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莱玛的态度令人既恼火又生疑,显然一夜之间她的生活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又或者是星期一早晨厄珀姆饭店简单朴素的格调,加上肥皂水与地板蜡的气味,令她局促不安。她对未来不再抱有信心,明天变成了一个问号;甚至连今天都是。她准备在厄珀姆太太那里住多久?他难道没意识到她欠他的钱要好几年才能还清吗?她什么时候才能回沼泽地去?昨晚那个红头发服务员说如果她在等什么人的话,他很乐意行个方便将侧门的锁打开,那又是什么意思呢?昨晚埃勒里离开她之后都去了哪里?(那么打电话到霍利斯饭店又没留下口信的就是莱玛了。)他发现什么情况没有?他见到什么人没有?这些鞋子挤得她双脚肿胀,她能不能把这身衣服脱掉?他的计划究竟是什么?他们进展到什么程度了?今天早上他们要去哪里?

“先回答最后一个问题,”埃勒里叹气,“去吃早饭。我没喝咖啡之前不想谈话。”

在前往萨莉小姐茶室的路上,他的脑子转个不停。昨晚他的睡眠糟透了,倒也不能完全归咎于布鲁克斯经理那硕大无比的床垫。当他好不容易睡着时,最后在意识里渐渐隐去的并非安德森,而是安德森的女儿。总不能让他无限期地不断掏出二十美元的钞票吧,莱玛的未来如何安置,这问题迟早都得解决。

幸运的是萨莉小姐的茶室这时没什么客人。二人坐下之后,埃勒里说:“莱玛,如果你面临生计问题,准备如何应对呢?”

“不知道。”莱玛冷冷答道。

“晤,你能做什么工怍呢?我是说,除了养鸟之外?”

“那就没了。”

“我猜你应该不会用打字机之类的东西吧?”

“说对咯。”

“如果做最坏的打算,你没准可以去当个售货员……”

“一整天都在通风不良的店铺里关禁闭?让我死了算了。”

“保姆怎么样?城里肯定有不少有钱人家的父母需要人照看小孩——”

“憋死了。”

“可你总得找点事做嘛!”

“哦,你的钱啊。我也很着急呢。不过我总会想办法还给你的。”

埃勒里点了早餐。

啜饮咖啡的时候,莱玛的那些问题又扑面而来。埃勒里闷闷不乐听了半天,最后说:“你瞧,莱玛,我只有一个计划,现在你可能也清楚了。”

“其他的事都无关紧要。”

“我有理由相信,你父亲遭遇不测,与大约两个月前莱特镇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有关。卢克·麦卡比之死。他和约翰·斯宾塞·哈特的秘密合伙关系。麦卡比赠给塞巴斯蒂安·多德的遗产。”莱玛紧紧捏住一片变凉的面包,脸色微微发白。“我想,你父亲在这幅图画中处于什么位置至关重要。如果能答出这个问题,那么或许小普鲁迪悬崖上的一幕也就真相大白了。”

“昨晚我见到了达金局长,”埃勒里继续说,“他完全想不出你父亲的遭遇和其他事件有何相干。所以达金是指望不上了,我们只能靠自己。

“我能想到的切人点只有一个。照顾麦卡比多年、并签署了他的死亡证明书的人,是塞巴斯蒂安·多德医生。麦卡比来路正当的财产的遗赠对象,也是塞巴斯蒂安·多德医生。通过麦卡比的遗嘱摇身变为约翰·斯宾塞·哈特的商业伙伴的人,又是塞巴斯蒂安·多德医生。突然介入哈特—麦卡比的染坊业务而导致哈特自杀的人,还是塞巴斯蒂安·多德医生。在你父亲失踪前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中,多德似乎是最大的共同点。所以我们的第一步,就是要努力找出多德与你父亲是否也存在某种关联。”

莱玛无言地点了点头。

“一大早我给多德家打了电话,约好上午十一点在医生的办公室见面。那时他应该已经从医院回来了,而且还没开始接待病人。所以我们有时间进行调查。

“我不知道结果如何,也许徒劳无功,也许收获颇多。去他家这一路上我得先拟出一套策略来才好。

“情况就是这样,莱玛。现在快把煎蛋吃下去。”

但莱玛说:“知道,知道了。”埃勒里惊讶地看见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

他有些不耐烦:“又怎么啦?”

“你的话我一点都跟不上。”

这令他再次意识到她究竟是多么孤单,而他其实一直在刻意回避这一想法。他发现自己顿时像她简面前那片原封未动的面包上的那层黄油一样渐渐融化,于是猛地下令:“快把东西吃了!”莱玛依言嚼起了面包,埃勒里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她惊愕地抬起头。“莱玛,我从来都讲究未雨绸缪,你可得进入状态。该怎么办,我心里也没底,但我要让你做好准备。你是汤姆·安德森的女儿,与他有关的事情,或许也会把你牵扯进来。你的存在使我们掌握了介入此事的最好理由,就算道义上未必充分,起码在感情上无可指摘。没人会对你的参与疑神疑鬼,但决定你父亲命运(无论是哪一种命运)的那个人则不然,而这恰恰是我们的目标,也正是我们上周六去拉岑商场的原因。所以就算那双鞋子会要你的命,你也必须穿着它们一瘸一拐到处奔波。

“也许会有所进展,也许我们能抓住机会。当然,我们也可能会身陷险境。实际上,危险性非常高。你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吗,莱玛?”

她低头看着盘子,小声说:“爸爸和我非常亲密,我想比普通的父女要亲密得多。是的,我知道想要什么,”她抬起头,怒火中烧,“清楚得很。这感觉陌生得可怕。你一直这么耐心……和蔼……我不会再添麻烦了。我保证,埃勒里,从今往后,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坐落于莱特街和阿尔贡琴街交会处的那所住宅已经年久失修。一道门廊绕过屋子正而与侧面,房门一脸病容,怏怏不乐。廊间的方形立柱更是裂纹丛生,碎屑零落。褐色的油漆仿佛身染痤疮似的,脓疱左一个右一个。房顶多处凹陷,像关节炎病人般蜷成一团;顶楼倾斜的屋顶上,一排天窗直愣愣地审视着整个世界,好似年老的盲人们那空洞的眼睛。百叶窗有些坏掉了,有些干脆不辞而别。房子在面朝阿尔贡琴大道的方向拐了个弯,这一侧的四层小楼经过改建,粉刷成亮蓝色;而从面朝莱特街的这一侧看去,房子摇摇欲坠,眼看就要倾覆在身旁一家小商店身上,小店的橱窗里陈列着威士忌酒瓶模型,还贴满了露齿而笑的长腿女郎海报——海报上潦草的字迹标明这是“杰克皇宫酒吧和烤肉店”。

老屋离街道还有一小段距离,门前那片草坪也正大梦初醒,嫩草纷纷破土而出。一条石板小路蜿蜒通往房门,两侧的土壤颇为肥沃,而且屋后显然有个后花园。草坪中央那棵榆树枝繁叶茂,竟比房顶还高出一些;夏日里它足可荫蔽整片草坪及门廊,而且还绰绰有余。

前门旁边有块漆成黑色的精致铁牌,上面的字样隐隐约约好像还镶了道金边:

塞巴斯蒂安·多德,医学博士

肯尼思·温希普,医学博士

“看样子还不错嘛。”二人踏上那三级岌岌可危的台阶时,莱玛将信将疑地说。

“我能想象得出。”埃勒里接过话头,“深夜橙色的月光下,它才会凶相毕露。”他用拇指按了按一个写着“求医请按铃”字样的铁制门铃。

一名骨瘦如柴、眼神空洞的女子打开玻璃门,手上还拿着把笤帚,“你们找谁?”

“打扰了,我们找多德医生。”

“这会儿不在。中午过后才上班。”

一个颇具穿透力的女声喊道:“喂,艾西,来的是谁?”

艾西呆滞的双目中闪过一丝敌意。“每个人都觉得别人应付不了一扇破门。”她咕哝了两声,随即又高声应道,“他们要找多德医生,福勒太太!”

“让他们进来,艾西。”福勒太太也厉声回答。接着一位身着白色便服、身材粗壮的中年妇女出现在客厅后方,她戴着助听器,接线上有不少斑斑点点的面粉痕迹。“你就是早上打来电话的那个人?”她招呼道。

“正是。”埃勒里说。

“艾西,把这些人带到候诊室去,温希普医生在那儿。不过别去烦他,他正为平克尔小姐焦头烂额呢。”

“可他们要找多德医生!”艾西喊道。

“今早和我说过话的是温希普医生。”埃勒里插嘴。

“那当然。”那壮实的女人欢快地叫着,“别把艾西当回事,她本该装着大脑的那地方塞了块外科手术用的海绵。艾西,该干吗干吗去!”

客厅里弥漫着一股浓重而混杂的气味,暖洋洋的,有点像发酵的味道,又有点防腐剂的气味。随后埃勒里想起来了:发酵的味道是在烤面包;防腐剂则是消毒剂的功劳。

客厅很暗,侧面墙上镶着年代已久的胡桃木板,还有图案早已退得无法辨识的墙纸。天花板上垂下一盏彩色的枝形玻璃吊灯,胡桃木的台阶优雅地盘旋而上通往二楼,楼梯中段的平台处也装点了好些彩色玻璃。

左侧一袭镶有米色花边的厚厚帘幕掩住了一扇紧闭的双开门。艾西引他们往右走去,穿过一座毫无遮挡的宽阔拱门步入候诊室。一堆面目狰狞身形臃肿的家具簇拥其间,仿佛一群史前巨兽;地板上铺着卷曲不平的地毯,又破又旧,色泽褪尽。一扇门上标着“多德医生”,另一扇上则是“温希普医生”。漆成暗绿色的墙上挂着几幅古老的彩色油画,那是出自弗雷德里克·雷明顿之手的西部风情。还有一块垂着流苏穗子、刻意漆上木材纹理的硬纸板,上头印了几首小诗或格言,颇具艺术感。其中一首是:

人类天生是傻帽;热时念着凉的好,凉时想着热的妙;得不到的才想要。

另一首的开头则是:

你欢笑,这世界陪你一起欢笑;你哭泣,却只能独自黯然神伤,

只因……

埃勒里正津津有味地准备赏读下文,艾西却没好气地戳戳他的肋骨。

“就是他。”她说。

一位身披白大褂、体格魁梧的年轻人从书桌上那堆积如山的文件中抬起头来。

“他们要见多德医生。”艾西趾高气昂地走开了,紧握着笤帚俨然一位手执长矛的骑士。

“您是?”那年轻人问道。

“埃勒里·奎因,温希普医生。”

“哦!”温希普医生连忙起身,却撞倒了椅子。他弯腰把椅子扶正,宽阔而严肃的脸庞上红晕一片。“一上午忙得晕头转向。我们的秘书天天都为前一天晚上的约会魂不守合,你有没有试过把她经手的那堆文件理出个头绪来?全世界叫平克尔的人都该死!多德医生还没从医院回来,奎因先生。”看样子他在大学体育场的更衣室里说不定还更自在些。温希普绕过书桌上前和埃勒里握手,“很高兴认识您,长久以来我一直是您的崇拜者之一。记得您首次拜访莱特镇是在四十年代吧?”

