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和皮特约好晚上九点在Bad Blood见面,他准时出现了,还是穿着那件红色羊皮夹克,还是乱蓬蓬的头发,手里还是拎着一瓶“喜力”,但他看到我的时候眼睛亮了一下。

“呼,你今天看上去好极了,不是吗?”他甚至显得有些局促,但很快恢复了镇定。

“我知道。”

我太知道自己的身体了,我知道如果一个女孩要看上去显得甜蜜却不失成熟,那就一定要涂上淡粉蜜色唇膏,要羞涩却不失大方,那就需要银灰色的闪亮眼影,如果要吸引像皮特这样性格古怪的坏小子,粉色圆点裙可就行不通了。出门前我对着镜子看到自己的样子:白衬衫,黑色笔挺的女装裤刚刚到脚踝上方,设计简单的黑色皮凉鞋,露出来的脚趾都涂着鲜红色的指甲油。最后一秒钟我又把衬衣的扣子又向下解开一个,所有的手链项链全部摘掉,现在我看上去干净利索极了,谁都会以为我是有着中性魅力的坏女孩。

我成功了。

皮特和我跳了一支又一支舞。扭动身体的时候,他的牙齿会紧紧咬住下嘴唇,眼睛却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的脸。我装做并不在乎,甩动头发或者把手臂放在他的肩膀上,只是出于情形需要,但我不得不说,皮特的舞跳得很好,步法熟练舞姿慵懒却懒得恰到好处,在他扭动胯部或者甩开手臂的时候,他都迷人极了,他甚至闭上眼睛陶醉于自己的舞步当中,周围的几个跳舞的姑娘都围着我们看了起来,而更多的时候他待在我身旁,手轻轻放在我的腰上看着我,嘴角的笑容一点都不纯洁,但这样坏笑却让人眩晕。我的手臂勾住他脖子,他弯下腰来吻了我,他的嘴唇是冰凉的,带着烟草味。里顿第一次吻我的情形出现在我的脑海中,里顿的长睫毛在脸上投下重重的阴影,他像孩子那样认真地给我第一个吻,他的嘴唇是温热潮湿的,他的舌头轻轻地抵着我的牙齿……里顿,里顿……我在心里默念着他的名字,而当我抬头去看的时候,我看到的仍然是皮特那张英俊和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容的脸。

“你在想什么?”皮特的手放在我的背上,把我抱在他的胸前。

“我在想你之前吻过多少女孩子。”

“我以为你和其他的姑娘不一样。”皮特笑着说。

“不不,所有的姑娘都一样。当遇到她们喜欢的人的时候,她们就会变成一模一样的小傻瓜,嫉妒,猜疑,渴望真情。当你和她们结婚以后,她们一样都会翻你的钱包看里边有没有别的女人的照片,闻你的衬衣上有没有奇怪的香水味道。”

“如果我和你结婚呢?”

“哦那太好了,我要去纹一个和你一样的纹身。”

“哦不……”他笑着皱起了眉头。

“是的,就是这样,只要你现在跪下来向我求婚,然后带我去那家纹身店就可以了。”

“哦不,你错了宝贝儿,听着,我并不喜欢纹身,这些都是生来就有的。”他指了指自己脖颈后面说,“我告诉过你,一旦出生,一切都已经确定下来了。”

“算了吧,”我朝他挥挥手,“忘了结婚这种傻事情吧。”

我的表演一定很到位,皮特以为我已经发疯地爱上了他,到了非他不嫁的地步,他不停跟我说着一些安慰的话。

“听着,今天晚上到我那儿去,我们好好地喝上一次,我会把我所有的都给你。”

“我们这才是第二次见面,我是真心喜欢你,我想你应该慎重考虑这件事情。”

“我想我们应该慢慢发展,我们有足够的时间不是吗……”

我一直不说话,在他喋喋不休的时候我就对他送上各种甜蜜的微笑,用脚趾去挠他的小腿,用食指去摸他的鼻梁和嘴唇,摸自己的锁骨,最后向下拽了拽自己的衬衫领子。他的眼睛定格在我的胸部,停止了讲话,他的喉咙耸动了一下,清了清嗓子,过了很久他抓了抓他的头发,然后说:“我想我爱上你了。”

“我们这才是第二次见面,我想你应该慎重考虑这件事情。”我模仿着他的声音对他说,拍了拍他的脸,站起身就离开了,我知道他的眼睛一直跟着我,直到我走出Bad Blood大门。

