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一夜之间出来的消息,燕京不少地方开始散播小坦王在左梁关的恶行。

他杀的那些人,他做的那些恶事,他是如何袭击大梁边境,又如何被陶大将军带兵迎敌,最后如何追击千里俘虏回京。

你也不知道人的脑子可以好到什么程度,这小坦王押送燕京之后,如何被审,如何骄横,如何被大梁皇帝震慑,这位老大人怎么说的,那位老大人怎么说的,就一夜之间皇城根人家的饭桌上都是这个话题。

都仿若是亲眼目睹。

最后确定的消息是,皇爷自己就是个好战的,他是不可能让小坦王回到边城作恶。至于是押还是杀?这不很明显么,没得浪费大梁米粮的,朴素的老百姓从自身去想,隔壁恶人都来我家杀人了,我还不报复,那我还是个人么?

他们是不会有政治心肠的,如此便确定朝廷必斩小坦王。

随着消息越发的明朗,街坊互证,各种小道消息齐飞,皇城根下谁还没有点朝廷里的关系,如此整个燕京甚至周遭庆丰等州府都有人来燕京凑热闹了。

都知道泰泽号里有个局,那要按照以往的规矩,庄家要坐就坐缺门,就是与旁人看好的风门对赌。

可按今年这个风头,众人觉着朝廷杀小坦王是必然结果,就连郑阿蛮这个爱玩的都不接这个局,旁人疯了去坐必输的缺门。

如此都说,泰泽号今年就要摘匾了。

泰泽号要丢了魁首,旁个赌坊,商号,行会便也抽热闹纷纷出来做局。

这买的没有卖的精,人家可不像泰泽号傻,挂局便摘不掉,人家挂的局特别聪明,就赌朝堂以什么方式杀小坦王。

车裂,烹煮,俱五,腰斩,凌迟,砍脑袋一概没有,那也太便宜小坦王了,孙子在大梁杀了多少百姓。

行里的规矩,既然挂了局,没有把买卖坐起来,待小坦王一事结束,泰泽号也就不复存在了。

开国谭侯府后花园,一览的景『色』,曲桥上的透风三间亭。

“这送到嘴边的肉,不吃就太可惜了。”

说话这位五十出头,大肚子,大胡子,天热他就打着个蒲扇,喝冷茶,说大声话。

如今在燕京的这些族人,能做主的三十多个,今儿是都在此坐着,因消息保密,就不让婢仆上来,他们自己管自己。

谭唯同看看一直不吭气谭唯心,这小子打来了就一声不吭,闭着眼睛装哑巴。

他知道,三弟生气了。

能不生气么,人家就让带嫡子,谁知自己就招惹了这般多人。

从皇爷身边弄消息不是很容易,虽走漏了消息不至于砍了他三弟,可他三弟活的还不就是个帝王信任。

没了帝王的信任,谭唯心又算个什么东西?

知道对不住弟弟,谭唯同却不得不这般做,这些年他在燕京撑门户,从前还不显,而今却是越来越艰难了。

尤其旁枝,人家都慢慢靠着个人的本事,攀上了自己的路子。

他阿爷就说过,他在燕京什么都不必多想,就御前装老实再把族里旁枝各脉维系住了,别散了就可以了。

须知,将来大事决断,用谁都不如用个谭。

谭唯同知道自己本事不大,他倒是想照顾族人,可燕京是什么地方,藏龙卧虎,盘根错节,一条巷子出去,街口蹲着乘凉的老混混都在衙门里有个下笊篱的地方。

钱,阿爷都用了,还要三不五时的找他们这些孙辈想法子支取,权?

