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老师!”惊叫声刚从水使家中传出,刀城言耶急跑过去,祖父江偲连阻拦的时间也没有。

“恕我失礼!”言耶一冲进正房玄关就脱掉鞋,奔向叫声传来的方向。

途中,有个年轻女佣翻了翻白眼,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陌生男子。

“知道惊叫声是从哪个屋子传来的吗?”言耶镇静地向她打听完毕,往一个像是叫鹤子的女子所居住的房间赶去。

转过廊角很快就到了那房间洞开的隔扇前,那里有三个人,他们当即齐刷刷地看向言耶,同时吓了一跳。然而,大惊失色的却是言耶。

屋子中央,一个十七八岁左右肤白如雪、楚楚动人、穿着和服的少女侧身躺倒在地上。身旁一个老者叉腿站立,揪着她散乱的长发不放。此人年纪六十五六,目光凌厉,虽然身材瘦削却给人一种赘肉尽消、受过历练的感觉。看这情形,是老者扯住少女的发髻就这么拖着她在房里打转。

屋子的右角倒着一个年轻人,与少女一般大小吧。看这模样,恐怕是他想上前搭救,在老者对少女动手的当口扑了过去,却被轻易撞开,无功而返。进而,老者身后另有一个少女,像是少女的姐妹,和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少年——貌似是她们的弟弟,两人相拥着倒在地上。由于老者的阻挡,最初并未看见他俩。眼前的一幕仿佛是戏剧的一个场景,男女老少五人就像各自摆出定好的姿势登台亮相一般。

“干、干、干什么,你?”

老者仍未从惊讶中回过神,但还是喝问了一声。

“初次见面,我是刀城言耶。不经指引就擅自闯入,实在抱歉。请恕我失礼,您是水使神社的龙玺宫司?”

“啊……是啊。”

“在事关重大的水魑大人的增仪前,还能如此这般得以谒见,当真是感激不尽。刚才,在拜访府上之前,我已细致入微地观赏了波美地区美妙的田园风光——啊,这样站着说话未免失礼,请随意。”

言耶跨入和室,屈身坐下。龙玺“嗯嗯”低吟数声,终于放开了少女的发髻,条件反射式地原地落座。倒在地上的年轻人也慌忙起身端坐于旁。那少女见状,不紧不慢地打理好凌乱的和服,重新坐正。另一名少女及少年也依样画葫芦。

“对了……”

接下来该如何应付这一棘手事态呢?言耶的脑筋连轴转地活动起来。然而,还没等他说出下一句话——

“喂!你们在看什么呢!”

眼前的龙玺冷不防怒喝了一声。回头一看,走廊里站着偲、世路和辰卅。他们身后还有其他神社的宫司及相关人员,每个人都以饶有兴味的目光窥视着屋内。

“你小子!喂,你小子!”

回过头,才发现龙玺正一脸愤怒地瞪着自己。

“啊?是说我、我吗?”

“不是你是谁!冷不防地差点被你混过去。我说,你小子是谁啊?”

看来是言耶的奇袭即将奏效之际,听见惊叫声的这群人就挤进走廊来了,于是龙玺一见之下瞬间恢复了常态。

“那个嘛——嗯,我嘛——”言耶一瞬间没词了。

“宫、宫司,这位是——”世路略显提心吊胆地在走廊介绍了刀城言耶和祖父江偲,连带把两人来此地的前因后果也做了说明。

“啊,是那个呀。”龙玺似乎终于明白了,但对言耶的态度丝毫没变。可见原本就没怎么把阿武隈川的申请当回事。看来连他老家神社的威势都对龙玺不起作用。

不过,龙玺只对偲投以色眯眯的眼神。目光如此不正经,以至于偲顿时觉得颈后一冷。不过,那也只是一瞬间。

“现在我正忙着呢。”

“但是宫司……两位是从东京——”

“喂,世路,现在是你说这些事的时候吗?”

“哎?”

“你家小子闯的祸,你打算怎么收拾?”

和室里的青年似乎是世路的儿子。只是有隔扇挡着,世路人在走廊,正巧看不见他吧。

“啊,这不是芥路吗?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走到隔扇前的世路瞧了一眼屋内,发出了惊诧的声音。

“芥路也在啊。”

这时,一位老者也走上前来,此人在走廊的人群里也是年事最高的。于是,言耶以给二人让位的形式,反而退回了走廊。老者想必是世路的父亲、水内神社的宫司龙吉朗。

龙吉朗郑重地向言耶垂首致意后,正对龙玺端坐下来。只是他的脸却朝着坐在右手边的芥路。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龙吉朗先生,你家孙子啊,做事还真了得——”

“抱歉,我是在问这孩子。”龙吉朗措辞平和,却含有足以令龙玺闭嘴的气势。

“好了,让我听听你的说辞吧。”

芥路望着祖父的脸,又胆怯地看看龙玺,不时向父亲投去求助的眼神。

“鹤、鹤子小姐……”

鹤子是那个被龙玺揪住头发的少女,这里估计就是她的房间。

“鹤子小姐怎么了?”

