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埃勒里造访厄珀姆饭店时,前台接待员递给他一张便条。

亲爱的埃勒里——我等不及了。我用你的钱结清账单,回家去了。按我画的地图过来。

另外——要是今早你闷得慌,就带条泳裤来。

她手绘了一幅穿过下村的路线图,用一个黑色的X标出窝棚所在地。

埃勒里顺着华盛顿街前行,途经越城大道——上村与下村的分界线——然后拐进李子街。他找到霍默·芬德利的车行——霍利斯饭店大堂里的广告牌称该行提供租车自驾服务——开出来一辆一九三九年的普利茅斯敞篷轿车(霍默的说法是“鸡笼”),里程表显示它驶过的路程合计九万二千多英里。

回到城里后,他在莱特街上找到一处设有计时器的停车位,随后沿华盛顿街漫步向斯洛克姆方向而去,一路走马观花欣赏商店的橱窗。

在该街区中段他发现了珀迪纺织品与服饰店,就进去买了两条大浴巾。

“还要写别的什么吗?”珀迪先生问道。

埃勒里犹疑着。其实今早他一点也不闷,不过嘛……“嗯,”他下定决心,“再来一条泳裤。”

珀迪先生说他还没进夏季的货,但也许能找条老旧款式的出来……他回来时手捧一个灰头土脸的盒子,里面有三条老式连体泳衣,都带丁几处虫蛀的痕迹。珀迪先生拎起其中一件:“一两年前卖剩下的。”他说。

看着那松松垮垮的衣服,埃勒里断定珀迪先生的数学实在令人不敢恭维,便说他可不认为这是一两年前的。珀迪先生沮丧地点点头。

“要不去隔壁沃尔多兄弟那里试试吧,在格朗容街区。他们俩本来只是裁缝而已,但自从奥蒂斯·霍德菲尔德飞黄腾达,还开始以电影明星的标准梳妆打扮后,沃尔多兄弟的点子也就随之多了起来——进了好些泳衣、运动夹克,还有其他七七八八的……总之男士服装的全套行头应有尽有!如果他们那儿恰好有您要的东西,那可一点也不奇怪。说不定还是直接从巴黎进的货呢。”

不知怎么的,珀迪先生提及沃尔多兄弟时那酸溜溜的语气令埃勒里猛地一惊。他站在人行道上,胳膊底下夹着装浴巾的袋子,盯着隔壁这家处处显出生意兴隆迹象的店铺——门面刚刚油漆过,一侧的橱窗里井然陈列着几套西装,高贵雅致;另一侧橱窗则用来展示其他男士服饰,用料都很上乘。门楣上有块崭新的招牌:沃尔多兄弟,独家裁缝。埃勒里此时觉得头皮发痒,手背发麻,这往往即将有重大发现的前兆。

他走进店内,发现门口的繁华气象并未延伸进来:家具屈指可数,而且都有些年头了,三棱穿衣镜已经出现了不少裂纹,从镜中可以窥见位于一袭花布门帘后方的工作间。店里照明不佳,又脏又乱。

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掀开门帘,身上的背心满是线头,脖子上缠着卷尺:“什么事?”随即他恍然大悟,“哦,您是昨天下午在霍德菲尔德先生办公室里那位先生吧。想做件西服?”

埃勒里没听到工作室里有什么声音,显然戴夫·沃尔多独自一人在看店。

“这儿有泳衣吗?隔壁的珀迪先生说——”

那种又痒又麻的感觉真糟糕,而且好像在店里待的时间越长就越严重。也许是这名小个子裁缝给埃勒里量腰围时他双手那种轻柔的触感带来的。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是刚开始做这种款式的——”

“很好。我就要这个。对了,你认识汤姆·安德森吗?”

“谁?哦!不,没怎么聊过。他那种死法,太惨了。我们有些质地极好的华达呢——”

“意料之中。我是说,想来你们的顾客档次应该更高一些。约翰·斯宾塞·哈特没在这里做过衣服吗?”