谭家坐拥金滇兵权,在燕京六部就必不能给你实权,说来说去,整个嫡支脉还就谭老三混到御前,好歹把老谭家门户支撑起来了。

看老三不吭气,谭唯同就用脚去踢老二谭唯征,谭老二想吃独食就把脑袋扭到了一边儿。

谭唯同有些尴尬,一声咳嗽正要说点什么,曲桥头就满头汗来了大管家。

谭唯同招手把那大管家喊过来问何事,这位便说:“老爷,盯着泰泽号的人来说,一个时辰前,有白手入局了。”

什么都没有的庶民就叫白丁,他们的手就是白手。

按道理泰泽号不接白手钱儿,三五文的不够费劲的,可如若白手找个街坊里有身份的做代表,大家伙凑股子合个五贯十贯来你这里下注,也不违背规矩。

他这话说完,一直生气不想说话的谭唯心猛的睁眼,急急两步就走到他面前问:“你说什么?!”

大管家不敢抬头,扭着对谭唯心说:“老爷不是让小的去看着,小的就派了……”

谭唯心生气的欲踢他:“恁多余的话……”

大管家不敢躲,受了一脚赶紧大声道:“是是,三老爷,一个时辰前白手入局了。”

一丝红润浮在谭唯心的脸颊上,他袖子里的手都有些抖的问:“看清楚了?白手?”

甭看是白手,燕京多少丁户?街面几多闲人,一家出个三五文合起来是多少?积少成多,随随便便的少说几百万贯不在话下。

这钱弄到手里,可比赢了那些豪门世家爽气,一来三五文输了白手也不在意,二来真就没啥的后账事儿。

后账在哪儿?那些出大钱的豪门世家,

便是他家出来坐庄,赢了人家国公府,出来进去,抬头低头同殿为臣你难受不难受?

往年郑阿蛮赢了大钱儿,都私下里退一半去。

谭唯心当然不想退一半,若是这局坐住了,他老谭家后三年的军资无忧,从前债务怕是一并全消了。

如此,白手入局方为大头。

这家伙到底御前走了十年,就不像身后谭唯征已经蹦起来,又被自己哥哥按住,又蹦起来咋呼,又被捏了一把。

把语调尽量稳住了,谭唯心就问:“打听他们想压在哪一处了么?”

大管家答的迅速:“三老爷,当然是杀局,而今街面谁不知道那小坦王跟咱大仇,朝廷自然是要杀一儆百,好震大梁声威呢。”

他这般说,谭唯心便笑了,还从袖子里『摸』出俩银锞子丢给他骂道:“说的没错,小坦王与我大梁仇深似海,合该千刀万剐,去吧!好好看着,有啥消息早早送回来,机灵点儿。”

大管家也不稀罕那俩银锞子,却是故作惊喜贪财的接了,又躬身退下,出了曲桥才一溜烟跑了。

等他走远看不到人,谭唯征到底忍耐不住发出一声古怪笑,他开了个头儿,大家就齐齐笑了起来。

谁家有咱家本事大呢,而今六部老大人都不知道陛下的心思,都上了折子,都说了意见,可最后的意思,就只有陛下与张太监,还有负责拟旨意那位知道。

他家了不得呢,他家老三却能从一边探查出结果,这不是财神爷坐房梁,屙金溺银不出堂门么。

谭唯心此刻心情也好了,就扭脸看着谭唯同说:“大哥,你这消息倒是封的严实,这可是咱家老人了。”

他就不相信,这大管家不下个注。

谭唯同从鼻腔哼了一声,淡淡抬手,端起茶喝了一口放下茶盏才说:“这话说的,他又不姓谭,一个贱奴尔,再说,他能有几个,回头补给他就是,你当你哥是傻子?”

众人心领神会,俱都觉着自己好本事睿智般不屑笑了起来。

又有谭家一长辈『露』出一丝巴结说:“得了,时候不早,赶紧定个章程,我这就回头该收拾收拾,该典卖典卖,也不多说啊……”他伸出两根手指:“我们这一房,差不离就是这个数目了。”

谭唯心从来目中无人,往来虽客气,却是看不起人的,今儿他心情好,就对这老头揶揄道:“呦,五爷爷手心够热乎的,攒够密实的,您这抬手就是两百万贯呢!”

