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国船抵达舞鹤港的几天前,宫木正一在海上迎来了五岁生日。也因此,在生养他的故乡中国东北所度过的岁月里的重要记忆,已基本无存。只是,残留于脑中的三件事,哪一件都颇为鲜明。这或许是因为,那些记忆都以每日生活的家中为舞台,且伴随着各种各样的声音。

正一在和室玩耍时,传来一阵“吧嗒吧嗒”的慌乱脚步声,刚听得“哗啦”一声纸门开了,就突然被仰面推倒。也不怎么抗拒,保持姿势一动不动,不久“嗡嗡嗡……”,不详的轰鸣声由远及近。猛地探出脸、抬头看向天花板的一瞬间,家的上空就连续响起了“嗒嗒嗒嗒……”的声音。与此同时,天花板上瞬间现出无数洞孔,他越过母亲的肩头望着这一幕。不可思议的是,并不觉得恐惧。母亲守护着自己——是因为存有这样的安心感吧。

不,不只是这些。每凿出一个洞孔就会射人晦暗室内的阳光,实如梦幻一般。狭长的光线中,浮尘的微粒熠熠生辉,唯美至极。那时,他觉得平生第一次见到了非此俗世之物的异界风景。相比现实的恐惧,幻视般的美感更令他难以自拔。

第二项记忆也始于同一个房间。正一正看着连环画,就听身后传来“隔叽隔叽”的奇妙声响。他回头一看吃了一惊。和室中央立着个梯凳,母亲正爬在上面揭天花板。接着,她唤来两个姐姐,吩咐他等会儿把梯凳藏去隔壁房间后,三人径直上了阁楼。

梯凳对当时的他来说,过于沉重了。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拼命搬往邻室,总算藏到了窗帘背后。他觉得做完这些事花了不少时间。

这场奇妙的捉迷藏游戏中的鬼……是谁呢?

如果是自己,那母亲和姐姐们的藏身之处已然明了。正一侧头不解。

须臾,“嗒、嗒、笃、笃”……数个沉重的脚步声向这边靠来,一听便知是军靴。住宅区顿时一片嘈杂,年轻女子的惊叫声此起彼伏。正一家的门前紧跟着热闹起来。玄关门很快就被毁坏,两个土匪不脱鞋就闯了进来。土匪抢劫来了!

土匪反复嚷嚷着同一句话。正一不解其意,后来才知道是“把女人交出来”,这才悟出母亲和姐姐们躲起来的理由。不过,准确理解其真正含义,则是在年纪更大的时候。那时的他,只是怕得直哆嗦。也难怪,敢在战斗机的机枪下挺身护卫自己的母亲,此时都将他抛弃了。为什么不让我上阁楼呢?为什么扔下我啊!正一的感觉糟糕透顶,简直无法用语言表达。遭受的冲击太过强烈,甚至连哭都忘了。

两个土匪瞥了正一一眼,开始在家中翻找。他们检查了所有房间,壁橱和柜子也都瞧了个遍。正一稍稍拖后,跟着两人四处游走。他不知道除此还能做些什么。

不久,红脸膛的年轻土匪将目光停留在窗帘背后的梯凳上,凝神注视片刻,突然仰面扫视起顶棚的每一寸角落。虽然那里是母亲等人藏身的和室阁楼的邻室,但正一还是慌了。既然对方根据梯凳盯上了顶棚,母亲她们被发现只怕就是时间问题了。

年轻土匪猛然向正一转过脸,随即面露恶心的坏笑,同时投以探寻式的目光。他发出与闯入时的吼声截然不同的媚声,缓缓向这边靠近。说了些什么正一还是全然不知,但能想象出大概的意思。

(真想回头瞧瞧母亲和姐姐们躲藏的阁楼啊……)

正一猛然生出这难以置信的冲动,自是拼命压制。然而,越是正面抵受年轻土匪那意味深长的视线,他就越情不自禁地想别过脸去,仰视隔壁和室的顶棚。

(不行……绝对不行……)

正一凝视土匪,以致双目生痛、泪水盈眶。可是,总觉得动辄就会做出违背本意的举动。正一对这样的自己恐惧万分。

如果母亲等人被这个土匪发现,就再也见不到她们了。明知如此,却险险做出相反的事,莫非是觉得这样就能轻松一些?觉得眼下背负的重担会一下子云消雾散?一旦这样做,母亲她们就……

正一与恶魔的低语殊死搏斗时,眼前突然晃出一根右手食指。他猛一后退,神情倏变。

(要杀我了!)

