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凌晨两点。

霍尔坐在三楼电梯旁的长凳上,这是工友们唯一可以抽烟的地方。这时,沃里克走了过来。

看见他,霍尔有些不开心。通常,上大夜班的时候,工头不会在凌晨三点出现,他应该在负一楼的办公室里喝咖啡,那个装咖啡的罐子就放在办公桌的角落里,里面装着滚热的咖啡。

这是盖茨福尔斯有记载以来最热的一个六月,挂在电梯旁的那个橘色冲击牌温度计,曾经在凌晨三点钟的时候,攀上了华氏九十四度的高度。

只有那些在凌晨三点到上午十一点上大夜班的人才会知道,那个时段,工厂简直就是一座人间地狱!

霍尔负责分拣机,那台机器经常罢工,是克利夫兰一家工厂1934年生产的,那家厂子现已停业。霍尔四月份才开始在这里上班,也就是说,他每小时才能挣1.78美元,是报酬里最低的一档。

尽管如此,他还是接受了。没有老婆,没有固定女友,也不需要支付赡养费。他是个四处漂泊的人。

在过去的三年里,他一路搭顺风车,从伯克利(大学生)到太浩湖(餐馆勤杂工),到加尔维斯顿(码头工人),到迈阿密(专做快餐的厨师),到威灵(出租车司机、刷碗工),然后到了缅因州的盖茨福尔斯(分拣机操作工)。下雪之前,他不准备离开这儿了。他是个独来独往的人,晚间十一点到早晨七点这个时段是他最喜欢的,因为,大纺织厂的血液温度此时最低,更别说气温了!

他唯一不喜欢的是老鼠。

三楼的走廊很长,基本没有人,几盏荧光灯发出刺眼的亮光。这里跟厂里其他地方不同,相对来说更安静,至少,很少有人来。老鼠就另当别论了。三楼上只有一台机器:分拣机,其余都用来做仓库,堆放着一包包重达九十磅的纤维,这些都要经过霍尔那台长齿轮的机器进行分拣。

它们一排排地码放在一起,像成串的香肠,其中有一些(尤其是废弃的麦尔登呢和部分没有订单的不规则手拔毛)已经存放了多年,满是灰尘,像工业废料。这里成了老鼠的窝,这些家伙个头大,身子肥,犀利的眼睛,身上布满跳蚤和寄生虫。

霍尔养成了一个习惯,休息的时候,在垃圾桶里收集软饮料罐。任务不多的时候,他用这些做武器,投向老鼠,然后空闲的时候,再捡回来。

就在这个时候,被工头看见了。那个家伙不坐电梯,走楼梯上来,鬼鬼祟祟的,大家都骂他是个狗杂种。

“霍尔,你在干吗?”

“老鼠,”霍尔回答说。他意识到自己的回答苍白无力,因为此时,所有的老鼠都已经安全地返回到它们的窝里去了。

“只要发现它们,我就用易拉罐砸它们。”

沃里克轻轻点了点头。他个头粗大,小平头,衬衫袖子卷着,领带吊在胸前。他仔细打量着霍尔,说:“我们付你工钱,可不是让你打老鼠的,先生。即使你再把那些罐子捡回来,也不许再扔了。”

“哈里已经二十分钟没有送料下来了,”霍尔嘴上说着,心里暗想:为什么你他妈的不能待在办公室里喝咖啡呢?“没有原料,我不能让机器空转吧?”

沃里克点点头,仿佛这个话题不再让他感兴趣了。

“也许我该上楼去看看维斯康斯基,十有八九他在看杂志,吹大牛。”

霍尔没有搭腔。

沃里克突然用手一指。

“那里有一只,快,打死它!”

霍尔吹了一声口哨,扔出了手里握着的尼哈饮料罐,一个漂亮的上手投球。那只老鼠,原本躲在原料堆上,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们,此时,低声哼了一下,一溜烟地跑了。霍尔随即去捡易拉罐,沃里克头一仰,哈哈大笑起来。

“我找你有别的事情,”沃里克说。

“什么事情?”

“下个星期是国庆长假。”霍尔点点头。工厂周一到周六关门——放假一周,工作满一年的享受带薪假期,不满一年的,暂时失业。

“你想加班吗?”

霍尔耸耸肩,问:“什么活儿呢?”

“我们准备清扫整个地下区域。十二年了,一直没动过。整个一个脏乱差。我们准备用水冲。”

“县规划委员会对董事会施加压力了?”

沃里克眼睛盯着霍尔,说,“你到底想不想干?一小时两美元,7月4号当天一小时算两小时。我们负责夜班,晚上凉快。”

霍尔心里盘算着。也许,除去所得税,他可以净挣七十五块钱,比在家闲着强多了。

“好吧。”

“下周一到染色车间集中。”

霍尔目送他走向楼梯。沃里克走了一半,回过头,看着霍尔。

“你以前上过大学,对吗?”