大前年,金滇营里都要断顿了,他爷爷写了亲笔信,这位才拿了一百贯过来,哭绝路哭的见个坟都能扑进去化蝶了。

五爷爷闻言讪讪的:“老三这话说的,嘿~我,我家你们还不知道?哪敢热乎,谁不知道谁啊,你们爷爷最清楚,就,就那样呗,这……嗨,就是你们五『奶』『奶』有几门好姻亲,借的借的……”

他这样说,大家就一起诉苦一起踊跃,这个说典房卖地,那个说认识财主,又有无奈的抱怨,又要被家里女眷数落,嫁妆银子都被捣腾光了。

总而言之,人间凡有不如意,可怜人今儿就扎了堆儿,都在这儿呢。

可算来算去,也就凑了六百多万贯,五爷爷不算,他是族里铁公鸡,都知道他有家底,旁人家还真是各有各的苦,到底京居大不易,这六百多万贯,就是谭家真正的家底。

尤其在座谭家三兄弟,也就谭唯征拿了些出来,是谭唯同不吭气,谭唯心大家压根不敢跟他提。

想想今儿出一个钱,明儿陛下一下旨意最少翻倍的利润,众人心情好就笑的有些肆意。

可谭唯心到底比他们看的高,就冷笑说:“得了~快收敛了吧,还不到点银子的时候呢,都想什么美事儿?若泰泽号不出保,没人收钱儿也是白搭。”

此话一出,亭子里立刻凉了,对呀,还有头等大事儿没解决呢。

谭五爷心里那金山一下子就塌了,他捂着心口,一把抓住谭唯同道:“我说,你你们兄弟可别没事儿,把咱全族上下弄到这鸟笼子里逗哧玩儿,我跟你说,我,我我可不依你,我跟你说……”

他这话没说完,谭唯征沉不住气道:“那,那都这时候了,不然,咱自己找个地方坐庄?也起这样的局?”

他一说话,谭唯心就想打他,回身正要骂,他大哥谭唯同先出声了:“歇了!你以为这是金滇!这是天子脚下!还我们坐庄?吖~你好大的脸面!谁信任你,谁认识你,就凭你姓谭?”

谭唯同不服的撇嘴:“我就是,就是一说。”

谭唯心满面看不上的坐下,身边族老竟主动提壶给他添茶:“嗨,咱不气,你们二哥就是『性』子楞,没坏心,咱担待吧,自己家的兄弟,都是姓谭的~是吧?”

这话里有话的。

谭唯心矜持一笑,端起茶盏饮了才说:“大哥说的没错儿,那泰泽号后面有平家,有庆安府商会,有东川三大家,好不好还有个郑阿蛮,他虽不成了,可是世家对他还是看得上的,这点你得承认,是吧?

再者,人家这些商会里,多的行商都三朝了,家里金山银海坐镇,大家伙下注才敢把本儿放他们号里,这种信任,咱个外来户是耍不开的……哎,也不知道白手钱过来,泰泽号接还是不接呢?”

这才是最关键的,泰泽号背后的东家不接钱,这局就起不来。

谭唯心说完,斜眼看了一下自己哥哥:“咱家底子薄,没个两千万贯出去,人家泰泽号不傻,是吧~哥?”

亭子里又没人说话了。

树上知了懒洋洋的哼哼,亭外蜻蜓水面滴滴点点。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大管家又来禀告说,泰泽号外面的豆儿街,各巷子的大小团头,都把那边挤满了,都挤到巷子外面了……小老百姓能用谁,一般就是熟悉的团头儿,还有街里住着的坐馆先生什么的。

坐馆先生一般清高,未必愿意去。

待他又走了,谭唯同到底站了起来,他在亭子里溜达了几圈,到底有些决然说:“也罢了,就如了乌秀的意吧,只是爷爷那边?”

他这样一说,整个三间亭的气氛便彻底轻松下来,谭唯心站起来,对自己哥哥拱拱手道:“那,哥哥就委屈一回?”

