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里诺神色轻松地看着掌上电脑上的头条新闻,在中央公园南端穿行着,一会儿耸耸肩膀,像准备触地得分的橄榄球运动员一样敏捷。

屏幕上本顿穿着件考究的蓝色条纹外套,正和一个名叫吉姆的记者面对面坐在演播室里。马里诺不记得本顿今天还有节目要做,但这也可以谅解,因为今天发生了一连串意外。

屏幕右下方出现了一串粗体黑字:

本顿·韦斯利医生,犯罪心理分析专家

麦克连医院

“欢迎收看我们的节目。今天我们请来的是本顿·韦斯利医生。他曾在匡提科联邦调查局的行为科学部门工作。韦斯利医生,你能不能告诉观众,你现在任职于哈佛还是约翰·杰伊学院?”

“吉姆,今天的情况特别紧急,我们就别说客套话了吧。我们希望奥斯卡·贝恩博士看到节目后能马上联系联邦调查局……”

“我先啰唆两句,把背景介绍一下。观众朋友们,韦斯利医生所说的事与一起骇人听闻的谋杀案有关。你们可能都已经听说了,在前几个夜晚,本市发生了两起残忍无比的凶杀案。韦斯利医生,关于此案,你有什么可以告诉我们的吗?”

本顿所在的演播室对面,正是哥伦布圆环和时代华纳公司所处的摩天大楼。这个时候接受采访可不是个好主意。马里诺知道为什么本顿会反对斯卡佩塔受访,自己上电视之前也没通知伯格一声,因为他不希望伯格为此负责。马里诺明白,但本顿突然出现在了国际频道的演播室里,看来有坏事要发生了。

“我们恳请他,如果正在收听收看本节目,马上和联邦调查局取得联系。”直播中本顿的声音通过耳机传到马里诺的耳朵里,“我们很担心贝恩先生的安危。我再强调一遍,如果你看到了本节目,请立即和联邦调查局取得联系。不要与当地的警察局或其他官方机构有任何接触。”

斯卡佩塔经常说,除非一个人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否则千万别去逼迫他做任何事情。这一点本顿和马里诺也非常认同。那么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大张旗鼓地搜寻贝恩呢?首先,伯格已经给莫拉莱斯打过电话了,马里诺觉得这是个糟糕透顶的主意。不久以前,伯格还对莫拉莱斯委以重任,甚至还为自己的决定而扬扬自得。如果他真的犯了罪,那么伯格这个地方检察官无疑也难辞其咎。伯格是个倔脾气,这不要紧,但她不应该重用莫拉莱斯这种人,马里诺想不明白伯格当初为何会作这个决定。

马里诺觉得这个决定很主观,想到这里他觉得好笑。换作斯卡佩塔,不会这样做,这种机会不是没有。从昨天半夜他们在伯格的起居室开始,斯卡佩塔就有一大把奚落莫拉莱斯的机会。马里诺很清楚,虽然那时他们还没见过虐杀视频,凯已然不喜欢更不信任莫拉莱斯。但她表现得很专业很克制。如果她认为莫拉莱斯是凶手,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她绝不会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她就是这样的人。

“韦斯利医生,我必须说,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不同寻常的请求。也许‘请求’这个词并不确切,但为什么……”

马里诺看着屏幕上跃动的人影。伯格的公寓离这里不到两个街区,她并不安全。现在看到了吧,纵容莫拉莱斯这种人会有什么后果一让他越来越肆无忌惮。他下一个会对谁下手呢?自然是他成为警察以后最想征服的那个女人,被他骗得团团转、让每个人都以为他与之有性关系的检察官,虽然他们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

莫拉莱斯不是伯格喜欢的类型。

马里诺觉得,伯格会喜欢格里格那种仪表堂堂的富家子,但当大家碰面后,他发现伯格和露西自然地坐在了一起,接着两人前后脚进了厨房。没过多久,露西突然气冲冲地跑了出来并离开了。马里诺这才恍然大悟。

伯格的软肋不是男人。不管是心灵上还是肉体上,她都被一个小自己许多的女性牵制着。

“现在奥斯卡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任何人,”本顿说,“我们应该相信他对自身安全所流露出的恐惧是真实可信的。我们应该非常非常认真地对待这个问题。”

“慢着,对他的逮捕令不是已经发出了吗,他不是杀了两个人吗?原谅我这么说,不过听你的口气,总感觉像是在保护恶人。”

“奥斯卡,如果你现在正在收看这个节目,不管你现在身在何处,请马上到最近的联邦调查局办公室,有人会给你帮助。”

“看来其余民众都要为自己的人身安全担心了。韦斯利医生,你不这样想吗?毕竟连警方都怀疑他杀害了……”

“吉姆,我不想在这里谈论案情。感谢邀请我参与。”