“我是来救、救、救她的……”

“嗯……”

龙吉朗一声沉吟,抬头看着屋顶。他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态,龙玺好像不耐烦了。

“你孙子抢我家鹤子来了,还故意赶在出嫁的前一天。”

龙吉朗问道:“芥路,此事当真?”

年轻人摇头道:“不是的……我们要私奔。”

“什么狗屁私奔!一个半大小子还抖起来了!你小子就是想把鹤子拐走!”

“鹤子小姐,你怎么说?”

与暴怒的龙玺相映成趣的是,始终心平气和的龙吉朗打算听一听另一位当事人的话。然而,看鹤子的模样就像丢了魂似的,她神情轻淡地坐在那里,根本没有搭话的意思。言耶观察了她片刻,感觉与其说是因为刚才的风波所带来的冲击,还不如说可能原本就在精神方面有些许不成熟的地方。

龙吉朗反复询问,比对待孙子的时候更有耐心。

“我想和芥路一起……”鹤子这才终于低语了一句,接着满脸羞红,以双袖掩面。

“也就是说,他们两个约好了要私奔嘛。”

龙吉朗此言一出,龙玺当即反击道:“这种话,你觉得我会认可?”

“这个就是所谓的自由恋爱吧?”

龙吉朗冷不防地甩出这么一句,言耶吃了一惊。从一个年过八旬的老人嘴中蹦出“自由恋爱”这种词,也是他惊讶的原因之一。

“是、是呢……如果两方都对对方怀有爱意,就属于相亲相爱,所以……”

“原来如此。”

“什么自由恋爱!是你家孙子想瞒过我把鹤子带走。”

“好啦好啦,”龙吉朗劝解紧咬不放的龙玺,“私奔这种手段固然不值得赞赏,不过,鹤子是个养在重重深闺里的千金小姐,其他的法子想行也行不通呀。”

言耶暗暗称奇。龙吉朗说“养在重重深闺里的千金小姐”时,话音里好像含有某种耐人寻味的东西。而屋子里处的少女和少年明确地对这话点了头,也令言耶介怀。似乎是别有隐情呢。

“龙玺先生,此事真不怪你恼火,但这毕竟是年轻人血气方刚的错误,就——”

“这臭小子都把鹤子给玷污了!”

“别说得那么夸张……”

“哪里夸张啦!他把鹤子弄得都嫁不出去了!”

龙吉朗和世路似乎都倒抽了一口冷气。和室与走廊顿时鸦雀无声,气氛尴尬至极。

看来龙玺震怒的原因一大半都在于此。比起相亲相爱,比起意图私奔的事实,最不可原谅的——借用他的说法就是——鹤子被玷污了。诚然,若明天就是出嫁日,也难怪他会这样。不过,鹤子本人是否认可这门亲事呢?倘若认可,又何谈私奔之事。言耶从一开始就觉得这桩婚姻蹊跷,而龙吉朗正好谈起了这件事。

“明天鹤子小姐就要出阁,这事我们也是昨天才知道。再怎么说也太急了吧?”

“这事早在几年前就说定了,日子是按亲家的情况选的。”

“所谓亲家,是哪里的神社?叫什么名字?”

“这个不能告诉你。那个神社情况有点特殊。”

“对我们水利合作社的人也不能说?”

“嗯,对不住啦。”

龙玺姑且摆了摆道歉的架势。其实几乎等同于爱理不理。

“过去怎样我不管,如今这个年代,我们必须优先尊重本人的意愿,对不对?”

“龙吉朗先生,你是想给你孙子的行为洗白?”

“哪里话,甭管这孩子犯的事,鹤子小姐答应私奔的事实才是最重要的吧?换句话说就是,鹤子小姐对明天出嫁的事一点也不起劲。”

“对我的收养之恩,你就是这么报答的!”龙玺恶狠狠地瞪了鹤子一眼。

“好啦,别说这样的话了,现在也听听他们本人说的——”

“还不止这些。鹤子出嫁前本来要在明天的增仪上担任刈女,但现在做不成啦!”

“跟以前一样拜托青柳家如何?”

根据阿武隈川的说明,青柳家原是五月夜村的村长,代代提供在水魑大人之仪上跳舞的巫女。

“哼。我才不要把那种冒牌巫女叫来。”

“这话又奇了。”龙吉朗的口吻再度起了变化,“青柳家的姑娘历来在水魑大人的仪式上担当刈女之职,可谓出身正统。说成冒牌——”

“冒牌就是冒牌。那家的姑娘就没做过像样的巫女修行。”

“噢,你的意思是鹤子小姐修行过?”