“如果来过就谢天谢地啦。不过我听说哈特先生的衣服都是在波士顿做的。我们为霍德菲尔德先生准备的那种驼绒——”

“也许你们运气不错。哈特死的时候不是负债累累吗?还好他的合伙人没染上那坏毛病。我想想——他叫什么来着?……”

“麦卡比。”

“对。麦卡比不就是原来那个吝啬鬼吗?”

“不清楚。如果您今年这么早就想下水游泳的话,也许得来件长的浴袍——”

“哦,你不认识麦卡比啊。”

“不认识。这些够了吗?”

“就在前几天我还对多德医生说一一”

沃尔多马上说:“您认识多德医生?”

“啊,对。他也是你们的顾客?”

“嘿,”戴夫·沃尔多笑道,“如果我们的生意得指望多德医生的话,饭碗早就保不住咯。不过他是个好人。总共六美元九十五美分。”

埃勒里拿着泳衣走出店门,刺痛感依旧挥之不去。

到底怎么回事呢?

他横穿马路,走进杰夫·赫纳贝里的运动用品商店,买了一个野餐篮子,一个保温水壶。然后他又去了坐落于洛根市场和艾迪小姐古玩店之间的熟食店,一边冥思苦想一边下意识地填饱肚子,出门时甚至觉得体重都增加了不少。最后他又回到霍默·芬德利的敞篷车里。

研究过莱玛画的地图之后,埃勒里驾车沿华盛顿街穿过下村,再左拐进议会街。地图指点他,顺着议会街出城而去,一直到无路可走为止。

很快,窗外的议会街变得越来越残破、嘈杂、令人不快。它与波利街平行,中间是威洛河那污浊的水流。下村许多工厂的废水就从工人们简陋居所的后门流过。即使偶有一丛绿意映人眼帘,也大都是道旁野草,连一棵树也看不到。可埃勒里还是开得很慢。汤姆·安德森曾无数次走过这条路,在破破烂烂的人行道上踉跄前行;他有多少次因路面高低不平的沥青而触礁搁浅呢?而且这里应该就是那个星期六晚上亚比·L·杰克逊的弟弟加里森遇见他的地方,当时安德森十分清醒,正在赶赴小普鲁迪悬崖上那场死亡之约。莱玛的父亲那晚究竟要去见谁?也许答案就藏在这条残破街道上某一堵摇摇欲坠的墙壁背后,潜伏于某个傻里傻气的工人,或者他那人老珠黄的妻子,或者他某一个调皮顽劣的孩子那尚未完全消逝的记忆之中。

可也许它还沉睡在“机会”二字那广袤无垠的疆域深处。并非私人恩怨…

掠过一大堆泥土、破砖、废罐头以及五花八门的废弃物之后,狭窄的街道前方陡然出现一个下坡。坡底的深沟里,经年累月的垃圾堆积如山。扑鼻而来的恶臭令埃勒里一阵恶心。想到要走下这条令人臭不可闻的沟渠才能爬上前头那座摇摇晃晃的人行天桥,他不禁打起了退堂鼓。天桥那头的大片荒地上,寥寥几丛灌木从垃圾堆中探出头来,再往后便是大沼泽。

埃勒里锁好车门,用一条手帕捂住鼻子,刚准备踏上人行天桥,便望见莱玛·安德森从沟渠下游对岸一百码左右一棵歪歪斜斜的树后跑了过来。她光着脚,身上那件布裙一看就是用男式旧外套的边角料拼凑起来的。她疾步过桥,秀发飘扬。

“我一直在看你来了没有。”

埃勒里觉得她既紧张又难过:“出什么事了,莱玛?”

“出事?当然没有啊。”但这不是实话。

“议会街上这群人个个面目狰狞,咱们去你那里的时候就把车留在这里不要紧吧?”