然而,红脸土匪指的是他身后的和室。土匪一脸猥琐的笑容,叽哩咕噜地说着。正一就算听不懂他使用的语言,都立刻明白了他想要表达的意思。

——你最先是在隔壁的房间。

估计就是和这意思相近的话。土匪从窗帘后取出梯凳,无情地推开伫立在两间屋子交界处的正一,大致在隔壁和室的中央摆定,即为明证。那里正是土匪闯入时,他一直坐着的地方。

年轻土匪嘲笑似的看着正一,显摆一般慢悠悠地爬上了梯凳。随后在近一半处,向天花板伸出右手,开始四处推顶。恰好就在母亲与姐姐们藏身的那块地方。

(完了……要被发现了……)

听天由命的正一自然而然地垂下了头。就在这时,家中回响起另一个土匪的叫声。像是在里间招呼同伴,反复说着同一个词。

(得救……得救了?)

正一萌生出微弱的希望。然而,梯凳上的土匪嘴里应着,仍对和室的顶棚眷恋不已。他正用双手疯狂触摸头上的板,顽固得近乎偏执,不管怎样都想剥开天花板。幸好天花板丝毫不见脱落的迹象。男人的双掌屡屡上推的,确实是母亲用手扒过的地方,然而他完全顶不起来。

正一觉得不可思议,但立刻想到是母亲她们就在上面的缘故吧。于是再度升起希望——或许能得救。

然而,红脸土匪毫无罢手之意,反倒针对某一处开始推顶。而且还是母亲揭过的那块天花板……

仔细一瞧,板稍稍地动了。土匪的双臂一使力,就会微微地抬起。随后之所以回落,则是因为母亲她们在上面。恐怕男人的掌心一定是觉出了这不自然的触感。

(被发现了……)

难以名状的绝望感包围了正一。脑中清晰地浮现出母亲和姐姐们被土匪拽下阁楼带走的光景。当然,他还不知道“凌辱”这个词,也不懂其意,但可以确信三人会受尽苦难。

年轻土匪在梯凳上调整好姿势,将双臂贴住天花板,赤色脸膛涨得愈加通红,开始发力。于是板一下子被抬起,露出了阁楼内漆黑一片的暗部。与此同时,传来了姐姐们“啊啊”的惊叫声。女声入耳的瞬间,土匪的双眸闪烁出淫邪之光。他的模样明显透着兴奋,开始动手剥起天花板。

(这下完了……)

希望被断绝的正一放低身形,眼看就要朝梯凳脚下直扑过去——

另一个土匪的叫声再度传来。比先前更加响亮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同一句话,而且一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或许是这非比寻常的状况也引发了年轻土匪的兴趣,他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抬头望着顶棚,终于爬下梯凳出了和室。

两个土匪很快便在里屋欢呼起来,发出那种找着宝贝似的欢叫声。翻箱倒柜仍在持续,不久又响起后门开闭的声音,家中重归寂静。

正一从玄关和后门探了探附近的情况,确认土匪已无踪影后,回和室告诉了阁楼上的母亲。只见天花板的一部分被徐徐揭开,现出黑乎乎的缝隙,从中“嗖”地伸出一个人头。

从此,正一时常做恶梦。半夜在被窝中不意惊醒,只见头顶上的天花板开始一点一点的横移。接着从阁楼暗处现出女人的头颅,径直降落到他眼前……就是这样的骇人恶梦。

女人的脸是母亲,但那不是真正的母亲,而是怪物。那脸全无表情,一忽儿就垂到他眼前。“噗噜噜噜噜”地伸过来。那一瞬间的恐怖,根本无法用语言表达。脸上顿时没了血色,心脏紧紧缩成一团,汗水一齐从全身毛孔喷出。身子犹如染了疟疾,“咯咯”抖个不停。