又有那五爷爷等族老蹦起,一个个拍着胸膛作证道,今儿这事儿就是宗族商议出来的,他们愿意作证画押,回头见了老侯爷也是这话,皆是他们『逼』迫的,这也是为了谭家好。

再说了,明儿钱到手了,再把兴业抢回来就是……

他们说的其实是旧事了,这自从乌秀发起,从前依附的关系就变了,人家是债主爷了。

若说乌秀也是个嘎人,人家是年年来家里要账,谭家钱给不了,还总添新账,一来二去乌秀就提出,要把谭家嫡出长孙压乌家做他家的孙子。

起初大家觉着这是埋汰人的混账话,架不住他年年说,自己也没有成过家,更没有一儿半女的,那老谭家能答应?

这可是谭家嫡出长孙,谭兴业可以死了,给谭家做孙子?

没门!

其实这心里都知道,谭家对不住人家乌家,用了人家乌家的家财,学了乌家的本事,娶了人家的闺女也不好好对待,人家生出来的长孙还不如个庶出……反正恶心事儿多了,自己也没脸提起。

乌秀就年年上门埋汰人,大家也只能唾面自干,至于谭唯同,他果然是老谭家种,无赖就在根里,那是钱照样欠着我就是不还,你来咬我?

后来实在借不出,就老侯爷从金滇亲自写了信给乌秀,也不知道说了什么,那才没了每年都有的恶心事儿。

谭唯同是无论如何不想见乌秀的。

且除了这一份老仇怨,他与乌秀还有一份只两人知道的恩怨。

他最喜欢那女人张宝锦,是乌秀力量还不大的时候,他抢过来的。

乌秀提出过清了账目,他只要张宝锦,可谁能想到谭唯同也是个奇人,他还就十年如一日的稀罕这个女人,就当成宝贝疙瘩稀罕,是谁来都不成。

为这老侯爷打过他,没用,我就是不给你。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今儿,谭唯同为了钱,算是不要皮脸了。

他说完,就有些难受的摆手对谭唯心道:“三弟,此事……你来『操』持,我且祠堂里待一会子,好了……你叫我。”

他说完,摇摇晃晃走了。

他看不起乌秀,更恶心乌灵,对于谭兴业真就是半点颜『色』都不想给。

可是,如今把他亲儿子压出去,他这心里到底是不是滋味的。

等谭唯同走远了,谭唯心才晃晃下牙床,啧了一声:“哎呀,坏人都让我做了,我这是何苦来哉?”

可不待他抱怨完,那边却早已经把定契约的羊皮纸取了出来,早就知道今儿要有一场不要脸的,可不要脸也得有个形式要走不是,就像谭唯同要跟宗族“忏悔”下。

也不等谭唯心去写,就有五爷爷亲自『操』刀写了出继文书,真的就将谭兴业出继乌家为嗣孙了。

他写好,又誊抄三份,两份谭乌两家留底,一份衙门留底,又按照辈分,在座都写了名讳按了手印,谭唯同检查一遍,亲拿着去了祠堂,没多久他便离开了……

彼夜,一辆马车来到庆丰府泉后街。

乌灵就坐在烛台下,正一针一线的给弟弟做秋衫,她弟爱美,她就选了燕京今年最时兴的花『色』,绣的极认真。

她的儿就坐在不远处,娘俩一贯俭省吗,都就着一根蜡烛做活。

身边烛花爆了下,乌灵便停针将针在头皮上刮下去挑那灯芯,看火光低『迷』不抛费蜡油,这才低头下了一针,只针头还没走过去,外面就有丫头说:“『奶』『奶』!舅爷来了!”

她这一针就走到了指头尖上,瞬间心都疼碎了。

乌秀进门,看她姐咬着指头瞪他,就笑的讪讪,上来好一顿赔礼道:“姐,真不是来吓唬你,嘿嘿,有好事儿,真的,好事儿!”

乌灵嗔怪,放下指头,吐出血水才骂道:“多大好事儿,你也不必宵禁的时候往外跑?那路上多不安神啊,这黑天疙瘩路的,你说你都多大了,还让我不安心,吃饭了么?”