“咱们不到我那里去。”

“什么!”莱玛走向轿车,埃勒里紧跟上来抗议道,“可为什么不去,莱玛?我还想见识见识。”

“改天吧。”

“可你昨晚还说——”

“你为什么开车来?”

“这样我们就可以去野餐了。这主意不好吗?”

“走路去就行了,我一直都这样。”

“也就是说你并不像人猿泰山那样从树枝上荡秋千穿过森林?”

“泰山是谁?”

埃勒里边开锁边向她解释,二人钻进车内。

“哦,成年版的莫格利啊。”莱玛的声音无精打采,“我一直很喜欢巴鲁和巴格希拉,但讨厌西尔坎。向右拐去辛格尔街,埃勒里。那里是478A公路,一直开到双子山的山毛榉林前再拐弯就到了。”

这可不是幽默,其中甚至连一点情绪都没有。今早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快,而且必然是在她回到窝棚途中或之后,而非之前;因为她在厄珀姆饭店留的字条上还让他过来。难道说去外面的世界走了一遭后,她一回头才发现自己的家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还是……也许还有其他坏事,他无法忽略这一可能性。

他沉默着驾车向前。

过了一会儿,莱玛扭了扭身体:“昨晚我读了那本书。”

“哦?感觉如何?”

“我笑了。这就是所谓的侦探小说?”

“也是侦探小说的一个类型吧。”

“生活中的侦探不是那么回事,对吧?亲吻和打他们遇见的每个姑娘耳光,对人拳脚相向,还动不动就胡乱开枪?”

“我所认识的多数侦探,腰围都到了四十八,脚上带着积年旧伤,几年下来都没碰过枪,巴不得周末快点来好有时间去灌溉家里的草坪。”

“还有那个叫金格的女孩,戴夫·德克喊她‘金’还有‘金格维蒂丝’的那位——”

“他的秘书。”

“烦死她了。一次次把事情搅得一塌糊涂。还有他为什么一直管德克叫‘长官’?他又不是警察。”

“他是她的长官呗。”

“俚语啊,”莱玛沉吟道,“我挺怀疑的。所有侦探的秘书都管他们叫‘长官’吗?”

“我猜但凡有秘书的情况都不例外吧。”

“你有秘书吗?”

“现在没有。不过话说回来,莱玛,我可不是故事里的人物。”

“你应该是才对嘛!”两人都开怀大笑,天也放晴了。

他们现在身处莱特镇东北方,正进入俯瞰上村的群山之中。路旁栖息着一间间村舍,门牌上已经看不到“辛格尔街”的字样。拐过一个大弯后,双子山那宽广的胸怀便在眼前舒展开来,山脚下环绕着双子山的山毛榉林。在山的那一边就是斯凯托普路——莱特镇最新的居民区;而更远处则依稀可见秃子山那颗古老的脑袋瓜。

按照莱玛的指引,埃勒里将轿车开进一条脏兮兮的小路,也就比防火带略宽一点儿,似乎是人工开垦出来的,既陡峭又坑坑洼洼。开了三英里,路在一块巨石前到了尽头。埃勒里放眼望去,四周尽是茂密的大森林,除了身后来时走的那条路,就别无其他通道了。

“现在呢?展翅高飞?”

“步行。”

后来在埃勒里的记忆中,接下来这段时间完全被道旁邪恶的枝枝丫丫、荆棘荨麻和粗糙的树皮所占据,还有脚底那似乎随时都在滚动的路面;这里戳他一针,那里抽他一鞭,时而还绊他一跤。而街头开路的莱玛如有防护罩护体,总能灵巧自如地闪避开树枝的搅扰。她不时收住脚步,用系在布裙腰带上的那柄刀子披荆斩棘,开出道路,与此同时埃勒里则都在抱着树干大口喘气。在永恒的尽头,他眼看就要崩溃的时候,发现自己一脚踏进了天堂的前厅。

