泼妇又喝起了老板喜欢的波本酒,她在事先加了冰块的平底杯里倒了满满一杯,听说老板也喜欢这样喝。

她拿起四十英寸三星平板电视的遥控器。根据专栏上的信息,老板过去也看这个品牌型号的电视,不过以后不会了,因为他应该刚买了一台五十八英寸松下等离子电视机。泼妇不知道老板的话是真是假,因为她和“高谭百事通”的读者一样对真相一无所知。

他们肯定是一帮恐怖分子,她想。

钱是不是都到了恐怖分子手上?也许他们感觉到她已经知道了真相,决定除掉她,但弄错了地址,把她的邻居杀了。是这样吗?如果追踪恐怖分子的特工通过网络追踪到她,把这一片的房屋都封锁了,该怎么办?对于政府来说,这简直易如反掌。泼妇和特莉的公寓正好隔街相望,特莉的只比她的低了一层。任何时代政府都会除去异己,玛丽莲·梦露之死就是极好的例子。

也许她知道得太多,也许有人觉得她知道得太多。她把自己逼到了如此疯狂的境地。思来想去,她拿起了彼得·马里诺探员留下的名片。她喝着威士忌,看着手里的名片,差点就拿起话筒了。但是她该怎么说?另外,究竟该如何看待马里诺?如果专栏内容属实,那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性虐狂,并且因此丢了工作。她可不想把一个性虐狂迎进家门。

泼妇从厨房里拿过一把椅子堵在门口,然后效仿电影里的,把椅背嵌在球形锁下面。她检查了每扇窗,确认它们都关上了,然后又往消防通道看了一眼,确定那里没有人。她拿出电视节目单,看看有没有好的滑稽剧,结果失望了。于是她拿出了一张凯茜·格里芬的节目光盘。

泼妇坐到电脑桌前,喝着加冰块的威士忌。她敲击密码进入后台程序,想看看玛丽莲·梦露的新闻激起了多少反应。

她震惊了,简直不敢相信短短一条新闻竟然会掀起这么大的波澜。玛丽莲·梦露的照片和泼妇配的极具感染力的文字已经引来六十万次的点击率。在一小时之内。她回想起萨达姆·侯塞因被辱骂和绞杀的录像片段放到网上后,关注率都不及现在的三分之一。她感到自豪,不过也有些担心。老板会怎么处置她呢?

无论从道义上还是从良心上来讲,如果她不把梦露被人谋杀之事公之于众,世人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她的做法很有意义。再说,老板本就喜欢哗众取宠,泼妇难得自作主张,老板怎会介意?只要能搞到爆炸性的消息,他才不管什么良心和道义呢。

泼妇退出了网页,开始切换电视频道。电视台肯定有人看到了这条新闻。她希望在上看到斯卡佩塔和安德森·库珀、沃尔夫·布里泽尔或是基蒂·皮格利姆讨论这件事。但是老板痛恨的那位名法医并没有出现,也没人提起玛丽莲·梦露。看来还不到时候。于是她又喝了口威士忌,十五分钟后再次登录后台程序,震惊地发现点击率已达百万人次。泼妇从来没见过如此盛况。她退出程序,正常浏览栏目。

“哦,我的天哪!”她惊叫一声,心跳都要停止了。

专栏的主页似乎被黑客入侵了。“高谭百事通”被人篡改成了“百通谭事高”,而且变成了更黑粗的字体。背景上纽约的天际线突然变黑,天空血红一片。洛克菲勒中心的圣诞树竟倒立在中央公园。溜冰者在船屋餐厅里滑行,用餐者反倒在沃尔曼溜冰场的冰面上。接着开始下大雪,刹那间雷电交加,洪水滚滚而来,这一幕最后切换成施瓦兹玩具店。这时屏幕上又出现了一架在夏日阳光下沿哈得孙河飞行的客机,自由女神像骤然出现又猛地坍塌,似乎被沿河而上的客机撞上了。

