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山津温泉位于从动桥车站搭公交车往西约莫十分钟车程,面向柴山潟湖的一座温泉小镇上。

久恒查出香川前总裁投宿在三国屋旅馆,立刻前往问询。由于旅馆当天住进了京阪地区的团体客,几乎没有空房,经他百般央求,旅馆好不容易弄到一间阴暗狭小的客房给他。

他马上向女招待打听香川的动静。女招待表示,香川昨天去了福井县,很晚才回到旅馆,今天清早又坐包租车赶去那里。

一开始,久恒打算隐瞒身份暗中调查,此时突然改变了心意。我得打铁趁热,尽快处理!

他一边从口袋里取出黑色封面的警察证,一边问女招待:“你能不能把香川先生的住宿登记簿给我看一下。”

说是住宿登记簿,其实现在每家旅馆都改用长条形的薄纸填写,女招待拿来的住宿专用纸上,以毛笔写着“香川敬三”几个大字,字体很漂亮。

“这东西我用得着,请暂时让我保管。不过,你绝对不可以告诉香川先生哦,这可事关警察办案。”

久恒说着,把那张薄纸对折,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里。他担心的是,能否从这张薄纸上顺利取得指纹,为此暗自祈祷着。

久恒于次日早上十点左右醒来。他迅即到柜台结账,火速赶往车站。火车眨眼间驶进了福井县内,又过了三十分钟,抵达金津车站。他在这里坐上出租车,前往翱田村。翱田村位于北潟湖的附近,片山津温泉竟然与这湖沼有奇妙的关联。

久恒很快就知道天野佳子出身于中产阶级的农家。于是在她家附近打探。邻居表示,天野佳子在家中排行第二,从当地的高中毕业以后,寄住在当时于东京上班的兄嫂夫妇家里,后来兄嫂夫妇调到其他县市,她在某家公司担任秘书。曾一度传闻她在京都当艺妓,之后就下落不明了。

她曾经返乡两次。第一次回来时衣着普通,第二次却打扮入时高雅,引来村民的惊讶与好奇,那是一年前的事了。听说她给了家里一大笔钱,双亲非常高兴。接着,久恒问到与她过从甚密的香川时,村民们都说不认识这个人,只说有一辆挂着石川县车牌的包租车来过天野家门口,好像是来吊唁的样子。由此看来,香川来此吊唁极其慎重隐匿。

久恒得知上述消息后,旋即折返车站,等候开往东京的快车。他查看时刻表,有一班十二点零一分发车的“温泉乡号”快车。这班列车驶至米原车站时,刚好可以接上上行快车。

久恒吃完火车便当,迷迷糊糊睡了一觉,待他突然惊醒时,列车已经驶进了山谷。他不知道置身何处,但估计再过一个小时即可望见敦贺湾。他在列车上买了瓶柳橙汁,愣怔地望着窗外风景。

这次的北陆之行没有获得丰硕的成果,但话说回来,现在妥善收在手提箱里的住宿登记表上,只要留下了香川的指纹,就不能说毫无收获。说到重要性,这张薄纸极为珍贵,久恒这次强调是为了私事请假,完全自费,然而此时这张薄纸成了他唯一的寄望。

他把视线投向窗外,恰巧有辆卡车沿着铁道旁行驶,车斗上躺着三名工人,当他感叹竟然有人过着如此艰困的生活时,那辆卡车眨眼间从车窗前飞逝而过,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始打起盹来,抵达米原车站已经十四点四十一分了,要换乘那班上行快车,还得等四十分钟。

哪怕只是三四十分钟,待在月台上无所事事,他都觉得无聊至极,于是便和其他乘客坐在长椅上发呆。上行快车终于来了。久恒走进二等车厢,由于米原车站是换乘站,碰巧尚有空位。尽管如此,坐到东京仍需六个小时,还得忍着腰酸背痛之苦。

他拿着在车站买的周刊翻阅了半晌,窗外的天色很快地暗了下来。他想到前两节车厢有提供餐车服务,于是想去喝杯啤酒,便把周刊丢在座位上起身走去。

他点了一瓶啤酒,在啤酒还没送来之前,点了根香烟。他的目光很自然地看向车厢里的客人,却发现有张熟悉的脸孔,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不久,啤酒送来了,他拿起酒杯,请服务员倒了一杯,一边喝着,再次看向那个男子——是秦野!