他们来到一片林间空地,脚下铺开苔藓与松针织就的地毯,三面环绕的是巨大的松树、高达百尺的山毛榉、红杉、香脂树、铁杉、白桦和雪松;剩下那一面静卧着一汪明镜似的湖泊。一条小瀑布从光滑闪亮的岩石上倾泻而下,欢快地注入湖中,汩汩流向未知的远方。

阳光在湖面上跃动,林间的空气清冽如洗,木材与泥土的芳香在丝丝凉意中弥散开去,时有鸟儿惊鸿一闪,啁啾声此起彼落。

“伊泰欧。”

“喜欢吗?”

埃勒里躺倒在芬芳的地毯上,合上双眼。

再睁开时,只见波光之中,一具古铜色的身躯划开湖面。那把刀,还有那件粗布裙,都栖身于一块露出水面的岩石上。

她将头探出水来,一条湿漉漉的古铜色胳膊扒住湖岸。

“你不下水来吗?”

“如果你……”

“哦,废话少说。”

“唔,真要命!”埃勒里抱怨着,但她笑嘻嘻地游了开去。他躲到一颗山毛榉后换上泳衣,觉得自己像个笨蛋。

他们在湖中泼水,下潜,嬉戏,又在岸上晾干身体。不知为何,莱玛对他递来的浴巾根本不屑一顾。当然,埃勒里也只得紧闭双眼;再举目看去时,莱玛已双腿交叉蹲坐在那块浴巾旁边,将野餐篮子里的东西悉数摆了上去。

“开饭吧,埃勒里,我饿啦。”

二人在林间饱餐一顿,随后莱玛采了几条藤草将头发扎成辫子,而埃勒里像是换了口味的酒神,将保温杯里剩下的牛奶一饮而尽。

“要是你肯老老实实待着的话,”莱玛说,“我就邀几位朋友来喝喝茶。这

是最美丽的——”

“下次再让我和小鹿班比的妈妈打照面吧。”埃勒里躺了回去,“好好当个听众,莱玛,我要开始长篇大论了。”

他感到欢乐正从她身上流逝而去。但她依然顺从地在苔藓上舒展开来,脑袋枕住他的胸膛。

埃勒里将一个烟圈吐向顶上那光晕斑驳的天空。

“莱玛,”他打开话匣,“世间万事并不总与其外表高度吻合。实际上所有学派的思想家都坚称事物迥异于它们的表象。我权且折中为:真相,以及真相的表象。有些事确实是实情,有些则仅仅貌似真切,实则不然。

“一个聪明的犯罪调查者总能意识到这一对立面,而他的工作就是将案情中相冲突的元素明辨虚实,去伪存真。有些案件比其他的更具两面性,而我渐渐开始相信这一起案子就盖着雅努斯的印记。”

“你和爸爸,”莱玛低语道,随即又陷入缄默,没有解释话中含义。

但埃勒里心里明白,眯起眼睛目送一只松鼠蹦蹦跳跳溜回洞里,腾出时间让莱玛回过神来。

“三次死亡,”他继续说下去,“或者说是两次死亡,以及一次未能确证的死亡。卢克·麦卡比死于心脏病——据推测如此,约翰·斯宾塞·哈特饮弹而亡——据说是自杀;你父亲则陷于小普鲁迪悬崖下的流沙之中——又是推测,而且据推测可能是暴力所致。很多很多推测,表面看来确凿无疑,它们与真相既可能完全吻合,也可能相去万里。

“那么我们就顺着寄给我那封神秘匿名信走下去:三次死亡,抑或说是三起事件,彼此互有关联。如果真如此……那有没有证据支持呢?每起事件中是否存在共同点?有,塞巴斯蒂安·多德医生。多德医生已被证实是麦卡比的财产继承人;多德医生成了哈特的生意合伙人,而哈特因此死于枪击。多德医生还在你父亲失踪前不久给了他五千美元。

“真相与真相的表象未必相符。这三起事件的实质要么与其表象吻合一致,要么则不然。作为在三起事件中地位都举足轻重的角色,多德医生要么就是人们眼中的大善人……要么正相反。”

埃勒里眼角余光一扫,正撞上莱玛惊异的眼神:“多德医生?”