这次和皮特的见面并没有给我提供更多关于那个纹身的线索。对于纹身的由来,他的态度显得暧昧不明,相反,他对我的好感却越来越明显。每次我去Bad Blood,他都会在那儿出现,有时候手里拿着一朵水道旁大树上落下的那种白色花朵,看到我就把花插在我的耳朵旁;有的时候我坐在桌子旁戴着墨镜在黑暗中发呆,他就不知道从哪儿跳了出来在我旁边像个调皮的孩子一样透过眼镜的缝隙看我,在我的胳膊上搔痒。不论是头发还是衣着,或者跳舞时候的表情神态,他都极力表现出他的魅力来,紧绷的肌肉,年轻富有弹性的健康皮肤,细长的手指,那些让我笑出眼泪来的小笑话,他把他最迷人的一切都展示出来给我看,并且成功让我注意到了每一个他期待我去注意的细节。因为他的出现,很长时间我都没有在Bad Blood结识到新的朋友获得新的消息,我的笔记在纹身那一页停滞不前,我和他的恋情倒好像越来越火热了。终于有一天,皮特站在桌边一口气喝光了一满瓶啤酒,然后放下瓶子,手指在桌子上神经质却干脆地敲了几下。我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他看了看我,又举起右手咬了咬指甲,最后才说:“今天去我那儿,好吗?”

我笑了,向他伸出双臂,他好像卸下了一块千斤重担一样,吐了口气歪着嘴巴晃悠悠地走到我身边,他脸上的笑容得意极了。

“我一直等着你这句话呢宝贝儿。”我抱住他的脖子,他开心地笑了,用力地吻着我的脸颊。

皮特的房间显然经过了整理,可看上去仍然乱极了。皮特随手把钥匙扔在床上,把沙发上的那摞杂志挪开,指了指让我坐下。

“你知道在英国,人们不喜欢收拾房间。混乱的房间让我的头脑更清醒。”他说着从一堆衣服中扒出一瓶黑骷髅来,又从沙发的靠垫后摸出两个酒杯,“你看,这些宝贝儿躲在哪我都能找到它们。”他丝毫不因为让我看到这些脏乱而感到尴尬,他一边倒着酒,一边又用脚从沙发下勾出一个大箱子来,里边横七竖八放了许多张CD。他把酒端给我,自己拿了另外一杯一边喝一边坐到地上去灵巧地在箱子中翻着。

“找到了。”他抽出一张壳子已经开裂的CD对我晃了晃,“贝多芬的命运。每次听这个我都觉得我是皮诺曹,随着钢琴琴键的滚动我的鼻子在不停地长长。哈哈。”他显得很开心,把CD放进音响,音乐一响起,他就伸开双臂,跟随着那几声“梆梆梆梆”的琴声晃动着身体,装做一个刚刚中枪的木偶,走到我跟前,吻了我。

“你坐一会儿就能感觉到你的鼻子在长长了。我先去洗澡。哦,你要和我一起洗吗?”

我皱起眉头对他笑着表示拒绝。

“那你就坐在这里等着鼻子长长。”他捏了捏我的鼻子就走进了浴室。

浴室的水声一响,我就像坐着了弹簧那样一下子跳起来,开始在他房间里四处乱翻,水城的线索水城的线索。我相信这里一定有,即使是类似于年鉴那样的水城历史也可以。

《爱斯基摩犬的饲养》、《色情史》、《情欲艺术家》、《释迦》、《亨利八世》、《中国川菜的烹调》……皮特的书多极了,从宠物饲养,到花草种植,还有各个国家的宗教书籍,哲学理论和奇怪的小说,甚至连《圣经》他都有西伯莱文版本。从这些书中我完全不知道他那个疯狂的大脑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他的衣服都堆在床边,只在上面搭了块布做掩饰,我一直翻到那堆衣服的底部,除了几条花纹内裤以外什么都没有发现。床下有几块草莓形状的水果糖。沙发靠垫后边还有几双袜子。一点线索都没有。面对这么多堆放得毫无规律秩序可言的杂物,我叉着腰站在房间中央一筹莫展。命运交响曲戏剧化地让我周围的气氛紧张玄妙起来,我想这秘密一定就藏在这片混乱当中,可是,“梆梆梆梆!”在哪里呢?