龙玺哑口无言。鹤子也一样,里处的少女和少年这回是在摇头,像是要为这一点做证。既然如此,鹤子为何就比青柳家的姑娘更适合做巫女呢?

“龙玺先生。”伴随着意味深长的语调,龙吉朗探了探身,“首先,鹤子小姐出阁的日子偏偏和水魑大人之仪选在同一天,就算是以婆家的安排为准,也未免令人费解。而且,在出嫁前特地命她担任刈女,不也很奇怪吗?你希望鹤子小姐做的,不是新娘或刈女,而是别的什么任务吧?”

言耶险些惊呼。在水魑大人之仪方面,水使神社比其他三社更具优势。龙吉朗现在要说的话,不正与这原因本身相关?

这么说是一只眼仓……

鹤子计划要在那座仓内承担某项重要任务。换言之,婚事是伪装。这项任务内容极为特殊,以至于不能托付给青柳家的姑娘,非轻易可替代。所以龙玺才勃然大怒。不过,也许是因为不能说出真正的理由,所以焦躁之气更盛,怎么也压不住火。

一只眼仓为何而存在,连水利合作社也不知其中的秘密。虽然隐约有所察觉,但对方可是水使神社的龙玺,极难追根问底吧。

然而,竟让自己的女儿来……

担负这项任务!言耶想到这里,推测龙玺和鹤子莫非不是亲生父女,而是相对疏远一些的关系?

“总之,这事没你们说话的份。”龙玺迅速恢复了气势,“由哪个神社承办仪式,决定权在水利合作社,后面的就是那家神社自己的事了。如何取悦水魑大人,想方设法多少也搞出点创意来,难道不是波美地方神社的职责?”

“话是这么说——”

“别说努力创新了,最关键的宫司自己都乳臭未干,能把重要的仪式搞砸了。这么想想,不断试验反复摸索倒是应该受赞扬吧。”

“龙玺先生——”

龙吉朗想说些什么,就听背后有人已把牙咬得咯咯直响。回头一看,原来是水分辰卅正紧闭双唇,横眉竖眼地怒视着龙玺。然而,龙玺佯装不知。

岂止如此,他还进一步出语伤人:“仪式倒是做成了,可又嚷嚷着说什么水魑大人的嘴里伸出只白手啦,湖里有膨物啦……被人说一句生手也是没办法的。”

走廊中另有一位老者,年纪七十五六,像是游魔的父亲水庭流虎。本以为他一定会生气,哪知反倒羞愧似的低下了头。这模样和水分辰卅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背对这边的龙吉朗理应看不到两人的反应。然而,只见他不改悠然之色:“怎么说呢,不管到多大年纪,我们也是要继续修行下去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一辈子都是生手。”

龙吉朗拿此话躲过龙玺的责难。但之后他的语气就忽然严肃起来:“不过呢,要说为了把仪式引向成功就能不择手段,那也不是。”

“由各家神社自行判断就是了。”

“不,某些情况下必须交由水利合作社磋商。”

“觉得需要大家的意见了,神社自会提交议题。”

“做不到这一点,只管自己任意妄为的话,合作社也是不能坐视不理的吧。”

这是干涉内政!”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之际,就听辰卅一声轻咳。

“死在仪式上的神男,并非我家独有……”

龙吉朗与龙玺的对话中断了,众人一齐看向辰卅。

“据文献记载,过去的仪式里也有过在沉深湖失踪或仪式结束后神男死亡的例子。”话至此处,辰卅再次瞪视龙玺,“最近的一桩不就是您家龙一吗?”

“少啰嗦!那一次好端端地降了雨,仪式是成功的!而你父亲呢,销声匿迹,仪式也失败了。哪是什么仪式中的一次事故、被吸进了水魑大人的嘴,其实只是害怕得逃跑了吧!”

“你说什、什、什么……”

也许是怒火太炽,辰卅的身子开始簌簌发颤。而此时,龙玺则以越发可恨的口吻道:“拜你家所赐,害得咱村里人大热天的,一连一个星期都得戴着斗笠、面巾,还要穿上灯芯草的蓑衣一起求雨。真是搞不懂,我们平时祭祀水魑大人都是为啥呢。”

“就因为失败了这么一、一次——”

“行啦,作为波美地区的神社,你们那边本来就——”

“你们两个还不给我打住——”

龙吉朗刚一介入,龙玺的矛头就瞬时指向了老人。

“开头可是在说芥路。纯粹一小毛孩,只有干的那勾当倒跟大人似的。对了龙吉朗先生,府上是不是有一条对咱家闺女下手的祖传家训啊?”

“说、说什么蠢话呢。”

出言否认的龙吉朗脸上也挂不住了,身旁的世路则是面色一变。这么说,芥路的父亲世路年轻时也曾和水使家的姑娘坠入爱河,考虑过私奔?鹤子竟是龙玺步入晚年后生下的女儿?