他嘴角上扬,笑容绽放得如他的双肩那般宽广,“您和这位年轻小姐都快快请坐。”旋即他那憔悴的褐色双眼移到“年轻小姐”身上,疲累之色霎时一扫而空。

“这位是安德森小姐,这位是温希普医生。”埃勒里介绍。

“您好。”安德森小姐说。

“您好。”温希普医生也说。

二人四目相接。

恰在此时埃勒里忽然心生一计。那一丝念头微妙而含糊,和大多数凭空冒出的灵感一样不请自来;但那时候埃勒里还是说不清当时冒出来的这念头有什么依据:一位是高大、冷静,深为工作所羁绊、长时间埋头苦干乃至睡眠不足、过着苦行僧式生活的青年;另一位则是机灵可爱、一身来自纽约第五大道的入时装束,却又满心渴望回归到她那些蝴蝶和蚊子身边去的女孩。不太明显,但没准儿已经足够了。看来他之前那所谓“配得上她的年轻诗人”的理论有必要修订一下,因为——埃勒里也弄不清自己为何这般肯定——这里面大有文章可做。

“你的外套上少了一粒扣子。”莱玛指了指。

温希普医生低头一看:“老样子啦。”然后他又望向她,仿佛她刚才说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似的:“你不是莱特镇的人。”他说。

莱玛笑出声来,是她那种清越而甜美、鸟儿鸣唱般独特的欢笑。

“难道你真是本地人?”

埃勒里漫不经心地说:“温希普医生,安德森小姐是汤姆·安德森的女儿。”

不费吹灰之力。

“小镇酒……”年轻的医生咬住嘴唇,迅速瞥了埃勒里一眼。埃勒里微笑点头。温希普急急忙忙拖过一把椅子,莱玛垂下眼帘,轻轻沉入椅中。他围着她打转,乐此不疲,而尚不自知。她最近住在哪儿?

但他觉得她父亲发生的意外……她去过医院没有?这些日子她肯定孤零零一个人吧,寂寞不该属于她这个年龄。他早点知道就好啦!不过当时她想必忙得

不可开交——对了,平时她都干些什么?比如说周末?

有没有去康海文听过夏季音乐会?他发现音乐放松身心的功效真是棒极了……她知不知道福莱的《孔雀舞曲》?沃恩·威廉姆斯的《塔利斯幻想曲》呢?《舒伯特五重奏》的慢板如何?他收集的唱片少得可怜——喜欢的太多,实在买不起——不过如果她乐意抽空共度一个音乐之夜的话……

估计他曾经栽得鼻青脸肿、痛彻心扉,埃勒里暗忖。温希普对大多数女孩想必都会退避三舍,但莱玛不带一丝危险,就像一泓舒缓身心的清泉。而他需要抚平过往的创伤。

莱玛却也异常害羞,回答问题的嗓音如同鸽子的呢喃,一点也不像她。她为自己未曾修习音乐而心生惧意。除非你把诗歌也看做音乐,这倒是理所当然。他知道洛夫莱斯吗?马维尔?亨利·沃恩?

那一夜我望见了永恒

宛如一环纯净而无垠的

光芒

埃勒里侧耳倾听,会心微笑。

但这时塞巴斯蒂安·多德医生走进屋来,埃勒里的思绪顿时转移了过去。

多德医生的外表令他心头一惊。

本来在埃勒里的想象中,卢克·麦卡比的遗嘱受益人应该是个被工作拖垮了的小个子,一头银发,满面倦容——瘦削、脆弱,但对天地万物和自身都平心静气,恍若圣人。可是眼下这个疾步而来甚至有些鬼鬼祟祟地溜进候诊室、在门边收住脚步的家伙,一眼望去简直是丑陋的野兽。他的身躯庞大壮硕、孔武有力,倘若个头再小一些,便可称为肥胖了。他已经秃了头,光鲜亮泽的脑袋瓜上沉淀了不少色斑,那双不安分的大手也一样。这位先生的面相更加惊人,硕大的下颌微微抖动,眼珠子深陷在满脸横肉之中,松弛的眼袋兀自晃晃悠悠。

整张脸都在抽搐颤抖。那对小眼睛像小鱼一样过分精明地不停东张西望。还有他的皮肤,黄不啦叽,死气沉沉,仿佛被某种毒药榨干了活力。

如果他的音色与外形如出一辙的话,多德医生就真的称得上是一只庞然怪兽了。然而从他喉咙里滑出的声响却庄重、温和、平缓而动听。在他身上,也只有这嗓音能和“美”沾上边。也许这折射出了他真实的一面,或者,曾经是他真实的一面。

“哦,奎因先生,我在医院接到了温希普医生的电话,便翘首以待您的来访。还真是喜出望外呀,我当时就像个小姑娘那样激动万分。肯尼思,你该知道奎因先生是谁吧?”

“什么?”温希普医生问。

“奎因先生,您可得多多担待温希普医生。他天生就是那种治病救人的料——总在操心明年的流行病会造成多大影响。”多德医生忍俊不禁,下颌乱颤:“说到那个,他还发明了一种在我看来足可名垂医学史的饮食理论。让他什么时候给你讲讲‘新陈代谢体质’好了。还有你刚才说这个小美人儿是谁来着?”

“莱玛·安德森,多德医生。”

“莱……汤姆·安德森的女儿?”

莱玛答道:“托马斯·哈代·安德森。”清清楚楚。

那对小鱼眼顿时射出刺眼的光芒。然后多德医生握住莱玛的小手,低声道:“你父亲的事情我很难过,莱玛。我很了解他,是个好人。现在见到了你,我就知道他这一生并未虚度。两位都到我办公室来吧。”

温希普医生不由自主地跟了进来,仿佛被莱玛用一条隐形的皮带牢牢系住。

多德医生的诊病室相当宽敞,一派旧式风格,有个墙角里摆了一面荧光镜,镜框是橡木的;还有个墙角里立着一个药剂橱柜。灰头土脸的医学杂志和书籍堆了整整一面墙。透过一扇敞开的门,埃勒里看到的是一间检验室:一张马鞍形的检验台,一箱手术工具,一架天平,一个消毒器。

他之所以注意到这些,完全是出于习惯。而他的脑海已完全被多德医生占据,不仅是那令人过目难忘的外表,还有那句话,“我很了解他”。可怜的约里克·安德森。看来我们来对地方了……“你说什么,医生?哦,对对对!我正为莱玛调查汤姆·安德森之死的真相,”埃勒里说,“令人丧气的案子,毫无进展。我们还搞不清安德森是否真的死于暴力;甚至还不知道他到底是生是死。”说话的时候,埃勒里不由得被那张不安分的脸上那双不安分的眼睛,还有那双一直在把玩桌上小东西的大手吸引过去。他在担心什么?埃勒里苦苦思索。如此焦虑的状态还真是平生第一次见到。不知是什么逼得他紧张到这步田地。让他放松点好了,在这种压力下任谁的神经也绷不住多久。是钱的问题吗?“所以我决定和每个可能认识他的人聊聊,医生。因为我听说你和下村的居民们特别熟悉……”

多德医生点点头:“奎因先生,其实你今天登门来访,实在是太巧了。就在昨天我还对肯尼思说,我真该去拜会一下达金局长,或者给他打个电话。不知道这和汤姆的变故是否有关,但可能性是存在的。如果我最近不是忙着病人的事,以及人人谈之色变的白喉病,还有——”

他忽然露齿一笑,腼腆地挠挠下巴,“还有近来我私生活中的某些变化的话,哎,我立刻就去找达金啦。还记得我昨天说的话吗,肯尼思?”

“嗯?哦,哦,对,你说过,”温希普医生答道,“我也劝你当机立断,你也说今早头一件就去办这事,只是我估计你又和平常一样忘得一干二净咯。”

“唔,沙姆莱·珀维斯的老婆情况很不好,”多德医生歉意十足地说,“没准儿你得给她做个气管切开手术。如果浮肿越来越严重——”

“多德医生,对于安德森出事的原因,你有什么想法吗?”埃勒里问道。

“什么?哎,说不定是我给他的那笔钱。”

“你给了爸爸一笔钱?”莱玛惊呼,迅速看了埃勒里一眼。他并没发出任何信号,但莱玛还是闭口不言,目光下移到自己的双手上。

“那些钱是怎么回事,医生?”埃勒里追问。

“哦,说来话长。”多德医生叹了口气,“我有个爱管闲事的老毛病,奎因先生,就是总要在别人的生活里插上一脚。我还记得当年汤姆·安德森第一次出现在莱特镇的时候,他是在高中教书。其实也没多少年啊,莱玛,对不?他相貌俊朗,但愁容满面。在我眼中,他始终是一位绅士,一名学者。见他彻底失去自控真令我痛心。太令人惋惜了啊。

“唔,偶尔我会在街上碰到他,招呼他有空来坐坐。最后他真的来了,可我一眼就看出他的病不是我能治愈的。他需要心理医生,而这地方一位都没有。但我们还是深谈了一次。哦,他泣不成声,悔恨交加。我也知道自己爱莫能助,更知道他出门后立刻就会再去大醉一场。”

莱玛毫无预兆地哭了起来。她没有出声,只是将脸蛋埋进双掌之中,浑身颤抖。温希普医生像是被谁的大脚踹了一下腹股沟似的;多德医生捕捉到了温希普的目光,摇了摇头,而埃勒里却使眼色给他,示意这位大个子上前安慰。片刻后,莱玛止住啜泣,两手又放回腿上,呆呆地望着他们。

“然后,不久前,”多德医生延续之前的话头,“我从卢克·麦卡比的遗嘱中得到了这一大笔巨款——”

“——老天有眼,”温希普医生咕哝着,偷眼瞄了瞄莱玛,见她笑了,于是自己脸上也云开雾散,“但问题是多德医生没准备把钱花在自己身上。他所做的一切——”

“好了肯尼思,”多德医生打断他,“遗嘱还没通过认证,我从奥蒂斯·霍德菲尔德那里挤出来的那些还是遗嘱检验法官大发慈悲施舍的呢,想当年我们还是小毛孩的时候,我们就曾一起从斯库梅克小姐的校舍里逃学——那学校在派尼路上——出去晃悠一整天……当时那好歹还算条路,现在却成了那死亡陷阱般要命的垃圾场。唔,言归正传,麦卡比那事之后没多久,我就在半路撞上了汤姆·安德森。真的是差点‘撞上’,很抱歉,亲爱的,”多德医生柔声对莱玛说道:“可他当时竟坐在波利街正中吟诗,险些就葬身在我车轮底下。”

“没关系,多德医生。”莱玛答道,随即她又没头没脑地补上一句,“爸爸远比人们眼中的他要不快乐得多。”

“哦,莱玛,他那天可没欢蹦乱跳,”多德医生反驳,“我让他坐进我那老爷车里,把车停到路边长谈了一阵。他又哭了起来——好像每次我和你父亲聊天时他都止不住眼泪。”

“他为什么哭呢,医生?”莱玛平静地问。

“你。”

“我!”她一脸的难以置信。

“不错。他说他近来为你操碎了心,因为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好好把你带大。”一片惨白开始在莱玛脸上扩散开来。“啊,亲爱的,我只是如实转述他的话——”

“爸爸分明对我非常好!”

“那是当然,”多德医生说,“现在的你光彩夺目,就是最好的答案。可汤姆似乎认为他没能给你筹划一个未来,莱玛。那么如果他发生不测,你就将孑然一身,没有朋友,也没有谋生的出路了。”

“莱玛。”埃勒里唤道。

“嗯。”莱玛生气了。

“他说,沼泽边的窝棚实在不是一个好女孩该待的地方——”

“他在利用你的同情心,多德医生。我了解我父亲,他才不是那意思,”莱玛双目闪亮,“我可不认为会有谁明白我们父女相知之深。他很清楚,如果我不愿意和他一起住在沼泽边上,他根本不可能留住我哪怕五分钟。我绝不允许别人毁掉爸爸和我拥有的一切,即便是他本人也不行!”

