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博恩斯:

谢天谢地,终于到了查珀尔怀特!走下该死的马车,步入寒冷、钻风的大厅,舟车劳顿,身上每一块骨头都感觉酸痛,就连胀满的膀胱也急需得到释放。我看见门边那个不起眼的樱桃木小桌上,立着一个信封,一看就知道是你写的,你那潦草的字体谁也别想模仿。别着急,我稍作休整(在楼下那间冷色调的浴室里,我可以欣赏到自己呼出的气在眼前升腾),然后就来看你的信。Night Shitt耶路撒冷镇信上说,你的肺部长期受到污浊空气的折磨,现在终于好了,我真为你高兴。同时,对治疗给你带来的道德困扰,我深表同情。一个身患疾病的废奴主义者在奴隶制猖獗的佛罗里达州,沐浴着温暖的阳光,身体慢慢康复了!不管怎么说,博恩斯,作为你的朋友,作为一个曾经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我想拜托你好好照顾自己,在身体条件许可之前,不要着急回麻省。如果你倒下了,你聪慧的大脑和犀利的笔锋就再也派不上用场了。

南方的气候对你身体有益,这也可以说是善有善报吧,对吗?

的确,这房子很大,跟我堂兄的遗嘱执行人描述的相差无几,而且,还很阴森。它坐落在法尔茅斯以北约三英里,波特兰以北约九英里处的一片高坡上。屋后,约四英亩的土地上,长满了野生草木,形态各异,气势磅礴,有杜松,有矮小的藤蔓,有灌木,还有各种匍匐类植物,把别具风姿的石壁遮盖得严严实实。那些石壁是庄园和小城的分界线。周围的小土丘上,矗立着各色古希腊的雕像,全都是劣质的仿制品。这些睁眼瞎们,眼睛穿过茂密的树林,注视着山脚下的小路,仿佛随时准备向路人发起进攻。我堂兄斯蒂芬的爱好似乎非常广泛,有的令人无法接受,有的则令人万分恐惧。在曾经的花园中央,有一座奇特的小凉亭和一个奇形怪状的日晷,那个小亭子差不多已经被火红色的漆树团团围住了,给庄园增添了最后一抹诡异的色彩。

然而,客厅窗外的景致更能说明问题。查珀尔怀特海岬脚下的岩石和大西洋让我感觉眼晕。

一扇大肚子的凸窗,旁边还摆放着一张宽大、敦实的写字台。我一直有写小说的打算,而且,也已经叨叨了很久了(说实话,连我自己都烦了)。Night Shitt耶路撒冷镇如果能坐在这里将自己的计划付诸实践,那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今天一直阴天,偶尔还飘了点儿零星小雨。

我望着窗外,那儿的景色仿佛就是一幅石板画:岩石(像时间老人,古老而沧桑)和天空,当然,少不了大海。一排排海浪撞击着岸边犬牙交错般的岩石,哗哗,随着一声声的巨响,大地开始震颤——此刻,就在我写这封信的时候,我的双脚就能体验到这种震动。总体来说,这种感觉还不算太糟。

亲爱的博恩斯,我知道,你一向不欣赏我独来独往的风格,但是,这一次,请你放心,我在这儿很好,很开心。卡尔文跟我在一起,他一如既往,实干、寡言、可靠。我相信,用不了一个礼拜,我们俩就可以把事情理顺,并且找人把生活必需品从城里送过来。对了,我们还雇了几个清洁女工,她们会负责把这里的灰尘统统清除出去的。

我得搁笔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很多房间要探查,当然,坑爹的,还有上千件家具等着我脸上这双温柔的眼睛去鉴赏。我再一次向你表示感谢,感谢你信中的那份友谊之情,也感谢你长期以来对我的关心。

代我问候你的夫人,我爱你们。

查尔斯

1850年10月2日

亲爱的博恩斯:

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啊!

对我来说,它仍然是个谜——同样,邻村的乡亲对我人住此地做出的反应也让我纳闷。那是个不同寻常的地方,有个很好听的名字:牧师之角。

卡尔文负责去那里采买我们每周所需的食品;除此之外,他还得想法儿储存足量越冬的柴火。一天,卡尔文从那儿回来,阴着脸,我问他怎么回事儿,他愤愤地说:“布恩先生,他们都说您是个疯子!”

我哈哈大笑,告诉他说,村上的人对我的事情可能略知一二。我夫人萨拉死后,我得了脑膜炎——的确,那个时候,我经常说胡话。这一点,你可以作证。

可是,卡尔文争辩说,除了从我堂兄斯蒂芬那儿听说的事情之外,他们对我根本是一无所知。

很巧,斯蒂芬和我找的是同一家家政公司。

“先生,他们说,不管是谁,只要敢住进查珀尔怀特,那他肯定是个疯子,至少也是个准疯子。”

你能想象得出,他的话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问他这些离谱的话都是谁说的。他告诉我说,经人介绍,他去找一个名叫汤普森的人。

这人性格忧郁,是个酒鬼。他拥有四百英亩林地,种植松树、桦树和云杉。他有五个儿子,他们一起伐木,然后将木头卖给波特兰的造纸厂,以及附近的住户。

卡尔文事先并不知道那人对这座老宅持有如此古怪的偏见,他把送货地址告诉他,不料,那人眼睛瞪得老大,嘴巴也张得老大,说,他将派他的几个儿子走水路把木柴送过来,白天!

这事儿越来越有意思了,但很明显,卡尔文误解我了。他以为我很担心,赶忙补充说,那人身上一股劣质威士忌的味道,满嘴胡言乱语,曾提到一个被遗弃的村镇,以及堂兄斯蒂芬的亲属。

对了,还说到什么虫子!后来,卡尔文和汤普森的一个儿子谈成了一笔买卖。那个儿子,我猜,可能也是个脾气乖戾的酒鬼,身上的味道也好不到哪里。我想,在牧师之角这个地方,人们的反应也相差无几。卡尔文曾经跟一家杂货店的老板交谈过几句,听来的大都是道听途说,或是过时的消息。

不管怎样,我丝毫没有受到影响。我们知道,乡民就喜欢传播谣言、小道消息,以此丰富他们的生活。我揣想,可怜的斯蒂芬和他的家族刚好就是他们议论的对象。我告诉卡尔文说,一个在自己家门口失足摔死的人,肯定会掀起一阵波澜。

对于我来说,这幢房子是一个谜。博恩斯,这儿总共有二十三间房间!楼上房间和肖像画廊的护墙板虽说已经发霉,但还是很结实。我站在已故堂兄的卧室里,听见墙板后面老鼠活动的声音。从声音判断,肯定都是些大老鼠,那动静,仿佛有人在走动。我可不想在夜里碰见它们,当然,白天也不想。可是,我至今没有发现老鼠洞,也没有发现老鼠屎。真是怪事!

楼上画廊的墙上挂着一排排带相框的人物肖像,那些画像技法很一般,但相框却很值钱。有几个人物跟我记忆中的斯蒂芬颇为相像,其中有我的叔叔亨利,布恩,还有婶婶朱迪思。我感觉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但其他人,我不熟悉。我猜想,里面可能有我那臭名昭著的祖父,罗伯特。

斯蒂芬族系的成员,我大都不认识,对此,我感到抱歉。虽说那些肖像画得不怎么样,但是,那些人物的脸上,闪耀着幽默和睿智的光芒,而那份幽默和睿智同样也贯穿在斯蒂芬写给萨拉和我的信中。是怎样愚蠢的缘由,造成了家族之间的宿怨?就因为一张被洗劫的写字台,兄弟反目成仇。虽然两兄弟已经死了六七十年了,可无辜的后人却因此而疏远。我忍不住回想起,当我病人膏肓,即将追随萨拉步入鬼门关的时候,你和约翰·佩蒂设法联络到了斯蒂芬,我真是幸运啊!

然而,命运弄人,我们却错过了相见的机会,真是太不幸了!面对着墙上的画像和室内的陈设,我多么希望能够亲耳聆听到他的讲解啊!

我不能过于偏激,凡事都有两面。诚然,斯蒂芬和我爱好不同,但是,掀开那些收藏品的盖头,不乏(有的在楼上的房间里,被遮尘罩盖着)真正的精品。其中,有柚木和红木做的床、桌子,以及笨重的深色卷轴。不论是卧房和会客室,还是楼上的书房和小门厅,均显示着一种低调和奢华。地板是优质的松木,从里向外,透着一股神秘的光芒。在这里,在这栋房子里,尊贵无处不在。

尊贵和岁月的印记并存。虽然我还没有开始喜欢这个地方,至少,我尊敬它。我们经历北方天气的循环往复,同样,我渴望目睹查珀尔怀特的变迁。

天啊,我说得太多了!博恩斯,尽快给我回信。

告诉我你的进展,告诉我有关佩蒂和其他人的消息。你想让你在南方新结识的那些人接受你的观点?拜托,别再犯傻了。我想,不是每个人都愿意用嘴巴来回应你,就像我们的朋友,那个啰里啰唆的卡尔霍恩。

你的好朋友查尔斯1850年10月6日亲爱的理查德:嗨,你好吗?我在查珀尔怀特住下之后,时常想起你,期待收到你的信——我收到了博恩斯的一封信,他告诉我说,我忘了把我的地址留在俱乐部了!你放心好了,不管怎样,我都会给你们写信的,因为,有时我在想,在这个世界上,我真正的朋友,忠诚的朋友,是我的唯一财富,是最能靠得住的,也是最最正常的。上帝,我们相隔那么遥远!你在波士顿,一心一意地为《解放者》(碰巧,我也给他们寄去了我的地址)撰稿;汉森在英国,讨厌的家伙,又去旅行了;可怜的老博恩斯留在了狮子的巢穴里,他的肺病快好了!