预感自己会愈来愈深陷于眼前的这场风波,言耶不知如何是好。似乎增仪不成功的话,村民们就要穿戴斗笠、面巾和草蓑祈雨。言耶知道后颇感兴趣,只是这气氛叫人怎么也没法讨问详情,必须想方设法制止争吵倒是真的。

抓到一根稻草也是好的,言耶抱着这样的念头向四周环视了一圈,眼睛停在了一个四十出头的男子身上。游魔正以讥讽的目光注视和室里的众人,而那男子就在他身边。

这是龙三先生吧……

相关人员中还没见过面的应该只有他了。仅从年纪来看,此人是水使龙三的可能性就很大。

可是,为什么?

言耶感觉可疑的是他的表情,脸上隐隐含笑。不知这场骚动他是从何时看起的,但引人发笑的场面应该一个都没有。然而,不知为何他却开心似的微笑着。

这时,那位可能是龙三的男子背后,现出了一个老妇的身影。说是水使家的族人吧,倒更像是用人。恐怕是找人有事,比如——龙玺。

尽管男子那难解其意的笑容令人介怀,但言耶思忖如今当以收拾事态为先,于是故作大声向那妇人招呼道:“怎么了?是找哪位有事吗?”

众人一齐转向走廊后方看去,顿时把那妇人吓得一哆嗦,不过她立刻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用不带抑扬的语声道:“老爷,晚饭准备好了。”

这一句话竟使围绕着鹤子发牛的风波暂时落下了帷幕。后来才知道那妇人是主事女佣留子。

在言耶看来,龙玺的怒火并未完全平息,但他也有“一只眼仓”这个不愿为人探究的问题,所以才借留子一言,姑且让此事告一段落。

“嗯,好吧,吃饭去了。”

尽管龙玺傲慢无礼,但在他的催促下众人还是移步去了大厅。途中,龙玺在走廊里和那个先前一直在笑的男子说了些什么。根据两人的神态,言耶再次确信男子就是龙玺的次子龙三。

言耶和偲由世路指引,在大厅的中段落座。手捧豪华套餐的妇人很快便一个接一个地出现,熟练地在众人面前摆上饭菜,转眼就备好了宴席,不过居于上座的龙玺身边却是空的。正想着那是不是夫人坐的,就听下座传来嘈杂之声。

当时,大厅的上座坐着各神社的宫司水使龙玺、水内龙吉朗、水庭流虎、水分辰卅四人,接着是刀城言耶和祖父江偲二人,随后是世路当场引见的龙使龙三——那个在走廊里笑个不停的男子、水内世路、水庭游魔三个小辈,而和室里的那对少男少女以及鹤子与芥路的身影则出现在最后面。之所以人声嘈杂,是因为正要给鹤子和芥路安排座位。

见此情景言耶顿时恍然大悟,龙玺身侧原本一定是鹤子的座位。换言之,他对这位鹤子姑娘曾经是如此的看重。

看了看龙玺,只见他一动不动地观望着下座的情况。眼神之锐利,直让人提心吊胆他是否就要开始发怒。然而不可思议的是,龙玺只是在静观。不,并非单纯的默默注视,投向鹤子等人的目光中似乎藏有什么企图。

言耶不露声色地观察着,坐在身旁的偲轻声道:“那个叫龙玺的人,眼神看得人家我寒毛凛凛的。”

“刚才的风波不会就这么完了。”

“这里会再起冲突吗?”

“不,这个看来不会……”

否则龙玺早该乱骂一通了。

下座终于设好了两个新座位,由世路带头举杯,言耶与偲的欢迎会开场了。只是,如此缺乏气氛的宴会还真是少见。只有世路和言耶会扯点话题聊聊,余下能说几句的也就是龙吉朗和偲了。换言之,几乎所有的交谈都是在水内神社的两父子与言耶、偲之间展开的。

不过,众人的模样各不相同。水使龙玺绷着脸,但又时不时地朝鹤子等人的方位瞥上几眼。这举动让言耶感到了极大的不安。不望下座的时候,他常常目不转睛地盯着偲看。也许是因为明天就是仪式,龙玺没有喝自己酷爱的酒,但他那投向偲的恍惚眼神,却给人好色猥琐的感觉。以至于偲也明显流露了嫌恶之色。

水庭流虎和水分辰卅几乎不开口,但流虎还会注意着听言耶等人说话,在要紧的地方附和几声,相比之下辰卅的态度就是漠不关心。同样的寡言少语,却也是相映成趣。

要说对照鲜明,龙三与游魔也是如此。两人都不作声,但龙三是耷拉着脑袋陷入了自我世界,而游魔则是和父亲一起听别人说话。不过与流虎不同,他只是冷眼旁观众人,怎么看都不是参与交谈的态度。

龙三先生到底怎么了?直到刚才为止,他脸上还带着笑容。可现在却像血气衰败一般脸色发青,全然感觉不到锐气。也不怎么动筷子,始终垂着头。这急剧的变化究竟出于何种理由?他的样子为什么会突然大变呢?