“我可没扯上温希普医生哦。为什么不可能是多德医生?如果这三件事的表象属实,那么其路径与结果也就相当自然;反之,则其后必有一只黑手在操纵——换句话说就是犯罪。而如果我们相信多德医生所言句句属实,则多德医生就该和他的形象一致,是个清白无辜的老好人;但倘若我们拒绝采信多德医生的说辞——全部也好,部分也罢——那么多德医生或许就和他身披的外衣截然相反,是个邪恶阴险、诡计多端的人。一个罪犯,莱玛。”

“罪犯?”

“背负三起命案,”埃勒里说,“或者是两起命案,以及一起尚未确证的命案。”

“他会是杀人犯?”

埃勒里又点燃他那支熄灭了的香烟。

“当心火柴!”莱玛从手中捏过火柴,埋进土里,然后问:“可多德医生为什么要杀害麦卡比先生?或者哈特先生?或者爸爸?”

“唔,我们来分析分析。”埃勒里说,“首先是麦卡比。多德是否正如他在麦卡比一事中所展现出来的那样——俨然是一个善良、无辜的大好人?假设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如多德所言,麦卡比确实是自然死亡——心脏病发作;那么如多德所言,他本人在麦卡比死前对麦卡比之死毫无预料;那么也就如多德所言,他完全不曾想到随着麦卡比撒手人寰,他,多德,将一夜暴富。

“但假设多德表里不一呢?假设他是个阴谋家,狡诈地将恶意隐藏在那俭朴生活与勤恳工作的外衣下呢?那么,在麦卡比死前不久,他告诉多德自己家财万贯,而多德将继承他的所有财产。于是多德便加快了麦卡比迈向死神的步伐。怎么办到的?多德是麦卡比的医生,一直在给那老人开一些特殊的药片以减轻心脏不适;他只需递给麦卡比一瓶看似与平日无异、实则大有文章的药片。当麦卡比又一次心脏病发、吞下那药时,便一命呜呼了。这就是硬币的两面。从正面看,多德医生清清白白;而从反面看,他却可能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魔。”

“我不信,”莱玛说,“不会是多德医生。”

“信任起不到任何作用,”埃勒里答道,“这话我好像啰嗦过很多遍了,但干我这行,忘记这一原则就会付出巨大代价。如果觉得冷就把另一条毛巾也披上,莱玛。现在我们再来看看约翰·斯宾塞·哈特一案。首先还是考虑多德医生无辜的可能性。那么,如他所言,他通过奥蒂斯·霍德菲尔德律师寄给哈特一封例行公事的申请,要求核查染坊的经济状况,却不曾料想哈特早已将大笔生意上的款项挪做他用。既然不知道哈特侵吞公司资金,那多德医生自然也就不可能预见到他的这份查账申请书会逼得哈特自我了断。

“但是——第二种可能性:多德有罪。假设麦卡比向多德透露的不仅仅是他财富以及多德的继承权,还有更进一步的内容呢?因为,如果莱特镇染坊的蒸蒸日上证明麦卡比在投资方面的精明眼光,而且麦卡比在理财方面精打细算的程度不亚于他敛财之道的话,那么他极可能一直在暗中留意合伙人的举动,并对检查哈特管理工厂的情况自有一套办法。那么假设麦卡比告诉多德医生他已经清楚地知道哈特沉溺赌博,以及他推测哈特极可能挪用生意资金,那么多德谋害麦卡比之后,必然已经明白他抢在哈特填补亏空前提出的查账申请,对哈特来说不啻为致命一击。莱特镇的社交圈子是封闭式的,而哈特的人品和声望不用多说。所以多德算准了哈特绝无可能自曝丑闻、自取其辱,令其半世英名毁于一旦;对于哈特这种人而言,审判、获刑、监禁是不可容忍的。所以如果多德有罪,而且在他与哈特的实际关系上撒了谎,那么他提出的查账申请,就是一件与终结哈特那把手枪同等致命的杀人利器。”

“他逼迫哈特先生自杀?”