谭兴业也笑着坐起,给舅舅让座儿:“舅,你等会,我去后面让灶上给你做口热乎的。”

他舅舅就是他的依靠,他能不亲么。

乌秀笑:“不饿,不用去,来来,都看看这!”

说完,他从怀里取出两张已经盖了衙门印的契约,就一张张铺在桌子上,乌家母子先是对视,接着一起就趴在那边看了起来。

这里一张是谭家的出继纸,一张是乌秀又把谭兴业出继了,给了张洲一位姓唐的绝丁老爷家,做嗣子。

这都是过了官府,有衙门大印的真东西。

看那对母子一动不动,乌秀心里畅快就笑着说:“姐,咱兴业~以后就好了呀。”

烛花又爆了一下,乌灵小声抽泣起来。

谭兴业看看啼哭的娘,便有些惊慌的扭脸问舅舅:“舅舅,你不要我了么?”

乌秀笑了起来,眼眶却是红的:“多大的人了,都娶媳『妇』成家了还这长不大的样子?不像话!我能不要你么?老乌家就你这点骨血了,那不看谁的份上,看钱儿的份上我也不能不要你啊,老子……老子这些年整的那些家底,来来去去,那可是,那可是四千多万贯……都抛洒你小子上了,我能不要你?你这混账王八,他妈的咋这么贵呢。”

周兴业眼泪唰唰掉,就大声说:“那我怎么不能姓乌了?我想姓乌,做梦都想!”

乌秀不敢看他,就束着袖子,坐在炕上大声道:“你是个傻子么,啊?暂时的,暂时的!这里面有事儿……有事儿,你,你要听我跟你娘的话……”

周兴业多大人了,他就看着低头抹泪的娘,还有不敢看他的舅舅说:“也都知道我大了,你俩还把我当孩子哄?”

乌秀噗哧笑了,抬头撇他一眼:“多大你不是孩子?我跟你说啊,大人的事儿你少管,我饿了,你去后面先给我整口吃。”

谭兴业不想去,乌灵就抹了一把泪对儿子笑道:“赶紧去!你还不知道你太爷爷那脾气,你舅舅不得想个办法先把你藏起来,他能有什么事儿?去吧,不就是先姓几天唐,等明儿你太爷爷实在找不到人,立了世孙,你就再姓回乌!

到时候你便是反悔了,你也得姓乌,就你爹那个德行,没了你太爷爷,他就巴不得呢!还有你舅舅这个死德行,你还指望他成婚呢,就为个奴婢,你看他这个死样子!”

乌灵拿指头点的乌秀脑袋往后仰,最后就仰面倒下,捂着肚子无奈哀嚎道:“好外甥,你舅舅跑了半天衙门,这是一下午水米没打牙,快去,叫你媳『妇』儿给我整口吃的。”

谭兴业无奈,心有疑『惑』,却也只能强撑了笑说:“哎~舅,那~那你等会。”

他说完掀开门帘出去,片刻门口扑通一声。

乌秀与乌灵的眼泪唰就一起掉了下来。

没多久,乌秀属下背着昏『迷』的谭兴业进门,又将他放在炕上。

乌灵就扑过去,抱住儿子弟弟低嚎起来。

乌秀叹息:“这些年~把他保护太好,以后没了咱们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成?”

乌灵更住,收了哭,坐起苦笑:“怎么就到这个地步了?”

乌秀无奈坐起:“姐,这是命,咱认,咱兴业不能认!”

乌灵还想挣扎,就哀求他说:“真就到了这个地步?”

乌秀点头:“啊,到了!我这些年还算是仗义疏财,别的不成,拿钱买的世面眼光,人家这一重一重套子下的我是胆战心惊,我不知道是谁,可姐……”他指着自己的眼睛,无比严肃道:“我能看出门道,你信我,兴业今夜必须走,走的~越远越好!”