秦野也坐在对桌喝啤酒。那桌没有其他客人,秦野兀自举杯喝酒。久恒注视着邻桌客人的动静。观察片刻后,好不容易才确认对方与秦野无关,久恒立刻怀疑,秦野这次该不会又在这里等谁吧?看来情况并非如此。

我居然在这个奇怪的地方,遇上了奇怪的人呀!久恒的心情雀跃不已。秦野既然坐上这班列车,肯定去了什么地方,现在正在回程的车上。他到底去了哪里呢?秦野坐的这班车是从大阪发车的“淀号”快车,看来他去了趟关西,现在正要回东京。尽管久恒不知道秦野是去了大阪或京都,但是他很重视这条线索。想不到在追查香川的行踪之后,居然在回程的车上意外撞见那个可能涉案的秦野。这件事看似有点巧合,久恒却觉得冥冥中有一股莫名牵引的力量。

秦野这家伙是个坏蛋,曾经犯下杀人案,而且还是个冒牌律师!那个真正的律师待过新京,但可能已经被假冒的秦野杀害了。利用战争结束后的混乱鱼目混珠,让人根本查不到真相。于是,富浦京造便安心地改名换姓,变成了秦野武重。

久恒刑警始终认为,有杀人前科的罪犯很容易再度犯案。他从座位上打量着坐在斜对面,有点佝偻的秦野,认为此人绝对与新皇家饭店香川总裁的情妇遇害有所牵扯。那么,秦野去关西做了什么?秦野出现的地方,必定有那个饭店总经理的身影。久恒猜想小泷可能会现身,可是环视整节车厢,并没有任何发现。久恒甚至猜测,不止小泷,说不定民子也会跟来。他这样进行推想后,就无法把秦野当成单纯的嫌疑犯,而是以另一种心情在审视对方。

秦野看起来心情很好,把随后送上的啤酒一口气喝光,没用餐即站了起来。他不是朝久恒这边走来,而是往反方向的出口走去,那边是头等对号座的车厢。

久恒立刻付了钱尾随其后,他正要步出餐车、走进头等厢时,发现对号座车厢有两道门,于是先打开第一道门,但走到第二道门前,却伫立不动了。他想起秦野认得他的长相,若不小心露脸,就没法潜入车厢里了。

久恒很想看看车厢里的情形,但打开门缝窥探容易引来侧目,便在门前迟疑了片刻。此时,三个乘客结伴走了出来,他们像是去餐车吃东西,依序步出,门敞开的时间很久,久恒便借机隔着他们的肩膀往车厢内探视。由于对号座的座位都是朝着列车前进的方向,从他的位置望去,乘客全背对着他。他终于略感安心,但仍小心翼翼,趁门尚未关上之前快速闪入。在这个关键时刻,若有顶鸭舌帽该有多好,久恒后悔没戴顶帽子过来。幸好,所有乘客都面朝前方,时而翻阅报纸杂志,时而聊天打盹。在这些乘客当中,他很快就发现了身形佝偻的秦野。

久恒看着坐在秦野旁边的乘客。那名年轻男子正在阅读杂志,看起来似乎与秦野互不认识,他们既未交谈,久恒的印象中也没见过此人。久恒把目光移至别处,隔着走道坐着一对年轻夫妇,他们的前后座也没有类似秦野的朋友。照常理判断,从大阪返回东京坐的是长途列车,如果有同伴,必定会坐在秦野邻座。可是,车厢内完全没看到小泷和民子的身影,看来秦野的确是一个人。