迪克,我一切都好。相信我,等把手边的事情理顺之后,我就把这边的一切给你作个详细的汇报。我想,你是个具有法律头脑的人,发生在查珀尔怀特及周边地区的一些事情可能会让你感兴趣的。

现在,先帮我一个忙,可以吗?还记得你在克拉里先生举办的募捐晚宴上给我引见的那位历史学家吗?好像叫比奇洛。他曾提到,他喜爱收集有关我现在居住的这个地区的历史趣闻。我想拜托你联络他一下,看看他所收集的那些信息和民间传说,还有道听途说,具体是些什么内容?

他是否了解一个被人遗弃的小村子,叫做耶路撒冷镇,邻近牧师之角,在皇家河畔。那条河是安德罗斯科金河的支流,在查珀尔怀特附近,安德罗斯科金河流人大海,而皇家河则在人海口上游十一英里的地方汇人安德罗斯科金河。如果你能帮我这个忙,那就太好了,而且,这件事对我很重要。

看看上面写的这些,迪克,我感觉自己有些过分,对此,我深表歉意。但是,你放心,我会尽快做出解释。在这之前,先替我问候你的夫人,你那两个可爱的儿子,当然,还有你。

你的好朋友查尔斯1850年10月16日亲爱的博恩斯:我要给你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让卡尔和我感到不解(甚至不安)——看看你会怎么想。至少,在你跟蚊子搏斗的时候,能让你开心一下。

给你的上一封信寄出刚两天,从牧师之角来了四位年轻的女土,一起来的还有她们的头儿,一位年长的女士,克劳瑞斯夫人。看脸就知道,这女人很可怕,但却很能干。她们的任务是整理内务,打扫灰尘。这儿实在太脏,每走一步,扬起尘灰无数,害得我直打喷嚏。她们干活的时候,全都显得有些紧张。真的,其中一位女士,犹如惊弓之鸟。她负责楼上的客厅,我走进去,她竟然轻声尖叫起来。

我问克劳瑞斯夫人(她在打扫楼下的大厅,那副冷峻、坚定的模样肯定会让你感到惊诧,她的头发用一块褪了色的旧头巾包裹着)这是怎么回事,她转过头,果断地对我说:“她们都不喜欢这栋房子,先生,我也不喜欢,因为这房子,很久以来,就是个不祥之地。”

我完全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一时间,我惊得张口结舌。她继续说,但口气和蔼了许多,“我不是说斯蒂芬·布恩不是好人,其实,他的确是个好人。他在这儿住的时候,我每隔一个星期的星期四来这儿打扫卫生。他的父亲兰道夫·布恩和他的母亲在1816年失踪,在那之前,这儿的清扫工作也是由我负责。斯蒂芬先生为人和蔼可亲,先生,您看上去也是这样(原谅我的冒昧,我找不到更合适的词儿),但是,这幢房子很邪恶,历来如此。1789年,您的祖父罗伯特和他的兄弟菲利普因为物品失窃(说到这儿,她停顿了一下,表现得有点儿内疚)而翻脸。打那以后,布恩家的人,不管谁住在这儿,都没有好下场。”

博恩斯,这就是当地人对这栋房子的记忆!

克劳瑞斯夫人继续说:“这幢房子建于不幸,住在里面的人遭遇不幸,就连地板也被鲜血污染(博恩斯,不知道你是否知道,我的叔叔兰道夫在通往地窖的楼梯上遭遇不幸,他女儿玛塞拉因此而丧生。因为自责,他随后也自杀了。斯蒂芬在他亡姐生日那天,心情沉重,写信跟我说了这事儿)。这里还发生过失踪和事故。

“布恩先生,我在这儿干活,我不聋也不瞎。先生,我听见墙壁里面有可怕的声响,非常可怕——捶打声、撞击声。有一次,还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有点儿像大笑,又有点儿像嚎叫,我吓了个半死。先生,这是个不祥的地方。”说到这儿,她停下来,也许,她担心自己话多失言。

听了她的话,我不知道自己当时的反应是生气,是惊讶,是好奇,还是冷静。恐怕,那个时候,占据上风的还是好奇。

“克劳瑞斯夫人,您认为那是什么?鬼怪在晃动手铐和脚镣?”

然而,她表情古怪地看着我,说:“世上可能有鬼,但墙里面的绝不是鬼。不是地狱里鬼怪的哀嚎和哭诉,不是他们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发出的声音。那是——”

“快说,克劳瑞斯夫人,”我催促她,“您已经说了这么多了,干脆就全说出来吧,行吗?”

她的脸上闪现出最最奇怪的表情,有恐惧的成分,有激怒的成分,还有——我敢发誓——宗教意义上的敬畏。

“有些没有死,”她低语道,“有些生活在黄昏的阴影中,效命于——他!”

她就说了这么多。我继续套她的话,但她非常固执,不肯再透露半句。最后,我放弃了,怕她收拾东西,不干了。故事的第一部分到此结束,第二部分在第二天的晚上拉开了序幕。卡尔文在楼下生了火,我坐在客厅里,一边看《间谍》,一边打瞌睡,一边听着雨点在狂风中拍打着凸窗。户外,潮湿阴冷;室内,温暖如春。在这样的夜晚,有如此舒适的感觉,不管是谁,都该满足了。可是,没过多久,卡尔文出现在门口,他看上去既兴奋又有些紧张。

“先生,您还没睡吧?”他问道。

“还没呢,”我说,“有事儿吗?”

“我在楼上发现了一样东西,我想,您应该看一下。”从他的声音判断,他在克制自己的激动情绪。

我站起身,随他一起离开客厅。当我们沿着宽大的楼梯往楼上走的时候,卡尔文说:“我刚才在楼上书房里看书——一本很奇怪的书——忽然,听到墙里面有声音。”

“老鼠,”我说,“就这些?”

他在楼梯拐弯的平台处停下脚步,严肃地看着我。他手里的煤油灯把诡异、模糊的影子投在深色的帐幔上。此时,墙上那些时隐时现的肖像似乎一改平日的微笑,看上去邪恶无比。外面,一阵风呼啸而至,随即又极不情愿地慢慢退去。

“不是老鼠,”卡尔说,“书架后面传出重重的砰砰声,后来还有可怕的咯咯声——先生,很可怕。还有抓挠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想从那里钻出来……想袭击我!”

博恩斯,你无法想象我是多么吃惊。卡尔文不是那种想象力十分丰富的人。现在看来,此处应该隐藏着某种秘密——而且可能是一个非常可怕的秘密。

“那后来呢?”我问他。我们步人大厅,我看见书房的灯光洒向画廊。我开始不安起来,这个夜晚必定不太平。

“抓挠声停止了。过了一会儿,那种重重的砰砰声又开始了,这一次,听上去好像距离我越来越远。其问停过一次,我发誓,我听见了一声奇怪的笑声,但很轻,几乎听不清。我走到书架前,这边推一推,那边拽一拽,心想,没准儿能找到一堵隔墙,或者,一扇暗门。”

“你找到了?”

卡尔在书房的门口停住脚步,回答说:“没有——但我发现了这个!”

我们走进书房,我看见左边书架上有一个方形的黑洞,原本放在那里的书都是假的,卡尔发现的是一个小暗格。我举起手里的灯,往里照,除了厚厚一层灰尘,什么也没有,那些灰尘在里面一定待了几十载了。

“只找到这个,”卡尔轻声说,然后递给我一个黄色的圆锥形纸帽。那是一张地图,上面的路线以黑色墨水绘制,细如蛛丝——一座城镇或是一个村庄的地图。大约有七栋建筑,其中之一以尖塔标示,非常清晰,下面有一行说明文字:腐朽之虫。

在左上角,按理应该是这个地方的西北面,有一个箭头,下面刻着:查珀尔怀特。

卡尔文说:“在城里,先生,有个人曾经神秘兮兮地向我提到一个称之为耶路撒冷镇的村子。那个地方,早已荒弃,人人避之。”

“但这个是什么意思呢?”我手指着尖塔下面那行奇怪的文字,问道。

“我不知道。”

我的脑海里闪现出克劳瑞斯夫人冰冷而可怕的样子。

“虫子……”我嘟囔着。

“您想到了什么,布恩先生?”

“也许……卡尔,我们应该明天去探探这个地方,肯定很刺激,你说呢?”

