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站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一团巨大的瘴气向周雨楼压迫过来。

他冲进人群,脚步颠簸地踩在站前广场的水泥方砖上。有那么一会儿,他几乎不辨方向,眼前的影像摇晃而模糊。但还好,他定了定神,终于找到了长途大巴的发车点。

莘江火车站同时也是一个重要的汽车交通枢纽,很多长途汽车都从这里出发奔赴各地。一辆辆大型巴士鳞次栉比地排列在站前广场旁边的发车站上,乘务员扯开喉咙招揽各自的客源。

周雨楼决定逃走!

这是个艰难的决定,因为它始终受到另一个想法的挑战——自首。事实上,当他在赵铎家楼下看到那些警察时,产生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自首。甚至,他差点儿让出租车直接开去了公安局,但片刻之后,他改变了这个想法。

周雨楼不是一个怕死的人,他怕的是生不如死。

他很清楚,一旦自首就必然面对那个结果——体无完肤地面对所有人:蒋丹、周雨亭、黄大生、谢岚、他的学生、所有同事、众多的朋友、圈里的人、圈外的人、方方面面、社会各界……要是一走进公安局就能挨颗子弹就好了,但那是不可能的。就是死,他们也得让你在临死之前把所有事都交代清楚。那个过程格外漫长,一遍遍地审讯、调查、笔录,冰冷的面孔、厌恶和鄙视。自己得告诉他们当初是如何看上了一个漂亮的女学生、如何龌龊地和她上床、如何像个傻瓜一样中了圈套、如何狼狈不堪地被挟持、如何光着身子展开搏斗、如何穷凶极恶地杀人……毫无疑问!不久之后所有细节都不胫而走,莘江的男女老少都不明就里地谈论着一个音乐学院的衣冠禽兽。周雨楼不知道那时候他将如何用同一张脸面对众人,如何看他们的眼睛,如何继续充当那个叫“周雨楼”的人。

这难道不是生不如死吗?

所以,周雨楼决定逃走。他想,在不久之后的一个日子里,也许就是明天吧,或者后天,自己会主动结束生命。但是今天不行。匆忙地死去只会留下一个更加猥琐的周雨楼。至少要再让自己多活一个晚上,静静地想一想。应该留下一封信,告诉所有人——是的,周雨楼杀了人,但那只是在迫不得已之下的杀人。请蒋丹原谅,请周雨亭原谅,请黄大生和所有人原谅,请你们一定相信,周雨楼绝不是你们想象的那种样子。

他想,这样死去,也多少算对“周雨楼”三个字的一点儿补偿吧。

笑川是距离莘江七百三十公里的一座城市,周雨楼经过那趟大巴时,一个口齿伶俐的中年女人向他绽开热情的笑脸。

“大哥,笑川的车,走吗?一百二十元一位,给你打七五折算九十,环境舒适快速安全,五分钟就发车,走不走?”

周雨楼停下脚步,看着女人。他忽然想笑。没想到自己的悲剧会在一个名字上充满了诙谐感的地方结束,这多像一个嘲讽。笑川?呵,那就笑一笑吧,周雨楼朝女人微笑一下,掏出钱包。

“多少钱?”

“九十。”

他抽出了一张钱,刚要递到女人手中,就感觉肩膀上有什么东西。他侧过头,看见了一只手。他转回身,看见同去上海开会的一个民声系的年轻教师站在他身后。

“周主任,怎么还不上车啊?都要来不及了。”

“呃……”周雨楼想着如何应付他,但年轻教师一点儿时间也不给他留。他拎起周雨楼放在地上的皮包说,“我是和你们系赵梦东老师一起来的,我们俩刚要进站,我一扭头,就看见您了,看背影我就说肯定是。赶紧走吧周主任,赵梦东还在进站口等着呢,再磨蹭就真来不及了。”说着,他拉起周雨楼转身就走。周雨楼的脚步被迫跟上去,弄得一旁的中年女人不禁纳闷,到手的九十块怎么突然飞了?