久恒看到秦野的模样没什么变化,不由得感到无聊起来。这期间,秦野只起身上了一次厕所,厕所在前一节车厢。秦野回来时,恰巧与他正面交视,他连忙拿着报纸遮脸,不过,久恒仍不时翻着眼珠趁隙偷看,秦野的表情似乎也显得疲倦,可能是坐长途列车也累了。之后,秦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又印证了他没有同伴随行。

列车终于经过了热海。暮色低垂,热海小镇的霓虹灯在底下闪烁着。久恒每次远行,总觉得来到这里才有回到东京的感觉。

秦野似乎仍靠在座椅上假寐。这时候,乘务员走了进来。由于从热海起有乘客上车,乘务员便走进车厢验票。久恒向他出示警察证,说明坐在头等车厢的种种原因,并央求乘务员为其补票。通常,刑警出公差限乘二等车厢,再加上这次又是私人休假并非公务,补票的差额出乎意料的多,久恒掏出皮夹里所有的钱,好不容易才保住颜面。

列车行经根府川附近时,海面一片漆黑。此时,秦野从座位上抬起头,起身将行李架上的手提箱取了下来。

哦,他要下车了吗?或者只是把东西拿出来?久恒正在仔细打量时,列车的速度减缓下来,逐渐驶向小田原站,秦野拿着手提箱站在通道上。久恒慌了起来,因为他以为秦野不会在中途下车,必定会直接坐到东京。由于久恒刚刚付了补票的差额,皮夹内已空空如也,现在若跟着秦野在小田原站下车,根本不可能继续追踪下去。一来他不知道秦野欲往何处,二来即使猜出秦野可能前往箱根,他也没钱付车资了。

秦野去箱根做什么?难不成在那里跟某人会面?会面之后他们又将谈些什么?不可能叫女人作陪吧。继续跟踪秦野很可能遇见有趣的事儿,但是久恒没钱了。其实,他亦可考虑向派出所借钱,但眼看秦野就要从车站前坐出租车离去,他实在没时间跑去借钱。

若先到秦野投宿的旅馆,向柜台说明情况又如何呢?问题是,现在的秦野根本不是警方追捕的通缉犯。久恒既有这方面的顾忌,又怕在此大费周章思考对策之际,说不定会被秦野察觉。然而,这次若让秦野逃走,下次就没有机会逮住他了……

久恒正陷入左右为难之际,列车缓缓地驶进灯火通明的小田原站,秦野悠然地正要下车。久恒来到通道上,既无法尾随下车,也不敢坐下,只能焦急地徘徊,他望向窗外,只见秦野的身影没入三三两两的乘客中,朝地下道的楼梯慢慢走去。最后,久恒还是走到月台上,不过他仍然举棋不定,不敢贸然追踪。

啊,要是身上有钱的话……久恒深切地感叹,要不是付了头等车厢的车票差额,就不用这么狼狈了。想到这里,不由得痛恨起自己的穷困。

发车的铃声响了,秦野的身影早就消失在地下道的彼端。久恒惋惜地提起脚踩上车厢踏阶,并朝秦野消失的方向凝望。一名乘客气喘如牛地跑了过来,看到久恒挡在前面,旋即没好气地说:

“您到底要下车还是上车呀?”

久恒这才死心地回到座位上,留下无比懊恼和遗憾。列车缓缓地驶离了小田原站,久恒气得直想捶胸顿足,这班列车使得他与秦野的距离越来越远,他也不得不认命了。

咦?久恒暗自吃惊,秦野该不会发现我跟他坐在同一节车厢,才会在小田原站下车吧?这并非不可能。秦野记得久恒的长相,何况反应机敏,或许早就知道久恒跟踪,却佯装不知情,最后才给了久恒一记闷棍吧。

久恒不由得痛骂了一句:“畜生,居然这样耍我,今后不管你躲到天涯海角,我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一定要把你这次去关西的目的查个水落石出!”想到这里,久恒的斗志更高昂了。

隔日早上,久恒回到警视厅上班。这天早上,他难得拿着一只泛旧的手提包。首先感谢系长给予两天假期,接着急忙前往鉴识课。

“喂,鉴定指纹的工具可以借我一下吗?”

“怎么了?”