这一幕在电脑屏幕上反复播放着,栏目的大标题以诡异的方式循环出现,泼妇束手无策。上百万读者看到的就是这些,无论怎样按鼠标,都没法退出程序,所有界面图标一齐失效。当她试图进入早晨发布的专栏,查看文章以及最新的回复时,面对的只是转个不停的可怕光圈。她无法发电子邮件,更不能进入成千上万追随者们聊着不甚了了的可怕话题的“高谭百事通”网站。

她不能访问“公告板”,不能访问“事件前瞻”,不能访问“照片交换市集”,甚至连能见到名人众生相的“暗房”都进不了,那可是网站上最受欢迎的专栏啊!泼妇经常把遗体照放在那里,其中自然包括梦露验尸照。

网站被人封锁并搞得乱七八糟,那么成千上万喜欢这个网站的网友们又怎么看得到那张照片和精心配上去的文章呢?她觉得这肯定是个阴谋。莫非是黑手党干的?这让她惊恐地想起通过电话雇她的那位意大利口音的男子。也许是政府干的!泼妇发布了政府极力隐藏的秘密,所以中央情报局、联邦调查局或是国土安全局来从中作梗。当然也不排除恐怖分子。

泼妇疯狂地一一点击图标,没有发生任何奇迹,栏目的大标题依然在没完没了地循环往复着:

百通谭事高!高通谭事百!

事通高百谭!

本顿在诊疗室外守候着,门的那一侧,奥斯卡用那双一蓝一绿的眼睛看了看斯卡佩塔,消失在了米黄色的铁栏后面。铁门眶当一声关了起来,门锁被扣上了。

“跟我来,”本顿碰了碰斯卡佩塔的胳膊,“到我的办公室去谈。”

本顿又高又瘦,走到哪里都好像占据着支配地位。他看上去很疲倦,像是得了什么病,漂亮的脸紧绷着,满头银发乱得像鸡窝。衣着和普通办事员没两样,灰外套、白衬衫和毫无特点的蓝领带,外加常见的运动手表和结婚戒指。在监狱病区摆阔很不明智,病人通常不会在那里待上超过三个星期。一般来说,贝尔维尤的病人很可能这个月在本顿这里看病,下个月就翻垃圾堆找食物。

本顿从斯卡佩塔手里接过证物包,她抓着几个塑料证物袋,说要把它们快递给警方。

“我会派人在我们离开前送到我的办公室去。”本顿说。

“应该直接送去实验室,检验奥斯卡的DNA,然后尽快输入数据库。”

“我这就给伯格打电话。”

他们离开了诊疗室。两部满装病号衣物的手推车像火车一般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走过监号时,监狱病区的木格门啪的一声关上了。监号的面积比标准监狱宽敞得多,一间号子最多不超过六张床。大多数病人都穿着不合身的睡衣,坐在床边高谈阔论着。有些人的目光透过窗户的铁丝网看着东河漆黑的轮廓,另一些则透过铁栏看着病区。有个病人喜欢在有人经过时使用不锈钢马桶,他一边撒尿,一边和斯卡佩塔打招呼。他的几个室友则在为电视上哪位演员更漂亮而争吵不休。

本顿和斯卡佩塔在第一道栅栏门处停下了脚步。这道门向来开得很慢,因为整个医院的门禁系统都由大楼另一边控制室的门卫管理,回复得较慢。本顿对着传声系统呼叫一声,然后两个人等在门内。一个男人拿着拖把出现在通往娱乐室的走廊上,娱乐室放着几排桌椅和一些可拆卸的健身设施。本顿耐不住性子,又对着传声系统喊了一声。

娱乐室后面是几间面谈室和集中治疗区,再往后是配备着两台打字机的法律图书馆。打字机和病区的电视机及挂钟一样,都包裹着一层塑料,以免病人拆下零件当作武器。斯卡佩塔第一次来的时候就观察到这些情况了,她也确信这不会改变。

白漆铁门终于开了,他们一出来,门就关上了,而前面那道门已经开启。控制室的门卫隔着铁栅门把驾驶执照还给斯卡佩塔,她把访客证还回去。这时几个警察又押来一个新病号,这家伙穿着赖克斯岛监狱的橙色囚服。这种犯人来这里都只是短暂过渡,只来作医疗检查。对这些装病以图在贝尔维尤医院待上一阵的人,斯卡佩塔已经见怪不怪了。