也许该说是幸运吧。和女人的头颅刚一照面,就会立刻从梦中醒来。只是,又忍不住觉得不久将会经历这梦的后续。因为在惊醒的前一刻,怪物的嘴总是欲张未张,暗自嘀咕。正一觉得迟早会听到那不祥的头颅所说的话。

从和室阁楼探出脸的自然是真的母亲。从梯凳下来的母亲紧紧搂住了他,说道:“我一直在想,是正一的话就一定能做到。”

仅此一言。有那么一会儿,母亲没有放开他的意思。后来他理解了母亲的想法。在那迫不得已的紧要关头,母亲恐怕是在琢磨:土匪也不会拿一个幼小的男童怎么样。虽不能绝对保证,但如今已无它法,便把一切托付给了他。而且也只能这么做。

梯凳旁,小夜子仰望顶棚,频频唤道:“鹤姐,现在可以下来啦。”

抬头一看,鹤子还留在阁楼里。似乎是妹妹都说很安全了,也怕得不敢下来。母亲助阵也全无效果,待正一说明土匪已完全撤退,这才终于现了身。

当时长女鹤子十一岁,次女小夜子八岁。凡事斯文稳重的鹤子肤白如雪,容貌气质实与“大家闺秀”一词相合。另一边的小夜子肤色黝黑,似在显示其人的活泼性格,说起来就是个野丫头。鹤子叫妹妹“小夜儿”,叫弟弟“阿正”,小夜子则直呼其名,叫姐姐“鹤姐”,叫弟弟“正一”。此外,她还常跟姐姐弟弟说“叫我小夜就行啦”。说是“小夜儿”呀“姐姐”呀“小姐姐”什么的,甜甜腻腻的讨人厌。她似乎对“小夜子”和带“子”字的都不怎么喜欢。如此对照鲜明的两姐妹大概也很罕见。

就这两位,有一个且只有一个共通点。即都对弟弟疼爱有加。日本战败,宫木一家冒死返乡时,正一深切感受到了两个姐姐对自己的爱有多深。

在辗转抵达归国船起航港口附近的收容所之前,当真是艰难困苦连绵不绝。母亲还带着三个孩子,想必十分辛劳。不过,周围与他们相似,身背乳儿、手携幼子的母子所在多有,所以并非只有宫木家情况特殊。

此外,在艰难到达收容所前,有大量儿童因营养不良导致的衰竭夭亡。当妈妈的也是。随处可见抱住倒毙的母亲的胸、背、手臂的幼儿。

明天也许就会轮到我……

这样的恐惧不断纠缠着自己。尽管受着母亲和姐姐们的保护,正一始终感到害怕。也难怪,在懵懂渐开之际,展现在眼前的却是一个被暴力、恐怖、死亡支配的世界。他能保持心智正常,完全得益于姐姐们的舍己为人。

“我们能努力起来,也许是因为有母亲在。”

有一次,姐姐小夜子突然这么咕哝道,正一问她是什么意思。

“怎么说好呢?”姐姐侧着头续道,“那时的母亲好像大彻大悟了一样。土匪闯进来,躲到阁楼里的时候也是。我和鹤姐都觉得坏了,母亲却不可思议地冷静。就好像有得救的自信似的……”话至此处,她少有地支吾起来,“其实啊,从离开这里到抵达日本的期间,母亲……尤其让我感觉害怕得不行。”

如此说来,母亲的样子可能是有些反常。但是,正一对家中的事没有像样的记忆,所以无法拿日常生活中的母亲作比较。而且,考虑到是在战祸残存的异国他乡,带着三个孩子逃难,多少有那么一点异常言行亦属自然。更何况,小夜子本人也承认,母亲并没做出什么具体的、有问题的举动。

“可是,母亲是很怪啊。”