他点点头,眼睛闪闪发光。接着,我们花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在卡尔发现的那个暗格后面的墙上寻找缺口,可一无所获。而且,也没有再听见卡尔描述的那些声响。

那天晚上,我们决定就此罢手,上床睡觉。

次日清晨,卡尔文和我进了树林。前天晚上的那场大雨已经停止,但天空依旧阴沉沉的。我看见卡尔心怀疑虑地看着我,连忙安慰他说,别担心,万一我感觉体力不支,或者,旅途太过遥远,我肯定立刻终止我们的计划。我们准备了中饭和一个精准的巴克怀特牌指南针,还有,自然少不了那张奇怪、古旧的耶路撒冷镇地图。

那天,天空灰蒙蒙的,林子里有些异常。我们穿过一片片高大、遮天蔽日的松树林,朝东南方向运动。一路上,听不见鸟鸣,也看不见走兽,只有双脚踩在地上发出的声响,以及大西洋惊涛拍岸的声音,哗、哗、哗,经久不息。陪伴在我们左右的是海水的味道,浓厚得让人不敢相信。

我们刚刚走了差不多两英里,来到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我敢肯定,这跟过去称之为“木排路”的小路类似。这条路向我们要去的方向延伸,我们为了节省时间,决定走这条路。我们一路上没怎么说话,周围一片沉寂,四下危机四伏,我们的情绪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影响。

大约十一点,我们听见了水流的声音。小路突然转向左边,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条水流湍急的小溪,远远望去,像一块青石板,而河对岸就是幽灵一般的耶路撒冷镇。

小溪约八英尺宽,上面有一座长满苔藓的步行桥。在桥的那一端,博恩斯,你都想象不出来,就是那个最完美的小村子。自然,它饱经风霜,但是,让人没想到的是,它保存得非常完好。堤岸光秃秃的,十分陡峭,不远处,有几栋房子,虽然外表简朴,但却不失威严,体现了闻名遐迩的清教徒风格。往前走,在一条杂草丛生的大道旁,有三四家酷似古代商场的建筑;再往前走,就是地图上标示的那座教堂。教堂的尖塔拔地而起,直指灰色的苍穹。虽然塔身污渍斑斑,涂料早已剥落,而且,塔尖上的十字架也已经歪斜,可是,它给人带来的那份庄严和肃穆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

“这个村子的名字很好听,”卡尔在我身边轻声说。

我们过河,进城,开始了我们的探寻之旅——博恩斯,从这儿开始,我的故事有些让人匪夷所思了。你做好准备了吗?

我们在房屋之间穿行,空气似乎异常沉重;用超载、负重来描述,可能更为贴切。建筑物都处于腐朽的状态——百叶窗脱落了,屋顶在年复一年积雪的重压下垮塌了,窗户布满灰尘,斜着眼看着路人。怪异的墙角和变形的屋角在地上投下片片阴影,仿佛一个个邪恶的水塘。

我们首先进入一家腐旧的客栈——不知何故,我感觉这样做欠妥:别人希望不被打扰才待在屋子里,我们竟然就这样闯了进去。破旧的大门上挂着一块牌匾,任由风吹雨打,看上去有年头了,上面写着:公猪头客栈&酒馆。因为门上只剩下一个铰链,我们进去的时候,木门发出可怕的嘎吱声。客栈内很阴暗,空气中飘浮着一股腐烂霉变的气味,让人有些无法忍受。在这种气味的下面,似乎还有一种更厚重的气味:爬虫和鼠类的气味、陈旧和腐烂的气味。这种味道堪比腐朽的棺木或者被盗墓贼挖开的墓穴所散发出的气味。我用手帕掩住口鼻,卡尔学着我的样子。我们一起察看这个地方。

“我的天哪,先生,”卡尔的声音很轻。

“从未有人来过,”我替他说完了下半句。

的确,没人来过。桌子、椅子,像一个个值夜的人,灰头土脸,新英格兰地区的温度变化使它们弯曲变形,否则的话,它们的状态十分完美——仿佛数年来,它们在静静的、空荡荡的房间里等待那些早已走远的人再次回到这里,要一杯啤酒或是一小杯白兰地,然后点上黏土烟斗,一边抽烟,一边玩牌。店规旁边挂着一个方形的小镜子,没有一丝破损。博恩斯,你看出其中的门道了吗?小男孩向来喜欢探险,喜欢搞破坏,不管住户多么可怕,任何一所家中无人的房子,窗玻璃都不可能幸免,任何一个背阴的墓园里都会有至少一块墓碑被小捣蛋们颠倒过来。自然,在距离耶路撒冷镇不足两英里的牧师之角,肯定有不下二十个小捣蛋。然而,小客栈的窗玻璃(店主肯定花了不少银子)却毫发无损——我们发现其他易碎物品也是如此。在耶路撒冷镇,所有的破坏都是由大自然无情的力量造成的。这其中的寓意很明显:耶路撒冷镇是一个无人之地。可是,原因呢?我有一个想法,但是,在我斗胆说出来之前,我得继续讲述我这次的冒险活动,结局令人匪夷所思。

我们上楼来到客房,发现床铺都铺得整整齐齐,每张床边上都放着锡制水罐。同样,厨房也很整洁,只是堆积了数年的灰尘,还有那股难闻的腐朽气味。单单这家客栈就可以是古董商人的乐园了,单单厨房里那个造型奇特的火炉就可以在波士顿拍卖会上开出天价了,我们离开客栈,再次回到变幻莫测的日光中。

我说:“卡尔,说说你的想法。”

“依我看,布恩先生,情况不妙,”他依旧阴沉着脸,“要想有结论,还得多看看。”

其他的店铺,我们没有一一细看。记得有一家旅馆,锈迹斑斑的铁钉上还挂着发了霉的皮货。

此外,还有一家杂货店,一家货站,里面堆放着橡木和松柏,还有一家铁匠铺。

我们朝村中央的那座教堂走去。途中,顺道走进两栋房屋,清一色的清教徒风格,里面的物件绝对可以吸引收藏家的眼球。两所房子里都空无一人,充斥着同样的霉变腐烂的味道。

此地,除了我俩之外,似乎没有其他生灵栖息、活动的迹象。我们没有看见昆虫、鸟类,甚至在窗户的角落里也没有发现蜘蛛网。有的只是灰尘。

最后,我们来到教堂。教堂巍然矗立,阴森、凄凉的氛围使人不寒而栗。因为里面阴暗的原故,教堂的窗户看上去像一个个黑黢黢的大洞,神圣、圣洁的光彩早已不复存在。关于这一点,我极为肯定。我们走上门前的台阶,我伸手握住门上那个大大的铁制拉手。我和卡尔文的脸上相继出现坚定、严肃的神情。我推开门。这扇门多久没有被人碰过了?我可以肯定地说,起码五十年了,甚至更久。门上的铰链已经生锈,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腐烂、发霉的味道迎面而来,似乎伸手可及。卡尔喉咙里发出干呕的声音,脑袋不自觉地摇动,他在找寻新鲜的空气。

“先生,”他问道,“您肯定您叫”

“我没事儿,”我镇定地回答。然而,博恩斯,那个时候,我其实一点儿也不镇定,感觉不比现在好多少。我相信,摩西、耶罗波安、英克里斯,以及我们的朋友汉森(当他处于哲学境界的时候),从精神的层面说,均遭遇过臭气熏天的地方,凡间的牛奶在那些房子里发臭、发酸。这座教堂就是这样的地方,对此,我深信不疑。

我们迈步走进长廊,墙边立着满是灰尘的衣帽架和摆放着圣书的书架。没有窗子,只有壁龛,里面放置着油灯。这个地方没什么特别的,我正想着,突然听见卡尔文急促的喘息声。他注意到的东西,我也看见了。

一幅低俗的图画。

对于那幅镶嵌在精美相框里的图画,我只能作如下的描述:首先,它使人联想起鲁本斯作品的风格一肥美的人体;其次,画中的圣母和圣婴模仿的水平不高:最后,半明半暗的背景中,可见一些奇形怪状的生灵,有的在嬉戏,有的则趴在地上。

“上帝,”我低语。

“这儿没有上帝,”卡尔文说。他的声音似乎滞留在空气中。我推开通往教堂内部的大门,扑鼻而来的臭气成为瘴气,令人窒息。

午间,在灰暗朦胧中,一排排坐凳,幽灵一般,延伸至祭坛。祭坛上有一个橡木制成的高大布道坛,在幽暗的前廊尽头,闪烁着一道金光。

卡尔文是一名虔诚的新教徒,他情绪激动,不住地在胸前划着十字,我连忙效仿。那道金光来自一个制作精美的巨型十字架——可是,它上下颠倒着高挂在祭坛上,象征着撒旦的弥撒。

“我们必须镇定,”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我们必须镇定,卡尔文,我们必须镇定。”但是,黑暗笼罩了我的心,我从未如此害怕。

我曾经走过死亡的阴影,我以为那是最最黑暗的,可是,我错了,我错了。

我们沿过道走过去,我们的脚步声在头顶、身边回荡。满是灰尘的地面上,留下了我们的足迹。

祭坛上有一些奇特的艺术品,我不会,我也不能,允许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物件上。

我准备到布道坛那儿去看一看。

“布恩先生,别上去!”卡尔突然大叫,“我担心——”

可是晚了,我已经登上了祭坛。布道坛上有一本翻开的大书,上面有拉丁文,也有潦草难认的字符。我是门外汉,但我猜想,那可能是德鲁伊特语,或者前凯尔特语。我在信里附了一张卡片,上面是我根据记忆写下来的一些字符。