“这里的常客之一,”铁门关上后本顿说,“他经常故意吞食异物。上次是几节电池,是五号还是七号的我已经不记得了,好像连吞八节。以前还吞过石子和螺丝钉。有一次他甚至吞下了整管牙膏。”

斯卡佩塔觉得自己的灵魂像大衣衬里一般被剥离了身体,仿佛自己变了个人,不能表达感情,不能与人分享自己对奥斯卡的想法,更不能透露奥斯卡的任何一句话。她对本顿在工作中刻意与她保持距离深感心寒,这种姿态在监区病房中表现得尤其明显。本顿不会对她承认他只有在这里才能从恐惧中享受到乐趣,他也不必向她承认,因为她十分了解。自从马里诺的醉态愈演愈烈、逐渐失控以来,本顿就陷入惊慌失措的状态中,不过他一直不愿承认。对本顿来说,每个男人都是一头想把斯卡佩塔带回洞穴的野兽。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都说服不了他。

“我准备辞去的工作。”走向办公室时斯卡佩塔说。

“我知道奥斯卡让你陷入了什么境地,”本顿说,“这不是你的错。”

“你是不是说,这种局面是你一手造成的,你应该为此负责。”

“让你来这里的是伯格。”

“但打电话的人是你。”

“如果照我的意思办,你现在应该还在马萨诸塞,”他说,“但他说除非你来,否则他不和任何人说话。”

“我只希望他不是因为我才被关在这里的。”

“无论是什么原因,你都不必把责任揽过去。”

“我不喜欢听你这么对我说话。”她说。

他们穿过办公区大门。附近没有人,办公区里也只有他们两个,用不着掩饰各自尖刻的语气。

“我希望你不是在暗示这可能是欣赏我的观众耍的鬼把戏,”斯卡佩塔补充了一句,“我希望你不是在暗示这个。”

“死了一个女人,这可不是什么鬼把戏。”本顿说。

她不能告诉本顿,奥斯卡坚信自己被跟踪,并且跟踪他的人就是杀害特莉·布里奇斯的凶手。也许本顿知晓,但以她的立场,什么都不能问。她不能告诉本顿奥斯卡身上的伤是他自己弄的,以及奥斯卡对警方和其他所有人杜撰了伤势的来历,她最多只能大致讲讲为奥斯卡验伤的情况。

“就和奥斯卡的谈话,我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斯卡佩塔说,暗示奥斯卡既没有承认任何事情,也不会对自己和他人构成威胁。

本顿打开办公室的门。

“你和他待了很长时间,”他说,“凯,你还记得我常说的那句话吗?你的最大长处是脑筋比较好。你应该充分发挥这一点好好研究这家伙。不好意思,我现在的状态非常差,昨天一夜没合眼。这些破事真是烦人。”

医院配给本顿的工作空间非常小,到处都是书籍、笔记,不过他显然已经尽力整理过了。他们坐了下来,办公桌像是道难以逾越的高墙横亘其间。他无意做爱,至少不想和她做爱。斯卡佩塔相信本顿不会去找别的女人,但婚后两人的私密交谈越来越少也是个不争的事实,亲密温存就更少了。她觉得婚前本顿要快活些。把他们婚姻中的裂痕完全归罪于马里诺也不公平。

“对奥斯卡的研究有什么结果吗?”

“我不该和他谈话,”她回答道,“也不该和你谈这件事。”

“你是这里的顾问。我们可以把他当作病人,从职业的角度分析他的病情。”

“对于你的这个病人我一无所知。如果把他算作我的病人,我也什么都不能跟你讲。”

“在这之前你听说过奥斯卡和特莉·布里奇斯吗?”