“但也许,”多德医生好言劝道,“也许你对你父亲的了解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透彻,莱玛。”

“我不禁想到我父亲,”年轻的医生低声附和,“本来我也自以为看穿了他,可我在海外的那阵子他写来的信……”他又咧嘴一笑,“听老多德医生的没错,安德森小姐。他向来药到病除。”

“而我还想把故事听完。”埃勒里微笑着说,“后来怎样呢,多德医生?”

“哦,我说他这时候才说这些未免太晚了,而汤姆说他也知道,然后又哭了一阵。接下来还是老样子,不过他有几句话引起了我的注意。”

“是什么,医生?”

“他说希望自己能戒酒,说这话的时候他收住了眼泪,样子非常认真。我问他为什么之前没戒,他答道:‘男人要奋发图强,总得有那么点盼头才行。我要恢复我的生活,也许开间小书店什么的。给女儿一个像样的家。可我力不从心,医生。我没有资本去迈开第一步。’嗯,”多德医生来回搓动着他那支老式钢笔的笔帽,“我也曾听酗酒的人这么说过,但我之前说他已经止住眼泪,而就在那时,贡佐利太太女儿的孩子蒂塔沿着波利街朝我们这边奔过来,手里高高举着个东西喊道,‘瞧我找到了什么宝贝!一株四片叶子的三叶草!’”

“四叶草。”埃勒里说。

多德医生缓缓道:“四叶草。奎因先生,我知道这不太符合科学,但我也只不过是个老迈的乡村医生……我顿时心头一动,对汤姆说:‘汤姆,我没把握该不该相信你,但看在上帝的分上,我要给你一次机会。’于是我和他做了笔交易,如果他能把戒酒的意志贯彻到底,那我就赞助他一笔钱。算是个合作关系吧。他必须戒酒,不是循序渐进,而是马上就戒,即刻开始。我对他说:‘汤姆,从今天起你每周来见我一次,如果你每次都神志清醒,滴酒未沾,我就付你五千美元的现金。倘若从今天起六个月你都与酒绝缘的话,我将为你女儿设立一笔年金。’你知道的,对长期酗酒之人而言,一星期非常漫长。我将此视为一种绝好的考验。”

多德医生将左手拇指塞进嘴里,用牙啃着指甲,嚓嚓作响,短促而凌乱。

“那他怎么说,医生?”埃勒里追问。大个子的指甲正饱受折磨。

“啊,他半晌一声不吭,只将手掌覆在我的胳膊上,傻瞪着我。他醉眼蒙咙,目光涣散,但还在竭力振作精神。不一会儿,他突然开口道:‘我一分钱也不要,直到能证明自己为止。’我说:‘不,汤姆,这钱你得拿着,一个男人脚下总得有块安身立命的基石吧。’他又不做声了。但我能看得出来,他在思索,在凝神深思。最后他说:‘也许你说得对,医生。好吧,但在有资格动用这些钱之前,我一个子儿也不花。’他踉踉跄跄地出了我的车子,立刻摔在地上,四肢着地,我本要帮忙,但他挡开了我的手。我知道这对他很重要,便随他去了。然后他就蹒跚着走了。”

莱玛大睁着眼,热泪盈眶。

“下次见到他是一星期后。他和别人一起在我的候诊室里排队,神情冷静,仿佛从未经历过往那段荒唐。他说:‘医生,如果你要证据的话——’我答道:‘不必了,汤姆,没那个必要,你的样子足以证明。’然后我打电话给奥蒂斯·霍德菲尔德——

我只是以防万一才对他下指示——说我委托安德森先生前往他的办公室会面。我私下里以为,一个经历过低谷的男人很需要诸如此类的小奖赏——被人尊称一句‘先生’。”多德医生带着歉意说道,“这对汤姆十分有效。看得出来,他出门时腰杆挺直了不少……呃,大约一小时后,汤姆回到了候诊室。再次轮到他进来见我时,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什么也没说。我问:‘嗯,汤姆,数目对吗?’他说:‘对,医生,都在这儿了。原来我真不敢相信,但现在我都相信了。’然后他又千恩万谢,弄得我们两个都很尴尬。最后我们握了握手,他像多年前那个男子汉一样,昂首挺胸地离开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多德医生喃喃说道,“但我一直都在关注他的消息。他果然信守诺言,这让我深深感到,人性还有希望。也正因为如此,他的死讯对我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噩耗,而且有个念头不止一次掠过我的脑海:说不定他的遭遇和从我这儿得到的那笔钱大有关系。”

这位身穿蓝色哔叽西服的大个子沉默了,面部松弛的肌肉仿佛有了独立的生命般颤动着,粗壮的手指在桌面上逡巡。

莱玛从椅中一跃而起,来到桌旁,将医生一只发抖的手捧到唇边轻轻一吻。医生顿时忍不住放声大哭,哭声中饱含恐惧。紧接着,莱玛以那种总是令埃勒里万分惊愕的速度,快步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那堵蓝色的山墙,背对着众人。

多德医生也站起身,暗黄的皮肤已染成火辣辣的一片橘红。他那庞大身躯的所有重量都压在一双拳头上,显然已是无言以对,不知所措。温希普医生也僵坐在一旁。埃勒里则静观其变。

良久,多德医生才含糊不清地说道:“唔,莱玛,那些钱能让你卸下包袱,重新上路。别让任何骗子拿走……肯尼思,我好像听到病人们在外头闹腾了,奎因先生,如果没其他事的话——”

埃勒里说:“但钱不在莱玛手里,多德医生。”

“嗯?”

“她对此事一无所知,从没见过那些钱,而且汤姆也从没提起过。”

两位医生大眼瞪小眼。

“借用一下电话好吗?”埃勒里拎起话筒,说,“我个人觉得他没说过,但最好确认一下。达金说他留在小普鲁迪悬崖上的那件外套里没发现现金,一分钱都没有。”

“是抢劫!”温希普医生惊呼。

莱玛扭过脸,正对着他们。

“哦,不。”多德医生说,“哦,但愿不是那样。”他跌进椅子中,神经和肌肉都抽搐不已,皮肤又变回原来的黄色。

“每个硬币都有正反两面,”埃勒里说,“也许是抢劫,也许不是。”

他轻柔而又恰到好处地提醒道:“嗯,莱玛,这两位好人马上要开始忙碌了,而我们还得为你迫在眉睫的未来打点一切。所以——”

多德医生早已自顾不暇,浑身抽搐,但年轻的温希普医生闻声而动,“此话怎讲,奎因先生?”

“莱玛可不能再回到沼泽边的窝棚里去了,温希普医生,”埃勒里答道,“而要有个新家一我是说,过上一种正常的生活,因此她总得找份工作。多谢关心。走吧,莱玛——哦,对了,医生,”埃勒里转身说道,“你是否知道有谁需要招募一位聪明机灵又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孩呢?”

“等等,还有点时间——”温希普医生飞快地瞄了瞄手表,“还早着哪!奎因先生,等一下就好。医生!”

多德医生这才惊叫一声,反应过来:“什么?怎么了?”

“您也知道,我本就想和您谈谈平克尔的情况。”

“平克尔小姐,对,对。”

“她把那些病历卡弄得乱七八糟,害得我大半个周末,包括今天一整个早上都在收拾残局,而且还没理出个头绪来。平克尔正跟拉菲-兰德斯曼如胶似漆,而且她工作时有一半时间都在回味前一天晚上纪念公园草坪上的热吻。周六她也完全魂不守合,居然打破了我的消毒器。我骂她的时候,她竟然说再也不必挨我的‘辱骂’了,还说什么她和拉菲正在计划私奔,拉菲不愿自己的老婆在外工作,总之诸如此类的话。啊,今天她到现在还没露面。”

“今早还没来,哦,”多德医生说,“天哪,那我们怎么办?”

“唔,我看咱们付她两周工钱,外加衷心祝福,把她交给拉菲得了。再等等,奎因先生——”

“可是肯尼思,”多德医生无奈地说,“那我们还得大费周章去聘请一个新的姑娘——”

“哦,我不知道,”温希普医生说,“不如……唔,这位安德森小姐如何?”

多德医生缓缓转过身来。

“哦,”莱玛说,“哦,但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埃勒里弯腰去捡滑落的香烟时悄悄捏了捏她的脚踝,莱玛忙住了口。

“对于安德森小姐这样机敏的女孩来说,这种工作轻松得很。”

温希普医生颇不在乎,“换了平克尔那种野蛮人的话,可就弄得一团乱了……难道你不同意吗,奎因先生?”

“嗯,这真是老天庇佑,给了我们这个机会。不过我也说不准,”埃勒里狡黠地答道,“莱玛还不会打字——”

“就是这个?”年轻的温希普不禁喊出声来,“你真该见识见识平克尔那所谓的打字。假如莱玛稍加练习之后还比不上她,那我就——我就去吻平克尔的脚丫子!我敢打赌,安德森小姐至少拼写不成问题。她只要帮着多德医生和我处理病人的一些事务。我指的是帮他们做好检查的准备,或者操作消毒器,诸如此类。哎,她很快就能学会。你知道吗,这次下村爆发了白喉疫病,我们失去了自己的护士,而城里每个经过训练的护士又都必须去当社工,或者在医院工作。所以我们现在可以说是艰难得很。医生,你意下如何?这样一来既有助于我们渡过难关,同时又帮了安德森小姐的大忙。”

多德医生用一条湿淋淋的手帕拭着额头,“对,我……这样安排你满意吗,莱玛?”他有气无力地问。

“我也不知道,多德医生。我从没被圈在一个——”

“早晚你都会被拘束起来的,莱玛。”埃勒里把心一横,觉得自己好像打了她一记耳光,“你不能永远像蝴蝶那样生活。而温希普医生的建议真是太完美了。”

“也许你不放心薪水?”温希普医生急切地说,“平克尔每周拿三十块,不过医生,我看咱们可以破例付三十五块给莱玛——安德森小姐——”

“对,对,肯尼思。唯一让我头痛的是,”多德医生十分为难,“我答应过亨利·平克尔要多给格洛丽娅一些机会,你也明白她还没能找到稳定的工作,而平克尔家又很拮据一”

“我都说了,那蠢货准备私奔啦!”

“唔……我们再找格洛丽娅谈谈,肯尼思——看看这桩婚事是不是确定了。”多德医生轻松了许多,像是解决了一个大麻烦,“如果是的话,莱玛,那你就过来和我们一起工作吧。”

温希普医生似乎不太满意。

“这倒也不错。”埃勒里欢快地说,“温希普医生,进展情况可以先通知我,我再转告莱玛。想来我们多等一两天也无妨,是吗,莱玛?”

“嗯。”

多德医生双手哆嗦,连手帕也没拿住,“就这么办,肯尼思。我今天比往常抖得还厉害!还有,孩子,如果你需要用钱——”

“谢谢您,多德医生,”莱玛柔声道,“您做的一切……已经足够了。”

“奎因先生,如果还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

“我肯定会第一时间前来求助,医生。温希普医生,很高兴认识你——哦!还有件事,”我真是疯了,埃勒里心想,但反正一切都不对劲,“不久前,两位之中有没有谁给我寄过一封信?”

莱玛锐利的目光先是移向他,紧接着又扫向两名医生。但他们似乎完全不明所以,而我也不能责怪他们吧,埃勒里自忖。他握了握多德医生的手——满手是汗,很不舒服——然后温希普医生送他们出门。

候诊室里人满为患。一名成熟女郎踩着高跟鞋,身穿近乎透明、袒胸露背的短衫,脸色焦躁,下巴拉得老长,嘴唇都快挂到桌子上去了。

“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温希普医生小声说道,目光望向前门。

出到门外,埃勒里说:“莱玛,今天早上在萨莉小姐的茶室里你是怎么向我保证的?我煞费苦心给你安排这份差事,难道还暗示得不够明显?你却自作主张,差点破坏了我的计划!”