霍尔点点头。

“嗯,大学生,我会记住你的。”

他走了。霍尔坐在板凳上,再次点燃了香烟,一只手握着饮料罐,等着老鼠再次出现。他能够想象出地下室的情形——准确讲,是负二层,在染色车间的下面。潮湿、黑暗,到处是蜘蛛、发霉的布匹,以及渗进来的河水——还有老鼠。或许还有啮齿类家族的飞行员蝙蝠。哇咔咔!

霍尔用力将易拉罐掷出。这时,头顶上的管道里隐约传来沃里克的声音,他在教训哈里·维斯康斯基。霍尔咧开嘴,无声地笑了。

嗯,大学生,我会记住你的。

突然,他收住脸上的笑容,掐灭手中的香烟。

没过一会儿,维斯康斯基开始通过鼓风机往下面输送乱蓬蓬的尼龙丝,霍尔开动了机器。过了一会儿,老鼠们纷纷出笼,一个个蹲在走廊尽头成堆的麻包上,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它们像陪审团。

星期一,晚间十一点。

沃里克进来的时候,染色车间里已经坐了大约三十六个人了。他穿着一条牛仔裤,裤脚塞在高统靴子里。在这之前,霍尔一直在听哈里说话。

哈里非常胖,非常懒,非常忧郁。

“肯定脏得要命,”维斯康斯基正说着,工头走了进来。

“你们等着瞧吧,等我们回家的时候,个个像波斯的夜晚,漆黑一片。”

“好吧!”沃里克说,“我们在下面挂六十盏灯,应该够亮了。你们几个”——他手指着几个倚在烘干筒上的人——“把那些消防水龙接到楼梯井那儿的阀门上,然后把水龙带散开,沿楼梯放下去。一个人负责八十码大小的面积,应该足够了。千万要小心,别胡闹,如果把水枪对准你的工友,恐怕你得送他去医院。高压水枪的压力非常大。”

“今天肯定会有人受伤,”维斯康斯基阴阳怪气地做出了预言,“不信就走着瞧!”

“你们其他人,”沃里克指着霍尔和维斯康斯基他们几个,“你们今天晚上负责清运垃圾,两人一组,一台电瓶车。下面有不少旧的办公家具,还有成包的布匹和废旧机器等。我们把垃圾堆到西边那个空气井边上。有没有人不会开电瓶车?”

没人举手。那种车是靠电瓶提供动力的,就像是迷你自卸车。长时间使用,电瓶会发出一种让人感觉特别恶心的臭味,霍尔联想起烧焦的电线。

“好吧,”沃里克说,“我们把地下室分成几部分,星期四清扫完毕,星期五把垃圾运出来。有问题吗?”

没有问题。霍尔盯着工头的脸,仔细看着。

突然,他有一种预感,会有奇怪的事情发生。他有点儿幸灾乐祸。他不喜欢沃里克。

“很好,”沃里克说,“我们动手吧。”

星期二,凌晨两点。

霍尔有些疲惫,不想再继续听维斯康斯基喋喋不休的牢骚和抱怨。他想,即使把维斯康斯基痛打一顿,可能也无法让他闭嘴,反而会给他提供发泄不满的机会。

来这儿之前,霍尔已经做好了准备,但眼前的情景还是出乎他的意料:这儿根本不是人待的地儿!首先是气味。污染发臭的河水、霉变的布匹、长了绿毛的砖石瓦块,以及类似植物的东西,发出阵阵难闻的气味。在他们首先开始清扫的那一头,霍尔发现了一片白色的毒蘑菇,在水泥地上的裂缝里顽强地生长着。当他用手去搬动一个锈迹斑斑的大齿轮时,他不小心触碰到了那些菌类。

不知怎的,他感觉那些蘑菇温热、浮肿,仿佛水肿病人的皮肤一般。

电灯的光芒无法完全驱走长达十二年的黑暗,只能暂时将它逼退半步,让自己昏暗的黄色光芒在地下室里摇曳。这个地方看上去就像是一座被人遗弃的教堂的大殿,高高的天花板,永远不会被人搬动的巨型机械,长满了各种黄色苔藓的潮湿的墙壁,还有缺少标准音调的合唱团——消防水龙喷出的水柱,哗哗地流进半堵塞的污水管道,最终进入下面的河流。

其次是老鼠:巨型老鼠。在它们面前,三楼上那些家伙简直就是侏儒。鬼才知道它们在这里靠什么果腹。他们连续掀起木板和麻包,发现下面无一例外的是用撕碎的报纸做成的鼠窝。他们厌恶地看着幼鼠们仓皇逃向各个角落,那些小东西的眼睛很大,但没什么作用,因为它们已经习惯了长期黑暗中的生活。