我合上书,打量着篆刻在封面上的几个字:De Vermis Mysteriis。我的拉丁语很烂,但这几个字还能应付,意思是:蠕虫之谜。

当我触摸这行字的时候,被咒的教堂,以及卡尔文苍白、仰视的脸似乎在我眼前晃动起来。

我好像听见了低低的吟唱声,传递着一种可恶,但又迫切的恐怖。在那个声音之外,还有一个声音,填满了大地的深处。我丝毫不怀疑,这是幻觉——可是,就在那个时候,教堂内真的响起一声巨雷,那声音来自我的脚下。布道坛在我的手下震颤,墙上那个颠倒的十字架也随之摇晃起来。

我们一起跑了出来,卡尔和我,离开了那个昏暗的地方,直到走过河上的那座木桥,到达对岸,才敢回头张望。如果我说,我们一路狂奔,我可能亵渎了人类自迷信的爬行野兽进化到如今所经历的一千九百年漫长岁月,但假如我说我们一路溜达着离开了那个村子,那我肯定是说了谎话。这就是我的故事。你不要以为我又染上了高热,我可不想你因为担心我而影响你自己的康复。

以上内容,卡尔可以作证,甚至包括我听见的那个可怕的声响。

我得搁笔了。最后,我希望能见到你(如果那样,我的困惑大都会烟消云散),希望永远作你的朋友,你的粉丝。

查尔斯1850年10月16日尊敬的先生们:在你们最近一期家庭用品目录单上(1850年夏季版),我看见一种叫做“老鼠克星”的制剂。

我想按你们标示的价格(3毛)购买1听5磅装的。

随信附上回复所需邮资。来信请寄:缅因州,坎伯兰县,牧师之角,查珀尔怀特,卡尔文·麦卡恩收。

感谢你们费心处理此事。

敬启卡尔文·麦卡恩1850年10月17日亲爱的博恩斯:诡异的事情仍在继续。

屋子里的动静越来越大,我更加肯定,在墙壁里面活动的不仅仅是老鼠。卡尔文和我又进行了一次搜索,希望找到密洞或是暗道,但至今一无所获。我们的经历跟莱德克利夫夫人笔下的任何一个惊险故事都不匹配!然而,卡尔坚持认为,声响主要来自地窖,我们准备明天下去看看。想到堂兄斯蒂芬的姐姐就是在那里不幸遇难的,我心里很是不安。

顺便说一下,她的肖像就挂在楼上的画廊里。

如果画家反映属实的话,玛塞拉·布恩是一个面带忧伤的漂亮女人。我知道,她一生未曾婚嫁。

有的时候,我想,克劳瑞斯夫人说的没错,这真是一个不祥之地。

对于以往在这儿居住过的人来说,它带给他们的只有愁云和惨雾。

但是,对于这位厉害的克劳瑞斯夫人,我还有话要说,因为,这一天,我跟她交谈过两次。

到目前为止,从牧师之角来的这批人当中,她是头脑最为冷静的一个。在经历了一次不甚愉快的交谈之后,我找到了她。关于那次交谈,我以后再跟你说。

今天上午,定购的木柴就要送来了。可是,中午都过去了,还是不见木柴的影子。我决定到村里去,我每天都要去那儿走一道。这次,我的目的是拜见汤普森,卡尔的买卖就是跟他做的。

这一天,天气不错,秋高气爽。我到达汤普森家(卡尔跟我详细描述了路线,他自己则留在家里,准备对书房做进一步的侦查)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这些天来心情从未这么好过,因此,对于汤普森耽搁送货一事,我决定不予计较。

那个地方杂草丛生,破旧的外屋需要粉刷了。

在仓库的左边,有一头大母猪,在满是烂泥的猪圈里哼哼唧唧,满地打滚,想必到十一月份,就要被人宰杀。在主屋与外屋之间的空地上,随处可见被丢弃的杂物,一个身穿破旧麻布衣裳的女人正用装在自己围裙里的稻谷喂小鸡。我跟她打招呼,她转过脸,脸色苍白,面无表情。

很有意思,我发现她脸上的表情突然发生了变化,从呆滞到一种极度的恐慌。我只有一个想法:她把我当成斯蒂芬了,因为,她一边做出“恶毒眼光”的手势,一边高声喊叫,兜在围裙里的鸡饲料撒了一地,小鸡扑腾着翅膀,四下散开。

没等我张口说话,从屋子里冲出来一个男人。

他人高马大,行动笨拙,身上只穿着一条保暖裤,一只手握着一杆小口径步枪,另一只手拿着一个水壶。他眼睛通红,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我敢断定,他就是那个伐木工,汤普森。

“布恩家的人!”他喊道,“当心你的狗眼!”

他扔掉水壶,任由它在地上滚动,同时腾出一只手,做出同样的手势。

“我来了,”我说。面对那种局面,我尽可能地做到心平气和,“因为木柴没有按时送到。按照你和我的人达成的协议——”

“该死的家伙!”我第一次注意到,虽然他扯着嗓门乱喊乱叫,其实,他非常非常害怕。我开始担心,如果情绪过于激动,他会不会真的朝我开枪呢?

我小心谨慎地说:“作为礼节,你是否可以——”

“去你妈的礼节!”

“好吧,那么,”我尽量保持自己的尊严,“再见,等你清醒的时候我们再谈。”说罢,我转过身,沿着小路朝村里走去。

“别再回来!”他在我身后咆哮,“待在那个鬼地方吧!被诅咒的!该死的!”他捡起一块石头,朝我扔过来,砸中了我的肩膀。我没有躲闪,我不想让他得意。

因此,我找到了克劳瑞斯夫人,决心破解,至少,汤普森对我的敌意。她是个寡妇(博恩斯,你别胡乱联想,我们根本不可能,她比我起码大十五岁,而且,我也早已过了四十),独自一个人住在海边一栋漂亮的小房子里。我看见她在屋外晾晒衣服,而且,看见我来,她似乎打心底里高兴。

我松了一口气。被人毫无道理地骂了一通,心里的恼怒无法用言语表达。

“布恩先生,”说着,她向我行了一个半屈膝礼。

“如果您来是为了洗衣物,我从九月开始就不收了,我的风湿病很严重,洗自己的衣服都很勉强。”

“我倒宁愿这是我拜访您的主题呢。其实,克劳瑞斯夫人,我是有事儿向您请教。关于查珀尔怀特和耶路撒冷镇,您把您知道的都告诉我,还有,为什么村子里的人都对我怀有恐惧和猜忌?这一切,我必须知道。”

“耶路撒冷镇!照这样说,您知道那个地方了?”

“没错,”我回答说,“一星期前,我跟我的人到那里去了一趟。”

“天哪!”她的脸刷地一下白了,自得像牛奶,身体也跟着摇晃了一下。我赶忙伸出手,扶住她。

她的眼珠子在眼眶里可怕地转动。一时间,我肯定,她快昏过去了。

“克劳瑞斯夫人,很抱歉,如果我说了什么——”

“进屋来,”她说,“必须让您知道。仁慈的耶稣基督,邪恶的日子再次降临了。”

她在充满阳光的厨房里煮了一壶浓茶。茶准备好之前,她一声也不吭。当她把茶放在我们面前的时候,她若有所思地眺望着窗外的海景。很自然,我俩的视线同时落在查珀尔怀特海岬的高坡上,那里,布恩家的房子面朝大海。大型的凸窗仿佛一枚钻石,在落日的余晖中闪闪发光。虽然风景如画,但我们却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突然,她转过身,情绪激动地对我说:“布恩先生,您必须马上离开查珀尔怀特!”

我十分惊讶。

“自从您住进去以后,空气中弥散着一股邪恶的气息。上周——自从您踏进那个邪恶之地—一出现了凶兆:月亮表面现出一层胎膜;公墓里栖息了成群的北美夜鹰;—个畸形儿诞生了。因此,您必须得离开!”

等我回过神儿来,我尽量客气地对她说:“克劳瑞斯夫人,您说的这些都是幻觉,这您应该知道。”

“芭芭拉,布朗生了一个没有眼睛的小孩,这难道也是幻觉?克利夫顿,布罗克特在查珀尔怀特那边的树林里发现一条五英尺宽的小路,路上的草木全部枯萎,变成了白色。还有您,您已经去过耶路撒冷镇了,实事求是地说,那边没有任何生灵,对吗?”

我无法回答,教堂里可怕的一幕在脑海闪现。

她那一双青筋暴露的手紧紧攥在一起,看得出来,她在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

“这些事情我是从我母亲和我外祖母那儿听来的。您知道您的家族和查珀尔怀特之间的事情吗?”