“多德医生不愿接纳我。”

“哦,你还很敏感。”

“他真的不乐意,埃勒里。”

“你错了。多德医生一直都行善积德。他的善行与慈爱恰恰展现了他内心的困扰。再给他一点压力吧。我想,他在莱特镇之父面前许下的诺言,真的令他忧心忡忡。我们现在是在调查一个人的死因,是在一片漆黑中摸索,希望前方出现一线光明。哪怕是些许的转机也要善加利用,所以咱们的精力可不能浪费在良心不安上。你只要略微施展一下你的智慧——”他气得七窍生烟。

“对不起。”莱玛低头盯着草坪,路旁有个老人正在花圃里俯身移栽幼苗。“这真有点利用别人的意思,多德医生对爸爸那么好,而且温希普医生……”

“啊,温希普医生。腔调不一样了。你可能还没意识到,不过很明显骨子里有颗种子已经发芽了。温希普医生怎么了?”

“你不喜欢他。”

“可我爱他!但在我眼里他只是整个谜团中的一小部分。温希普医生到底怎么了?”

“唔,他人真好。但文秘工作我一窍不通。”

此刻她看去是如此渺小与孤独。“好了,好了,”埃勒里说,“我们再研究研究……那个老人,莫非就是——”

“那是哈利·托伊费尔。”

托伊费尔筋骨虬结的双手正在土壤中灵巧地上下翻飞,身上那套破旧的工作服本该是齐整的黑色,现今则已打满补丁,膝头与袖口沾满了泥土。他还穿了件深蓝色衬衫,领口笔挺,上面系着条纹领带。

托伊费尔又高又瘦,脸颊内凹,皮肤粗糙,头皮上覆着几缕稀疏的头发。要是在这颗头颅上加一顶大礼帽,帽顶上再环一圈缎带,埃勒里心想,那活脱脱就是个典型的老派清教徒啦。古怪的哲人。

“咱们找他谈谈,莱玛。”

“不!”

“你怕他?”埃勒里温和地问道。

“没错!”

“那就待在我背后。”

莱玛颇不情愿地跟在他身后。

“托伊费尔。”

园丁先是四下张望,然后猛一抬头。故意装作之前没注意到他们,埃勒里暗想。

“有事吗,先生?”

埃勒里单刀直入,“我是个侦探,埃勒里·奎因,正在调查汤姆·安德森的死。你是他的密友之一,托伊费尔。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什么?”托伊赞尔慢慢直起身,“啊,先生,我深知人终有一死,而死别令人哀伤,仅此而已。你可曾了解更多?”他嗓音沙哑,带有地方口音,蓝色的小眼睛闪烁着,“这位不就是莱玛·安德森吗?”

埃勒里握紧莱玛的手。

“你好,托伊费尔先生。”莱玛很快地说道。

“穿成这样起先还真没认出来。这身衣裳让你看着真正像个长大的姑娘了。”浑浊的双眼目不转睛。

莱玛手上一紧。

“你最后一次看见安德森是什么时候?”

“他失踪当晚。我们去了格斯·奥利森的酒吧,汤姆、尼可·雅卡尔,还有我,”托伊费尔不时瞅瞅莱玛,喉结上下移动,“在十六号公路那边。”

“也是一起离开的,对吗?”

“不,先生,汤姆先走的。”

“几点?”

“大概十点半。过了一会儿尼可也起身离开。然后是我。”

“安德森当时清醒吗?”

“滴酒未沾。‘来杯姜汁饮料。’他这样对格斯说。”

“你和雅卡尔没问安德森要去哪里?”

托伊费尔望着埃勒里,“抵御敌人的镇压,才能保障自身自由。这是潘恩的信条,也是我的信条。阿门,兄弟。”

“我还以为汤姆·安德森是你的朋友。”

“的确是我的朋友。所以我才说,一个人对他的朋友都能做出些什么事来呢?”托伊费尔又吐了口痰。

真是金玉良言,埃勒里心想,尤其在一起谋杀案的调查中。“那么之后你再没见过他?”

“这辈子再也没有。”托伊费尔一笑,但埃勒里看到的却是这老园丁正将嘴唇往后抿住空洞的牙龈,那古怪的神情下,掩映着发自真心的悲伤。他随即想到,托伊费尔表面上诸多令人

不快的特质,也许都只不过是因为他那颇不协调的外表,但这念头也仅仅是一闪而过罢了。

他面前是冷冰冰的两道目光,还有紧紧贴在身侧的莱玛。

接着埃勒里发现自己又在老调重弹:“最近你有没有给我寄过一两封信?”

老人瞪大了双眼:“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先生。”

“寄给埃勒里·奎因,纽约西八十七街。两封信。”

“我二十五年没写过信了。”

“你常看《记事报》吗?”

“只是翻翻,并不细读。报纸从不披露真相,只是陈述事实。莫非您是想和我谈论一下这个案子?”

“改天吧,”埃勒里笑道,“不过我得说我很佩服你,托伊费尔,屡经打击依然屹立不倒,换了别的软弱的人,早就一蹶不振了。短短的时间里,死神带走了你两任雇主和一位朋友,而你依然故我——哲人本色依然不变。”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托伊费尔重又俯下身去,“人的灵魂永生不朽,永世不灭。”

“你是个虔诚的教徒吗?”

“那是没有宗教信仰的人的说法,先生。读读柏拉图吧。如今人们已经淡忘了柏拉图,只沉溺于报上那些新闻快餐。无论在多么细微之处,我都顶礼膜拜我心中的上帝。可现如今教堂里除了剪下的鲜花之外,还有什么呢?不过这些与您毫不相干,先生。”

小镇哲人继续专注予他的园艺事业,细心呵护着一株株幼苗。二人离去时,他再未举目相送,甚至再也没看莱玛·安德森一眼。

莱玛说不,她一点也不想吃午饭,谢谢。她不饿,如果没什么特别原因需要留下来的话,她想回饭店去把鞋子脱掉,真的。她还有在午后小睡片刻的习惯。不,就不麻烦埃勒里送她回去了,真没这个必要;她可下想再给他的计划添什么乱子。

“两小时后我去接你,莱玛。有点事要办。”埃勒里拉着她的手。

“在厄珀姆饭店?”她甩开手。

“对。”

“好吧。”埃勒里目送她转身离去,步履如飞。如果她突然撒腿飞奔起来,他也不会惊讶的。

埃勒里从阿尔贡琴街拐向州大道,朝西往地方法院大楼的方向走去。

达金局长一把抓住他,吼道:“什么我找没找到钱,这是怎么一回事?”

埃勒里如实相告。

达金涨红了脸:“那可就不太对劲了。”他非常激动,“多德医生应该早点告诉我才对。五千美元!都到哪儿去了?”

埃勒里若有所思地用指尖敲敲牙齿。

“那件外套里一个子儿都没有。悬崖上面和四周也没发现任何钞票或是硬币。”

“也许被他藏起来了,达金。可能性很大。你查过那问窝棚了没?”

“掘地三尺,所有能找到的东西都没落下。不过只找到分别藏在地板底下三个地方的三瓶威士忌。”

“没有钱。一分也没有。”

“连一个联邦政府的十美分硬币都没有。不过这就对了,奎因先生。既然发生了凶杀案,那就有相应的动机。”警长摩拳擦掌,“他带着五千块钱,被人引到悬崖上,遇袭,遭劫,并被推落深渊。”

埃勒里大张了嘴。

最后他说:“也许吧。”随即起身。

“你要去哪儿?”

“还有一两条岔道等我去探寻。对了,达金,我猜近来本地的小流氓里应该没人露出突然发大财的迹象吧?”

“目前没听说,不过我马上要着手朝这方面调查。”

“暂时不要走漏风声,达金。”

“我才不会将此事提交镇公会讨论呢。除了多德医生、肯尼·温希普以及你我之外,还有谁知道内情?”

“莱玛自然知情,还有奥蒂斯·霍德菲尔德。”

“哦,莱玛就交给你了,而奥蒂斯从来就是个守口如瓶的家伙——”

“对了,霍德菲尔德这家伙怎么样?在莱特镇名声如何?”

“奥蒂斯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达金不禁笑道,“卢克·麦卡比需要律师时为什么会找上他,谁也搞不懂。多年来他接手的无非是些事故赔偿、租金纠纷之类的案子,还承办保险事务,以此勉强度日。这种故作神秘的小个子总有一堆秘密,而其中大部分往往都是在吹牛。巡回法院的法官们一见他登场就哀声连连。直到上个月都是如此。奥蒂斯肯定是撞了大运,一夜暴富。他搬进了格朗容大厦,抽起上好的雪茄,天天把鞋擦得锃亮,对唐纳德·麦肯齐和J·C·佩蒂格鲁都直呼其名,而且克林特·弗斯迪克前几天还告诉我,他看见奥蒂斯到马蒂·齐力伯那儿物色别克轿车去了。当然,这只是预算而已——钱还没到手,不过认证随时可能通过,到那时——啊,多德医生还聘请奥蒂斯代理他的法律事务,我猜奥蒂斯从此就好运连连咯。但奥蒂斯聪明着呢,他也考虑到自己毕竟能力有限,至少不会犯些自曝其短的错误。我们可以将五千美元这件事瞒着《记事报》,如果他们目前还没掌握这一情况的话……”

“《记事报》。”埃勒里自言自语,似有所悟,便告辞而去。

他沿着州大道缓缓而行,经过阵亡将士纪念碑,经过镇公所,走进广场。

他收住脚步,面朝南站着。下大街从脚下辐射出去,而《记事报》社的大楼便坐落在下大街南侧的街角。埃勒里这才第一次意识到,《记事报》大楼已是今非昔比。想当年这幢楼俨然是一件通体墨绿、飞檐精巧、外形古板的腐朽木雕;如今那件可笑的木制品已不知去向,大楼换上一副闪耀着金属光泽的亮粉色妆容,令奔腾而来的缕缕阳光都愤而折返。先前延展于门楣下的邋遢招牌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屋顶上精美的一排霓虹灯管。整幢建筑洋溢着轻佻不羁的崭新气息,这勾起了埃勒里的兴趣。他抬脚横穿过政府街。

但他立刻改了主意,顺着广场边缘走向莱特镇国家银行。

他皱起眉头,推门而入。

十五分钟后他走了出来,取道上达德街离开广场,途经古老的布鲁菲尔德商店、J·P·辛普森的当铺、邓克·麦克林恩美酒铺、霍利斯饭店、索尔·高迪男士用品店、原子战争剩余物资批发店。在广场毗邻林肯街的拐角落,哈勒姆·拉克(第一代)一九二七年建立希腊神庙式的金融大厦之处、也就是现在的公共信托公司门前,埃勒里再次停步。

不一会儿,他又进入莱特镇另一家银行。

十二分钟后埃勒里又回到人行道上。

他稍作迟疑,茫然地望着林肯街对面的邦腾连锁百货商店、上村药店以及更远处的纽约百货公司。广场内外都是星期一早晨繁忙的商业气息,他在人潮中被轻轻挤了挤。

最后他又折回广场西侧,回到霍利斯饭店。

路旁有辆出租车,一个他从没见过的男人倚在车后翻阅一份《记事报》。

“搭车吗,先生?”