“我们歇会儿,抽根烟吧!”维斯康斯基说。

他听上去有些上气不接下气,霍尔不明白原因,他一晚上不是都在磨洋工吗?然而,差不多这个时候,他们看不见其他人了。

“好吧!”霍尔身子靠在电瓶车的车头上,点燃了一根香烟。

“真不该听沃里克的,”维斯康斯基垂头丧气地说,“这根本不是人干的活儿!那天晚上,他撞见我在四楼的厕所里,发现我裤子穿得好好的,没在上厕所,他生气了。天哪,他气疯了。”

霍尔没有搭腔。他在想沃里克,在想老鼠。

很奇怪,两者似乎紧密联系在一起。这些老鼠常年生活在厂房的地下,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人类的存在。它们放肆,它们几乎什么都不怕。其中有一只像松鼠那样,坐立在那儿。霍尔走近它,正准备抬腿,它扑向他的靴子,开始啃咬。几百只,也许几千只。真不知道在这个黑黢黢的地下室里,这些老鼠身上携带着多少种病菌。还有沃里克,关于他——“我需要钱,”维斯康斯基说,“可是,老天哪,伙计,这哪是人干的活儿啊?这么多老鼠。”他害怕地四下看了看,“几乎可以肯定,它们有思想。假如我们弱小,它们强盛,你想,会怎样——”

“呸,你闭嘴吧!”霍尔说道。

维斯康斯基看着他,脸上显出一份受伤的模样。

“嘿,对不起,伙计,只是……”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上帝啊!这个地方太难闻了!”他大叫道。

“这简直就不是人待的地儿!”一只蜘蛛爬上了电瓶车,然后又爬到了他的手臂上。他用手将它弹开,该死的!香烟呛得他有点儿说不出话来。

“快干活儿吧!”霍尔说,“抓紧干,早收工。”

“但愿吧,”维斯康斯基情绪低落,“但愿吧!”

星期二,凌晨四点。

午饭时间。

霍尔和维斯康斯基以及三四个工友围坐在一起吃三明治,他们的手又黑又脏,估计连工业洗涤剂也很难将它们恢复原貌。霍尔一边吃一边注视着工头那间四面玻璃的小办公室。沃里克正在喝咖啡,吃冷汉堡,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雷·厄普森只能回家去了,”查理·布罗许说。

“他吐了?”有人间道,“我也差一点儿吐出来。”

“不是的,呕吐算什么,他被老鼠给咬了!”

霍尔将视线从沃里克的办公室那边收回,若有所思地抬起头。

“是真的吗?”他问道。

“是真的,”布罗许摇晃着脑袋,“我跟他一个组。真他妈见鬼了,从一个装布匹的麻袋里钻出来,跟猫一般大,抓住他的手,就开始啃咬起来。”

“我的天哪,”他们中的一个人说,脸变得铁青。

“不骗你,”布罗许接着说,“雷大喊大叫,像女人一样,我没有责怪他。他的手血流如注。你们猜,那个东西松口了吗?没有!我抄起一块木板,连打了三四下,它才松口。雷快气疯了。他使劲儿地用脚去踩,最后,那东西被踩扁了,成了一堆皮毛。从来就没看见那么大的。沃里克给他包扎了伤口,送他回家了,还叮嘱他明天去看医生。”

“真他妈的倒霉,”有人说。

沃里克好像听到了他们的谈话,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到办公室门口。

“接着干活儿吧!”

大家慢吞吞地站起来,尽可能拖延时间,收拾餐盒,准备冷饮、糖块。然后,他们下楼了,垂头丧气,脚后跟落在楼梯起步板的护网上,发出叮当的响声。

沃里克从霍尔身边走过,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感觉如何,大学生?”他并不期待任何回答。

“快点儿!”霍尔耐心地招呼正在系鞋带的维斯康斯基。他们一起下楼去了。

星期二,早上七点。

霍尔和维斯康斯基一同走出来。不知何故,霍尔感觉自己好像已经喜欢上了这个波兰胖子。

维斯康斯基的模样实在太滑稽了,脸盆般的胖脸脏兮兮的,好像一个小孩,刚刚被城里的小流氓给推到臭水沟里了。

工友们之间时常搞些类似拽别人衬衫下摆的恶作剧,或是说些无聊粗俗的笑话,比如:凌晨一到四点,谁搂着托尼的老婆在家里快活呢!今天则不同,大伙儿除了沉默还是沉默,偶尔有人用力咳嗽,把痰吐在肮脏的地上。

“带你一程?”维斯康斯基有些迟疑地说。

“多谢。”

他们默默无语,沿着米尔大街一路前行,越过大桥。维斯康斯基在霍尔家门口停住,他们简单道别,就此分手。

霍尔径直走进淋浴间,脑子里还想着沃里克,努力找出工头先生吸引自己的地方,为什么他会觉着工头和老鼠之间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呢?