从“怪”这个意义上来说,正一其实也有过一段难以释怀的回忆。母亲一边在祈祷孩子们平安无事,另一方面却对离开这里犹豫不决——好几次突然有这样的感觉。但话说回来,也不觉得母亲对那方水土特别眷恋。既然如此,又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不管怎样,有一点毋庸置疑,宫木家四口能一个不缺地登上归国船,此事近乎奇迹。那时离战争结束已有两年。

归国船的所有空间都被细细分隔,直到船底都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终于能回到日本的兴奋,令船内的气氛异常高涨。然而,一旦起航开始漫长的海上旅途,船内立刻显露出阴暗沉郁的气息。因为恶劣的环境和匮乏的伙食,加之关于故国的种种飞短流长,渐渐夺走了人们的希望。

划给正一他们的是最下方船舱的一角。就算是这等场所,一想到是一家人的生活空间,他就不由得松了口气。他觉得这狭长的区域比东北的家更像真正的家。

正一他们和隔壁的佐用一家很快就熟稔起来。想必是缘于一种亲切感吧,因为母亲很高兴,她们和自己的一位故人名字相同,而且年轻的佐用夫人也是一人带着四个男孩。母亲在方方面面都悉心照料,甚至有几次忍着自己不吃,也要从贫乏的食物中拿出给四个孩子吃的份。

船中陆续有人死亡。很多是病故,由坐上归国船之前所经受的(且仍在持续)过于严酷的环境所致。好不容易登上得以回国的船却又死去的人,该有多遗憾啊。若要说好的方面,那就是船上的亡者均为水葬,所以不必担心死后衣物被扒个精光。

然而,海上之死并不只有病故一途。正一偶然得知,其实还有更可怕的死法。

那天晚上,小夜子带

他去甲板上的厕所。就在面对摇晃的便池解完手,睡眼惺忪地出来时——

“啊,不许看!”

他突然被姐姐紧紧抱住了。正一条件反射似的一拧身,瞧见了她不想让自己看到的某物,虽然只是一瞬间。

漆黑的山,比船更高。明明是海上,却有座黑乎乎的大山突兀地耸立在海面。面对那黑色的山,一个女人正向前伸出双手。看她的姿态,既像在迎接从海上来的巨大黑山,又像在恳求对方把自己带走,这景象着实奇妙。而且,那山——

“别看!”小夜子低沉而又郑重地呵斥他,“回去了。好了,快点!”

她握紧正一的手,用力拉拽,慌慌张张地离开甲板。

小夜子回到船舱的分配区域,带着一股兴奋劲和母亲耳语。母亲静静听着,不久以同样方式在姐姐耳边低声回话。只见小夜子身体一颤,露出悲伤的表情。

自己看到的是什么?正一想问,无奈当场的气氛让他问不出口。那个晚上,他一夜都没合眼。翌日午后,小夜子把他拉到空无一人的甲板角落,说起了前夜之事。

“我不知道你看到了多少,总之那女人是佐用阿姨。”

“在做什么呢?”

“往海里扔婴儿。”

“啊?”

“母亲说了,阿姨营养不良,没奶水。”

最小的宝宝确实几乎不哭。就是说,从妈妈那里得不到充足的母乳,衰弱得连哭的力气都没了。

“以前不是流传过日本被投下新型炸弹的说法吗。阿姨好像跟母亲说过,至少也要让上面几个孩子见见祖国。”

“那么,那宝宝……”

小夜子轻轻摇头后告诉他,有大批父母在辗转抵达收容所和归国船之前,就遗弃了孩子。漆黑的、如粘汁一样的东西,瞬间充斥了正一的心。许多父母并不是为了让自己获救而弃子的吧。难道不是想着就这么带走只会送了孩子的命,才哭着留下孩子的?然而,在形式上总归是抛弃了。正一念及彼时彼刻父母和孩子的心情,如坐针毡。他再度细品了如今与母亲和姐姐们在一起的幸福。

“对佐用阿姨和男孩子们都得和气相待哦。”

小夜子教诲似的说完这话便要离去,正一问了那个比女人更让他在意的东西。

“那座黑色的、奇怪的山,是什么?”