“知道的不多,”我说。

“那栋房屋自18世纪70年代起一直是菲利普,布恩家族的住所,他的兄弟,也就是我的祖父,罗伯特,在文件失窃事件之后,去了麻省,并在那里安了家。菲利普家的事情,我知之甚少,只是听说,不幸接踵降临,从父亲到儿子,然后到孙辈——玛塞拉死于非命,斯蒂芬摔死了。按照他的遗愿,查珀尔怀特成为我和我家人的住所,至此,家族间的恩怨一笔勾销。”

“永远也不可能一笔勾销,”她的声音很轻,“您不知道争吵是怎样发生的。”

“听说有人看见罗伯特·布恩动他哥哥书桌上的东西。”

“菲利普·布恩气疯了,”她说,“跟他有往来的人大都是些亵渎神灵的人。罗伯特,布思想搬动的东西是一本邪教的《圣经》,用几种古老文字写成的——拉丁、德鲁伊特,还有其他语言。一本地狱之书。”

“《蠕虫之谜》。”

她向后退了一步,仿佛遭人击打似的,“您知道这本书?”

“我看见了……我还摸了一下。”她好像再一次处于昏厥的边缘。她抬起一只手,捂住嘴巴,想要克制自己,不要喊出声来。

“没错,的确在耶路撒冷镇。就在教堂的布道坛上放着,一座堕落、玷污神圣的教堂。”

“这么说,它还在那里,仍然在那里。”她摇晃着椅子,“我原来指望万能的上帝早就把它扔进地狱了。”

“菲利普,布恩和耶路撒冷镇有什么关系?”

“血亲关系,”她皱着眉头说,“他虽然身穿教徒的外衣,但他身上有野兽的印记。1789年10月31日,菲利普·布恩失踪了……那个该死的村子一夜之间成了一座空城。”

之后,她说得很少;实际上,她也就知道这么多。她一个劲儿地请求我离开此地,给出的理由是,“血债要用血来偿”。对了,她还嘀咕着什么“观望的和警卫的”。暮色降临,她越发躁动不安。为了安慰她,我向她保证,我一定认真考虑她的请求。

在落日余晖中,我往回走,方才的好心情早已不知去向,那些恼人的问题折磨得我头发昏。

卡尔在门口迎接我,他告诉我说,墙壁里的声音越发严重—就在我写这封信的时候,那个声音还在。我试图安慰自己,那只是老鼠在活动,可是,我眼前浮现出克劳瑞斯夫人那张恐惧、焦急的脸。

海上升起一轮明月,膨胀的满月,血一样的颜色,在海面上投下一片可恶的阴影。我的思绪又一次飞回到那座教堂和(此处,删除了一行字)但是,博恩斯,你千万不要看见那个。太可怕了。我想,我该睡觉了。我非常想念你。

谨致问候查尔斯1850年10月19日·(以下内容出自卡尔文·麦卡恩的袖珍日记。)1850年10月20日今天早上擅自作主,强行打开了那本书外面的锁。那时,布恩先生还没起床。没有什么用,因为里面的内容都是用密码写成的。我肯定,是一种很简单的密码,或许,我可以像开锁那样,轻而易举地破译它。我还肯定,那本书里写的是日记,很奇怪,感觉像布恩先生的亲笔。这本书放在书房最不起眼的角落里,还上了锁,是谁的呢?看上去有年头了,但谁能说得准呢?翻开日记,书页中散发出霉变的气味。再过些年,这种气味会更强烈。布恩先生已经着手勘查地窖了。

这些烦人的事情,担心他身体吃不消。我必须说服他——他来了。博思斯:我不能写。我现在还不能写。我我我1850年10月20日(选自卡尔文·麦卡恩的袖珍日记)1850年10月20日正如我所担心的,他的身体垮了——亲爱的上帝,天堂里的圣父!不忍心去想,但是,它在我大脑里扎了根,像铁板照相,在我记忆里留下了烙印,地窖里可怕的——!

此时,独自一人,八点半,屋内寂静,可是——发现他趴在写字台上,昏过去了。他还没醒,在刚才的几分钟里,他表现得那么高尚,而我却站在一边,浑身瘫软,筋疲力尽!

他的皮肤苍白、冰冷。感谢上帝,不发烧。

我不敢搬动他,也不敢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如果我真的去城里找人帮忙,有人愿意跟我回来吗?

有谁会踏进这个被诅咒的屋子呢?

哇,地窖!地窖里的那些东西,在墙壁里出没!

·亲爱的博恩斯:我昏迷了三十六个小时,现在醒过来了,但是很虚弱。我又变回到原来的我……多么可怕、凄惨的笑话!我再也不是原来的那个我了,永远不可能了。我亲身体验了一种疯狂,一种恐惧,其程度超出了人类的表达极限。这一切还远远没有结束。

要不是卡尔,我相信,我的生命在这一刻就离我而去了。在疯狂的海洋里,他如同一座理性的岛屿。这一切你一定会知道的。

为了探查地窖,我们准备了足够的蜡烛,够亮了——亮得够劲儿!卡尔文试图劝说我放弃,他提到我最近得的病,还跟我说,我们最多也就能找到几只健康的老鼠,那样,我们买的老鼠药就能派上用场了。

然而,我主意已定。卡尔文叹了口气,说:“布恩先生,您看着办吧!”

地窖的入口在厨房的地板下面(卡尔向我保证,他已经用木板盖得严严实实),我们铆足了劲儿,才把木板掀起来。

黑暗中,一股强烈的恶臭涌了上来,皇家河对岸那座荒弃的小村子同样弥漫着这种味道。我手里的蜡烛照亮了通往下面的一段陡峭的楼梯。

楼梯常年失修——有一处踏板已经缺失,留下一个黑乎乎的大洞——不难理解,可怜的玛塞拉是如何失足而丧命的。

“小心,布恩先生!”卡尔说。我告诉他,我还没有打算在此了结自己。我们开始往下走。

下面是泥土地面,墙壁是大块的花岗岩,不算潮湿。那个地方不像是老鼠的乐园,因为,那里缺少老鼠做窝所需的材料,比如:破纸盒、旧家具、废纸之类的。我们举起手里的蜡烛,结果只是一个小小的光圈,可以看见的范围十分有限。

往前,地面有些倾斜,似乎往主客厅和餐厅下面延伸,也就是说,朝西面延伸。我们就往西面走。

周围死一般寂静,空气中的臭味越来越强烈,黑暗像羊毛毯子,朝我们劈头盖脸压下来,仿佛嫉妒我们手中的烛光,因为,那里已经多年没有人进入,蜡烛的光芒暂时驱走了黑暗。

走到另一头,花岗岩墙壁变成了刷过清漆的木板,看上去是黑色的,不反光。这是地窖的尽头,感觉像远离大房间的一个凹室。它所处的位置角度特殊,必须绕过墙角,才能看全。

卡尔文和我走了过去。

历史仿佛一具可怕的腐尸,突然站立起来,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凹室里只有一张椅子,椅子正上方一根粗大的房梁上,挂着一个绳结——一个已经腐朽的绞索。

“他就是在这里上吊自尽的,”卡尔低声说,“天哪!”

“没错……当时,他女儿的尸体就躺在他身后的楼梯脚下。”

卡尔继续说着什么,没多久,我看见他的目光猛地转向我的身后,他开始尖叫。

博恩斯,我怎样才能描绘出我们眼前所见?

我怎样才能向你讲述墙壁里那些可怕的东西?

身后的那堵墙猛然向后退去,黑暗中,一张脸斜着眼睛张望——一张有眼睛的脸,眼睛阴森漆黑,仿佛冥河之水。有嘴巴,但没有牙齿,打着哈欠,痛苦而狰狞。一只黄色、腐烂的手,朝我们伸过来。它摇摇晃晃地往前跨了一步,嘴里发出一声可怕的、类似小猫的叫声。我手中的烛光落在它的身上——我看见它脖子上有一道被绳子勒过的青紫色的淤伤。

在它的身后,还有一个东西在动,那个东西,只要我活着,就会像噩梦一般,纠缠着我。一个姑娘,一张惨白、腐烂的脸,一种僵尸般的微笑,脑袋别扭地朝一个方向耷拉着。

它们想要我们的命,我知道。多亏我将手中的蜡烛朝它们迎面砸过去,随后又搬起绳套下面的椅子,扔了过去。否则,它们早已把我们拽进黑暗之中,把我们变成它们的财产了。周围一片混沌,一片黑暗。其后的事情,我不记得了。就像我上面说的,我醒来的时候,在自己的房间里,卡尔在我的身边。

假如可以离开,我宁愿身穿睡衣,飘飘荡荡,飞离这个恐怖之地。然而,不行。不知不觉,我已经成为一出更加晦涩、更加黑暗的戏剧中的一个角色。别问我为什么会这样想,我就是这样想的。

克劳瑞斯夫人说得对,血债要用血来偿。她还提到“观望的和警卫的”,她说得太对了。我担心,恐怕我已经唤醒了一种力量,它在耶路撒冷镇这个阴暗的小村子里已经沉睡了半个世纪,它杀害了我的祖先,并把他们置于邪恶势力的束缚之中,使他们成为诺斯费拉图——不死的妖魔。博恩斯,我还有更大的担心,但至今,我了解的内容还不完整。但愿我知道……但愿一切我都知道!

查尔斯1850年10月22日又及:这封信是写给自己的,我们和牧师之角之间还有一段距离,我不敢带病去那里寄信,卡尔也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也许,老天垂怜,会有办法让这封信到达你的手中。

查(选自卡尔文·麦卡恩的袖珍日记)1850年10月23日今天他好些了,我们谈到地窖里的鬼魂,一致认为,那不是幻觉,也不是灵外质,那是真的。

我怀疑,它们离开了。布恩先生也有此怀疑吗?