“嗯,我可不想走着去斯洛克姆。”埃勒里气鼓鼓地说,一头钻进车里。

下午三点,埃勒里回到莱特镇,站在厄珀姆饭店一楼南侧的走道里,叩响十七号客房的房门。

他又敲了两下。

“是奎因先生吗?”

身边冒出一个红头发的侍者,斜着眼打量他。

“我是。”

“安德森小姐让我转告您,她得了幽——幽——”

“幽闭恐惧症?”

“对对,先生。我本来记在纸条上,但好像弄丢了。总之她让我转告您,她去了纪念公园那边,躲在一棵树下。”

埃勒里匆匆回到政府街。

他在公园深处、北侧丘陵起伏的那一带找到了莱玛。她躺在慕林思河畔一颗柳树底下,裙子撩高了一半,光着脚丫,脚趾头像粉红色的小鱼一样在水中游动,鞋袜早都被甩到十英尺开外的地方。埃勒里走近她的时候,十余只小鸟从她身侧的草中惊起,直飞上枝头,兀自唧唧喳喳对他抱怨不休。

“鸟儿在说‘好脏!好脏!’”埃勒里道,“你是怎么和鸟儿打成一片的?”

“我只是安安静静躺着,轻轻和它们谈心而已。找到我没花什么工夫吧?”她又恢复到那种轻柔恬静的美好状态中,和来的时候在火车上一样。

“纳提邦波女王,”他低头望着她,“好点了没?”

“哦,好多了。”她猛地坐起,迅速将裙摆放回膝盖下面。见埃勒里咧嘴一笑,她不禁也笑逐颜开,跳起来问道:“你到哪儿去了,埃勒里?”

“去了好多地方。饿不饿?”

“不。”

“你的食量也和小鸟一样吗?最好再把这套刑具戴上,莱玛。”

“我们是要去什么地方吗?”

“登门拜访。”

“又拜访?这次去哪儿?”

“格朗容大楼。”

“哦。”

两人漫步穿过公园,片刻后,莱玛的小手又偷偷溜进埃勒里掌中。

他轻轻捏了一下,而她浅浅一笑,再未松开,直到他们抵达镇公所台阶对面的美洲军团音乐厅,窗格下的两个少年瞧见他们这黏糊劲儿,不禁红了脸。

格朗容大楼位于华盛顿街和斯洛克姆街交会路口的西南侧,与职业大楼隔着斯洛克姆街遥遥相望。但与奠基石上标明建立于一八七九年的职业大楼不同,格朗容大楼可以说得上是“初来乍到”,现年不满三十岁,还将四层大楼里所提供的电梯服务广而告之。按照休息室里的说明书,该大楼的租户主要是律师和其他职业人士。神话般的“奥蒂斯·霍德菲尔德,执业律师”……在四O一室,招牌金光闪闪。

一位身躯庞大、穿一件黑色驼呢外套的老人将他们迎进电梯。“这位难道是奎因先生吗?”他问埃勒里。

“是我,你是布兹·康格里斯。在约翰·P·莱特时代的莱特镇国家银行,你曾经是位‘特派专员’呢。”

“我可一眼就认出您啦,奎因先生。”

“还真是瞒不过训练有素的眼睛。你知道奥蒂斯·霍德菲尔德这会儿在办公室里吗?”

“一小时前他吃午饭回来,乘电梯上去了。”

“我听说霍德菲尔德发大财啦。”

“人变得可真快。啊,他领口塞条手帕、鞋上满是洞眼地走来走去,好像还就是昨天的事呢。”老人话音中并无讽刺之意,反倒平添几分钦佩,“从前没什么人搭理奥蒂斯,他只能四处点头哈腰。现如今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都屈尊降临,又是握手致意,又是把自己的法律事务托付给他。”布兹·康格里斯没好气地哼哼着——自然不是对奥蒂斯·霍德菲尔德,而是对那些原本自恃高人一等的家伙。“就是那间办公室,先生,门上有烫金字母的。”

外间的办公室崭新而光鲜,屋里的家具崭新而光鲜,那些法律典籍崭新而光鲜,就连那位女秘书仿佛都是刚卸下外包装的新产品。她的衬衫领口理得齐齐整整,眼中透着冷冽和精明,举止傲慢,正是莱特镇居民称之为“厉害”的那种角色。埃勒里想奥蒂斯·霍德菲尔德正大刀阔斧、除旧布新,不禁开始后悔带莱玛前来。

莱特镇冉冉升起的法律界新星信步走出私人办公室。埃勒里还从未见过如此崭新光鲜的小个子——他是男士服装店的座上宾,发型设计师的心头肉;浑身散发一股古龙水的味道。那身西装,那件真丝条纹衬衫,那条真丝印花领带,那双绒毛皮鞋,以及粗短的手指上那颗钻石——它们那夺目的光辉反倒模糊了主人的容颜。不过这样也好,埃勒里寻思着,反正霍德菲尔德的容貌也不怎么样。他的轮廓简直是照着一只小水桶勾勒出来的:臀部线条女里女气;意在修饰双肩的衬垫效果适得其反,倒衬得身形愈发粗鄙不堪;头顶一马平川,稀疏的黑发犹如红色高原上三三两两的灌木丛;他的样貌从细节上看,有些狡诈之色,牙齿歪歪扭扭,神情略显紧张。

“埃勒里·奎因?纽约来的那位埃勒里·奎因?哎呀呀!”两只汗湿的手热情地握着埃勒里的手好一阵抖动。“秘书进来通报您大驾光临时,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秘书直勾勾瞪视着埃勒里。“请进,快请进,奎因先生!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呀?哈哈!哎呀,我早就在《记事报》上拜读过您的事迹。我还记得当时我就对自己说,‘总有一天要见见这个机灵鬼。’好了,我的天哪,这会儿您就在面前啦!来到奥蒂斯·霍德菲尔德的私人办公室,就当自己是主人,宾至如归嘛。哦,先生,来,来,坐这儿——真皮的。您该事先通知我一声的,奎因先生。我刚和几位老伙计吃了顿便饭——您知道的吧,唐纳德和JP……哎呀!我差点没发现这位小姐。在纽约买的长袜吧,嘿?”这小个子的左眼皮跳了跳,左半边脸拧了片刻,“哎呀,小姑娘,来,坐这张椅子,这样我们两个大老粗

都能一饱眼福啦,哈哈!您刚才说这位小美人芳名什么来着,奎因先生?”

“莱玛·安德森。”埃勒里答道。

霍德菲尔德的热乎劲儿转瞬即逝,小眼睛眯成一条线,迅速瞥了埃勒里一眼。

“那老酒鬼的女儿,嘿?”他愉快地说,“我还是一只猴子的叔叔呢。这只是为了说明——人不可貌相,哈哈!好了,好了,我猜二位此次登门,必定和你父亲的事有关吧,宝贝儿,嗯?不过,奎因先生,我不清楚……”

“早上我见过多德医生了,霍德菲尔德。”

“是吗?”现在他端坐在书桌后的转椅里,身子后倾,指尖相抵,一副法官做派。处处留心。

“多德医生把那五千美元的事情都告诉我了。”

“五千美元?”

“他让你交给汤姆·安德森的。”

“是多德医生说的,对吗?”

“我想知道更多。”

奥蒂斯·霍德菲尔德沉默了。随后他笑道:“您也明白,奎因先生,多德医生是我的一位重要客户,而客户与律师的关系嘛……”

“你的意思是不想谈此事?”

“我可没那么说,”律师言语间微带锋芒。

“多德医生似乎毫无保留。”

“看来没错。唔,也好。对了,多德医生有没有让您来见我,奎因先生?”

“没有。”

小个子面露遗憾之色:“既然如此……”

“我用一下电话好吗?”

“什么?”霍德菲尔德霎时警觉起来,“你要打给谁?”

“你的客户。看来你很担心和我讨论此事是否不妥,霍德菲尔德。我想多德医生可以解除你的顾虑——”

“哎呀,可别那么想,”霍德菲尔德又满脸堆下笑来,“完全没这个必要嘛,奎因先生。只是因为多德医生是我的大客户之一,而出于律师的本能……我是说,我父亲常常告诫我:‘奥蒂斯,如果一个人不想惹祸上身,必须得管好两样东西,其中之一就是他的嘴巴。’哈哈!我从没忘记这一格言。虽然最好的建议也难免会被我们忽视,啊,对吧,哈哈!我当然不介意把安德森的这件事告诉您啦,奎因先生——一点也不要紧。不过,正如我告诫过多德医生的,我个人认为给他那笔钱实在是下策,然后那老酒鬼就以那种方式失踪了——”

“他死了。”莱玛说。

“好啦,好啦,小姑娘,我们还不知道呢,对不对?还没确定的事情。不,先生,如果我是您二位,就会把这种想法彻底从脑子里轰出去,小姑娘。悬崖上的帽子和外套不能构成犯罪事实,这就是我的法律意见,不收您一分钱,哈哈。”

“他死了。”莱玛又说了一次。

霍德菲尔德面露不悦:“好吧,这是个自由国度。然而我看不出这种言论对任何人有何益处。我只相信事实真相——”

“我也一样,”埃勒里接过话头,“但咱们随意猜测一下也无关紧要嘛。为什么多德医生赠与汤姆·安德森礼物是下策呢?”

“唔,给一个老酒鬼——我的意思是,那老酒鬼多年来兜里连能叮叮当当响几声、加起来值五块钱的硬币都没有——现在他有吗,安德森小姐?事实就是事实。而当时……当然了,钱是多德医生的,而我历来严格按客户的意愿办事——只要是合理的就行,那是自然啦,哈哈!——即使此举意味着将我本人和我的客户置于遗嘱检验法庭的审查之下。那我可就吃不了兜着走咯……”

“换句话说,霍德菲尔德,你反对多德给安德森那笔钱。”

“没错,先生,我就是这个意思。”小个子神色严厉,“塞巴斯蒂安·多德的心胸如莱特镇一样宽广,损人利己的事他可干不出来。对东西的价值他根本没有概念,比如——失陪一下。什么事,弗洛丝?”

秘书站在门廊里,略一欠身,“戴夫·沃尔多。”

“戴夫?哎呀!奎因先生,这占用不了太多时间。实际上——请他进来,弗洛丝。奎因先生,既然您来自纽约,少不得要请您过目一下。请进,戴夫!”

律师从椅子里弹起时,埃勒里给莱玛递了个眼色,微微摇摇头。

莱玛也就放松下来。

匆匆走进办公室的这人身材袖珍,一脸紧张。他个头矮得需要仰视霍德菲尔德,眼睛有点近视,皮肤呈土灰色,十指上遍布数不清的细小伤痕。不难看出他是一名裁缝——“戴夫·沃尔多,和他的兄弟乔纳森一起,就在楼下经营裁缝店。戴夫和乔纳森——真不错,呃?他俩是双胞胎,哈哈!不过他们做西装可真有一手。我的衣服从不上别家去做,嗨,戴夫?”戴夫·沃尔多慌忙笑了笑,将一卷布料搁在霍德菲尔德的桌上,“刚从纽约运来的,霍德菲尔德先生。您说想看看成卷的布,所以我直接就拿上来了。上好的轻薄驼绒料子,进口货。”

“你觉得怎么样,埃勒里?——知道吗,戴夫,这位就是埃勒里·奎因,你听说过的,来自纽约。我打算让戴夫替我做一件春季大衣,好莱坞的款式,知道吧,肩要突出,裁得宽松些,多用些料,衣带要收紧。”

“我看用这料子,得花一百五十块吧?”埃勒里一面小声嘟囔了几句相对价值之类的至理名言,一而寻思着自己究竟在哪里见过戴夫·沃尔多;而奥蒂斯·霍德菲尔德仔仔细细将这块咖啡色的布料审视一番后,才说确实不错——“我会下去试穿那件华达呢外套的,戴夫,一有空就去。那件深灰色的就记在我账上好啦。”——小个子裁缝千恩万谢,又匆匆离去。霍德菲尔德目送他出门,颇有恋恋不舍的样子。

埃勒里突兀地问道:“今天我还有一两件事要办,霍德菲尔德,我正在想办法找出那五千块。”

“找?”