“山?”

“就在船的边上,在海上……大大的、黑漆漆的山……”

姐姐愕然道:“正一,海里是不会有山的。”

“可是,真的有座奇怪的山……”

“日本还在很前面很前面。就算经过了哪儿的岛,也不可能在近得会撞到的地方行驶吧。”

“不是岛啦。那个是山……唔,像山一样的……”

“正一,我说你啊——”

“可不能吵架哟!”

这时,一个年长的男子上来搭话。似乎是在他俩没注意的时候来的甲板。男子催促正一,让他说目击到奇异大山的事。正一按下佐用夫人的事不表,只说有一座山耸立在海上。

“啊啊,那个是波浪啦。”

“哎?比船还大的?”在正一吃惊前,小夜子已先做出反应。

“可不能小看浪涛。而且船一摇,看上去就比实际的大。”男子的口吻就像告诉孩子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似的,“加之在晚上这么一瞧,就会觉得更大了。小家伙乘船出海,这是头一次吧。”

正一刚一点头,男子就笑道:“这样的话,看着觉得更大也不奇怪啊。”

“呼,就是这样了。”小夜子似已接受,但正一还是无法信服。

“那个大大的波浪,会跟着船一起动?”

“你说什么?”男子微笑着反问。

“一直在船的边上,所以……”

“哎?”

“就像跟着似的,不离船的旁边……”

“这个是波涛接二连三在船的旁边翻卷吧。也就是浪的活动偶然和船行进的方向一致了。”

“不是,大浪没动。像山一样形状不变,保持着那个样子一直贴在船的边上。而且——”

男子脸上已然没了笑容。反倒毛骨悚然地打量着他。也因此,正一猛地把下半句咽了回去。

(而且,山的上方有一只大眼睛——)

“哈……哈哈,你一定是睡迷糊啦。”

男子勉强挤出一声笑,匆忙从两人身前走开了。

“真的看到了?”

小夜子问得认真,正一也表情严肃地点点头。

“这样啊……”

姐姐就像心里有谱似的,凝神沉思着。

“正一,你以前也见过类似的东西?”

“类似的东西……”

“不完全一样也行,就是像这样的怪东西。”

其实见过。对母亲和姐姐都没提过,有好几次走在广袤的大地上,到了傍晚他就会看到一种浑身黑得像炭、头小肚涨手脚细长、如婴儿般大小的东西,在道边的草丛和沟里、深邃森林的入口处、河滩的水边翻滚蠕动。越往前走,见着那东西的频率就越高,同时那东西的数量也增加了。特别是在战死的士兵和开拓民的尸体旁,简直可以说必然会出现那东西的身影。在货运火车的车钩暗部瞧见那东西时,正一甚至忍不住背心一凉差点叫出声来。

和盘托出后,一时之间小夜子显出沉思的模样,随后道:“总之,不管是母亲还是鹤姐,这些怪事全都得瞒着,知道了吗?”

当然不打算说。其实也没想说给小夜子听。因为总觉得一旦对谁说起,那东西就会立刻察知自己已发现它的存在,他可不愿这样。

心想话都挑明到这份上了,说多说少一个样,正一就把这想法告诉了姐姐。

“也许你说得对。”

干脆的肯定,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不知是否真是受那玩意儿的影响,正一的身子突然垮了。其实该说这也来得太迟了,至今没卧床不起简直令人称奇。就像是呼应他似的,鹤子也病倒了。

从那时起,长姐一点一点地染上了精神疾病。过于严酷凄惨的旅途所造成的影响,和如此境况下一心想保护弟弟的勇猛劲头,似乎招来了恶果,她的心开始渐渐遭受侵蚀。万幸的是,言行中未见有大的变化。因此,外表看来,还是以前那个娴静温柔的姐姐。然而,“她的自身”的确变得越来越稀薄。不断地失去“自我”,陷入了无法自主思考的状态。