言耶忽然忆起阿武隈川说过的龙一在仪式前的状态,想到了一种可能。执行明天增仪的不是龙玺,而是其子龙三。

刚才离开鹤子的房间,前往大厅的途中,龙玺对龙三讲了些什么。如果他说的是执行仪式的重任就交给你了……那么,龙三也和龙一一样,在害怕着什么。

前后对上了。这关键的“什么”是不是水魑大人尚不清楚,但可以解释龙三的突变。只是,他在走廊里露出的笑容含有何意,仍是未解之谜。

下座那边,芥路不停地与鹤子攀谈,看上去就像在唱独角戏,不过鹤子的妹妹——名叫小夜子的另一个少女正替她姐姐代为应答。那少年名叫正一,是两位少女的弟弟。鹤子二十岁,小夜子十七岁,正一十二岁。鹤子显得比实际年纪要小,毕竟是因为她有那么一点异于常人之处吧。也许是为了刚强起来以弥补长姐的那份空缺,小夜子倒是一副大人的模样。

姐弟三人的母亲叫左雾,似已故去。她算是龙一和龙三的姐姐,不过据说是养女,所以没有血缘关系。只有在谈到她的时候,世路会略显痛苦之色。听说战前左雾和京都一个叫宫木的男子结婚去了中国东北,莫非在此之前她与世路之间有过恋爱关系?从龙玺的话和世路的态度,能够做出以上想象。换言之,对龙玺来说鹤子等人虽然不是血亲,但也算是他的外孙和外孙女。

如此还要让鹤子进一只眼仓吗?

母亲左雾的情况令言耶挂怀。为了要神社继承人,把男孩收为养子还好理解,可龙玺却特地招来了一个女孩。这究竟是为什么?总觉得这个秘密一旦揭晓,鹤子和一只眼仓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宴会期间,言耶悄悄观察了所有人,结果和正一对了好几次视线。言耶最初想也许是这里很少能看到外地人吧。作家这类人不大常见,又穿着与乡村不合的牛仔裤,所以越发稀奇。然而,他没多久就注意到少年的目光里蕴含着一种奇妙的期待。怎么看都是一副对言耶有所求的样子。

什么事呢?为什么要找我这么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踏入波美之地不过数小时,种种疑问、疑惑、疑惧却早已在言耶的脑中团团打转。

这一晚,水使家为言耶和偲在别栋各安排了一个房间。正是建于正房南侧的那三幢别栋的中间那幢。龙玺显然不欢迎他俩,但也不愿把东京来的稀客让给其他神社。这点小肚鸡肠,一眼就能看透。

名存实亡的欢迎晚宴结束,待龙吉朗一行人告退后,龙玺和龙三理立刻就没了踪影。鹤子等人也走了,这让打算和正一说话的言耶略有期望落空之感。如果少年有什么为难之事,自已是很想设法帮他的。

洗过澡,言耶出门纳凉,顺便进了庭院。入浴对长途跋涉后的疲惫身躯是最好不过的,只是刚从浴盆出来,汗就止不住地往外冒。据说在梅雨时节,此地会接连出现高温闷热的天气。看来眼下夜夜难眠的情况将持续一段时间。

“啊,有夜风。呼,泡完澡出来散个步真是舒服啊。”

蹬上主事女佣留子拿来的草屐,言耶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悠闲地在别栋和正房之间溜达。嘴上说的倒不是假话,之所以含着一点辩解的味道,则是为了被旁人看到时能靠这话来隐隐传达身在户外的原因,装腔作势罢了。因为他别有目的。

一只眼仓……

只是不太清楚在哪里。抵达水使家时言耶就已看出,正房背后即西面有成群的仓。不过,一只眼仓名为仓,却也不是普通的储物仓,而是极为特殊的一种存在。怎么也没法认为会和其他仓挤在一起。既然和神社一样从深通川引水,那么建在神社与正房之间的可能性就很大了。

但是,这么一来会很显眼吧。

去神社也好,到正房办事也好,中间要是有那么一座仓,来访者即使不想看也会看到吧。选址再怎么深僻也无多大区别。

这么说,是在反方向?