“钱不见了。”

霍德菲尔德颇为不悦。

“达金在小普鲁迪悬崖上发现的外套里没有钱。也没藏在安德森家里。我今天费了点工夫去调查安德森有没有把钱存进哪家银行,或是在什么地方租了个保险柜,但莱特镇的两家银行都没有相关账户或保险柜的记录。我还去了斯洛克姆,依然扑了个空。铁路接驳站那边没有银行;费德莱迪、巴诺克也都没有银行,而很难想象安德森会跑到康海文那么远的地方去存钱。霍德菲尔德,你知道他会用那五千块干什么吗?”

“奎因先生是不是认为此事与他的失踪有关?”

“我说不准。所以正在往这方面调查。”

“唔,自然无关。要不老早就建议我的委托人向警方讲明前因后果了……”霍德菲尔德汗如雨下,慌忙摸出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爱尔兰亚麻手绢擦拭脑门。

“钱到哪里去了,霍德菲尔德?”

小个子蹭的一下跳了起来:“该死的,真烦人!”他喊道,“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陷入这步田地。拼命讨好客户不说……多德医生打电话给我之后几天,安德森上门来了,我把钱装进信封给了他。哦,后来安德森又回来了。带着信封来的。”

“来这儿?你的办公室?”埃勒里急切地问。

“不错!”

“还是原来的信封?”

“一模一样的信封,我盖的章还在。但信封已经封口了——还是用透明胶带双重密封的。之前我把信封给他时可是敞口的。”

“那么他第二次来的时候,你实际上并未亲眼看见那些钱?”

“没有。不过钱确实在信封里,好吧——那些钞票有二十的,五十的,一百的,把信封塞得鼓鼓囊囊。而且安德森也是这么说的。他说自己过于神经质了,既没法把钱藏起来,也不敢随身携带,所以拜托我来替他保管,直到他能证明自己为止,总之大意就是这样。”霍德菲尔德一脸不快,“真该检查一下这颗脑袋!我居然和他争论起来——我问他为什么不把钱存到银行去——他说不,如果他出了意外的话,与其让这些钱被法律上的繁文缛节套住,倒不如事先存在其他省事点的地方。他请我把钱放进办公室的保险箱里。呃,当天我忙得不可开交,一屋子都是人,所以不假思索就应允下来。接过他递来的信封,我注意到上面写着:‘如果托马斯·哈代·安德森发生不测,请将此信封转交给尼可·雅卡尔。’”

“尼可·雅卡尔?”

“正是。”

“你这是第二次说到他提及自己可能出事了。那你可有什么印象,或者他有没有具体说明——”

“根本没有。那更像一个人在立遗嘱。他指明了处置财产的方式,以防万一——”

“但为什么是雅卡尔?”

“全天下那么多人,他偏偏挑了雅卡尔。”莱玛两眼溢满哀伤。

霍德菲尔德耸耸肩,“我没问,他也没说。他只提到信封里有一份给雅卡尔的说明,告诉雅卡尔该拿信封里的东西做什么。我个人觉得他选中雅卡尔颇有古怪。我是说,之前讲过我那时忙晕了头,所以就依言把信封放进保险箱,然后安德森走了。”霍德菲尔德又掏出手绢,“唔,他的帽子和外套出现在小普鲁迪悬崖上的时候,显然符合安德森遭遇‘不测’的情况,于是我捎话给尼可·雅卡尔,他来了以后我就把信封转交给他。我这儿还有张雅卡尔签字的收条,”霍德菲尔德连忙补充,“所以用这些乡巴佬的话说,万事无忧了,哈哈!”

“能不能把那收条给我?”

“嗯,哎,奎因先生,我不想显得不愿合作,但事实上这收条是唯一能证明我将信封交给尼可·雅卡尔的——”

“那能让我看看么?”

“唔,东西在保险柜里,而现在我随时可能有客户登门,奎因先生——”

“那就算了,”埃勒里说,“但你想让我相信万事无忧,只是这样还不够,霍德菲尔德。首先,你一听说安德森的死讯—一”

“是失踪。”霍德菲尔德有点喘不过气。

“——就该火速赶去达金的办公室把事情说清楚——”

“不不不,”律师答道,“这笔钱牵涉到我的委托人。我是指,他极可能因此而身陷险境,而我的职责是将委托人的利益摆在第一位——”

“霍德菲尔德,你的职责应该是将法律摆在第一位。”

“如果委托人觉得适当的话,自然会去找警察,否则我作为他的律师也就只能站在他的立场——”

“你身为他的律师,正应当建议他求助于警察,你自己心里也很明白。更何况除此之外,你也没有权力将信封转交雅卡尔或者别的什么人,那可能是一桩谋杀案,这个信封就是案子的证物。安德森死了,袭击他的人犯下重罪。那是谋杀——”

“那你证明啊!”霍德菲尔德得意地喊道,“你倒是证明给我看安德森是被谋杀的。你甚至还得先给我证明他已经死了!大家都知道的只是他失踪了而已,其他的一切都没有证据。我保管他的信封,属于秘密托管,他给我的指示是:如果他遭遇任何‘不测’,我就应当将信封转交尼可·雅卡尔。古诗里说,‘他们不问为什么’,嘿,奎因先生?这你总不能装聋作哑吧,不能,阁下!”

“你本来就巴不得尽早将那信封打发出门,总算得偿所愿了。”埃勒里起身道,“霍德菲尔德,你惹上大麻烦咯,你我都心知肚明。而且你那些花里胡哨的法律术语没有一句能改变这一事实。”奥蒂斯·霍德菲尔德面如土色,但埃勒里判断不出他究竟是害怕还是愤怒。霍德菲尔德紧咬下唇,不停拨弄着肥硕手指上的那颗钻戒。埃勒里揣测此时正是提出那例行公事般问题的良机,便趁势问道:“说到信封,霍德菲尔德,你最近有没有给我寄去两封信?”

“我?寄信给你?”

“对。”

“如果你收到任何以本人的信纸撰写的信件,”霍德菲尔德激动不已,“绝对是伪造的。我这辈子从来没给你寄过信,你也没法证明我寄过!”

“你简单否认一下就够了,”埃勒里微微叹气,点头示意莱玛一起离开,“哦,对了,霍德菲尔德,”埃勒里在门口拦住莱玛,又回身问道,“我对另一件事十分好奇——卢克·麦卡比想立遗嘱的时候,为什么会找上你?”

小个子一跃而起,脸色都涨得发紫了,“找我有什么不对?”他吼道。

“我可没说有什么不对,只是随便问问。”

“我又不是没起草过遗嘱!”

“那是当然,但当麦卡比想立遗嘱时究竟为什么会选中你呢?”

“奎因先生,你无权如此质问我!我可没义务吃这种亏!”

“似乎戳到你的痛处啦,霍德菲尔德——”

“无论如何,麦卡比和安德森一事能有什么联系?我不明白,奎因先生,不明白!”

“我也一样,霍德菲尔德。而这正是我调查的方向。如有冒犯还请多多包涵——”

“仅仅因

为我勉强待在这小城里——好吧,我运气还算不错。如果你非要探个究竟,那么麦卡比其实是从分类电话号码簿里挑出我的。而我就此时来运转,小子!于是所有那些从不正眼看我的自大狂们——哈,现如今都得仰赖我的鼻息啦。现在我可是这小村庄里的大红人哟,奎因兄弟,今后也是一样!”霍德菲尔德的满面激昂之色渐渐舒缓,退到颧骨周围。他开始没头没脑地翻拣着桌面上的几份文件。

“你父亲有没有对你提过如果他发生意外,尼可·雅卡尔会是他的所谓遗嘱执行人?”二人重又踏上华盛顿街时,埃勒里问莱玛。

“没有。”

“从多德到霍德菲尔德再到雅卡尔。”埃勒里喃喃自语,一边扶着莱玛的手臂,“从小镇圣人到小镇幸运儿再到小镇窃贼。耐人寻味的一局棋。咱们去寻访尼可·雅卡尔吧。”

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目标,因为埃勒里说按照逻辑,第一站应该去第十六号公路上格斯·奥利森的酒馆。他们两个坐出租车来到路边酒馆,一进门,麦芽的味道便扑面而来。尼可·雅卡尔果然正独坐在吧台前面,两肩展开,胳膊支在吧台上,疲惫的双手拢住一杯啤酒。雅卡尔有如一艘粗笨的废船,具备了一切被遗弃者的特征;也许他曾经风光一时,然而所有的精气神都已在争吵、饥饿和酒精中挥霍殆尽。如今他只是一个高大、邋遢、病恹恹的无用之人,终日醉生梦死。他胡子拉碴,头发凌乱,未加梳洗,那身衣裤根本就是从一名曾经勤勤恳恳的工人的衣柜里胡乱扒拉出来的。

他从吧台后面的镜子里窥视着二人的举动,埃勒里觉得,雅卡尔瞅见莱玛时,那双蒙咙醉眼微微一亮,但他并没从凳子上转身,只是护住酒杯,目光沉入酒面做成的镜子中。

谢天谢地,格斯·奥利森不在,吧台侍应又是个新人。埃勒里替莱玛点了一杯根汁汽水,自己要了杯马提尼,他让莱玛坐到雅卡尔一侧,自己则占据了另一侧的高脚凳,二人一左一右夹住雅卡尔。雅卡尔动了动。

“别溜,尼可,”莱玛开口道,“我的朋友想和你谈谈。”

“嗨。”尼可·雅卡尔说。他说话模糊不清,吐字含混,“他们找到你老爸了?”

“尼可,我的朋友在你旁边。”

“你有朋友了?”雅卡尔眼神闪烁,“挺快的嘛。”

“在这里。”埃勒里说。

雅卡尔扭过头。

“我叫奎因,埃勒里·奎因。”

那布满血丝的眼睛眨了眨,“幸会。我得走了——”

“坐下,雅卡尔。”

片刻后雅卡尔才坐回凳子上。“你要干什么?”

“聊聊你的老兄弟汤姆·安德森。”

“你名气不小,”雅卡尔粗着嗓门,“我听说过你。我把知道的每件事都告诉达金了,和你没什么可说的。”

“尼可,你在撒谎。”莱玛说。

雅卡尔嘟囔了几句方言,然后端起啤酒猛地一仰脖。

小镇酒鬼,小镇窃贼,小镇哲人。一位前任英语文学教授,一个目不识丁的流浪汉,一名热衷于打破偶像崇拜的园丁。汤姆,尼可,哈利。埃勒里琢磨着究竟是怎样牢固的黏合剂才能将他们凝在一起。

“没准撒谎的是你,”雅卡尔歪着一头乱草反问莱玛,“也许是你们在和我耍花样呢,嗯?”他咧嘴一笑,立刻又是一惊,视线从镜中扫向埃勒里,又弹回莱玛身上,双手狠狠紧握住桌子边缘。

“不,雅卡尔,汤姆·安德森失踪以后,那个律师霍德菲尔德,把信封给了你,来龙去脉我们都掌握了。”

雅卡尔一动不动。

“霍德菲尔德的确给过你一个信封,对不对?安德森在上面写了你的名字。很厚,用胶带封得密不透风。”

雅卡尔什么也没说。

“你还给霍德菲尔德写了张收条,雅卡尔。”

“好了!”对方冲口而出,小眼睛滴溜溜乱转。

“里面有什么?”雅卡尔吐出舌头,“雅卡尔,信封里装的是什么?”