在进站口,周雨楼、年轻教师和赵梦东会合。然后,周雨楼硬着头皮走进了候车大厅。刚一进去,他就在人群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侧影……他顿时呆住!他一下就认出,那是前段时间负责调查富安命案的那个警察。在夏楚蓉跳楼的那天晚上,在316医院里,他们有过好长的一段对话。如果没记错的话,他的名字应该叫韩健。

这是韩健调到莘江市刑警支队之后接手的第三起命案。在勘查赵铎家的案发现场时,他发现了一个重要线索,于是马上和莘江音乐学院取得了联系,被告知他要找的人即将登上去上海的火车。韩健当即赶到了火车站,并且布置下警力,在候车大厅里展开严密的监视。

看来,周雨楼和这警察的缘分真是不浅。

周雨楼的头皮都要炸了!

这不仅只是因为看见了韩健。如果只是看见韩健,他还能安慰自己那是个巧合,没准韩健也正要坐火车出门。但,在看见韩健的一刹那,他忽然发现那警察正在朝不远的一个人使眼色。他的下巴隐藏在竖起的衣领里,脸上的肌肉动着,一看就知道是在说话,用对讲耳机说话。他在和同伴联络——他是来办案的!

周雨楼不知道此刻候车大厅纷乱的人群中究竟有多少人是韩健的同事,事实上在那一瞬间他觉得所有人都是。也就在同一个瞬间,他猛地改变了方向!他甩开两名同伴,低下头,飞快地向远处墙角的卫生间走了去过——那是一条斜的路线,韩健就在路线上。周雨楼打算就从韩健的身后过去,那样看似危险实际才最安全!周雨楼低着头一路前行……然后,在走到韩健身后的时候,他的衣袖被拽住了。

卖汽车票的女人。

周雨楼差点儿喊出来!他怒视女人!想要挣脱,但女人决不撒手。周雨楼瞟了一眼韩健,他的注意力不在身后。

“松开!”他憋着嗓子对女人说。

“大哥,汽车比火车快,你怎么改主意了?”

“松开,我有急事……”

“你说什么?”

“我有急事!”他提高了一点儿音量。

“那更应该坐汽车了,火车到笑川得十来个小时,汽车只要八小时,你还没买火车票吧?上车再补多麻烦啊……”

“松开,我不去笑川!”他已经感到人群中有种异样的骚动,他斜眼看去,几个目光机警的人正朝这边走过来。女人还在努力,攥着他的胳膊,“大哥,刚才你不是说要去笑川……”

“滚!”

他咬着牙,闷声喊出这个字,表情凶恶到无以复加!女人猛地松开手,周雨楼迈开大步,迅速消失在人群中。

卫生间里有两个人正站在小便器前面撒尿。周雨楼一头扎进一个隔断,关上门,抚着胸口大口地喘气。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外面安静了。他走出来,撒尿的男人已经离开,他快步走到窗户跟前。窗户的铁栏上生着锈,栏杆间的距离不算小,相邻的两根各弯一点儿就能侧身钻出去。他的双手同时抓向两根铁栏,死死地攥住……用力……咬牙……用力……动了!他听见身后有人叫他。

“周主任!”

民声系的年轻教师走了进来,转瞬就来到周雨楼身边。

“周主任,你怎么了?”

“没事……”他满脸通红,汗珠密集在额头,紧攥着双手掩盖锈迹。

“你不舒服吗?”

“是,突然肚子疼,上了趟厕所也……”

“我包里有药,要不要吃点儿?”

“不用。”

“周主任,出事了。”年轻教师不安地说。

“什么事……”他小声问。

“刚才来了几个警察,他们,把赵梦东老师给带走了。”

“……”

“周主任?”

“……”

“周主……”

“为什么?!”

“不知道,警察什么也没说,就问清了赵老师的身份,说他们正在调查一个重大案件,需要他协助调查,然后就把他带走了。”

韩健在白小溪的书包里翻到了学生证,知道了她是音乐学院的学生。然后,白娜被迅速地通知赶往赵铎家,吴倩陪着她。

白娜可以不说了,是你所能想到的所有悲痛。发现问题的人是吴倩。

看到赵铎的尸体后,吴倩异乎寻常地盯了好一会儿,然后,说了句:“他就是小溪的男朋友?”重音落在了“他”上。

“有什么问题吗?”韩健问。

“这个人我见过。”吴倩说。

韩健听出了弦外之音,补充吴倩:“但身份不是白小溪的男朋友。”

“对。”

“那是什么?”

“要是我没看错的话,他是我们学校赵梦东老师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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