“仅仅在我们考虑的硬币这一面是这样。接下来是——你父亲的失踪。”埃勒里双眉紧锁,“先谈正面:多德是清白的。这样,如他所言,他给了你父亲五千美元,以帮助一个想重获新生的人重获新生。多么善良、慷慨、高尚无私。

“但从反面看来,如果多德撒了谎……莱玛,假设你父亲无意间撞破了某些能将麦卡比之死归罪于多德的证据,譬如说,那个本该装着心脏病药物的药瓶。我们之前推测,多德给了麦卡比一瓶致命的药片,而又在麦卡比死后将其带走。但要是你父亲先得到了那个药瓶呢?他是哈利·托伊费尔的朋友;他也就有可能经常出入麦卡比家;在一次偶然的造访中,麦卡比之死的某些状况勾起了他的怀疑。既然他心智过人,那么这一丁点疑虑便会将他的视线引向死者吃过的药片。至此,我们假设汤姆·安德森手握足以将塞巴斯蒂安·多德送上电椅的证据;如此一来多德投在你父亲重归正常生活上的那笔钱,只怕就未必全去私心了。事实上,那极可能是——来路不正而又相当简单——一笔封口费。”

“勒索?”从莱玛眼中捕捉到的一切令埃勒里不得不挪开视线去研究头顶上摇曳的树枝,“你是说我父亲在敲诈多德医生?你是这个意思吗?”

“我们只是在从各个角度推测而已,莱玛。其中大部分介于理论和事实之间。”

“我一点也不信!”

“可能你的信念最终会占上风,我也衷心希望如此。但游戏还没结束,莱玛,我们得追根究底。而从硬币这一面追根究底的结果就恰恰指向勒索。咱们姑且先顺着这条线走下去。

“汤姆·安德森索取五千美元,以交换他不将那瓶药交给达金局长,而塞巴斯蒂安·多德也如数掏了腰包。几周过去,汤姆·安德森又找上门来,还想要更多——不,莱玛,听我说完。敲诈是一种周而复始、去而复返的症状,它贪得无厌的胃口永远填不满。只要找理由开了一次头,第二次在所难免。

“于是被敲诈的对象有三条路可走:他可以选择继续掏钱,也可以选择拒绝交易,还可以另辟蹊径以绕过这二者必选其一的岔路口。如果汤姆·安德森初次开口后很快又第二次伸手,那么以多德医生的头脑,不可能意识不到将来的麻烦——要钱的频率越来越密,数额也将步步递增,长此以往他就只能一再屈服于连番压榨之下。任何罪犯都受不了这种前景,更不要说多德对如何使用他那笔钱已有其他计划。但如果多德第二次拒绝付钱,安德森就可能会把证据送呈警方;证据公开的威胁意味着丧钟敲响,没有商量余地。于是只剩第三条路可走。”

“谋杀。”

“在上述前提下,结论看来就是塞巴斯蒂安·多德安排了那天晚上与你父亲在小普鲁迪悬崖上的会面,假装要付第二笔封口费,而实际上要将他推落悬崖。”

莱玛坐起来,全身瑟瑟发抖。她面如土色,像落在冰窟一样,看上去是那么凄凉无助,孤苦无依。埃勒里赶忙也坐起来,用胳膊环住她的身躯。

“别忘了,刚才说的这些也许全是扯淡。”

“但也有可能全都是真相。”

“嗯,”埃勒里答道,“对。”

莱玛激愤异常:“而也许我再也不想听到什么‘真相’了!”