本顿取下麦克风,从圆桌边的椅子上站了起来。

“对纽约警察局的刑事调查部门来说,当前是非同寻常的时刻,新年前后连续发生了两起手段残忍的凶杀案。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我觉得用‘不可思议’一点也不过分——我们的嘉宾本顿·韦斯利医生竟然还在为这样的人辩护。”

“扯淡。”马里诺说。

听了这番话,奥斯卡还会去联络联邦调查局?换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这样做的。

马里诺关闭视频,退出了浏览器,脚步加快了。他穿着厚厚的皮夹克,汗水不停地往外冒,冷风却让眼睛不住地流泪。太阳不知什么时候躲到了乌黑阴郁的云层后面。他的手机响了。

“你好。”他在人群中躲闪腾挪,没有看周围的人一眼,似乎他们都有麻风病。

“我准备跟联邦调查局办公室的职员谈一谈,把我们的设想告诉他们。”本顿说。

“我觉得进展会不错。”马里诺说。

本顿没想听评论,于是没搭腔。

“我还要在电视台打几个电话,然后再到伯格那儿去一次。”本顿的声音被嘈杂的人声淹没了。

“进展不错,”马里诺说,“奥斯卡肯定会看到这个节目。他一定躲在汽车旅馆之类档次不高的地方,只能看看电视聊以娱乐。我确信电视台一定会昼夜滚动播出这个节目的。”

“如果奥斯卡没有看电视……”马里诺似乎在自言自语,本顿索性就一言不发了。“我真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事。除非他自己把芯片取出来,不然他每走一步都会受到定位系统的追踪——你很清楚定位系统是谁植入的吧?你已经做了一件好事,你尽力了·”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直到意识到对方挂断了电话才停了下来。

枪管抵住斯卡佩塔的后脑勺时,她没有想象中那么害怕。她还没反应过来。

她的脑中突然空白一片,只知道放莫拉莱斯进杰米·伯格的住所完全是自己的错误,她为此感到万分沮丧。竟然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犯下无法弥补的过失,她要如何为随之而来的悲剧和痛苦负责?她的天真和心软置所有人于险境。

一切都要归罪于她。家庭的贫困和父亲的早逝是她的错,母亲的郁郁寡欢的她的错,妹妹多萝茜的人格分裂和官能紊乱是她的错,连露西遭遇的种种伤害也都是她的错。

“我按门铃的时候没有看见他。”斯卡佩塔向伯格解释,莫拉莱斯站在一旁扬扬自得地奸笑着。“我不该让他跟进来的。”

伯格拿着手机站在旋转楼梯的最下一级台阶,眼睛直直地盯着莫拉莱斯。她的上方是陈列着精美画作的长廊,这是住宅中她最引以为豪之处。纽约的天际线出现在透明无瑕的玻璃顶棚上方。面前是一个下沉式的大客厅,陈置着上好木材制作的家具,前一天晚上在场的所有人都在那儿逗留过。那时,他们是盟友,是伙伴,为了抓住凶手而并肩战斗。此刻,凶手已暴露并重返此地。

迈克·莫拉莱斯。

斯卡佩塔觉得枪口离开了她的脑袋,她没有回头,而是一直盯着伯格,希望她能明白自己在走出电梯按响门铃的时候,并没有看见其他人。但就在门被打开的一刹那,突然有人用力抓住她的手臂,把她胁持进了伯格的家门。斯卡佩塔这才明白几分钟以前走进楼门时那个住户对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那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站在家门口微笑着对她说:“斯卡佩塔医生,有人在等你。”

斯卡佩塔真应该问个清楚。天哪,为什么不问?莫拉莱斯只要出示下警徽就可以进来了,甚至连警徽都不用取。毕竟,几小时前他来过这里,而且外表亲和、言辞得体,谁都不会将他拒之门外。

莫拉莱斯朝四周看了看,眼睛瞪得老大,手上戴着橡胶手套。一进门,他就把健身包扔在地上,打开拉链。斯卡佩塔看见里面有折叠的三脚架、透明尼龙绳和一些辨认不出的物件。但光是那捆尼龙绳就足以让她心跳加快了。她知道这些尼龙绳的用处,它们触目惊心。

“让杰米走,我什么都听你的。”斯卡佩塔说。

“给我闭嘴。”

莫拉莱斯似乎嫌她啰唆。

他迅速把伯格的手腕背在身后麻利地一绑,然后又粗暴地把她推搡到沙发旁边,重重地推倒在沙发上。

“轮到你了。”说着他把斯卡佩塔的手腕也牢牢地捆上了。

斯卡佩塔试着伸开手指,但马上便感到一股钻心的疼痛。她感觉到手腕被某种金属所缠绕,腕骨与血管都快要被勒断了。莫拉莱斯把她推倒在沙发上,和伯格坐在一起。这时,楼上响起了手机铃声。