“鼻子长长了吗?”浴室的门锁响了,我迅速坐回沙发,还原到刚才那样翘着腿的姿势。皮特穿着一条紧绷绷的四角内裤走了出来,用毛巾擦着头发。

“哦不,完全没有。”他坐到我身边来,当真似的仔细查看了我的鼻子。

“因为我不说谎。”我接过他手里的毛巾,“我来帮你。”

皮特很开心,一直柔情脉脉地看着我。

“转过身来,后背上还有很多的水。”我像命令一个孩子那样命令他,这显然很受用,他听话地转过身去,“你知道小的时候我总是故意不把身子弄干,我妈妈就会这样帮我擦。后来我养的一条叫莫利的狗也是,洗完澡就跑到我跟前撒娇,它总幻想自己是一台滚筒洗衣机……”

我毫无心思听他废话,我只是想仔细看清楚那个纹身,看看那上面还能不能找到什么别的线索。对于这个小帅哥的房间,我已经放弃了。我用毛巾机械地在他后背上挪动着,我的目光却定在那块圆形纹身上。是的,和盒子上的那个图案一模一样,是一只长尾巴的小动物的形状,它的尾巴一直从身体的下端弯到头顶上来,形成一个椭圆形,整个图案看上去就像是中国的阴阳符号。

现在事实再明显不过了,皮特,这个满嘴胡话、人生观混乱奇怪的英国小伙子,他无疑是水城秘密的关键。他的英俊、他的殷勤、他的那些奇谈怪论,只不过是他的一种掩饰罢了,或者,正因为他的古里古怪和英俊迷人,他才是水城的关键。

“好了!”我满意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他转过身来握住我拿毛巾的手,嘴边的坏笑又浮了上来,他的眼睛看着我,这个眼神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时候不早了我回去了。”我利落地跳起来跑出了房间。皮特一定傻在房间里了吧,或者,是他把我当成了一个傻头傻脑的姑娘了吧?他又怎么会料到,我是即将揭开他所有底牌的强大敌人呢?

我把晚上所有的时间用来和皮特厮混,他已经几次三番要我做他的女朋友,要我去他那儿过夜,要我不能再像上次那样跑掉。

“你再这样我就要把你捆在那沙发上了,你知道那沙发很恐怖的,它上面什么都有,那些虫子和蛇,蜥蜴,毒蜘蛛,很可能,它们就这样慢慢地爬,爬,一直爬到……”一边说着,他一边在我胳膊上用手指轻轻挪动着,一直挪动到我的衣领里去,直到我把他的手打到一旁去。我相信很快他就要暴露出一切了,“人人都不能有秘密。”这可是第一次见面他就向我挑明了的。

在这段时间里谁都没有过上清闲日子。水城不是旅游城市,我也不是到这里来进行甜蜜的浪漫假日。白天我仍然需要很早出门,骑上摩托到水城各处搜集其他线索。我把水城中心的大街小巷都走遍了,遇到可疑的人就停下来听他们交谈,和他们搭讪,可能在柏林的二十年,我都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用过这么细密的小心思,可还是没有得到什么有价值的消息。最后,我决定远离水城中心,到偏僻一些的街道或者郊外去查看一下。

第一天我朝西开,因为我是从东边进的水城,在我的记忆当中那里并没有什么异常。摩托车从水城中心开出不久,就进入一片荒芜的田野当中。水城周边有大片空闲的土地,却从来没有人耕种。我沿着公路向前开去,不多久水泥路面就断了,黄土弥漫在公路中央,土质路面一直延伸到远处。我停下来犹豫了一番,决定还是继续往前开。

路越来越窄,风也越来越大,正在我准备向后转回城的时候,黄土尘雾之中突然显出一座建筑物的棱角来。我把车子在建筑前的路边停下,走到近处去。该怎么形容我当时的心情呢?有一瞬间我以为我终于回到德国,回到柏林了。

这座建筑,和我们以前每周集会的废旧仓库一模一样:破损的围墙,玻璃脱落的大窗户,生锈的铁门半开着。里顿在里边吗?那些短发的朋友们在里边吗?我仿佛又一次听到了他们的口号声,听到里顿在台上讲话,听到他们一起唱着Rancid(腐臭乐队)的歌,听到他们热闹地讨论《Believer》这部整个小组的电影圣经……我扶着墙壁走进去,多希望马上就能看到他们围成一圈坐在里顿身旁,看到我的时候他们会友好地喊我红发宝贝儿,朝我招手微笑,给我让出位置来让我坐下,自然而亲切地把我当成他们中的一分子。直到推开那扇半掩的生锈铁门之前我的心都紧张快速地跳动着,幻想着,并且信以为真,相信我真的回到了柏林,回到了以前的生活当中。

很多年后,我亲眼看着我们集会的那个仓库被推土车拆掉、摧毁,并且建起一个高尔夫球场,水城的这一幕又浮现在我的面前,我的感情是那么复杂,这仓库见证了里顿最年轻勇敢,充满斗志的日子,见证了我和他的爱情,见证了那些少年的成长,可它也是一个梦魇,是水城留给我的最后的伤疤。