他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但睡眠质量不高,断断续续、辗转反侧:他梦见了老鼠。

星期三,凌晨一点。

最好先用消防水龙冲刷一遍。

在负责运送垃圾的小组完成一个区域之前,他们没有用武之地。他们常常在下一个区域清空之前就已经完成了这边的清扫,这意味着,他们有时间抽根烟。霍尔负责消防水龙的管嘴,每逢水管被杂物卡住,他还得把水管拽过来拽过去,一边控制水枪的开关,一边清除障碍。维斯康斯基跟在他身后,嘴巴一直唠叨个不停。

清扫工作进展缓慢,沃里克有些冒火。按照目前的进度,星期四根本不可能完工。

此时,他们面对的是角落里乱糟糟的一大堆十九世纪的办公室设备:破损的卷盖式办公桌、发霉的账册、成垛的发货清单、有裂缝的椅子。

这里可是老鼠的天堂。几十只老鼠吱吱地叫着,在废弃物之间黑暗、阴森的通道里穿行。又有两个人被咬了,大伙儿不愿意再干,沃里克只好派人去楼上取来一些厚重的橡胶手套,这些手套是给染色车间的工人准备的,因为染料里面大都有酸性物质。

霍尔和维斯康斯基等着进去冲刷,就在这时,一个浅褐色头发,粗脖子,名叫卡米克尔的工友一边大叫,一边咒骂着退了出来,用戴手套的手不断地拍打着胸脯。

一只带有灰色条纹、丑陋无比的大老鼠咬住了他的衬衣。那家伙挂在他的身上,贼眉鼠眼,一边叫,一边用后爪踢打卡米克尔的肚子。经过一番较量,卡米克尔最终用拳头把它打跑了,可是,他的衬衫破了一个大洞,鲜血从乳头上方滴落下来。他顾不上愤怒,转过头,开始干呕。

霍尔将水管对准那只老鼠。那家伙已经年迈,行动迟缓,卡米克尔的衬衫碎片仍然被它咬在嘴里。巨大的水流把它逼到墙根下,它最终无力地倒下了。

沃里克赶过来,脸上强挤出一丝怪异的笑容。

他拍拍霍尔的肩膀,说,“大学生,这可比扔易拉罐来劲儿多了,对吗?”

“一只小老鼠,”维斯康斯基说,“一英尺长。”

“把水管对准那边。”沃里克手指着那堆家具,“伙计们,让开。”

“好嘞!”有人低声嘟囔着。

卡米克尔冲到沃里克面前,他的脸色很难看,五官扭曲。

“我必须得到相应的赔偿!否则——”

“当然会赔了,”沃里克面带笑容地说,“毕竟你的奶头被咬了。快闪开,别被水冲倒了。”

霍尔将管嘴对准目标,然后打开阀门。一时间,白色的水流喷涌而出,仿佛爆炸产生的气浪,打翻了一张桌子,并且将另外两把椅子砸成碎片。

老鼠们仓皇逃窜,霍尔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老鼠。

它们个个长着大眼睛,皮毛锃亮,身体肥硕。霍尔听见工友们发出愤怒和恐惧的叫声。他看见其中一只,个头抵得上一条健康的六周龄大的狗。

他不停地喷水,直到所有的老鼠消失在视线之内,他才关闭管嘴的阀门。

“很好,”沃里克说,“我们开始清理吧!”

“我可不是来当捕手的,”塞·伊珀斯滕抗议道。霍尔上星期跟他一起用易拉罐砸过几只老鼠,是个年轻的工友,头上戴着一顶满是烟尘的棒球帽,身上穿着一件T恤。

“伊珀斯滕,你可别后悔啊?”沃里克和蔼地问道。

伊珀斯滕有些迟疑,但还是向前跨了一步,说:“不后悔。我不想跟这些老鼠打交道。我来是打扫卫生的,我可不想染上狂犬病和伤寒之类的。你把我除名吧。”

其余人窃窃私语,发出赞同的声音。维斯康斯基偷偷地看了霍尔一眼,但霍尔正在检查手里握着的水管,管嘴的内径大概有0.45英寸,可以击倒一个二十英尺高的人。

“塞,你的意思是退出?”

“有此打算,”伊珀斯滕说。

沃里克点点头,说:“那好吧,你,还有你们大家。但是,这家工厂没有工会,从来就不曾有过。如果今天退出,永远别想再回来。我说了算。”

“你以为你是谁啊?”霍尔嘟囔了一句。

沃里克猛地转过身,说:“大学生,你说什么?”

霍尔面无表情地对着他,说,“工头先生,我只是清了清嗓子。”

沃里克微微一笑,说,“嘴里发苦吗?”