或许吧!墙壁里的声音停止了,但是,屋子里仍然有一种不祥的气氛,仿佛被一块黑布所遮盖。似乎,我们在极具欺骗性的风暴眼里等待着……

在楼上一间卧室里发现了一摞纸,就放在一张老式翻盖式写字台最下面的抽屉里。有些是信件,有些是收据,这让我得出一个结论,那是罗伯特·布恩的房间。但是,在那堆纸张里,最让我感兴趣的是一张男式海狸皮帽子的广告,有人在广告页的背面记了些东西。最上面一行写着:降福于温顺的人。

下面写的内容,显然,毫无疑义:bke dshdermthes eakelmsoerare shamded我确信,这可以破解书房里那本带锁的密码书。以上的密码,很肯定,是很久以前在独立战争中使用过的,被称为“栅栏密码”。去除偶数位上无意义的暗码,得到的结果是:besdrteeklseaeh me如果换个方式,纵向看,那么,得到的结果就是最上面那句话:降福于温顺的人,它出自《圣经·八福》。

我先弄清楚那本书的内容,然后再把这个拿给布恩先生看……

亲爱的博恩斯:一件让人兴奋的事情——卡尔确定自己找到了我祖父罗伯特的日记,在这之前,他一直守口如瓶(这种品德,难能可贵)。日记用密码写成,但已被卡尔破译。他很谦虚地说,这次发现实属偶然,但我可不这样想,执着和努力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不管怎样,他的发现给疑云笼罩的我们带来了一线曙光!

第一篇日记标注的日期是1789年6月1日,最后一篇是1789年10月27日——克劳瑞斯夫人提到的那宗灾难性的失踪案就发生在四天之后。日记记载的事情越发让人着迷——不对,应该是越发离奇——而且,清楚地讲述了叔公菲利普和耶路撒冷镇,以及那座万恶的教堂里的那本书之间的关系。

那个小镇,按照罗伯特·布恩所说,先于查珀尔怀特(建于1782年)和牧师之角(建于1741年,那时叫做“牧师安息地”),由一些从清教分离出来的人在1710年修建起来的。这个派别的领头人名叫詹姆士·布恩,是一个极端固执的宗教狂热分子。那个名字着实吓了我一跳!我相信,这个布恩跟我们家族肯定有关系。克劳瑞斯夫人说过,在这件事情上,家族血亲至关重要。她的看法虽然有些迷信,但却极其正确。上次,我向她打听菲利普和耶路撒冷镇的关系,她回答说:“血亲。”恐怕,她说的有道理。想到这里,我不寒而栗。

村子以布恩布道——或者接待粉丝——的教堂为中心修建,很快变成一个居住区。我祖父暗示说,布恩和城里的所有女人都有染,他让她们相信,那是上帝的旨意。结果,那个地方就像是一个怪胎。在那个诡异的年月,因为人们相信巫术,相信童贞女生子,因此,那个孤立的地方才得以存在。近亲通婚,堕落的宗教领地,而且,掌门人是一个近似疯狂的牧师,他有两本福音书,一本是《圣经》,另一本是德·古吉的《鬼宅》。

在那个地方,定时举行驱除妖魔的仪式;在那个地方,乱伦和疯狂导致的后果通常是身体的畸形。

我怀疑(并且相信,罗伯特·布恩也一定有此怀疑)布恩的一个私生子很可能离开了(或者说,被人拐带)耶路撒冷镇,到南方谋生——因此,有了我们现在的家族。据家人估计,我们这个家族起源于马萨诸塞的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最近独立了,变成了缅因州。我的曾祖父,凯尼斯·布恩,因为当时红火的兽皮买卖而发了家。他挣的家产,经过多年精明的投资,不断扩大。1763年,他过世了。很久以后,他的儿子,菲利普和罗伯特,修建了这座查珀尔怀特。血债还要血来偿,克劳瑞斯夫人说过。凯尼斯是詹姆士·布恩的后代,为了逃离父亲的魔爪,他离开了那个村子。不曾想,他的儿子,在完全不知晓的情况下,在距离祖籍不足两英里的地方,建起了布恩家的老宅。这种可能性存在吗?假如情况属实,似乎冥冥之中有主宰,不是吗?

按照罗伯特的日记,詹姆士·布恩1789年的时候已经很老了——肯定是这样的。假设在村子建设初期,他25岁,那么,到1789年,他应该已经104岁了,相当高寿。以下摘自罗伯特·布恩的日记:1789年8月4日今天,我第一次见到了让我兄弟鬼迷心窍的那个人。我不得不承认,这个布恩掌控着某个奇特的磁场,这让我十分不安。他是个名副其实的老年人,白胡子,身穿一件黑色的长袍。

不知怎的,我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更让我担心的是,他身边有很多女人,就像苏丹,妻妾成群。菲利普安慰我说,虽然他已经八十多岁了,但依旧精力旺盛……

那个村子,我以前去过一次,但不准备再去了。那里,街上静悄悄的,被老头在布道坛上渲染的恐惧所笼罩。我还有一份担心,由于近亲繁殖,很多人长相近似。不管我往哪儿看,似乎老头的那张脸无处不在……苍白的脸,没有光泽,仿佛所有的能量都已被榨干。我看见没有眼睛、没有鼻子的小孩,看见女人在哭泣,在胡言乱语,在莫名其妙地用手指着天空,或者把《圣经》的内容和魔鬼的言语混淆在一起……

菲利普希望我留下参加教堂的仪式,可是,一想到站在混种人口前方布道坛上的那个恐怖老头,我感觉反胃,我找借口……

之前和之后的内容表明,菲利普对詹姆士·布恩的兴趣愈发强烈。1789年9月1日,菲利普接受洗礼,成为布恩教堂的一员。他的兄弟说:“我感到震惊、不解、惶恐——我目睹他的变化——他甚至有成为第二个恶人的趋势。”

7月23日首次提及那本书。罗伯特的日记对此作了简要记载:“今晚,菲利普从那个小村子回来,脸上的表情,在我看来,非常怪异。直到就寝,他才开口说话。他说,布恩向他打听一本名叫《蠕虫之谜》的书。为了讨好菲利普,我允诺写信给约翰斯&古德费洛询问此事,菲利普对我心存感激。”

8月12日,这样写道:“今天在邮局接收了两封信……一封来自波士顿的约翰斯&古德费洛。他们有菲利普感兴趣的那本书,在这个国家,此书尚存五本。让人费解的是,那封信的态度十分冷淡。认识亨利·古德费洛已经有很多年了。”

8月13日:古德费洛的信让菲利普顿时激动起来。他拒绝作任何解释,只是说,布恩渴望拥有那本书。百思不得其解,因为,从标题看,这似乎是一本园艺方面的专著……替菲利普担心,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发古怪。我宁愿我们没有回到查珀尔怀特。夏季炎热,感觉压抑,阴云笼罩……

在罗伯特的日记里(他似乎没有意识到此书的重要性,即使到了最后),后来还有两次提到这本臭名昭著的书。以下选自9月4日的日记:虽然理智反对我这样做,但我还是请求古德费洛全权代理菲利普购书事宜。反对有用吗?难道他自己没有钱吗,我应该拒绝他吗?

作为交换条件,我要求菲利普向我保证,放弃参加那令人恶心的受洗仪式……然而,他很狂热,差不多着魔了。我无法相信他,在这件事情上,我真的想不通,我不抱任何希望了……

最后,9月16日:今天,书到了,里面夹着一张纸条。古德费洛说,他希望这是最后一次跟我做买卖……

菲利普异常激动,到了无法让人理解的地步,一把从我手里把书夺了过去。那本书是用该死的拉丁文和一种如尼文字写成的,我完全看不懂。那本书,拿在手里,感觉热乎乎的,似乎在颤动,仿佛蕴藏着一种巨大的力量……我提醒菲利普,让他不要忘记放弃洗礼的诺言。他哈哈大笑,表情丑陋、狰狞,在我面前挥舞着那本书,不停地大喊:“我们得到了!得到了!昆虫!蠕虫之谜!”