“纸。”

“纸?什么样的纸?”

“纸张……信。旧的信。汤姆以前写的。”

“他写给你的信?”

“不,是给——对!就是给我的。”

“你识字吗,雅卡尔?”

“你在撒谎,尼可。”莱玛说。

“我认识的字比你还多!”雅卡尔又舔舔嘴唇。他怒不可遏,够蠢的,埃勒里心想。

“信封里有多少钱,雅卡尔?”

“钱?”

“钱。”

“你疯了!里面没钱!没钱,听见了没?”他跳下凳子,挥舞着粗壮的胳膊。

“雅卡尔,那信封里有五千美元。”

“没钱!”他向后退去。

“还有一份安德森留给你的指示。安德森要你做什么,雅卡尔?”

“没钱。”雅卡尔跌跌撞撞地扑出那摇摆的弹簧门,粗哑的嗓门余音未绝:“没钱!”他一再高喊,仿佛每重复一遍可信度也就随之增强一分,对自己或对他们都一样。

他踏着石子路面跌跌撞撞地走远了。

“可怜的爸爸。”莱玛笑着说,但她的双唇在颤抖。

“无赖本色。”埃勒里若有所思,“他被巨款迷了心窍,被绝顶好运砸昏了头。五千美元。对雅卡尔而言就算给他五百万也不过如此了。饿狼扑食,你拦得住吗?他想把钱黑掉,莱玛。他晕了头,又胆战心惊,忐忑不安,但仍然想私吞这笔钱。莱玛,令我震惊的倒不是雅卡尔的不诚实和他那幼稚的谎言,而是你父亲不计后果的不智之举。”

“雅卡尔是他的朋友。爸爸在这世界上只有两个朋友,除了我。”

最后这句话是对着她那杯根汁汽水说的,她还一滴也没碰。

“两个朋友。其中一个是小偷,另一个是哲人。而他将钱托付给小偷。”

“我父亲是个伟大的人。”莱玛说。

“说得准确点,”埃勒里点点头,往吧台上放了张钞票,“莱玛,可能他更信任狡诈虚伪的小偷,而不是哲人。友谊未必建立在信任的基础上。一个孤独者甚至会牢牢抱住他最大的敌人不撒手……或者是因为他从塞巴斯蒂安·多德的金山里借了片叶子——走过弯路的人从而得到了重生的机会。”埃勒里柔声道,“走吧,莱玛。”

但莱玛依然盯着她面前的酒杯:“为什么爸爸不把它托付给我?他不信任我吗?”她又笑了,“还是他更信任尼可·雅卡尔?”

埃勒里也曾这样问过自己。“你应该知道答案。”

“是的,但我不知道。”

“他想自己证明自己,而他所有的密友,雅卡尔和托伊费尔,对他而言都是外人。他们不和他深交,更不是他的一部分。我想你父亲认为他必须独立处理此事,而他可能还当你是个孩子……该死,我刚才没问雅卡尔那个经典问题。”见她阿闭口不语,他又说:“就是那些匿名信。”

这次她抬头问道:“什么匿名信?”

“可别以为信里有什么重要信息。这倒提醒了我,你累不累?”这招十分管用,她的兴致再次高涨起来。

“我不累。”

“那就让外头那位朋友再送我们回城里去。你知道一位名叫玛尔维娜·普伦蒂斯的报社女记者吗?”

“她不就是在爸爸出事后一直找我问东问西的……”

“我们这就去见她。”

《记事报》大楼那扇划痕累累的老旧前门不见了,原来的地方出现了一扇橘红色方形塑料门,上面点缀着硕大的合金饰物。那圆形的气窗就像个炮眼,为整扇门平添几分貌似军舰的古怪气息。

大楼里宾至如归的亲切氛围已经没有了。从前,从街上一脚就可以迈进《记事报》的办公室;而此刻你却会发现自己身处一间门厅之中,四壁皆是橘红色塑料和一尘不染的不锈钢。门厅中央是一口圆形天井,一个巨大的地球仪在下方灯光的烘托中悠然旋转着。厅内摆放着几张不锈钢座椅;不锈钢窗格后面,一名身穿时髦衬衣的妙龄女郎冷若冰霜地质问你有何贵干。

“我想见见你们的一位记者。玛尔维娜·普伦蒂斯。”

坚冰裂开了。妙龄女郎咯咯笑道:“最好别让玛尔维娜听见这句话!”

“什么话?”

“说她是名记者。她拥有这间报社。所有人、出版商、总编辑,还有大亨女士——我们都简称她大粪女士,不过可别告诉她是我说的哦。请问两位是?”

埃勒里有气无力地报上姓名。塑料、橘红色、合金、不锈钢……应该是位女出版商。她继承了万贯家财,两度游历巴黎(其间都在伦敦停留),还暗暗渴望自己拥有罗莎琳德·拉塞尔的容貌。吸的是烟嘴长达一英尺的香烟,穿的是从波士顿一家奢侈商店里买来的雅克·法特长袍,对男人恨之入骨。祖籍是不是本县现在还不能确定,但几乎可以说她并非莱特镇人氏。她的家族血脉中可能曾经出过一位报纸发行人。“干练”一词用来形容她恰如其分。她必定是一听到《记事报》前任所有人迪德里希·范霍恩自杀的消息后便立刻杀到莱特镇,从沃尔弗特·范霍恩手里买断这份产业,开始大刀阔斧地实现她的理想。

一名穿绿色灯芯绒夹克的龅牙服务员领他们乘一台精致的小电梯上楼。办公室俨然是一首银色与翠绿色和鸣的交响诗,埃勒里差点认不出它的模样了:绿色的柜台式长桌镶着不锈钢边框,六张金属办公桌上都摆着银色的电话机,桌后的年轻女郎们个个看起来局促不安,都穿着清一色的绿裙子与白衬衫。

“如果藏在暗处的管弦乐队开始奏乐,”埃勒里对莱玛耳语道,“这些姑娘们就会立刻齐刷刷跳到一起,组合成一名芭蕾舞者。”看来要想从这里某张办公桌上联系到一条广告业务,哪怕只有五行字,都绝非易事。

他琢磨着不可思议的普伦蒂斯小姐都对菲尼·贝克从前的记者室做了些什么。

楼上这间宽敞而凌乱的编辑部过去总是既杂乱无章又欢声满堂——那是一种惬意的脏乱,缺胳膊少腿的写字桌,人们坐在成堆成堆的纸张里,没铺地毯的地面上摆着痰盂,处处都透着男人式的喧嚣。

而今这里给人一种工业化的幽静感——肃穆、压抑、冰冷——办公室被切割成众多银光闪闪的小格子,郁郁寡欢的人们在格子里苦苦劳作。

埃勒里没能找出哪怕一个他认识的人。格拉迪斯·赫明沃斯——弗兰克·劳埃德手下那位忙碌的社会版编辑——已经让位给一名穿着棉绒裤、面貌酷似男子的女人,她正摆弄着众多银色电话中的一架。胖墩墩的克拉拉·皮彻也不知去向,当初她以“皮奇阿姨”的笔名主笔家政专栏。还有从事体育报道长达二十六年之久的奥比·吉尔本,领带总是被他那条中风的斗牛犬的排泄物弄得污秽不堪。还有过去负责本地新闻、总戴着遮光眼罩的伍迪·温特沃思,他办公桌上的名牌现在已经冷冷地换成了“迪恩·圣·A·圣·约翰”,一看就不是个莱特镇式的名字。

埃勒里的心在滴血,他跟在莱玛和那名服务员身后走进了一扇橘红色的房门,门上硬邦邦的金属字是:M·O·普伦蒂斯。

女出版商的办公室挺符合埃勒里的预期,而女出版商本人亦不例外,甚至犹有过之。那种绿得令人想人非非的塑料材质不仅霸占了四面墙,还扩张到了天花板上;不锈钢书桌大得就像一辆小坦克,桌面是银色的,软百叶窗则是铝制的。这位女士本人,意料之中,就是罗莎琳德·拉塞尔那种类型,但又经过了恩斯特·刘别谦的精心塑造。

她个子很高,身姿曼妙,一副“聪慧的女主管”打扮,身上那套商务套装也是恼人的银色。若非如此,这套衣服除了价格不菲之外就看不出什么特点了。看来银色是她的最爱:她的手指甲涂成银色;足有一英尺长(估摸如此)的烟嘴也是银色的;她还戴着一副银色的小丑眼镜,愈发衬得那奇异的眉毛寒气逼人,她的头发也染成了铂金色。她浑身上下有太多刻意,使得埃勒里过了好一阵才意识到,即便仅仅略施粉黛、衣着平常——亦即褪去光环之后——玛尔维娜·普伦蒂斯也极有可能还是个颇具吸引力的女人。可在莱特镇,她这副做派实在是荒诞不经。

她用傲慢无礼的女低音问了一句:“埃勒里·奎因?”俯视埃勒里的眼神简直像在打量一匹马。随即她盯着莱玛,莱玛不由得红了脸。

“这又是谁?”

“莱玛·安德森。”

玛尔维娜·普伦蒂斯一甩头,露出一口雪白有力的牙齿:“你都对我们的森林小仙女做了些什么,奎因?你几时见过如此脱胎换骨的变化,斯派克?”

这时埃勒里才注意到她书桌旁还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红发男子,此时正徒劳地极力遮

掩一脸苦相。玛尔维娜·普伦蒂斯不乏男性追随者,而此人正是她会带在身边充当私人助理的那种类型——角质边框的眼镜片后面,是一双机敏的眼睛;头发从中间分开;未加衬垫的双肩;腰身纤细,脸色苍白,一看就是勤勤恳恳的学问型男人;举止谦恭有礼,逆来顺受。整个人裹在一套式样保守的职业西装里,领带打得很标准。

那人说:“是的,普伦蒂斯小姐。我是说没见过,普伦蒂斯小姐。”

那长满雀斑的脸庞顿时变成一朵熟透的玫瑰,他猛地跳了起来,又抓住椅背,定了定神。

“奎因先生,这位是弗朗西斯·奥邦农,我的行政助理。纯正的后湾出身。哈佛大学毕业——当然了。政治可靠,为人诚实,但对一切都兴致勃勃,尤其是我。不过他还得多加磨砺,对吧,斯派克?”那朵玫瑰的颜色更深了。她正在用这种轻蔑的方式来享受自己的残忍。

“他对如何经营一份报纸的见解令人惊叹——”

“当然,根本不足以与您相提并论,普伦蒂斯小姐。”

她严厉地瞪了瞪奥邦农:“这倒是实话。”但随后又笑道,“好了,好了,奎因先生,阁下大名鼎鼎,屈尊光临小小的莱特镇,不知有何指教呢?”手术刀一样锐利的目光审视着莱玛,“莫非是为爱情而来?——还是别的?”

莱玛说:“我不喜欢你。”

玛尔维娜·普伦蒂斯的笑容消失了,“你很聪明,亲爱的。是谁教你讲话如此锋芒毕露的?”

“我能听出你话里的恶意,普伦蒂斯小姐。”

她们互相瞪视了一阵,然后女出版商耸耸肩,“唔,亲爱的,上流社会瞧不起我,但没想到这么快也传染到了平民阶层。”她往烟嘴里插进一支香烟,奥邦农连忙去她桌上拿那只银色的打火机。“也罢,大人物,言归正传吧。”

“从头开始说起好了,”埃勒里道,“这女孩刚刚在极其不幸的境况下失去了父亲,在这世界上只剩孤身一人。所以你如果态度友善点,未尝不是个好开端,你不这么认为吗,普伦蒂斯小姐?”