霍尔没有答话。

“好吧,继续干活!”沃里克大声吼叫。

他们继续干活了。

星期四,凌晨两点。

霍尔和维斯康斯基之前一直在忙着清运垃圾。

堆在西边空气井旁边的垃圾已经成了一座小山,可是,他们完成的工作量还不足一半。

“国庆节快乐!”维斯康斯基说。此时,他俩在抽烟。他们已经向前推进了不少,快接近北墙根了,刚好跟楼梯井的方向相反。这里,灯光异常昏暗,声学的原故,他俩感觉好像距离其他人有几英里之远。

“谢谢,”霍尔使劲儿吸了一口烟,“今天晚上没看见多少老鼠。”

“大家都没看见,”维斯康斯基说,“也许那些家伙变聪明了。”

他俩身后是一条阴森、蜿蜒的通道,两边堆放着成垛的账簿和票据,以及发霉的布匹,还有两台早年生产的大型织布机。

“嗨,”维斯康斯基说着,吐了一口痰,“那个沃里克——”

“你猜,那些老鼠都躲到哪里去了?”霍尔问道。他的声音很轻,仿佛自言自语。

“不可能钻进墙壁里了吧——”他打量着巨石地基上面潮湿、崩落的砖石墙壁。

“它们会淹死的。河水已经渗进来了。”

突然,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扑打着翅膀朝他们俯冲下来。维斯康斯基尖叫一声,赶忙用双手护住自己的脑袋。

“一只蝙蝠,”霍尔说。他一直盯着那个东西,与此同时,维斯康斯基直起腰。

“蝙蝠!蝙蝠!”维斯康斯基高喊,“蝙蝠怎么会到地下室来?它们不是应该在树上,在屋檐下,在——”

“个头不小,”霍尔轻声说,“万一不是蝙蝠,而是长着翅膀的老鼠呢?”

“我的天哪!”维斯康斯基说,“怎么——”

“怎么进来的?跟老鼠出去的方法相同。”

“你们那边出什么事儿了?”沃里克的声音从他们身后的某个地方传来。

“你们在哪里?”

“别担心,没什么事儿,”霍尔轻声说,眼睛在黑暗中炯炯发光。

“是你吗,大学生?”沃里克喊道。从声音判断,他正往这边来。

“我没事儿!”霍尔喊道,“就是胫部擦破了点皮。”

沃里克狗吠般地大笑了几声,说:“你想要紫心片吗?”

维斯康斯基看着霍尔,问道,“你干吗那样说?”

“你瞧,”霍尔单腿跪下,划亮了一根火柴。

在潮湿、崩裂的水泥地中央有一个方块,“敲一下。”

维斯康斯基敲了一下,说:“是木头。”

霍尔点点头:“这是某个支撑部位的顶端。我在附近见过好几处。有可能,在这个地下室下面,还有另一个空间。”

“天哪!”维斯康斯基开始反胃了。

星期四,凌晨三点。

他们此时在东北角,伊珀斯滕和布罗许手持高压水龙,在他们身后。霍尔停下脚步,手指着地面。

“那里应该会有发现。”

那儿有一扇活动板门,靠近中央位詈卜有一个生了锈的带环螺栓。

他转过身,走到伊珀斯滕身边,对他说,“把水管先关一下。”高压水龙扑哧一声,流出来的水变成了细细的水流。霍尔扯着嗓门高喊:“嗨,沃里克,快过来一下!”

沃里克踩着地上的水,一路小跑来到霍尔面前,眼睛里依旧是那种冷冷的笑容。

“大学生,你的鞋带松了。”

“快看,”霍尔说着,用脚踢了踢那个活板门。

“下面还有一层。”

“那又怎么样?”沃里克问道,“还没到休息时间呢,大学——”

“老鼠就在下面,”霍尔说,“它们在那里繁殖,维斯康斯基和我刚刚还看见一只蝙蝠。”

又围过来几个工友,大伙儿都盯着那扇门。

“关我什么事儿?”沃里克说,“我们的任务是地下室,不是——”

“你大概需要二十个捕手,训练有素的,”

霍尔说,“厂方得破点儿财了,真抱歉!”

有人哈哈大笑。

“不可能。”沃里克盯着霍尔,仿佛他是显微镜下的一只臭虫。

“你真可笑,你,”他说。他好像很感兴趣。

“你他妈的知道那下边有多少个老鼠吗?”

“昨天和今天下午,我一直待在图书馆,”

霍尔说,“多亏你提醒我曾经上过大学。我研究了县里的规划法规,沃里克——是1911年制定的,那个时候,这个工厂规模还不大,没有资格加入规划委员会。你猜我找到了什么?”