“我只能说,来这里之前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两个人。我警告你,别用甜言蜜语套我的话。你知道我是受限制的。从法律角度上讲,我不能和你谈奥斯卡的。”

本顿打开抽屉,拿出两个信封,交到斯卡佩塔手中。

“你过来的时候我没法预测会发生什么,”他说,“觉得也许警方会找到—些东西,把他抓起来,我们可能就根本不用进行这番谈话了。但你是对的,在这个时候,我们必须保证奥斯卡的人权不受侵害。你是他的医生,不过这并不意味你必须再次和他见面。”

一个信封里放着DNA分析报告,另一个里则放着一叠照片。

“DNA分析报告的复印件是伯格给你的,照片和警方的调查报告则出自迈克·莫拉莱斯之手。”本顿说。

“我认识他吗?”

“相对来说,他在警队还算是个新人。你应该不认识,也不必认识。坦率地说,我觉得这个人有点呆板,从他在案发现场拍的照片及案件初步调查报告上可以看出来。DNA样本是莱斯特医生从尸身上提取的。今天下午早些时候拍的第二套照片我还没有拿到。探员搜查了壁橱,发现了特莉的笔记本电脑。显然,她本打箅今天早晨飞到亚利桑那和父母待两天。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把行李放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

斯卡佩塔回想着奥斯卡的那些话。特莉有洁癖,不会把行李放在外面。另外,奥斯卡也不想让她走。

本顿说:“也许是因为她特别爱整洁,干净得近乎发

狂。你看了照片,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我要说,这是个比较合理的解释。”斯卡佩塔说。

本顿迎向她的目光,试图弄清她是不是透露了某个信息。但她没有把目光避开,也没有打破沉默。本顿给伯格打了个电话,问她能不能派个人来取回斯卡佩塔从奥斯卡·贝恩身上采集到的证物。

他听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看着斯卡佩塔,对那头的伯格说:“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正因为他可以随时离开这里,所以……你知道我的想法了吗?不,我还没机会对她说……好吧,她正巧在这里,你为什么不直接问她呢?”

本顿把电话移到办公桌中央,把听筒递给了斯卡佩塔。

“谢谢你特地跑一趟。”杰米·伯格说。斯卡佩塔回忆着她们上一次谈话是在什么时候。五年以前。

“他表现得怎么样?”伯格问。

“非常合作。”

“你觉得他会坚持己见吗?”

“我觉得我现在的处境非常尴尬。”斯卡佩塔暗示自己不能谈论病人。

“我明白。”

“只有一点我能向你保证,”斯卡佩塔说,“如果你能把奥斯卡的DNA尽快拿去检验,会对侦破工作更加有利。说到底,这样做没有任何坏处。”

“幸运的是,尽管现在有许多人喜欢加班加点,但莱斯特医生显然不是这样的人。见面后,我再和你直接谈,让本顿从目前的尴尬局面中解脱出来,除非他已经对你说了一些事情。不介意的话,今晚你可以去看看布里奇斯的尸体吗?本顿会带你过去。另外,莱斯特医生也已经从新泽西出发了。让你处理这样一件不愉快的事,我感到非常抱歉。我指的并非验尸。”

“只要能有所帮助。”斯卡佩塔说。

“我相信我们马上会有机会详谈。我们应该碰个面,也许可以一起在伊莱妮餐厅吃个午饭。”伯格说。

似乎她们可以像其他职业妇女一样坐着聊会儿天。她们会聚在一起吃午饭,也许晚饭。她们八年前初次见面时就半开玩笑似的提到过这点,当时伯格被派到弗吉尼亚担任特别检察官,处理一起斯卡佩塔法医生涯中压力最大的案件。上次她们见面时又说到了这个话题,那是在二〇〇三年,当时她们聚焦在刚从波兰执行秘密任务归来的露西身上。但直到现在,斯卡佩塔都不知道那次行动的具体内容,只知道露西那次的行动不合法,当然也摆不上台面。伯格和露西在她那豪华的顶层公寓里秘密深谈了一次。

奇怪的是,伯格对斯卡佩塔的了解远远超过了她能想到的每一个人,但她们仍不是朋友。虽然她们曾经多次提及一起吃饭或去酒吧,不过看似除了工作以外,她们永远无法共同经历什么。这不能简单地归因于忙碌的工作,深层次的原因在于她们都是比较强势的女人,都不大与人交往,因为直觉告诉她们绝不要对别人过于信任。