“我家附近有人遭小偷,他们请我代为鉴定指纹。这点小事不需劳烦你,我来处理就好,这也算是敦亲睦邻。”

鉴识课课员把白色粉末交给了久恒。久恒的手提包里有张纸条,上面有香川前总裁亲自题写住宿登记的笔迹。按照正常程序,应该交由专业的鉴识课处理,但是他尚有所顾忌,不希望这件事情曝光。

还没等到中午,久恒旋即拿着手提包步出警视厅,朝日比谷附近的一家咖啡厅走去。他在角落坐下,取出那张薄纸,小心翼翼地摊展开来,尽可能避免碰触到。然后,把刚才拿到的白色粉末撒在那张薄纸上。这样的差事没办法在办公室里进行,因为马上会被同事发现。

他仔细地撒上白色粉末,再用柔软的毛笔尖抹平。这张薄纸总共有五枚指纹。薄纸的左下角三枚,右上角两枚,由于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他正担心采样能否成功,幸亏每枚指纹都很清晰。他把从新皇家饭店“823号”房的门把按钮采集到的指纹,与它做了比对,他的心脏狂跳到发疼的地步。那枚附着在门把按钮上的指纹是右手食指。

符合!久恒在心中高唱万岁。在那五枚指纹之中,有一枚确实是香川前总裁的,其他四枚应该是旅馆女佣的。果然不出所料,门把按钮上的那枚指纹是香川前总裁留下的。他兴奋得手指颤抖。而且这张薄纸上还有香川敬三的亲笔署名,再也没有比这更强有力的证据了。

他在脑海中重现这样的情景——女人知道当天晚上香川会来“823号”房,因此像平常一样没有按下内锁。先行潜入房间的凶手勒毙女子之后,离开房间时,刻意不按下内锁。这么做可以有两

种设想:其一,情急之下忘了按内锁。其二,凶手得知在他之后会有人来,故意不按下内锁再逃走。久恒认为后者的可能性较大。

照常理来说,凶手宁愿按下内锁,拖延尸体被发现的时间。然而,这个凶手似乎另有盘算。为了方便后者轻易推门而入,自然不按下内锁。随后而来的人,不用说,当然是天野佳子的情夫香川敬三。

凶手逃走后,其间隔了多少时间不得而知,但应该不久,香川敬三像平常那样推开“823号”房的房门。香川走近床边,迅即发现情妇已死,吓得惊慌失措,久恒在此试着分析香川惊慌的心理状态。按照一般人的处理方式,首先会报警,要不就是通知饭店员工。

然而,香川的社会地位颇高,必须顾及颜面,知道他在这饭店金屋藏娇的,顶多只有小泷总经理和少数员工吧。香川为此方寸大乱。他怕警察直逼而来,届时会被当成第一目击者,连他们的偷情关系都会受到追查。他很快就会变成重要证人,也就是变成半个嫌疑犯,受到严厉审讯:报社若风闻此事,更会大幅报道……

香川出于自我防卫的本能,仓皇地离开房间,但不知是有意识或无意识按下了门把按钮,来到走廊上。所谓的无意识,意味着他走出房间的习惯;所谓的有意识,则表示他意图延迟命案曝光的时间。

先行潜入房间的真凶,小心翼翼地没有留下指纹,偏偏随后而入的香川不慎把自己的指纹印在门把按钮上。由这个迹象分析,香川并非杀害情妇的凶手。

久恒很早就很在意住在八楼的房客秦野。香川在那起凶杀案之后迅即请辞。可是在此之前,香川坚持不肯辞去公团总裁的职位。这个职位因涉及各种利益纠葛,向来是各方势力觊觎的禁脔。据说香川总裁非常清廉,拒绝各种关说利诱。事实上,香川还剩下两年任期。甚至有传闻,上自政府和执政党,下至交通部长及各方势力的压迫,但香川依然坚守本分并未屈从。而现在之所以能让这个顽固的香川总裁闪电请辞,是因为这起凶杀案的策略奏效吗?

久恒认为,这起事件背后有鬼头洪太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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