沃里克的眼神冷冷的,说:“去散步吧,大学生,你被解雇了。”

“我发现,”霍尔继续往下说,仿佛他根本没有听见沃里克的话,“我发现,盖茨福尔斯有一项专门关于害虫的规划法规。如果你有疑问,拼读一下‘害虫’这个词,它指的是携带病菌的动物,比如:蝙蝠、黄鼠狼、流浪狗——还有老鼠。尤其是老鼠。工头先生,在两个段落里,老鼠一共被提到十四次。因此,拜托你记住,如果我被解雇,我立刻去找县长,把这里的情形报告给他。”

他停了停,他就喜欢看沃里克生气的样子。

“我想,在我、他以及县委会的努力下,我们可以得到禁止令,封闭这个地方。到时候,工厂只能关门,时间肯定要超过这个星期六,工头先生。我真的想看看,你老板来了会怎么说?希望你已经缴纳了失业保险,沃里克。”

沃里克的双手像老鹰的爪子。他恶狠狠地说:“你个该死的家伙,我早就应该——”他低头看看活板门,脸上突然再次露出微笑。

“大学生,你被重新雇用了。”

“我就知道你会明白的。”

沃里克点点头,脸上还是那种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你真是太聪明了,我想,或许你应该下去看看,霍尔,真幸运,有你这位大学生给我们提供这么有根有据的信息。你和维斯康斯基。”

“我不去!”维斯康斯基大声说,“我不去,我——”

沃里克看看他,说:“你什么?”维斯康斯基不做声了。

“可以,”霍尔轻松地说,“我们需要三个手电筒,我记得在大办公室里见过那种装六节电池的大家伙,对吗?”

“你还想带谁一块去?”沃里克兴高采烈地问,“没问题,你说了算。”

“你,”霍尔和蔼地说。奇怪的表情又回到了他的脸上。

“不管怎样,厂方应该派个代表吧,你说呢?这样,我和维斯康斯基就不会发现太多的老鼠,嗯?”

有人(听声音像是伊珀斯滕)哈哈大笑。

沃里克仔细打量着周围的人。大伙儿都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最后,他手指着布罗许,说:“布罗许,你去楼上的办公室,拿三个电筒来。跟警卫说,是我派你去的。”

“你为什么要把我拉进来?”维斯康斯基对霍尔抱怨道,“你知道,我最恨那些——”

“不是我要拉你进来,”霍尔说着,转脸看着沃里克。沃里克也转头看着他,许久,两人就这么盯着对方。星期四,凌晨四点。

布罗许拿来了电筒,分别递给霍尔、维斯康斯基和沃里克。

“伊珀斯滕!把你的高压水管给维斯康斯基。”伊珀斯滕照做了。管嘴在波兰人的手里微微抖动。

“好了!”沃里克对维斯康斯基说,“你在我们俩中间,如果发现老鼠,你就放水冲。”

那是肯定的,霍尔心想。如果有老鼠,沃里克不会看见的,维斯康斯基也不会,因为他发现工资袋里多了十块钱。

沃里克吩咐两个工友说,“把盖子提起来。”

一个工友弯腰抓住那个带环的螺栓,使劲儿往上拽。当时,霍尔有种预感,那个门不会轻易被打开的。过了一会儿,随着一声怪异的嘎吱声,螺栓松动了。另一位工友赶忙把手指伸进去,想帮着一起拽。就在这时,他大叫一声,把手缩了回来。他的手上爬满了大型的瞎眼甲虫。

先前那位工友铆足了劲儿,大喊一声,把门提了起来,随后将其反面朝上扔在地上。门的背面黑乎乎的,覆盖着一种奇特的菌类,霍尔以前没有见过。有的甲虫落人下面的黑洞,有的则四处乱爬,被大家踩死。

“看,”霍尔说。

活板门背面有一个锈迹斑斑的门栓,已经断裂。

“门栓不应该在反面,”沃里克说,“应该在正面。”

“原因很复杂,”霍尔说,“锁在反面,正面就无法打开——至少在锁完好的情况下。或者,有了锁,里面的东西就无法出来。”

“照你这么说,这锁是何人所为呢?”维斯康斯基问道。

“嗯,”霍尔眼睛盯着沃里克,带着几分讥讽地说,“这是秘密。”

“你们听,”布罗许轻声说。

“哇,天哪,”维斯康斯基带着哭腔说,“我可不愿意下去。”

没有超出大家的预料,下面传来一种低低的声音:成千上万只脚爪啪啪地快速移动,还有老鼠的尖叫声。

“可能是青蛙,”沃里克说。

霍尔哈哈大笑。

沃里克用手电筒朝下面照。一段木楼梯斜着通向下面黑色的石板地面。没有老鼠的踪迹。

“楼梯恐怕负担不起我们的重量,”沃里克肯定地说。

布罗许走上前,在最上面的一个横档上来回跳了几下。楼梯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但并没有立刻垮塌的迹象。