女儿的变化令母亲悲伤,可又感觉她已淡然接受。仿佛母亲最初就已明了,命运该当如此……

大概是想着连鹤子的那一份也要担上,小夜子越发变得性格顽强。一边协助母亲,一边护理姐弟。然而,毕竟是操劳过度了吧,终于连她也倒下了。

许是受了宫木家的传染,佐用家的三个孩子也接连病倒。加之佐用夫人也一病不起,于是乎正一的母亲不得不一个人照看所有人。阴森的气氛瞬时笼罩了横跨这两个家庭的空间。正一觉得黑暗沉郁的空气中无疑透出了死亡的气息。

母亲依然不惜减少自己的食物,照顾佐用家的孩子们。然而,起先是佐用家的三子亡故。两天后是次子,四天后是长子过世。宫木家的三人反倒一点点地康复起来。结果两家一明一暗,泾渭分明,真叫人啼笑皆非。

从甲板水葬了捱到最后的长子,佐用夫人瞧向自家这边的眼神,令正一惊恐莫名。

那天晚上,他突然惊醒,耳边传来奇妙的声音。惺忪睡眼移视侧旁,没有一个人。半撑起身环视四周。只见佐用夫人站在廊下,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这边。如能面一般空无表情的脸庞,只是一味地看着他。不久她举起右手,开始缓缓地、反复地召唤他——到这里来,到这里来……

犹如冷水从脖颈流入一般,一阵颤栗掠过了正一的背脊。然而,他的目光离不开佐用夫人。想着不能看,但视线怎么也无法从她的右手腕挪开。而且,凝视着那徐徐摆动的手掌,期间——

(啊,必须去……)

竟为这想法所困,回过神时他已然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迈开了步子。

这时,佐用夫人笑了。不,是看起来在笑。因为她嘴唇两端突然上扬,双颊现出了酒窝。当时的正一,平生第一次见到那明明挂着笑容却只会令人忌讳不已的表情。

(讨厌……不想去……)

内心拼命抗争,脚却一步步地向前走。“母亲!小夜!鹤子姐姐!”明明在喊却全然不成声。

夫人出了船舱,开始攀爬陡急狭窄的楼梯。正一跟在后面,握着扶手的双手却灌满了力,想勉力站住。然而,眼看要成功时,夫人必会回头。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凝视过来。每一次,两臂的力量都会散失,心里想不好好跟着的话……

和阿姨一起去……登上甲板……然后…

会怎样,他不知道。只是,非常害怕。总觉得有骇人之极的某物,正等着自己……不,是他们俩。

不久,看到了通往甲板的门。夫人打开门摁住,等待正一从手底下通过。正一心想从那个门出去就完了,但另一方面又感到如此便能求得安乐。无论如何,他已没有选择的余地。

“哐啷”……门扉被关闭的重音在他背后阴森地响起。那极其令人厌恶的回响,使人联想到断头台的巨大刀刃落下的一瞬间。

正一被推着后背、催促着,重新迈开步子。一直低着头所以看不清周围,但知道正在靠近甲板的扶栏。扶栏的另一边是一片漆黑的海面。目标是货轮的一头。自己正朝着与佐用夫人十天前抛婴处进发。

正后方传来了奇妙的声音,也不知是惊呼、恸哭还是欢叫。就在这时,她的双臂挽住了正一的身体。

“啊……”

这一刹那,他恢复了神智。感觉就像附体之物突然脱落一般。

正一胡乱地挣扎。想先解脱对方的双手,但被抱得结结实实无法动弹。于是,他两脚蹬住甲板,即便身后被推也抗拒着不往前走。这一招奏效了。夫人想把他的身子整个抱起,也被他放低重心拼命抵住。

深夜,归国船的甲板上,上演了一出女子与男孩的奇异对决。对正一而言,这实是一场殊死搏斗。

正一持续蹬地,夫人毕竟也累了吧,眼看双臂的气力开始松弛。他心想逃走就在这一刻了。故意让自己的身体也不使劲,然后一下子挣脱,就能逃走。如此盘算的他,正欲悄然准备之际——

才发现那东西就在他俩眼前……

那像山一样大而漆黑的东西,从海面陡然耸起。睁开巨大的独眼,一动不动地俯瞰这边。

感觉是这样,并没有抬脸确认。心里想的是绝不能去看。也许夫人已面对面地看到了。所以手臂才没了力气——

“正一!”