老谭家那点造反的意思,能瞒过在金滇铸钱的乌秀,从他知道就回来跟姐姐商议了办法,十年运作……也就为了这一天。

老谭家造反失败,他们必死。

老谭家登基为帝,他们何尝不是死。

案几烛花再爆,谭兴业的媳『妇』端木氏就穿着一个斗篷进屋,见了乌秀,乌灵,还有躺在炕上的自家男人,就扑通跪下哭了起来:“娘~舅舅。”

端木氏是大梁豪商端木家的嫡出姑娘,她嫁给谭兴业,那也是当年一段落难救命的缘分,简而言之,没有乌秀搭手也没有端木家的后来。

乌灵站起,一把将她扶起,又『摸』着她鼓起的肚腹爱惜说:“好孩子,别哭!这是喜事儿,只是,我啊,还以为我能看到我这孙孙呢。”

乌秀也笑:“啊,你先别哭,也不一定有事儿,可丑话说前,好孩子,你回去跟你爹说,当初救他们出来,我也没那么多私心,他能让你来我家,也是我乌家的福分……”

端木氏赶紧摇头摆手:“舅舅千万别这么说,我爹爹在家里便说,我们端木满门欠您的~是世世代代都还不完的,当年不是您救人,我们端木家两代顶门男丁就都折进去了,别说被连累,便是倾家『荡』产也是应当应分的……”

乌秀笑笑,却也没多言语,他对人『性』看的透彻,心里就想,大不了~便是谭家乌家满门皆死,端木家不认了,赶了兴业出门了,那又如何?

命在,就什么都有。

何况如今端木氏已经身怀有孕,看在孩子的份上也不会对兴业如何。

他将两份契约郑重递给端木氏认真嘱咐:“好孩子,这是兴业与你保命的东西,也是端木家保命的东西,明个儿若有衙门来锁拿,你们就将这东西拿出,唐家更与乌家,谭家没有任何关系,如此,你们便自由了……”

看弟弟给契纸,乌灵忽想起什么,就一咬牙,转身寻了笔墨,坐在案几上又认真写了份认罪书。

写好,她就咬破指头,在名字上留了手印将认罪书折好递给端木氏道:“好孩子,若是到了绝处,你就拿这认罪书出来与朝廷说,兴业本是我与唐老爷『奸』生,不然人家谭家也不能赶我出来,兴业一个嫡出子孙流落在外,他们更不会不闻不问……明儿,明儿若是到了衙门,我也这般说,这就合上了。”

端木氏看婆婆决然,心都是抖的,接过认罪书,这手也是抖的。

偏这时,她肚里孩儿挣了一下,她就跪下给乌灵磕头道:“娘,我替你孙孙唤您一声吧,『奶』『奶』~!”

乌灵笑了:“哎,听见了,『奶』『奶』在,我乖孙真亲……”

黎明,一排轻车拉着乌灵的命走了。

乌家姐弟就站在泉后街的街口痴痴的看了许久许久……直到街巷里打更的和尚回庙,乌秀唤住那和尚,就把身上戴的金玉尽数摘下统统放进和尚的钵里。

和尚有些吓傻了,乌秀却笑着从衣摆撕下一块,咬破手指写了两个名字递给和尚道:“劳烦大师,这二人冤亲债主颇多,劳烦您回去,帮着做场法事,给超度超度。”

说完,他扯着姐姐归家,和尚站立许久,念一句我佛慈悲。

屋内还有些昏暗,乌灵坐了一会,便又拿起针线认真的绣了起来。

又过了片刻,乌秀站起贴地坐下,将脑袋靠在姐姐膝上慢慢合眼,就感觉她姐满是茧子的手一下一下的抚『摸』着他。

他闭眼笑着说:“姐,我这辈子值吖,你看,皇帝没吃过的,我吃过!皇帝没穿过的,我穿过!福分我享受到了,罪呢,是一天没受过,你说,我还干啥?都活的没意思了……”

几滴水滴答在他脸上,他就听姐说:“哎呀,可不是的,我~也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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