斯卡佩塔把听筒还给本顿。

她说:“如果特莉有强迫症,尸身可能会告诉我们一些细节。看来我马上就有机会亲眼看到这具尸体了,这可真是意外。”

“我正要告诉你呢,伯格先前嘱咐过我,如果需要,可以带你去看特莉的尸体。”

“既然莱斯特医生已经在路上了,我想到时候可以把我的看法提供给她作参考。”

“之后你就可以走了,尽量远离这件事。”本顿说,“除非奥斯卡受到指控,不然这个案子不会和你有什么牵扯。要看伯格接下来会怎样做。”

“千万别告诉我奥斯卡杀人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

“我不知道从何说起。在现在这个当口,我甚至连该怎么去看待都不知道。比如说,从特莉的阴道采集到的DNA样本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对比结果吗?”

斯卡佩塔从信封里抽出分析报告看了起来,本顿把从伯格那里听来的棕榈滩老妇的事告诉了她。

“如何?”他问,“你想得出原因吗?”

“莱斯特医生的样本报告里没有提及DNA的来历,你却说是从阴道里采到的。”

“伯格是这么说的。”

“它们到底是什么物质,又是从哪儿来的?样本不在这里,所以我们没法确定。我不会对这种不寻常的分析结果说三道四,更不能断言它到底意味着什么。”

“好吧,我猜也许是交叉污染引起的,”本顿说,“不过我不知道坐轮椅的老太太的DNA为什么会出现在犯罪现场。”

“这个老太太和奥斯卡·贝恩有关系吗?”

“据说没有。伯格给她打过电话,老太太说根本没听说过奥斯卡这个人。”

电话铃响了。本顿拿起听筒,许久没有说话。从他的表情中判断不出出了什么事。

“别以为这是个好主意,”最后他对电话那头的人说,“很抱歉发生了这种事……我当然深感遗憾……不,我不想因为这个原因……别挂电话,拜托,听我说。当时我考虑到……露西,听我说完,我不指望得到你的理解,我们现在最好别谈这件事,因为……你不会这样想,因为……当一个人走投无路的时候……我们以后再商量,好不好?你冷静一点,我们以后再谈。”说着本顿放下了电话。

“你们到底在说些什么?”斯卡佩塔问,“露西说的是什么事?你为什么要跟她道歉?走投无路的人是谁?”

本顿脸色苍白,但是没有流露出一丝感情。“有时她会突然变得不讲道理,我不希望成为她发泄的对象!”

“发泄?为了什么事?”

“你知道她那德行。”

“她一般不会无缘无故发脾气。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我们现在最好别谈这件事。”他把这话又重复了一遍。

“听了你们的对话以后,我怎么可能置之不理?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本顿陷入了沉默。斯卡佩塔问他话时,他偶尔会沉默下来作冥想状,让她讨厌。

“是因为‘高谭百事通’。”本顿突然冒出这样一句。

“你不会因为这种事情作出如此大的反应!”

“你已经看过了吗?”

“在出租车上看的,布赖斯说我有必要看看。”

“你看完了吗?”

“还没看完就被司机扔下了出租车。”

“过来一起看看吧。”

斯卡佩塔走到本顿身边,他开始敲键盘。

“太奇怪了。”本顿皱起了眉头。

看来“高谭百事通”网站不是出了严重故障,就是被黑客破坏了。屏幕上的高楼大厦一片漆黑,天空冒着红光,洛克菲勒中心的巨型圣诞树倒栽在中央公园里。

本顿不断地移动点击着鼠标。

“怎么搞的,网站竟然瘫痪了,”他说,“不过我还能从别的地方把那篇该死的文章找出来。”

他打开了搜索引擎。

“你看这些鬼东西。”本顿说。

满屏都是有关“高谭百事通”和斯卡佩塔医生的文章。他点击其中一个链接,一下子打开了两份粘贴在法律论坛上的专栏文章,斯卡佩塔的照片突然出现,她和本顿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

“你觉得这张照片是在查尔斯顿拍的吗?”他问,“或许是在你的新办公室?这身衣服你能看出点什么吗?这颜色你熟悉吗?你在沃特敦是不是穿过这种淡绿色制服?”