“可她非得当面顶撞我吗?”她又笑了起来,刚刚吓得呆站在桌角的奥邦农立刻也笑了,“你有什么事,奎因先生?”

埃勒里将两个信封放到她面前,“看看里面的东西,普伦蒂斯小姐。”

稍后,这名铂金发色的女子抬眼问道:“它们怎么了?”

“有人把它们邮寄给我。寄信人是你吗?”

“当然不是。斯派克,你呢?”

这鞭子抽得奥邦农一哆嗦:“不——不是,普伦蒂斯小姐。”他结结巴巴地答道。

“看样子咱们之间还有个经纪人在穿针引线。”她皱起眉头,“请坐,奎因先生。你也坐,莱玛。坐下谈总比大眼瞪小眼的好。”

“肯定有。”埃勒里说,“要不然这些看似不相干的怪事也不会被扯到一起。卢克·麦卡比的死;他赠给塞巴斯蒂安·多德的遗产;约翰·斯宾塞·哈特的自杀;还有托马斯·哈代·安德森那极具谋杀嫌疑的失踪。”

“麦卡比—多德—哈特之间各有牵连,而安德森的事件则是独立的,为什么有人会把他们联系到一起呢?”

“普伦蒂斯小姐,这也正是我登门拜访想提出的问题。”

玛尔维娜·普伦蒂斯盯着他,然后又盯着莱玛,最后是弗朗西斯·奥邦农。

“你怎么看,斯派克?”她干脆地问。

奥邦农十分遗憾地答道:“毫无头绪。”但埃勒里却感到这名红发男子的兴趣正陡然攀升;当奥邦农摘下眼镜,用一块黄中带红的长方形布片擦拭镜片时,他更加确信无疑。

“普伦蒂斯小姐,我相信安德森的失踪在某种程度上与此前一系列事件有关联,如果你手中有任何支撑这一观点的信息,请务必透露给我。”

“你不是认真的吧?”

“你真的没有留一手?”

“我为什么要对一起谋杀案遮遮掩掩呢?”

“我确实搞不懂,普伦蒂斯小姐,为什么呢?”

她笑得很甜,“别套我的话了,Q先生。《记事报》从不保留信息、隐瞒证据,或是藏匿新闻。至少今时今日的《记事报》是如此,Q先生。恰恰相反。现在这份《记事报》的出版人乐于刊载任何资讯,只要有利于卖出更多报纸、吸引更多广告。”

“‘任何资讯’的涵盖面非常广,普伦蒂斯小姐。”

“那么现在你该知道了。”她的语气如同在谈论自己的宗教信仰或知心爱侣,“当我从范霍恩家族手中买下这份报纸时,它还是一份典型的空想道德式小报,土得掉渣,从来不曾有所变革。艾伯特·哈巴特和镇公所里那些家伙。在那之前是弗兰克·劳埃德,靠种麦子起家的人,农民的朋友。自命清高永远成不了气候,发不了大财。当然了,我们多少总得保留些本地特色,诸如民间故事,大量的本地新闻、时事议题什么的,但为了扩大发行量,请给我来一起下流的通奸、一桩有模特儿卷入的离婚案、一次自杀或大规模枪击,乃至任何人被谋杀的新闻。这儿的人都叫我大粪女士!我可不介意,我爱这个绰号。你可知道当我接手报社时,这可悲的农村小报发行量跌落到什么程度?两千八百出头!你可知道现在又是如何?实际的发行量?”

她看也不看地对奥邦农打了个响指。

“三万二千二百九十一份。”弗朗西斯·奥邦农说。

“在一个人口大约一万的小城镇里。我们是魔术师吗?某种程度上算吧。我们渗透到了其他家伙的地盘,巴诺克、斯洛克姆、林普斯科特、法菲尔德,甚至康海文。我们正将影响力地毯式地铺展到这个国家的南方各地。你真该瞧瞧我们的邮寄订单名录,而我们这才刚刚起步。在劳埃德时代与范霍恩时代只愿购买三分之一版面做宣传的商家们,如今为我们的整版广告争得头破血流。在我卸任的时候,《莱特镇记事报》必将雄踞莱特县头牌报纸的宝座,也许有望雄霸全国。下个月我将启动一个猜谜竞赛——奖金总额达一万美元,对一份给乡巴佬看的报纸来说已经不错咯。当然,较之土包子对手们,我手中握有一柄利刃——我有钱而他们没有——奥邦农,你怎么不叫住我?”

奥邦农小声咕哝了些什么。

“居然就任由我这么一路吹牛卖弄下去。我幼稚得像个无知少女,对吧?”玛尔维娜·普伦蒂斯倒回椅背上,注视着埃勒里,“那么你一直把小莱玛带在身边咯,”她说,“斯派克,咱们之前怎么没宣传过这位小美人儿呢?”

“提过的,普伦蒂斯小姐。”

“回归自然的类型。”女人不耐烦地说,“谁会对一个养鸟的女孩感兴趣?除非她长了两个脑袋。”她上下打量着莱玛,“亲爱的,这身衣服是哪儿来的?我是说,谁付的钱?”

“越扯越远了,”埃勒里说,“如果你对安德森一案的了解仅限于变成铅字的内容,普伦蒂斯小姐——”

“急什么?莫非你真的以为安德森失踪事件的背后真有什么猫腻?——我的意思是,麦卡比、哈特还有多德医生之间那根链条?”

玛尔维娜若有所思地审视着埃勒里,用一支长长的银色铅笔叩击着牙齿。

“我担心的事情不适合上报纸。”埃勒里答道,“莱玛——”

“为什么不呢?”

“什么为什么,普伦蒂斯小姐?”

“为什么不能上报纸?我还想请你为《记事报》撰稿呢。”

“哦?”

“把这案子查下去,帮我写些调查进展的独家专稿。比如开个每日专栏就不错。我们会做个特别栏目,安德森一案迫切需要一剂强心针,而现在你的名字对我而言不啻为一座金矿。我们需要一个朗朗上口的标题……斯派克!”奥邦农一惊,“脑筋转起来,给奎因的专栏起个名字。”

“这是谋杀,”奥邦农机械地脱口而出,橙红色的双眉扭作一团,“奎因的证据。奎因小测验。奎因——”

“奎因不干。”埃勒里接口。

“哦,得了吧,”玛尔维娜又打了个响指,“你还没优秀到那种地步,我可不是在讨价还价,奎因。在这里你可以按自己的节拍尽情起舞,我手下这些资源和设施完全供你调配——采访助手和速记员随你差遣,要金发的还是黑发的随便挑。所有开支都可报销,波本酒尽管喝。给你一间自己的办公室,如果想用我的也行。风头归你出,但要听我的吩咐办事,我付你报酬。我的名字是玛尔维娜·O·普伦蒂斯——O代表荣华富贵。”

“而我的名字是埃勒里·N·奎因——N代表‘不’,”埃勒里挽起莱玛的胳膊,“尽管如此,仍然要多谢你。”他领着莱玛往门口走去,扭头一看,恰恰捕捉到弗兰西斯·奥邦农毫不掩饰地钉在他身上的两道目光,眼里充满了钦羡与妒意。

“如果你同心转意的话——”女出版人喊道,但后半句话很快便湮没在编辑室的鼎沸人声中了。

回到下大街后,莱玛抚着胸口,如释重负地四下张望。

“我了解,”埃勒里笑道,“我也恨不得赶快洗个澡。”

“可她是认真的吗,埃勒里?我从未料到这里会有她那样的人。”

“的确没有,莱玛。她只是一个幻象而已,那一身银光只是一种象征。她直接从她的老家——是一本书——跳到屏幕上去啦。说来惭愧,我承认自己笔下一度也创作过一名玛尔维娜式的角色。”

“但我从没读到过。”莱玛愁眉不展。

“我们这就来填补你所受文化教育中的一处空白吧,”埃勒里带她朝街那边本·丹齐格的上村租书杂货店溜达过去,“要是没研究过玛尔维娜·普伦蒂斯这样的小说人物蓝本,你的文学背景就谈不上完备,安德森小姐……呃,对。钱德勒、凯因,或者加德纳。在这儿等一下。”

他钻进本·丹齐格的店里,几分钟后又钻出来,美滋滋挥舞着一本深红色外壳的书。莱玛一脸困惑地接过来。“今晚睡前读读这个。这本不能算是这一类型的代表作——现在本的店里好像主营幻想小说——不过其中倒不缺硬汉气质,也足够当你的入门读本啦。”

“但这些难道就不是幻想吗?”

“亲爱的孩子啊!”埃勒里仿佛惨遭重创,“看看封皮上的简介。‘残酷的现实主义’,在这儿,瞧见没?”

“好吧。”莱玛将信将疑地把书夹在胳膊底下。

他们伫立在本·丹齐格店外窗前,傍晚来回穿梭的人潮从眼前涌过,隔壁阿尔·布朗的冰淇淋店里,好些高中男生女生们叽叽喳喳吵个不停,计划着周六晚上要去寻乐园的舞世界。一些早早来看电影的观众们在珠宝影院的售票室外排队。街对面,人们纷纷涌进邮局,格罗弗先生则怒容满面地站在他的旅行社门口,J·C·佩蒂格鲁正卷起他那房地产经纪所的遮阳篷,女孩们匆匆挤进下村美容院,便利店的门不停地开开关关。广场一角的《记事报》大楼外,筋疲力尽的一群人簇拥在一辆标着“开往斯洛克姆”字样的巴士旁,准备搭车回家。

“看得出莱特镇为何令你眷恋,埃勒里,”莱玛突然说,“但愿……”

他知道她想起了父亲。

“你累了,”他高高兴兴地应道,“这我倒不奇怪。毫无意义的一天,尤其是普伦蒂斯那女人。”

“今天早上看起来还……”

“而现在咱们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饿不饿,莱玛?”

“饿。”

“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们去找点东西填填肚子,今天就到这里吧。金色花园怎么样?”

“哦,别。那地方不太……也别去萨莉小姐的茶室。”她竭力忍住眼泪。

“那广场烤肉店如何?广场转角上那间小店。服务生像北美驼鹿一样帅气,咖啡杯底下没有小碟子,有一次我还在那儿品尝到相当美味的牛排。”

“嗯,不错!”

二人再次路经《记事报》大楼时,埃勒里漫不经心地说:“事情总是这样,你寻寻觅觅,千辛万苦,到头来却一无所获。直到某天你偶尔转过街角,发现目标其实就在身边。”她握住他手臂的手心一紧。“莱玛,我想明天咱们该好好整理一下,”他朗声说道,“想看清身处何地,最佳落脚点便是自己的脊梁。所以咱们得离开这里,换个去处一—-”

“埃勒里!”

“——出城去。”

“可以吗?”

“想想看,咱们需要儿棵绿树,一两丛灌木,两块身披青苔的大石;如果可能的话再来些能当地毯的松针。哦,来些冒泡的泉水也不错。”

“我恰恰知道一个这样的所在。”莱玛惊呼。

“棒极了。在哪儿?”

“有次在山里玩耍时发现的。莱特镇没人知道。”

“有多远?

“一点也不远。不过地图上可找不到。我是第一发现者,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呢。”

“是什么?”

“猜猜看!”莱玛大笑。

“诺瓦·莱玛?”

“差远了。”

“安德森之山?”

“再猜。”

“当然是伊泰欧。”

“就是它!”莱玛欢快地飞进迈克·波拉里斯的广场烤肉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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