“也许这决定权,莱玛,已经不在你的手上。”她挣脱他的怀抱,远远地躲开,坐在自己的脚跟上,逼视着他。“一旦你揪住这种野兽的尾巴,就不能松手。我也不能松手。你是准备离我而去吗?”

她的目光落到苔藓上:“我想那么做。”

“逃避?”

“对。但我不会的,你知道我不会的。”

“我也希望如此。好吧,那么,”埃勒里起身拍掉衣服上的枝叶,“目前我们要做的就是排除两组可能性中的一组。我们要先弄清楚多德的真面目究竟如何。”

“你打算怎么着手?”

“还得从多德下手。我们要监视他、调查他、揣摩他的想法。如果有证据存在——无论是支持正方还是反方——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来。莱玛,我们两人必须有一个留驻在莱特街和阿尔贡琴街交会处那件维多利亚时代的古董里,而我已经暗示过这个人是你。”

“所以你昨天才会说——”

“我的助手啊。最富传奇色彩的戴夫·德克式套路。恐怕我还得称你金格维蒂丝。而且可能迟早会习惯你管我叫长官的。”

但莱玛笑不出来:“我根本不该去找你的。你想要一个间谍,一个女骗子,而这两种天赋都与我无缘。更何况这计划看上去愚蠢之极,仅仅具备数学概率意义上的成功率罢了……埃勒里,我怕是难以胜任。”

“那就算了,我再想其他办法。”

“你在生我的气。”

“没有。”

“你有,你觉得这都得怪罪……温希普医生什么什么的。”

“难道不是吗?”

“不!”

“太糟了,”埃勒里叹道,“因为温希普是多德这具铠甲上的一道裂缝。我是指他追求你的那种方式——”

“追求我?在哪儿?”

“我忘了你受的是古典式教育。这么说吧,他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你的想象力也未免太丰富了——”

“还有平克尔那件趣事,真是天赐良机。唔,忘了吧。帮我收拾一下,莱玛,好不好?或者离开前你还想再下水一次?现在有点冷了。”

“我可没说我不干。”

“下水?”

“当你的间谍。只是……”

“难度很大——这我都知道,亲爱的。谋杀绝非易事,要嗅出它的踪迹更是难上加难。热水瓶的塞子呢?”

莱玛微微挪了挪身子,轻盈得像一片坠落的雪花,在悲伤中渐渐消融、逝去。“埃勒里,你要我做些什么?”

然而埃勒里一点成就感也没有。他若无其事地答道:“充当我的眼睛、耳朵,还有双腿。我回饭店后百分之一千会收到一条温希普的留言,说他已将格洛丽娅的事安排妥当,多德医生也很满意;而秘书那职位现在就归你了。如果我猜错了,少不得再多花些手段。但一定要把你安插进去,莱玛,包在我身上。”

“那我进去之后呢?”

“寻找时机检查多德医生为卢克·麦卡比诊病的记录,以及他的个人文件。留心听听他都对谁说了些什么。从温希普那里套出——别暴露你自己——关于多德的一切,只要能和我们的目标沾上边的都行。一有发现,无论多么不起眼,都立刻向我报告。”埃勒里柔声道,“别担心温希普,他很热情,但也很孤单,我会对他很慷慨的。”

莱玛笑了:“那对我呢?”

埃勒里脸红了:“这是个更大的道德问题,回头我再和你探讨。你得多留个心眼,别把什么都写

在脸上,莱玛。你是不是爱上他了?”

“爱?”

“套用你们诗人最华丽的花言巧语—一”

“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情。我只见过他一面而已。”

“不错,”埃勒里说,“但铭刻于心。”忽然,他看去像是个若有所失的男人,但仅仅是在片刻之间。“在这方面,宝贝,戴夫·德克惯用的招数是擒住他的妞儿,架住她的胳膊,朝她的樱桃小嘴冷冷扇上几个耳光,再朝她屁股拍上一掌,把她轰去坏人的老巢,那么十页之后他就能优哉游哉地现身相救,从某个色鬼的魔掌中再把她捞回来。准备好了没?”