小夜子的喊声在甲板回响的同时,他一口气挣脱了双手,旋即如脱兔一般奔到人在门侧的姐姐那儿。一瞬间,他想回头看——

“不能看!”

又被姐姐紧紧抱住转身不得。他挣扎着回头时,甲板上已不见佐用夫人的踪影,连同那黑黑的、如山一样的东西也消失了。

“阿姨呢?”

还用问么?姐姐默默地注视着甲板扶栏的对面,那阴森森翻卷着波浪的漆黑海面。

“看到了?”

正一问的当然是那东西。但这么问会被误解为佐用夫人的最后一刻。念及此节正一想重说一遍,这时小夜子用力握住了他的右手。从门口拉入船内后,一口气沿楼梯下到了船舱。

小夜子也看到了……

然而,她承认这项事实,则是在归国船抵达舞鹤港,双脚坚实地踏上大地之后。姐姐没看到巨大的独眼,而且随着时光流逝,她似乎认为那是个硕大的浪涛。

“那个阿姨,精神失常了。”

佐用夫人牺牲婴儿,想和长子等三人一同回日本。不料接连失去了三个孩子。同样卧床不起的隔壁宫木家的孩子们却得以生还。这情形让她发了疯。姐姐似乎是这么认为的。

正一基本持相同意见,但觉得不止这些。那东西一定参与其中。夫人在甲板丢弃婴儿的瞬间(甚至更早)就被海中的魔物附体了吧。或许三个孩子的死也缘于此。

事发翌日,正一年满五岁。那时小夜子若不出现,他无疑会永远停留在四岁,在大洋中漂流。

几天后的黄昏——

“是日本”、“看到日本啦”的呼声在船内四处奔涌。众人皆喜极而泣,但也有数人于故国即在眼前之时陨命。艰幸至此才回到家,却……正一打心底里觉得可怜,不过他决定这样想,能把遗骨埋在故乡,总比骨朽他乡的同伴强呀。

归国者们一走下栈桥,便欢声雷动。同时立刻就被人墙团团围住。厚生省舞鹤归国援护局的职工则对此

加以疏导,将归国者引至援护局。队列走得十分缓慢,那是因为归国者和迎接者都睁大着眼睛,互相搜寻亲人吧。不一会儿,欣喜重逢、落泪相拥在一起的母子、兄弟姐妹、夫妇的身影便随处可见。

人群之中,也有好些妇女像举名牌一样举着写有姓名的宽幅纸。仔细一看,名字边上还写着“XX部队”、“XX小队”的字样,或是记有“昭和某年生人,某年从某地入伍”之类的信息。人们常说的“岸壁之母”和“崖壁之妻”们,寻找被征召入伍的儿子或丈夫来了。

“知道XXXX的消息吗?”“有哪位在XX的第XX部队待过?”“你知道XXXX吧?”

她们的声音接连传来。然而无人作答,那些问话就这样虚无飘缈而逝的景况,令正一心痛如绞。最终,她们中间会有多少母亲或妻子能与孩子或丈夫相会呢?

离援护局只有数十米之遥了。去了那里又会怎样,他自是不知。此刻,他心头涌起了与母亲和姐姐平安抵达日本的真实感。

这时,耳中听到一个奇妙的呼唤声。这一带,被寻者、寻人者,人山人海人挤人,唤人声此起彼伏。然而,那个声音在其中尤为引人注目,因为呼唤方式明显透着奇异。

左雾大小姐——

不管找的是谁,附上尊重语喊人的周围一个也没有。然而却有人呼叫“大小姐”。

在正一欲循声相向之前,母亲猛地站住了。宛如暗夜独行时,突然有人从身后直呼自己的名字一般,吓得浑身一哆嗦……

就在这之后,他得知母亲的名字其实叫“左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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