铁门之后的情景让我失望透了。

仓库里空空荡荡,地板上落满了灰尘,散落着破碎的砖块和干枯的稻草,一些干瘪的易拉罐,几个生锈的螺丝钉。显然这仓库已经被遗弃很久了。我在仓库里走着,心里难过极了,就像小时候第一次看到爸爸和女同学亲热时候的心情一样,一个美好的幻象在我眼前轰然倒塌,仓库中潮湿的气味仍然是属于水城的,我仍然在水城,根本不是什么柏林,不是不是。我趴在墙壁上狠狠用拳头砸着、叫喊着,墙上的一面镜子被我碰到地上,碎成了无数片。我这才注意到,房间的墙壁上挂满了镜子,镜面被厚厚的灰尘蒙住了。我用手指随便在镜子上划了一道手印,却被镜子里的影像惊呆了……

我的身后突然窸窸窣窣响了一声,我回过头去,看到一只像极了托马斯的猫正沿着仓库的墙根偷偷往门口走去,它看了我一眼,用更快的速度朝门口冲去,一瞬间就在铁门后消失不见了。

是托马斯吗?那个魂?为什么它也到这偏僻的地方来?

顾不得多想我就冲出门去,那只猫已经沿着土路跑出了很远。那样土黄色的毛,瘦弱的身形,我愈发确认这就是托马斯。我跳上摩托开始追这疯狂奔跑的猫,它的身影在尘土中若隐若现,却始终是沿着路在跑,可我不论如何加大油门,我和它的距离从未缩小到能够伸手抓住它的地步。一直到了市区,行人越来越多,车更难开快,而那只猫也放慢了速度,仿佛是跑了这么远的距离它也累得不行,每跑几步它就回头看我一眼,表情却不像是怕我追上的样子,更像是为了确认我有没有跟上它。

我一直在跟着它,一直想抓住它。可行人太多了,猫在房顶上跑着,我却在人流中穿行。这样下去我无论如何是不可能捉到它的,可只要不跟丢,看它到底要跑到哪里去,我就能够确认这是不是托马斯,是不是那个讨人厌的身体里住着一个千年魂魄的猫了。

猫一直沿着房顶走到了郁金香旅馆的广告牌后,站在广告牌上看了看我,然后就沿着二楼的阳台走到第四个房间,从窗户跳进去不见了。

那正是兔子的房间。

等我沿着消防梯爬到二楼,钻到兔子的阳台上从窗户悄悄向里张望的时候,我看到托马斯正趴在兔子的膝盖上大口喘着气,兔子的手漫不经心地给它理着毛,她正坐在沙发上和旁边的一个什么人说着什么话,表情紧张得很,而那个和兔子说话的人却隐没在窗帘后面,无论我怎么变换角度,也是看不到的了。我只好沿着阳台爬回自己房间的阳台去,从房门出去到兔子的房间门口。

门锁着,什么也听不到。

我在门口转了一会儿,最后决定冒险把门弄开看清楚那个谈话者的面孔。托马斯出现在仓库,还有兔子脸上的紧张表情,这无论如何都是不能错过的线索。我用房卡悄悄把门锁撬开,推开一个狭窄的小缝,不足以让他们发觉,又正好让我看到那个神秘人的脸:是皮特。

“这是值得纪念的一天。”我在心里默默跟自己说,仓库的一幕再次出现在我眼前:镜子上的灰尘被我无意中划开之后,我在镜子里看到的并不是自己的脸,而是Bad Blood酒吧门口附近的街道,而这画面还在不停移动,好像这些并不是镜子,而是安装在Bad Blood门口的摄像头传送回的即时影像。

我又一次原路返回查看了仓库里的所有镜子,每拂开一面镜子上的灰尘,那上面都显出水城的一个角落来,好像这一整个废旧的仓库就是一个巨大的监控中心,水城的每一个角落,每一秒钟发生的事情,水城里每个人的一举一动,在这里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托马斯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它知道镜子的秘密,托马斯是一直和兔子生活在一起的,兔子刚才的紧张表情,一定是因为托马斯告诉她在仓库和我相遇被我追击的事情,而兔子的身边,和她说着什么的,就是我在水城找到的第一个关键线索人物皮特,那个有着神秘纹身的男人。这一切再明白不过了,兔子,托马斯,还有皮特,他们掌握着水城的秘密,而兔子对我的百般照顾,皮特对我的迷恋和热情,托马斯的迟钝和漫不经心,这都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那天我很晚才回到郁金香旅馆,兔子又像往常一样听到摩托车的声响,就从窗户探出头来向我招手大声地叫我,我甚至没有看她一眼。我不愿意去看那张天真甜蜜的脸,在我刚刚开始相信她快要被她感动的时候,她就露出了马脚。她是要阻拦我离开水城吗?是要在水城彻底搞昏我的头脑吗?或者要把我杀死在这里?我不知道。我阴郁地上楼,兔子站在她的房门口朝我甜甜地笑着打招呼,我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她,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反锁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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