“这取决于医院后勤部。他们回收脏的工作服,发放干净的。我们这周穿水绿色的,下周可能就会穿紫色的、淡绿色或者各种深浅不一的蓝色。最近几年这几种颜色的工作服在验尸间比较常见。对于制服我一般不挑剔,只要在上面不印海绵宝宝、猫和老鼠这样可爱的卡通形象。真的,我认识的几个病理学家就喜欢穿这样的工作服,好像自己是儿科医师。”

“你记得尸检过程中被偷拍过吗?也许用的是手机。”

她努力回想,踌躇良久才说:“我不记得了。因为我一旦发现,一定会要求那人马上把照片删掉的。我永远不会允许这种事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发生。”

“也很可能是你在工作以后拍的,这自然是名人效应。拍照者也许是警察或殡仪馆的人,也许是搬家工人。”

“简直是太糟了,”说着她想起了布赖斯,“这会让我怀疑和我共事的人。这个波莉修女是什么人?她做了什么?”

“我不知道。看看这一段,也许会发现些什么。”

他把鼠标移到当天发布的专栏某段的第一行:

……但是在她那坚强的外表下却隐藏着一个肮脏的秘密。斯卡佩塔也许生活在一个不锈钢的世界中,但她绝不是一个刀枪不入的女人。她也很软弱。也有一些不光彩的事。

你们猜怎么着,她也会被人强奸。

这千真万确。她和其他女人没什么不同,只是这次你们可以尽情嘲笑作为受害人的她。都是她自找的。平时她很看不起那些和她在犯罪现场工作的同事,为难他们,不给他们好脸色看。在查尔斯顿的一个晚上,醉醺醺的彼得·马里诺终于受不了了,他向斯卡佩塔伸出了魔爪。我们必须对他有一点点同情……

斯卡佩塔坐回椅子上。流言是一回事,这些文字却是另一回事。

“我不会问你人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可恶,”她说,“很久以前我就学会不再问这些问题了。我总结出一点:过程无论怎样都无关紧要,关键在于结果。等我抓到是谁干的,我会马上起诉他。”

“我不想让你屈从于这样的报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真相从来不在新闻里,我从没把当时的状况告诉过谁。专栏恶意炒作,完全是胡说八道。我要起诉他。”

“你准备起诉谁?网上的匿名杂种吗?”

“露西能找出来吗?”

“说实话,我觉得网站崩溃不是巧合,”他说,“也许是最好的补救方法。这个网站可能再也无法恢复了。”

“你让露西去破坏了?”

“你不是刚听过我和她的通话嘛!我当然不会这样教唆她,但你和我一样了解她。这件事绝对是她干的。专栏并非胡说八道,因为你不能证明它都是谎言。你甚至根本没法证明那些事到底发没发生过。”

“你的口气像是完全不相信我跟你说的。”

“凯,”本顿直视着斯卡佩塔,“我们犯不着为这事争论。你显然早已为此事的暴露作好准备。公众由不知情变为知情,自然会去质疑你。发生了这种事……”接着他读起专栏,“真是一派胡言。教区学校,波莉修女。我都从来没听说过。”

斯卡佩塔只看了这一段,便觉得没有必要理会,于是对本顿说:“根本没有什么波莉修女,文章里描述的那件事根本没发生过,不是那样的。斥责我的是另一位修女,但她当然不可能脱下我的衣裤,把我关在浴室里鞭打。”

“但里面确实有部分符合事实。”

“是的,迈阿密的那段真有其事。我小时候进过教区学校,我的父亲也是因为癌症去世的。”

“还有杂货店的。女同学们把你叫做好哭鬼吗?”

“本顿,这个我不想谈。”

“我想确定文章内容的真假。哪些人知道这些事?”