“你这是干吗?”沃里克说。

“雷被老鼠咬伤的时候,你们不在现场,”布罗许低声说。

“我们下去吧,”霍尔说。

沃里克面带讥讽,最后看了一眼周围的人,然后和霍尔一起朝洞口走去。维斯康斯基极不情愿地走在他们中间。他们一个跟一个地走下去。

霍尔在前,然后是维斯康斯基,最后是沃里克。

他们手中的电筒对着下面,地面坑坑洼洼、高低不平,仿佛无数个丘陵和山谷。高压水管像一条毒蛇,重重地拖在维斯康斯基的身后。

当他们下到地面的时候,沃里克借助电筒四下看着:有一些腐烂的纸箱,水桶,还有其他一些杂物。河水渗入的地方形成了一个个小水坑,水深至他们脚上高筒靴的脚踝处。

“怎么听不见声音了,”维斯康斯基轻声地说。

他们离开洞口,在烂泥里拖着脚,缓慢前行。

霍尔停下脚步,手电筒的光落在一个巨大的木箱子上,上面有几个白色的大字。

“艾莉莎,瓦尼,”

他念道,“1841年。工厂那个时候就有了吗?”

“不对,”沃里克说,“厂子1897年才建成的。有什么问题吗?”

霍尔没有回答。他们继续往前走。此处似乎不应该这么长。气味越来越浓,腐烂变质的味道,以及掩埋在地下的什么东西发出的味道。不管怎样,声音只有一种:微弱的滴水声。

“那是什么?”霍尔将电筒对准一大块水泥,它从墙壁伸出来,大约有两英尺长。下面,依旧是黑黢黢的一片,霍尔似乎可以肯定,有一种声音从那里发出,很奇怪,很神秘的声音。

沃里克斜着眼睛看着,说:“这是……不对,这不可能。”

“是工厂的外墙,对吗?上面……”

“我得上去了,”沃里克说着,突然转过身去。

霍尔猛地抓住他的脖颈,说:“工头先生,你哪儿也不能去。”

沃里克抬起头,黑暗中依稀可见他嘴角的笑容。

“你疯了,大学生。这里不对劲儿,你疯了。”

“你别逼我,朋友,继续往前走!”

维斯康斯基呻吟着。

“霍尔——”

“把水管给我。”霍尔一把夺过高压水管。

他松开沃里克,用水管对着他的脑袋。维斯康斯基迅速转身,跌跌爬爬地朝洞口跑去。霍尔没有理他,“工头先生,你走前面。”

沃里克迈开步子,走到水泥块下面。这意味着,他们走出了工厂的围墙。霍尔用电筒四下照射,心里产生一种冷冷的满足——预感是正确的。

老鼠们围拢过来,死一般的寂静。它们层层包围,成千上万只眼睛贪婪地盯着他。如果用墙壁作参照的话,有的老鼠个头高得可以抵到人的胫骨。

过了一会儿,沃里克也看见了。他停住脚,说:“大学生,我们被包围了。”他的声音虽说很镇定,没有慌乱,但已经有些刺耳了。

“没错,继续走。”

他们继续向前,水管拖在身后。霍尔回过头看了一下,老鼠们拥堵在他们身后狭长的通道里,并且开始啃咬那根橡胶水管。有一只老鼠抬起头,似乎对着他龇牙咧嘴,然后又低下头去。此时,蝙蝠也来了。它们栖息在头顶的石壁上,巨型的蝙蝠,个头有乌鸦或是秃鼻乌鸦那么大。

“快看,”沃里克说,他手中的电筒正照在头顶五英尺处。

一个骷髅,长满了绿毛,对着他们大笑。再往前,霍尔发现一块耻骨,一块盆腔翼,以及部分胸腔。

“继续走!”霍尔说。他感觉自己身体内部有什么东西在燃烧,一种疯狂、黑色的东西。

工头先生,你将死在我前面,上帝助我!

他们从骨头旁边走过。老鼠们没有立即围拢过来,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固定。霍尔看见一只老鼠从他们头顶上越过,虽然身体被黑暗遮掩,但他发现那只老鼠的粉红色尾巴跟电话线一样粗。

再往前走地面陡然突起,随后又一路凹陷。

霍尔听见一阵诡异的婆娑声,声音很响。可能任何一个活人都不曾见过这个东西。霍尔突然感觉,这些天,他痴迷恍惚,也许为的就是寻找类似的东西。

老鼠们匍匐着围拢过来,他们只得继续向前移动。

“你看,”沃里克冷冷地说。霍尔明白了。这里的老鼠变模样了。阳光下,这种变异根本不可能发生,然而,在此地,一切都成了现实。原本严厉的大自然,在此地,换上了另一副可怕的嘴脸。

老鼠体型巨大,有的甚至达到三英尺高。但是,它们的后腿没有了,而且,它们和空中飞行的亲戚一样,都是睁眼瞎。它们拖着自己的身体,迫切地向前行进。

沃里克转过脸,看着霍尔,顽强的意志使得他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霍尔打心眼儿里佩服他。