莫拉莱斯狐疑地看了看从伯格手中夺来的手机,目光移向楼上的画廊和房间。

手机响了一阵便停下了。屋子里只有持续不断的水声,没多久水声也停止了。斯卡佩塔和莫拉莱斯同时意识到了露西的存在。

“迈克,可以住手了。你不该这么做……”伯格开口了。

斯卡佩塔悄悄地站了起来,但被莫拉莱斯用力一推,又颓然跌坐。

莫拉莱斯踮着脚尖走上楼梯,两只脚似乎根本没有碰到地板。

露西用毛巾擦干短发,畅快地呼吸着浴室里饱满而湿润的蒸汽。

这是格里格的地盘。四面玻璃的浴室里配备了可调节喷淋头、背淋装置、蒸汽浴缸和环绕音响系统。如果你想边听音乐边洗澡,完全可以坐在调温椅上放松心情。伯格在CD盒里放了张安妮·列侬的唱片,昨天晚上露西在自己的阁楼上放的也是这张唱片,也许只是巧合吧。格里格有顶级的威士忌和家居环境,还有一个情妇,露西搞不懂这么会生活的人为什么选择与一个生活习性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人联姻,难道只是听从了基因的呼唤吗?

这就好比做数学题时点错了一位小数点。你花了很长时间解出了一个复杂的方程式,得出的答案却因为小数点的原因而出了错,你该是何等懊丧!伯格是完美的妻子人选,却和格里格合不来。露西为他感到惋惜,但同时又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快乐,好像她获得了新生。

她舒展身体,沐浴在细密的水流中,好奇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她陶醉在安妮·列侬循环不断的歌声中,每一个动作都是那样迷人,那样撩拨人心。她没有一丝负罪感,也并不为此而感到羞耻。她觉得痛快极了,简直不敢相信她还能如此享受一回。

以往,这对于她来说只是个遥不可及的幻梦,因为这种生活和宇宙飞船以及赛车一样,是她不可能去体味的。即便身处其境,周围的一切仍然显得那么虚幻。露西从没想过自己和杰米·伯格可以这般亲密无间。最初几次见面时,伯格在她眼里仿佛蒙着一层神秘的光圈,像凶猛的虎豹一样不可靠近。那时的她绝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会和伯格共处一室。

露西在蒸腾的热气中站了起来。镜子上蒙了一层水汽,模糊一片。她考虑着该如何与姨妈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解释自己和伯格的关系。

她打开浴室门,一个阴影闪现在面前。蒸汽消散在迈克·莫拉莱斯巨大身形的两侧。莫拉莱斯对露西微笑着,枪口直指她的额头。

“臭娘们,去死吧!”莫拉莱斯说。

门在重锤下轰然倒塌,撞到后面的墙壁上。

巴卡尔迪和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官走进二楼D室,房间里回荡着酷玩乐队的轻音乐,凯·斯卡佩塔医生的大头照突然出现。巴卡尔迪记得别人都管和她在一起的这个警官叫“本”。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巴卡尔迪问。

地面到天花板贴满了斯卡佩塔的海报和照片,不是普通的生活照,而是在电视台录影、街上漫步、验尸间工作时偷拍的,巴卡尔迪把这种照片称为“有意为之的偷拍照”。这样做用不着复杂的技巧,却隐藏着作案人极其险恶的用心。

“这简直是个可怕的祭坛。”那个叫本的警察说。

这套公寓位于楼房的背面,比特莉·布里奇斯的房间高一层。房间没有装修过,只有面对墙的一套办公桌椅。桌子上有一台新款苹果笔记本连在充电器上,插在通用接口上的音乐播放器反复地播放报时曲,天知道持续多长时间了。

桌子上还放有四个廉价的雕花花瓶,每个花瓶里都插着一枝枯萎的玫瑰。她走到桌子旁边,扯下一片花瓣。

“幸福的黄玫瑰。”巴卡尔迪说。

本警官忙着检查斯卡佩塔的照片组成的祭坛,没时间搭理那几枝玫瑰和黄色的内涵。巴卡尔迪更愿意收红玫瑰,但她清楚送黄玫瑰给女人的男性极其稀少。这种男人极其了解女人的心理。她看了本警官一眼,担心自己的说话声音惊扰了他。

“你猜怎么着?”她走在光秃秃的硬木地板上,她的声音在斑驳的水泥墙上回响。“我不知道我们还能做什么,因为这里除了电脑和这些海报以外,什么都没有。”

巴卡尔迪走回门口。本警官依然在细看那几张比例失调的巨輻照片,不时地晃动着手电筒,好像这样能帮他解开心中的疑窦。

“你慢慢看着吧,”巴卡尔迪说,“我这就给马里诺警官打个电话,跟他商量一下,怎么处理‘高谭百事通’。本,你知道怎样把一个网站逮起来吗?”

“我外号‘班’,名叫班纳曼。”他说。

他蹑手蹑脚地从斯卡佩塔的巨幅海报前走过,然后在一旁站定。

“如果我是斯卡佩塔,一定会雇几个贴身保镙。”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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