“你以为我可能知道泄密者是谁?我和你一样不知究竟。这些真真假假的消息让我莫名其妙。”

本顿说:“我对胡诌的那部分一点也不关心。我只想知道哪些是事实。另外,我还想知道这种专栏有没有公众的消息源。如果没有,那一定是你身边的人泄露的。”

“马里诺。”她不情愿地说,“他知道的比其他人都多。”

“看来这消息是从查尔斯顿传出来的,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用这个词。”

“本顿,哪个词?”

他没有回答。

“你是不是觉得难以启齿?是‘强奸’吧,即便这事根本没发生!”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平静地说,“我的问题在于,我只知道你想让我知道的那一点情况。”

“如果那一幕恰好被你看见了,你是不是会感觉好一点?”

“天哪!”

“你希望知道所有细节,似乎那样就能让你解脱,”斯卡佩塔说,“是谁老是说已经释怀了?我想我们都会这样认为。但现在赢家却是专栏作者和透露消息的幕后黑手,我们光会心烦意乱、相互猜疑,甚至逐渐貌合神离。事实上,你对这件事的了解也许比马里诺更为透彻。我觉得他可能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记不太清了,毕竟他醉了。从他的立场出发,我希望我的想法是正确的。”

“凯,我不想为这件事烦恼。但我也弄不明白,这件事会让我这样难以释怀,比你还难。”

“本顿,你当然知道原因。你会这么想,是因为你一直放不下这件事。我已经把它置于记

忆的最深处,尤其那些最让我感到耻辱的,我再也不会去想。”

他假装从头开始看那两篇文章,实则只是要平复心绪。

“他知道佛罗里达的那些事吗?”他问,“关于童年时代,你对他讲过些什么?我想再问一遍,”他指着电脑屏幕问,“上面的这些事你告诉过他吗?”

“马里诺认识我都快二十年了。他和我姐姐、母亲都很熟,当然知道些许我的成长经历。我记不清我告诉过他哪些事,但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出生在迈阿密的老城区,家境不好,我爸爸苟延残喘几年后死于癌症。另外,我在学校里表现得非常好。”

“折断你铅笔的小姑娘是怎么回事?”

“那是无稽之谈。”

“我倒觉得像真有这事。”

“可能真有个霸道的小姑娘这么对待过我吧,不过我早就把她的名字忘了。”

“学校的修女当众打过你耳光吗?”

“当时我和一个女孩对质,因为她在背后说我的坏话,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修女决定给我一个教训,就这么简单。浴室里绝没有发生过不体面的体罚,那番荒唐的对话更是无中生有。”

“我原以为我对你很了解。从互联网上看到一些陌生信息时,当然会觉得不那么开心。传言不管是否荒唐,都会不胫而走,可能已经铺天盖地了!媒体会争相而上,甚至连有你许多朋友的也不会例外。当你成为新闻主角时,一定会有人迫不得已出来向你询问。我想你必须学会面对,我们都如此。”

斯卡佩塔从来没想过这种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而且还要去习惯的局面。她想起了马里诺。

“露西刚才给你打电话时谈的应该就是这件事吧。”斯卡佩塔说,“一定和马里诺有关。”

本顿不置一语。斯卡佩塔猜得没错。

“你说马里诺走投无路是什么意思?或许你说的是其他人?别再瞒我了,尤其是现在。”

“事发以后,马里诺就逃离了查尔斯顿。露西说的走投无路是这个意思。”本顿支支吾吾地说。斯卡佩塔一眼就能看出他在含糊其词。“因为他不见了,所以当露西指责我把马里诺逼得走投无路时,我费了一番口舌才让她相信马里诺的离开只是为了换个环境。这不是什么新鲜事,你应该早就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你了解露西,她总是那样风风火火的。”

“我应该知道什么?我根本不知道他的去向。他消失了。我觉得他不会选择自杀,他不是那种人。他虽然不聪明,但也不笨,此外他贪生怕死。他相信地狱真实地存在于地球的火核里,觉得自己死后肯定会落进地狱,被那里的永恒之火炙烤着。这番话是他有一次喝醉以后说的。他希望自己能活得久一些,尽量延后地狱之火的来临。”

本顿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种难以言传的悲伤神色。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也不会相信。”她说,“你肯定有事瞒着我。”