“霍尔,我们不能再这样往前走了,你必须明白。”

“我看,这些老鼠和你有关系,”霍尔说。

沃里克失去了自控,“拜托,”他说,“求你了。”

霍尔微笑着说,“继续走。”

沃里克扭头看着身后,说:“它们在啃咬水管,如果它们把管子咬穿,我们就永远回不去了。”

“我知道,继续走。”

“你疯了——”一只老鼠从沃里克的鞋子上跑过去,他大叫一声。霍尔笑了,挥动着手里的电筒。老鼠们层层围了上来,最前面的距离他们不到一英尺。

沃里克继续往前走。老鼠们退了回去。

他们站在突起的地方,往下看。沃里克率先到达,霍尔发现他的脸煞白,鼻涕、口水流到了下巴上。

“天哪!仁慈的耶稣基督!”

他转过身,开始奔跑。

霍尔打开管嘴,高压水龙刚好击中了沃里克的胸膛,把他冲得无影无踪,只听见持续的喊叫声和挣扎声。

“霍尔!”继而是咒骂声。一阵阴森的尖叫填满了地下的空间。

“霍尔,看在上帝的分上!”突然,一阵撕裂的声音,接着,又一声尖叫,弱了许多。一个庞然大物原地打转。很肯定,霍尔听见的声音是由骨头断裂发出的。

一只没有后腿的老鼠,在某个该死的声呐的引导下,不紧不慢地朝他扑过来,开始咬他。这个家伙的身体松弛、温热。霍尔虽然有些恍惚,但还是及时地打开了管嘴,将那东西赶走了。此时,管嘴的压力明显减弱了。

霍尔走上湿漉漉的丘陵,往下看。

坟墓似的地方,尽头有一条水沟,那个家伙就盘踞在那儿,庞大的灰色身体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没有眼睛,甚至,完全没有腿。当霍尔的电筒照在它身上的时候,它发出一阵低沉的哭泣般的声音。按道理说,这应该是它们的女王:伟大的母亲。一个没有名字的巨型生物,它的后代或许有一天能长出翅膀。在它的面前,沃里克的残肢断臂简直可以忽略不计。可是,这一切也许只是幻觉,因为他看见了一只跟霍尔斯坦小牛一样大的老鼠,他惊呆了。

“再见,沃里克,”霍尔说。那只老鼠贪婪地爬上沃里克的身体,撕扯着他的手臂。

霍尔转过身,迅速往回走。他只能用高压水龙驱赶鼠辈们,可水管的压力越来越小了。有的老鼠冲过水柱,扑到他身边,开始向高筒靴以上的部位发起进攻。有一个家伙顽强地挂在他的大腿上,不停地撕扯他的灯芯绒裤子。霍尔攥起拳头,一下子把它打倒在地。

回去的路,他差不多走了四分之三了,突然,一阵黑暗迎面扑来。他抬起头,一个巨大的飞行物撞到他的脸上。

变异的蝙蝠尾巴没有消退。它缠绕住霍尔的脖子,牙齿趁机找寻脖子下方容易下口的地方。

它扑打着那对膜状的翅膀,把霍尔的衣服撕成碎条。

霍尔举起水管,胡乱扫射。水柱一次又一次击中了它的身体。它二原文为扣丁语。倒在地上,他一脚将其踩在脚下。他感到,自己好像在叫喊。

老鼠们蜂拥而上,爬上他的脚面,爬上他的大腿。

他撒腿就跑,边跑边使劲儿摇晃身体,成功地甩掉了一批。剩余的开始咬他的肚子,啃他的胸脯。有一只甚至爬上了他的肩膀,把尖尖的嘴巴伸进了他的耳郭。

他遭遇到第二只蝙蝠,它在他的头顶上停下,尖叫一声,撕去他一块头皮。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渐渐失去了知觉,耳朵里充斥着老鼠的磨牙声和尖叫声。最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腿一软,跌倒在毛茸茸的鼠群里。

他开始大笑,尖利的笑声回荡在黑暗之中。

星期四,凌晨五点。

“应该派人下去看看,”布罗许试探性地说。

“我不去,”维斯康斯基小声嘟囔着,“我可不去。”

“不指望你,肥猪,”伊珀斯滕蔑视地说。

“别吵了,我们快点儿吧!”布罗根说着,操起另一根高压水管。

“我算一个,还有伊珀斯滕、丹格菲尔德和纳多。史蒂文森,快去楼上办公室,再拿几个电筒来。”

伊珀斯滕若有所思地望着下面无尽的黑暗。

“也许,他们只是休息一下,抽根烟。”他说,“几只老鼠而已,真他妈见鬼了!”

史蒂文森拿来了电筒,没过多久,他们开始往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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