我猜想,此刻,他已经去找那个疯狂的大恩人了,我那天再也没有看见他……

关于那本书,就说了这么多,但我可以做出肯定的推断,至少是有根据的。首先,那本书,如克劳瑞斯夫人所说,是罗伯特和菲利普翻脸的导火索;其次,那本书是异端邪说的思想宝库,可能来源于德鲁伊特民族(罗马人征服英国的时候,冒学术研究之名,保留下来许多德鲁伊特的血祭传统,而且,很多此类该死的烹饪书籍被归为世界禁书之列);第三,布恩和菲利普借这本书达到他们自己的目的。也许,他们的出发点不坏,只是方法怪异而已,但对此,我无法相信。我认为,他们长期以来跟存在于宇宙之外的不明力量有关系,那些力量有可能不受时空的束缚。罗伯特,布恩的最后几篇日记给我的设想提供了点滴依据。

我想,读者还是听听他们是怎么说的吧:1789年10月26日今天,牧师之角发生了可怕的骚动。铁匠法威利抓住我的手臂,向我发问:“你兄弟和那个反对基督的人究竟在那边干什么?”古德·兰道尔说,天空有星象表明,灾难即将降临。母牛生了一头双头奶牛。

至于我本人,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也许,我兄弟要发疯了。他的头发一夜之间花白了,眼睛充血,理智之光消失了。他咧嘴傻笑,时常低语,只要不去耶路撒冷镇,他就往地窖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房前屋后,聚集着许多北美夜鹰,就连草地上也有,它们在雾霭中齐声高歌,叫声和着海浪声,听上去既神秘又可怕,让人无法入睡。

1789年10月27日菲利普今晚去耶路撒冷镇,我尾随其后,跟他保持安全距离,以免被他察觉。该死的北美夜鹰在树林里成群出没,发出地狱般的叫声,让人不禁胆战心惊。我不敢过桥,对岸,一片漆黑,只有教堂是个例外。那里,灯火通明,诡异的红色光芒似乎把高大的窗子变成了地狱之眼。魔鬼的祷文此起彼伏,人们时而大笑,时而抽泣。脚下的大地似乎在升腾,在呻吟,仿佛它正承载着可怕的负累。我不解,我害怕,我转过身,穿过黑黢黢的树林,往回跑,北美夜鹰的叫声始终在耳边回荡。

高潮即将到来,然而,一切都无法预知。

噩梦缠身,我不敢合眼;恐惧降临,我不敢面对。夜晚,可怕的声音不绝于耳,我怕——然而,我还想再去,去观察,去看。似乎,菲利普在召唤我,那个老头,那些鸟被诅咒被诅咒被诅咒罗伯特·布恩的日记到此结束。

然而,你得注意,博恩斯,在结束之前,他说,似乎菲利普在召唤他。我最终的结论依据的是这部分内容,以及克劳瑞斯夫人所说的一切,等等,但是,最主要的还是地窖里的恐怖鬼影——活死人!我们的家族实在是不幸,博恩斯。我们受到了诅咒,那个咒语不肯离去。它鬼影一般地游走在这栋房子里,游走在那个村子里。循环的终点再次临近。我是布恩血脉的最后一人。我担心,这不是秘密,我正处在一股正常思维无法理解的黑暗势力的核心位置。周年庆典将在万圣节的前夜拉开序幕,距离今天还有一个星期。

接下来该怎么办?要是你在就好了,你可以指导我,帮助我!真希望你在我身边!

我必须了解一切,我必须返回到村里去。愿上帝给我力量!

查尔斯·(选自卡尔文·麦卡恩的袖珍日记)1850年10月25日布恩先生差不多昏睡了一整天,他脸色苍白,人也更加消瘦。恐怕,高烧在所难免。

给他往水杯里添水的时候,看见两封没有寄出的信,收信人是佛罗里达的格兰森先生。他在信上说,他计划再探耶路撒冷镇,我才不会让他去呢,他不要命了?我敢偷偷去一趟牧师之角,雇一辆马车吗?必须去,但万一他醒了怎么办?

等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又怎么办?

墙壁里又响起了声音。感谢上帝,他还在睡。

那声音让我心里发毛。

稍后我用托盘给他送去晚餐,他说晚些时候再起来。尽管他设法找借口,但我明白他的企图。虽然如此,我还是离开了,去往牧师之角。上次生病开的安眠药粉还剩了几袋,在我这里,他不知道我在他的茶水里事先放了一袋,他全喝下去了,然后,又睡了。

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墙壁里的东西还在活动。一想到这些,我就害怕。让他一个人继续待在家里,甚至要在墙壁的包围下待一天,我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更糟糕的是,我把他锁在房内了。

上帝啊!但愿我带着马车回来的时候,他还在那里,还在睡觉,安然无恙!

后来用石头砸死我!把我当成一只流浪的狂犬!

怪兽和恶魔!他们竟然称自己为人!我们被囚禁在这里——这些鸟,北美夜鹰,开始聚集。

亲爱的博恩斯:已近黄昏,我醒了过来,已经昏睡了差不多一整天了。虽然卡尔什么也没有说,但我怀疑,他察觉到了我的意图,因此,在我的茶水里放了安眠药。他是一个忠心耿耿的好朋友,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我好,我无话可说。

但是,我已做出决定,就在明天。我很镇定,很坚决,但同时也感觉,高烧可能会再次爆发。

如果是这样,明天一定得行动了。也许,今晚更好,但是,夜黑风高,地狱之火也未必能够引导我进入那个无人之地。

万一这是最后一封信,愿上帝保佑你,庇护你,博恩斯!

查尔斯又及——外面,群鸟开始狂叫;墙壁内,鬼魅又开始活动。卡尔以为我没有听见,我听见了。

查1850年10月26日(选自卡尔文·麦卡恩的袖珍日记)1850年10月27日凌晨5点他就是不听劝,得,跟他一块去吧!

亲爱的博恩斯:身体虚弱,但头脑清楚。具体日期还不肯定,但我的历书显示,根据潮汐和日落的变化,我的测算应该是对的。我坐在桌前——就在这个地方,我给你写了来查珀尔怀特之后的第一封信——眺望黑黢黢的大海,白天最后一抹光亮在迅速消退。

我再也看不见日光了。这个夜晚是我的夜晚;无论多么黑暗,我决定离开。

海浪撞击礁石,掀起千层浪,扑向黑暗的天空,我脚下的大地随之开始震颤。窗玻璃映出了我的影子,像吸血鬼,面色惨白。10月27日以来,我没有摄入任何营养物质,而且,要不是卡尔在床边放置了茶水,恐怕我就脱水了。

咳,卡尔!博恩斯,卡尔不在了。他代替我去了。透过那扇黑黢黢的窗子,我看见他那烟管般细长的手臂和骷髅般的脸。然而,他可能比我幸运,纠缠我多日的梦魇——癫狂的梦境,鬼魅出没—再不会踏入他的领地。即使现在,我的双手仍在颤抖,墨水污染了信纸。

那天早上,正当我准备悄悄出门的时候,被卡尔撞了个正着——我以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

我之前告诉他说,我已经决定和他一起离开这个地方,并且问他是否可以到十公里外的坦德里尔走一趟,雇一辆双轮轻便马车,那里的人大都不认识我们,好办事。他同意了,我看着他沿海边离开的。当他走远之后,我立刻开始准备,穿上外套,戴上手套(天气转寒,早上,寒风呼啸,冬天到了)。我很希望有一杆枪,但随即又感觉自己很幼稚。在这种事情上,枪又有什么用呢?

我从厨房那个门出去,停下脚步,最后看了一眼大海和天空。大海,新鲜的空气夹杂着腐败的味道,我肯定,不久我就会有机会闻个够;天空,觅食的海鸥在云层下盘旋。

我转过身——卡尔出现在我面前。

“您不能一个人去,”他说。他跟平日一样严肃。

“可是卡尔文——”我开始解释。

“别,别解释!我们一起去,有什么事情,我们一起做。否则,您进屋去。您身体还没有恢复,您不能一个人去。”

当时,我的心情很复杂,无法用言语表达:不解、气愤、感动——但是,最强烈的还是友情。

我们默默无语,走过凉亭,走过日晷,沿着长满杂草的路边,进入树林。死一般的寂静一没有鸟鸣,也没有蟋蟀的歌声,世界仿佛被笼罩在寂静之中。不变的是远处飘来的咸味和淡淡的柴火烟味。树林五彩缤纷,但是,在我的眼里,只有鲜艳的红色。

没过多久,海水的咸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可怕的味道,就是我曾经提到的那种腐败的味道。当我们来到横跨在皇家河上的那座小桥边,我希望卡尔能再一次劝我放弃,可是,他没有这样做。对岸,灰暗的塔尖似乎在嘲笑头顶的蓝天。卡尔停下脚步,看看前方的教堂,然后又看看我。我们继续前行。

我们朝詹姆士,布恩的教堂走去,步子轻快,但心情沉重。大门半开着,保持着我们上次离开时的状态,内部的黑暗似乎在窥视我们。我们走上阶梯,地上的黄铜纪念牌仿佛填满了我的心。

我伸出颤抖的手,抓住门把手,向里一推。里面的气味比以往更加强烈,更加让人无法忍受。

我们进入阴暗的前厅,没有停留,径直走向中厅。

一片废墟。

教堂里有一股强大的力量,结果,一场严重的破坏发生了。长板凳翻倒在地,仿佛一堆堆木板。那个邪恶的十字架靠在东面的墙上,灰泥墙壁上方有一个边缘欠规整的大洞。很明显,这是十字架被人用力扔过去的时候留下的。还有那些油灯,全部脱离了原本的位置,鲸鱼油难闻的气味和弥漫在小镇里的臭气混合在一起。我像婚礼上的新娘,行走在中间的过道上,不同的是,脚下是一片黑色的脓水,混杂着道道可怕的血流。

我们的目光跟随着它,走向布道坛——视线之内唯一幸存的物件。布道坛上有一具被宰杀的羔羊,一对闪闪发亮的眼睛,越过那本亵渎神灵的大书,看着我们。

“天啊!”卡尔低语。

我们离开地面的污浊,走了过去,脚步声在教堂内回响,仿佛魔鬼的笑声。

我们一起走上教堂的前廊,羔羊没有被肢解,也没有被吞食。看上去,它更像是受到了挤压,直到全身的血管爆裂开来。讲坛四周的地上,可怕的血水汇成一个个污水坑……但是,书上的血迹却是透明的,就像是彩色玻璃,下面的字符清晰可辨!