言耶一掉头,启步向别栋后方、南面的山疾行。如此一来,他就想趁正房里有人看到自己之前,快点走入别栋的阴影。

一走过自己的房间,顿时就没了灯光。要说幸运,那就是今晚有月亮所以无须烦恼,虽然这么想很对不起村民。因为天如果阴着,原本就不会举行水魑大人之仪。得蒙月光惠顾可谓顺理成章。

转至第三幢别栋的背后,苍翠的茂密竹林便现了身。一刹那心里有一种被迫玩挡关游戏的感觉。事实上,此处的确散发着“前方禁止入内”的气息。即使是喜好怪异的言耶,若只为散步可能也会就此打道回府了。然而,不管怎么说眼前的景象都透着诡异。他强烈地感到应该去里头调查一番。

言耶注意着脚下步入竹林,视野顿时阴暗下来,驻足片刻待眼睛适应环境,随后向深处行进——然而,无论过了多久也没能从另一侧穿出。以为终于出来了,却是在原先的第三幢别栋的背后。不知为何竟回到了出发地。

奇怪……是有什么机关的吧。

这里恐怕布着类似结界一样的东西。虽然这么判断,但言耶没有驱除它的能力。如果知道结界的种类或手法什么的,还能想想对策,但这不是一早就能轻易锁定的。

“这可如何是好……”

好不容易知道了这个可疑的地方……第三次回到别栋背后的时候,言耶大感遗憾。虽然要费些时间,但也只好改日在查过所设机关的基础上找出破解之法。

言耶心下沮丧,没精打采地返回别栋,途中好几次回头看那竹林。如此这般三步一回头的期间,言耶想起了一件东西。他不禁“啊”了一声,急忙回房间打开包,取出阿武隈川在京都站交给自己的竹筒。

竹筒一侧的断面上有孔,塞着木片栓。里面有液体,看起来就像过去的水壶…总觉得这东西能派上用场。

言耶拿着竹筒再次赶赴竹林,向第四次穿越发起了挑战。结果,他竟然兵不血刃地来到了对面。

这筒里果然是——

沉深湖的水。要么就是封装着流升之瀑或更上游的源流之水吧。

言耶想竹筒想得出神也只在片刻之间。刚穿过竹林,一座老旧的仓便出现在他眼前。

(这就是一只眼仓……)

或许是因为望着它时在这么想,慢慢地就觉得二楼窗户被关上的对开窗恍若一只眼睛,正死死盯着自己。建在离神社和正房

都如此之远的地方,是因为筑造伊始就怀着可怕的目的?抑或是把原先另有用途的仓改造成了这样一件咒术装置?

水从何而来?如果阿武隈川的话没错,水该是从深通川引至一只眼仓的。仓差不多位于南面的山侧,离河相当远。环顾地面,就目之所及看不到管道一样的东西。

可能是埋在地下了吧。

那将是艰难的工程。不过,考虑到仓的秘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况且神社与村子隔着一条河,所以这点小动作肯定能做到隐秘行事。

(里面没人吧?)

言耶慢慢靠近一只眼仓,忽然萌生了这个念头。他怀疑龙玺曾企图配合明天的增仪把鹤子关进去,那仓里现下想必无人。然而“求求你放我出来”的吼声、“咚咚咚”敲打土门的闷响、“咯吱咯吱”抓挠墙壁的杂音,却像是真的就要从仓里传出来了。

在月光的照射下,妖异无比、浮掠出微污白壁的仓被难以言喻的惊悚气息所缠绕。乌黑沉郁的某物在仓内日积月累,一点点侵入墙中向外渗漏,不知不觉就绽满整个外壁——这一只眼仓就给人这样一种不祥的感受。

走到土门前,就见那里插着硕大的铁闩,铁闩上悬着坚固的挂锁。耳朵贴住门扉凝神静听,身子一动也不动,片刻后隐隐地能听到“哗啦哗啦”的流水声了。

(不,不是……)

水声太过微弱,言耶难以做出判断,只是觉得有。也许是幻听。之前对从深通川引水一事有了解,是这一先入为主的观念,才让脑中擅自回响起了水流的声音吧。

继续竖起耳朵极力倾听之际,有别的声音传来。喀沙……喳喳……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动。

(仓里有人!)

他的上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是应该没人吗?要说里面有什么的话,只可能是水魑大人啊!

(哪有这么荒唐的……)

明知道只是想象,却又没法一下子接受。身体不由自主,眼看就要转身逃跑。

耳朵离开了土门,幸好人总算是留在了当场。

(好歹瞧一瞧里面的情况吧……)

喜好怪异的癖性“突突”地直冒头。不能就这样逃走了。这么想的时候,言耶觉察到一个奇妙的现象。仓内仍在作响。耳朵明明没贴着门,却听得真真切切。而且还来自背后的竹林,喀沙……喳喳……声音越来越近。

(咦?不是仓里的声音啊。)

似乎是意识过分集中在仓内,引发了错觉。可这么一来,从身后走来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颈后寒毛直竖。如果在仓里,无论是什么玩意儿都安全。但要是从正后方的竹林靠过来的,怎么看都是逃无可逃啊。