他们互相瞪着对方。

本顿说:“马里诺在这里工作。从去年七月起,他就开始在这里工作了。准确地说,是去年七月的第一个周末。”

接下来他告诉斯卡佩塔,马里诺已经在伯格手下工作一年多了,伯格是今早从八卦专栏才得知了马里诺离开查尔斯顿的真相。现在连露西也知道了,因为她刚和伯格见过面,得知马里诺在这儿工作。

“所以露西打了电话给我,”他说,“我非常了解你,所以觉得你也许希望我能帮助马里诺。也许你希望我带他去治疗,然后开始新的生活,跟你不再有任何瓜葛。”

“你早该把这事告诉我。”

“我不能把相关细节透露给任何人,这和你与奥斯卡的关系是一个道理。我也有遵守医患间保密协议的义务。马里诺从查尔斯顿失踪后不久,就从麦克连医院打电话给我,让我把他送进那里的治疗中心。他请我同那里的诊疗师协商治疗方案,监督并参与治疗的全过程。”

“接着你就帮他在杰米·伯格这里谋了份工作,是吗?这难道也要保密?这和保密协议有什么关系?”

“他让我不要告诉你。”

本顿的声音异常坚定,似乎认定自己的做法没错,但游移的目光却暴露了他的心虚。

“什么保密协议和对他的保证,通通是借口,”斯卡佩塔说,“你早就预见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你知道他一旦为杰米·伯格工作,我总有一天会得知。你只是没想到会发生得这么快。”

她开始看警方递交的调查报告,因为暂时不想看见本顿。她觉得有个人站在身后,转过身,被站在门口的人吓了一跳。

这人穿着街头混混常穿的宽松大衣,戴着一根粗大的金项链,一副刚从监狱病区逃出来的犯人模样。

“凯,我想你和莫拉莱斯警官应该还没见过面。”本顿的语气并不是特别友好。

“我想你可能不记得了,不过我们确实见过一面。”莫拉莱斯大摇大摆地走进办公室,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斯卡佩塔。

“对不起。”斯卡佩塔表示她真不记得了,同时也没有准备和来人握手的意思。

“去年劳工节假期,我们在停尸间见过一面。”

莫拉莱斯的鲁莽使斯卡佩塔愈发不安,她觉得对方是那种过于率性的家伙。这种人无论到了哪里,都会摆出一副颐指气使的架势。

“当时你正忙着检查一具从东河上捞出来的尸体,我和你隔了好几张桌子。那具尸体是在沃德岛的岸边发现的,你还记得当时的情况吗?”他问,“我知道你一定不记得我了。关键在于他的死因:是厌倦了生命,从天桥上跳河自杀;还是有人想让他消失,在天桥边推了他一把;或者只是心脏病突发摔了下去。我记得这件案子一开始是交给莱斯特医生处理的,但她显然没有把尸身上的蕨形图案与死因相联系,竟然说死者是被雷电劈下的树枝击中而跌落东河的,因为她没有在袜子和鞋底上看见烧焦的痕迹,所以认为死者本人并没遭雷击。真是一派胡言。你借助指南针证实死者的皮带搭扣被磁化,从中得出死者死于雷击的结论。那天我在停尸房进出了几次,把从另一具尸体上取出的弹头送到实验室分析。你自然不会对我有任何印象。”

他从齐膝宽松裤的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证物登记表,展开后趴在桌子上填起表格来。写字的时候他的胳膊不时触碰着斯卡佩塔的肩膀,她只得把椅子往旁边挪。填完以后,他把钢笔和表格递给斯卡佩塔,由她填写完剩余项,并签名。莫拉莱斯接过奥斯卡·贝恩的证据袋便离开了。

“看出来了吧,伯格很信任这家伙?”

“他也是伯格手下的?”

“不是,否则事情还会简单些,伯格可以多少管着他。”本顿说,“一有重大案件发生,他总是会及时出现在现场,想尽办法找真相,就像刚才提到的那桩雷击致命案。顺便提一句,刚才他说了三次你不记得他的事,看来他是记上这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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