“我们非得把书拿走吗?”卡尔镇定地问道。

“没错,我必须拿走。”

“您准备如何处置它?”

“六十年前就应该做了,我要把它毁掉。”

我们把小羊的尸体从那本书上移开,它翻滚着,掉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沾满血迹的书页,此刻,发出一片红色的光芒,仿佛那是它的鲜血。

我的耳畔响起一个声音,似乎是从墙壁内部传出来的,低低的吟唱声。我看了一眼卡尔,他眉头紧皱。我明白,那个声音,他也听到了。我们脚下的地板开始震颤,仿佛出没教堂的那些个鬼怪为了保卫它们的领地,开始向我们发起进攻了。理智的世界开始扭曲、崩溃,教堂里鬼魅起舞,到处闪烁着地狱的鬼火。我仿佛看见了詹姆士·布恩,可怕的容貌,怪异的身形,在一个脸朝上躺倒在地的女人身边手舞足蹈,身后跟着他的随从——我的叔公菲利普,身穿一件黑色的长袍,一只手握着一把尖刀,另一只手拿着一只碗。

“神与你同在,伟大的蠕虫——”

书上的这一行字开始在我的眼前抖动、扭动,每个字都沾染了祭品的鲜血,这件战利品属于一个在星球那边蹒跚的生灵——一群瞎眼的混种教民在愚蠢、可恶的赞美歌声中摇摆着躯体,丑陋、畸形的脸上充满了饥渴和莫名的期待——拉丁语被一种更为古老的语言所替代,那种语言步入成熟的时候,埃及才刚刚诞生,金字塔还遥遥无期,而我们的地球则高悬在一个尚未成形的沸腾的宇宙之中:“Gyyagin vardar犹格·索格斯!蠕虫!Gyyagin!Gyyagin!Gyyagin!”

突然,布道坛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并且开始向上挪动——卡尔文大叫一声,抬起手臂,掩住自己的脸。

不知为何,前廊剧烈抖动,仿佛暴风雨中的一艘船。

我一把抓过那本书,将自己的手臂伸直,尽量让自己的身体距离它远一些。那本书似乎蕴藏着太阳的炙热,我感觉它要把我烧成灰烬,要毁掉我的双眼!

“快跑!”卡尔文高声喊叫,“快!”

但是,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我仿佛是一个古老的器皿,等待了数年——等待了几辈子一为的就是让那个怪异的东西填满我的躯体。

“Gyyagin vardar!”我大声喊叫。

“犹格·索格斯的奴仆,无名之神!外太空来的蠕虫!吞噬星球的魔鬼!时间的蒙蔽者!蠕虫!来吧,到我身体里来吧!变形的时间到了!蠕虫!Alyah!Alyah!Gyyagin!”

卡尔文推了我一把,我踉跄了几步,教堂在我眼前旋转,我一头栽倒在地,脑袋砸在一个翻倒在地的板凳上,红色的火焰填满了我的大脑——然而,似乎又撤退了。

我摸索着,找寻我随身带来的硫化火柴。

地狱的惊雷响彻整座教堂。灰泥墙壁坍塌了。

尖塔上锈迹斑斑的铜铃敲响了魔鬼的编钟,发出阵阵共鸣。

我划亮了火柴,然后将火柴凑近那本书。顷刻间,布道坛发生了爆炸,在气浪的作用下,碎木片四处乱飞,原来摆放布道坛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洞。卡尔伸着手,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

他张大嘴巴,发出了一声无字的尖叫。我终生难忘。

在他的叫声中,一个巨型的灰色怪物,蠕动着,从洞口涌了出来,随之而来的气味让人噩梦连连。

那是一个巨大的黏性胶状物,表面布满了脓疮,非常丑陋,如同火箭发射一般,从地球深处一跃而起。刹那间,恐惧的感觉,外人实在难以想象。

我觉察到,那其实只是一个巨型蠕虫的外沿,是它整个身体的一个部分。在那万恶的教堂底下,它暗无天日地度过了这么些年!

书在我的手中燃烧,那个东西似乎冲我发出了无声的抗议。间接地,卡尔受到了它的打击,像一个断了脖子的玩偶,从教堂的一边飞向了另一边。

它退回去了——那个东西撤退了,巨大的洞口,边缘参差不齐,残留着一摊摊黑色的黏液,它那响雷般的哭喊声慢慢远去,最终,听不见了。

我低下头,那本书已经变成了灰烬。

我仰天大笑,随即像一头被困的野兽,发出一声声嚎叫。

我彻底疯了。我一屁股坐在地上,鲜血顺着太阳穴一个劲儿地向下流。我冲着亵渎神明的黑影乱喊乱叫,与此同时,卡尔文趴在远处的一个角落里,瞪着写满了恐惧的眼睛,看着我。

我不知道,这种状况持续了多久。没法说清楚了。但是,当我恢复了心智的时候,黑影已经团团将我围住,我坐在暮色中。我瞥见前廊的地上有东西在动,就在那个黑洞的洞口处。

一只手从被毁的地板下面伸了出来。

瞬间,狂笑卡在喉咙里,我发不出任何声音;病态的亢奋不知所踪,我呆若木鸡。

一个残缺的身形在黑暗之中拔地而起,它拖着可怕的步子,慢慢朝我这边挪动,半个头颅,带着复仇的火焰,凝视着我,没有皮肉的额头上爬满了甲虫,一件早已腐烂成碎片的黑袍法衣恋恋不合地依附在变形、腐败的锁骨上。唯一有生命迹象的是那双眼睛——两个可怕的红窟窿,疯狂地瞪着我——里面反射出的是宇宙之外荒郊野地的寂寥岁月。

它想把我带去黑暗的地下世界。

就在那个时候,我尖叫着逃跑了,把我终生的朋友丢弃在了那个可怕的地方。我一路奔跑,直到气息如同岩浆从我肺部和脑部进发。我一路奔跑。直到再次跨进这栋被占领、被污染的房子,冲进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死人一般,直至今日方才睁开眼睛。我拼命地跑,因为,即使我处在那种疯狂的状态,即使面对的是那个体无完肤、僵尸一般的身形,我发现,它跟我们家族的成员像极了。不像菲利普,不像罗伯特,他俩的画像就挂在楼上的画廊里,我见过的。那张腐烂的面孔属于詹姆士·布恩,那个蠕虫的拥有者!

他仍然生活在耶路撒冷镇和查珀尔怀特的地下,游荡在暗无天日的犄角旮旯里——它还活着。

书被烧了,它为此受到了重创,可是,那书可不是只有这一本。

然而,我是大门,我是布恩家族的最后一员。

为了人类的利益,我必须去死……永远摆脱束缚。

我出海了,博恩斯。我的旅程,像我的故事,终结了。愿上帝保佑你,赐与你平安!

查尔斯1850年11月4日以上一系列令人费解的书信最终到了埃弗里特,格兰森先生的手中,是我寄给他的。查尔斯,布恩的妻子死于1848年,次年,他自己不幸得了脑膜炎。据推测,脑炎的反复发作使查尔斯丧失了理智,因而杀死了他的伙伴,也是他的老朋友,卡尔文·麦卡恩先生。

有趣的是,麦卡恩先生袖珍日记中的条目是伪造的;毫无疑问,始作俑者是查尔斯·布恩,目的是渲染他那偏执的妄想。

然而,至少在两个细节的处理上,查尔斯·布恩犯下了错误。第一,当耶路撒冷镇被“重新发现”(当然,我是从历史的角度使用这个措词的)的时候,前廊的地板,虽说已经腐烂,但并没有爆炸或是严重毁坏的痕迹。教堂里一排排古旧的长凳被打翻在地,好些窗玻璃也破碎了,但这可以认为是邻近城镇的强盗所为。在牧师之角和坦德里尔地区,一些无聊的老年人仍在议论耶路撒冷镇(也许,在查尔斯活着的时候,此类民间传说无伤大雅,查尔斯因此走火入魔了),但是,这似乎不是问题的关键。

第二,查尔斯·布恩并不是他们那一支的最后一人。他的祖父,罗伯特·布恩,至少有过两个私生子。一个出生不久就夭折了,另一个继承了布恩的姓氏,居住在罗得岛的森特勒尔福尔斯。我就是布恩家族旁系血亲的最后一人,是查尔斯·布恩三代以外的远方堂兄弟。这些书信在我手上放了十年。我住进布恩家族的老宅——查珀尔怀特——的时候,把这些书信拿出来出版,希望读者能够在心里饶恕查尔斯·布恩那个可怜、误入歧途的灵魂。就我而言,至少有一件事情,他说对了:这个地方急需一位终结者。

从声音判断,墙壁里面有不少大老鼠。

此致詹姆士·罗伯特·布恩

1971年10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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