言耶战战兢兢地回头一看,那玩意儿就在竹与竹之间的阴影处。朦朦胧胧、白乎乎的某物突兀地伫立着,一动不动地窥视着这边。最初以为是幽灵,吓得一哆嗦。不一会儿,就见影子“嘶啦嘶啦”地从竹林现形,不禁战栗起来,莫非是从墓地里爬出来的死人?很快,那东西的全身沐浴在了月光底下,言耶终于认出好像是个老婆婆。可话虽如此却一点儿也没法放心。因为她明显异于常人,头发蓬松不堪,衣衫不整杂乱无章,甚至还赤着脚。而那双目中蕴含的暗光,可以说正是证明她是疯女的最大凭据。

凝视着一步步逼上前来的老婆子,言耶心想她是不是龙玺的母亲呢。如果是,则觉得稍显年轻。也可能是妻子,但如此一来又未免上了点年纪。无论是哪种身份,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言耶可不想与她对峙,而且还只有两个人。

“晚、晚上好……”

姑且先来一句问候好了。万幸,老婆子立刻停下了脚步。

“你……是什么人?”

“我、我?”

“在山里迷路了?”看来老婆子认定言耶是从南面的山里出来的。大概误以为他是一个偶尔迷路走到此地来的旅客。

也是,他和一个行路的客人确实没什么两样。

倘若认真做一番自我介绍,也不知她能否听得明白,索性就来个顺水推舟吧。言耶正犹豫该怎么回答,老婆子竟“噌”一下逼近身来。

“逃啊!”

“啊?”

“我不会害你的,快从这里逃走!”

“为、为什么?”

事出莫名不免有些恐惧,但言耶对这理由十分介意。

“因为你会被吃掉,被吃得一干二净。”

“是、是说被水魑大人吗?”

老婆子圆睁的双目顿时眯成了一条缝。

“你怎么会知道水魑大人的名字?”

先前眸中的暗光里,射出了一抹锐利的光芒。

“哎?”

“不是一般的外乡人啊。你……是什么人?”

发现大事不妙时已晚了。言耶觉着对方是疯女人,才彻底放松了警惕。

“不,不,是这样的,你们这儿的水魑大人可是非常有名的。”即便如此言耶仍出语掩饰,就见老婆子满是狐疑的眼神有了些微动摇。

“当真?”

“是的。我还听说由水使神社主持的水魑大人的增仪尤其灵验无比。”

“可不是嘛,可不是嘛!”

老婆子开怀一笑,突然当场跳起舞来,甚至还用鼻子哼曲伴奏。以郁郁葱葱的竹林为背景,在月光的掩映下翩翩起舞的疯女,这一幕着实诡异。如此阴森恐怖,足可称之为噩梦中的一幅场景。然而,目睹了眼前光景的言耶不禁神志为之一清。

莫非这女人曾以刈女的身份参加过仪式?

“对、对不起。”

言耶慌忙向舞得兴起的老婆子招呼一声。假如此人原为刈女、因这一缘分嫁入了水使家,那么她也许知道一些对其他神社的宫司也都会隐瞒的事。

“怎么了?”

况且,就算不去看那惺忪双目中透出的混浊,也该明白她现在状态有异。老婆子极可能一不小心泄露原本绝不会说出口的秘事,虽然这么做对不起她。

“您说不逃离此地就会被水魑大人吃掉,是吗?”

“哦……是这样?”

“是的。您是这么忠告我的。”

“不对,我说的是御仓大人。”

“啊?”

所谓御仓大人,是指这个一只眼仓?不过,把“一只眼仓”说出口到底好不好呢?言耶很困惑,担心又会打草惊蛇,最好是让对话稳妥地进行下去。

“和水魑大人不一样?”

“什么一样不一样的,水魑大人吃的是……一只——”

喀沙、喀沙……竹林那边传来了新的动静。有人在林间行走,而且那声音正渐渐往这里靠近。

“嘘……”言耶急忙向老婆子做了个在唇前竖起食指的动作,示意她别出声——同时也包含另一层意思,即不要说出自己的事。随后他敏捷地躲进了一只眼仓的左侧。那里照不到月光,不在竹林中来人的视线范围内。

脚步声径直到了老婆子跟前。

“又溜出来了,下次我要把你关进禁闭室!”

听到了龙玺那半是焦躁半是认命的声音。棘手之时,来的偏偏又是棘手之人。倘若被发现,一定会被赶出水使家吧。

“而且我都说了不许来这里!”

“刚才……有一个行路的年轻人。”

“什么?”