“埃勒里,别傻了。”

“看来你还没完全抓住要点,宝贝。别再喊我的名字。”埃勒里嘘了声,“明白了吗,金格维蒂丝?”

这次她终于笑了:“明白,长官。”

“再谦恭一些。”

“长官。”

“很好。别忘了谁才是……”

“谁才是什么?”

“顶头上司。”

“哦,是你,长官。”

“我有点怀疑。”埃勒里那愁眉苦脸的样子让莱玛忍不住笑啊,笑啊,笑得歇斯底里。

当晚七点半,埃勒里在议会街尽头的人行天桥处载上莱玛。她又换上了那套纽约出品的华服,斜倚在垃圾堆后一道掉了油漆的栏杆上,身边围了一群艳羡不已的小孩。

莱玛把他们都赶走,迅速钻进霍默·芬德利的轿车。

“现在呢?”

“我打算往斯洛克姆方向开下去,找地方吃晚餐,莱玛,”埃勒里问道,“从这儿去斑纹之岩旅馆哪条路最近?”

“沿辛格尔街往南开五个街区,然后往东上旧的下大街,穿过铁路后上四百七十八号公路。可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指……”

“多德那件事?”埃勒里略一倒车,扬长而去,将贫民区的野草甩在身后,“啊,我赌赢了。”

“看来他打过电话了。”她靠回椅背,松了口气。

“他?”

“好吧。温希普医生。”

“才打了三次,我对他有点失望。”

“他说了些什么?”

“格洛丽娅·平克尔小姐不再为多德医生和温希普医生效力了。她似乎已于十天前和拉菲·兰德斯曼秘密结婚,却没勇气告诉任何人,令兰德斯曼先生沮丧不已。他们近来一直在公园中共度蜜月。多德医生支付四周的薪水打发了她,还慷慨解囊,从上村的迈尔斯与马纳德诺克珠宝店买了一套价值一百五十美元的银器相赠。你将接替格洛丽娅的职位,薪水是每周三十五美元,包吃包住。最后这一条嘛,”埃勒里小心翼翼地驱车驶过威洛河上颤巍巍的小桥,“深得我心。”

“我要住到那里去?这怎么行!”

“就别搬出笼中鸟那套理论啦。你不仅要住进去,还会喜欢上那儿的。”

“是,长官。”她的笑声十分坦然。

“这点是最关键的,但实际上算不得什么大功,温希普医生一口答应下来,立刻就同意了——一个举目无亲纯真无瑕且涉世未深、除一间窝棚外别无栖身之所,还欠了一个纽约恶棍几百美元的女孩,急需一处体面的住所,以及一份工作来攒钱,好早日脱离那家伙的魔掌。温希普医生一再重申如此安排再妥当不过,似乎我倒成了个疑心过重的亲戚。”

“难道你不是吗?”莱玛咯咯直笑。

“福勒太太和艾西会和你做伴的。你的房门上加了锁,这我就放心多啦。晚上的时间你尽可自由支配。”埃勒里在路口鸣响喇叭,没去看她。她还在咯咯乱笑!他往左拐进一条坑坑洼洼急需修整的狭窄道路:“这就是旧下大街?”

“没错……我觉得我不一定非住在那儿不可。”

“适应,适应一下。明晚八点正式开工,温希普医生会开车来接你。”

“不……好吧。”

“七点四十五分的时候到我刚才接你的地方去……哦,可别飘飘然,温希普医生告诉我说格洛丽娅·平克尔第一天上班时也是他亲自去接的。只是一种标准的工作礼节而已——”

“好吧。”

“长官。”

“长官!”

晚餐时,埃勒里不安地审视着她。莱玛光彩照人。她容光焕发,话音微颤,喋喋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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