦。他不愿伤信子的心。

“你不方便,那也没办法。我不要紧。”他不置可否。

“是。谢谢您。不过,我真不该说这些冒昧的话。”

身边掠过插了冰淇淋旗的自行车。公寓楼之间,电车驶过。在前方闪过的车窗里,乘客都穿着白色的夏装。浅野忠夫想通了,也罢也罢,盐川信子为人妻子,或许真是因为丈夫的原因来不了。这时,他突然感到与并肩前行的信子之间拉开了距离,虚空的晚风立刻从那空隙中穿了过去。

“要不,这样吧!”副教授说道。“在学校见面也谈不出什么,我给你写信吧!”忠夫感到自己似乎能够缩短与信子的距离。

“啊。”信子没说那就这样办,表情中有些困惑。“不过,老师太忙了,让您耽误工夫,我心里过意不去。”

“我倒没事儿。这点儿时间还是有的。”忠夫察觉自己不知何时变得强人所难了。但是,他仍不想止步。

“真的可以吗?”

“没关系。”

“那就拜托了。”

“有疑问你就说。我尽量帮你。”临近闹市,拐过来的人多了。

忠夫察觉到行人投来的目光,这才与信子告别往回走。他独自返回,边走边反复揣摩盐川信子中止来访的理由。他清楚盐川信子以何种形态与自己的感情紧密相连。他认为未婚妻草间泰子十分可爱,黑亮的双眸也很美。此情与一年前订婚时相比毫无改变。然而当时决定订婚是母亲催促所致,现在对盐川信子的感情,却是他第一次品味到的。

回到家里,母亲来到门厅。在忠夫眼中,母亲恍如外人。

“哎、你怎么啦?”母亲观察儿子的表情问道。

“不,没什么。”忠夫自己变得不开心起来。

“你出去后,来了一封快件。”

忠夫接过来,看看背面,落款是“周六会干事”的名字。“周六会”是驻东京银行的联谊团体。

三点整,浅野忠夫进入丸内区的××俱乐部。外表是古色古香的红砖楼房,内部却是文艺复兴时期风格的豪华装修。“周六会”寄来快件委托他来讲演是在上周。其后,干事来访,商定了讲演日期,就是今天。

要求讲演内容无须太具学术性,谈谈研究中的趣闻花絮,时间四十分钟。问了问情况,据说每月请一次各领域的专家作讲演,此前讲过美术、文学的内容。时隔多日,他们要听听与自己业务有关的经济学理论。浅野忠夫不知为什么自己被选中,干事解释说有会员推荐。

本来说要上门迎接,忠夫说刚好是离校时间,就自己找来了。他本来就不喜欢车接车送。穿过宽敞的大理石厅堂,走上楼梯。指定的会场在三楼。不愧是金融资本家的集会场所,文艺复兴风格的古典艺术显示出庄重美。来到三楼,去忠夫家洽商过的四十多岁男子前来迎接。

“您好。没去接您,多有失礼。”向他问候的是某银行庶务科长。“您辛苦了。老师,请先到那边休息。”

三楼像是会议厅。忠夫被让到了暂定为讲演者休息室的客厅里。气派的桌子,周围的座椅也都是那么豪华。

“干事马上就来。”那人略施一礼,先走出休息室。一个女孩端来冷饮和水果。

忠夫环视四壁,挂着大量油画,每幅都是名家之作。还有很多已故画家的作品,更让人感到这个俱乐部的传统典雅情趣。

不久房门打开,刚才那人引进三位绅士。一位鹤发童颜,很胖。一位谢顶。还有一位比前两位年轻得多,三十四、五岁的高个子。

“大热天请你来,勉为其难了。”白发胖老者先递出名片,著名银行的副行长。谢顶的是另一家银行的监理。另一位年轻绅士没递名片,只是略施一礼。此人或许职位不高,忠夫边想边向三人致意。

“请坐!”副行长说道。

十五分钟很快过去,这是讲演前的小憩。副行长、监察都为使讲演者放松,专选轻松的话题闲聊。

忠夫偶然发现,最年轻的那位绅士默默地凝视着自己,嘴角浮出谜一样的微笑。忠夫将此看作年轻干部尚未升至董事,所以在另外两人面前尽量收敛。但是,凝视自己的那双眼中,隐含了不寻常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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