老婆子干脆说出了口,言耶的愿望落空了。

“那是个好得不得了的男人……”

言耶一阵心惊肉跳。问出具体长相的龙玺要是想到了自己,肯定会搜查四周,绝对会瞧一眼仓的侧面和背面。这么一来,要一直躲下去可就难了。只能往山里走,但一身浴衣的又能逃到哪儿去呢?最关键的是,就算策划这样一次逃亡,只要一查别栋就全完了。

“所以呢,我就想怎么着也要留住他。”

老婆子的话和实际情况正相反。是忘了曾说的话,还是当着龙玺的面要做一番掩饰呢?

“男人的话不行。这个你也——”

应该知道……龙玺似乎话到一半就住了口,也许是认为老婆子现在理解不了。

“好了,那男的怎么了?”

“我想留住他。请到我们家来,等什么时候——”

“话说这男的是从哪里来的?”

“从御山。”

听着两人的对话,言耶开始轻手轻脚往后退,他打算姑且移到一只眼仓的背后。如果龙玺查看仓的左侧,自己就能趁机从右侧逃进竹林。无法预测老婆子那时的行动和反应,所以对这项计划着实没有把握。不过总比什么也不做,站成一根木桩强。

“从山里?在这种时候?”

“旅客嘛,在翻山的路上迷了路。”

“去哪儿了?”

“仓对面。”

言耶听见老婆子微弱的回答声时,正好来到仓的拐角。只能不管三七二十一绕过仓的背面,冲进竹林了。

恰是言耶来到一只眼仓背面之际,龙玺突然朝左侧一瞥。

“那家伙是什么装束?”

“是和服吧。”

“和服?”

“像浴衣、睡衣一样的……”

“哪个傻瓜会穿着浴衣进山!”

龙玺似乎这才想到一切只是这个疯女人胡言乱语。老婆子还想主张些什么,龙玺时而劝解、时而发火,好说歹说把她领回了正房。

(哎呀呀,好险!)

言耶如释重负,从仓背后窥视了一会儿竹林,以防龙玺独自返回。这点警惕心还是要有的。

他判断已无大碍后,疾步赶往别栋。由于和主屋不在一块儿,言耶得以不被任何人发现地进了房间。放下心来也只在一刻间,还没等他开灯,隔壁的门就“唰”的一声被打开,一条人影冲了进来。

(见鬼!被人抢先了一步!)

言耶钦佩对方比自己高明不止一筹之余,又拼命思索该如何当场搪塞过去。就在这时——

“搞什么嘛!你到哪儿去了?”是偲的声音,“人家洗完澡回来,就看到屋子里空空的。”

“是祖、祖父江小姐?”

那背对着灯光浮掠出的人影,确是女子的形态。言耶慌忙打开房灯,果然看到了偲担心而又恼怒的脸庞。

“不是我还有谁?还是说有人约好了一入夜就会摸进这里来啊?”

“怎、怎、怎么可能!”

“哼,但是《猎奇人》的报道里总说你有过好多这样的事啊,是不是?”

“我说你……说那个报道不可信的人不就是你?”

“人家当然是相信老师的。”

“呃,这可要多谢了。不,不是这个事,其实——”

言耶讲完在一只眼仓的经历,偲抱怨了一通为什么不叫上自己后,告诉他那老婆子是龙玺的妻子汩子。偲说这是她在宴会后帮忙收拾的时候,从水使家的女佣和村里过来打下手的媳妇们那里打探来的消息。汩子是原村长青柳家的女儿,听说果然是做过刈女。

“听传言,龙玺说她会成为超越刈女的存在,结果把她娶进了门。”

“感觉她有点痴呆……”

“好像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啦。所以不是岁数的关系,而是在这个神社长期操劳的缘故吧。”

“多半是的。作为过去的刈女、龙玺的妻子,种种不愿知晓的事情也一定是知道了不少。”

“嫁入了一个可怕的家门啊。”偲流露出打心底里这么想的表情,只见她嘴咧得越发厉害,“听说她最近痴呆情况很严重,一直被关在仓里什么的。”

说起来,龙玺是威胁过下次要把汩子关进禁闭室。言耶道出此事后,偲可能是对那座仓在意起来了:“那么,难道是一只眼仓里……”

“不,我觉得里面没人。只是,从汩子夫人的言行看,那仓里藏着惊人的秘密应该是不会错的。”

“明天的仪式……没问题吗?”

偲担心的自然不是仪式成功与否,而是全然有别的另一种恐惧——莫非会发生什么不祥之事的恐惧。

偲软磨硬泡,说一个人睡害怕。言耶好不容易把她打发回隔壁的屋子,立刻钻进了被窝。然而,睡意迟迟没能到访。每隔五分钟隔壁就会传出偲的声音:“老师你还在吧?”但即便除去这一因素,他也是辗转难眠。

不久,偲问话的间隔变长了,直到彻底化为“老师,稿子呢?”“老师,你好过分!”之类的梦呓,言耶仍是神志清醒。

并非因为邻屋的吵闹,而是因为他自己也不得不认为,明日水魑大人的增仪怕是不会风平浪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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