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且不论住宅稠密的下町地区,像驹込曙町的住户宅邸大多占地十分辽阔,夕阳一旦西下,就会变得相当阴暗、寂寥。

住宅当中的照明也不像现代的LED灯一样璀璨明亮,所以从外观来看,不管哪一间房子都只能看见主屋里的昏黄灯光,另外还有走廊或别屋的点点光亮而已。

当然,距离这些地点相当遥远的仓库更是沉没在无边黑夜之中。

不过今天晚上,天空升起了斗大的满月,蓝白色的月光照亮了搭建着仓库的后院。这时,有个从主屋偷溜出来的人影,静静地穿过了庭院。

步伐相当小,脚步声也很轻微。人影如躲避月光般快步走近仓库,拿出钥匙开门溜进去。

仓库里,为了采光而设的窗户射进了银白色的光。反射着月光的紫藤色和服,在这个充满灰尘与霉味的潮湿仓库里,散发出一缕山茶花的香气。就连这低调的香水芬芳,都像是让这间阴暗的仓库里绽放了花朵一般,直冲鼻腔。

“……”

香坂美和子站在仓库的入口附近。仓库深处是一片漆黑,完全看不见任何东西,不过她的目标物就在中央位置,不必刻意寻找就能发现。

“……”她倒吸了一口气。对于这件自己决定要做的事,她心中的罪恶感和些许恐惧,正与她的理性天人交战。

将双手短暂交握在胸前的美和子,下定决心向前迈步。前进了一步、两步、三步后,那个东西终于来到自己伸手可及之处。

“……”然而她又前进了半步,将手缓缓伸向脚边。在月光的照射下,她那白皙的手指只要再向前移动几公分,就能碰到那个东西了。

“……你在做什么?”一个声音阻止了她。那个听起来带点神经质的声音,从仓库深处、从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当中传了出来,就像是黑暗本身直接开口发声一般充满阴霾的声音,让美和子全身僵硬。

“老……老公……”她僵硬的身体吐露出颤抖不已的声音。美和子立刻远离自己还差一点就能碰到的那个东西——青年细井覆盖着白布的遗体向后退了开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美和子。”

香坂久之助睁着晦暗而浑浊的眼睛紧盯着妻子。随后再次发问:“你在这里做什么?回答不出来吗?美和子。”

“老公……那个……我是……”

丈夫的身影,以及他阴沉的表情,让美和子十分狼狈。然而她将视线稍微朝向细井的方向瞥了过去的动作,并没能逃过香坂的双眼。

“啊啊,你是来道别的吗?……还是说,你突然舍不得那只表了呢?”

“……!”表。这个字,让美和子瞪大了眼睛,他应该不知道这件事情才对,而且也不能让他知道。

“既然这样,我再买一只给你,所以你就别再管那只表了。”

丈夫的语气相当阴沉,然而说出的话却是刻意选择了充满柔情的内容,让他的说话对象,也就是年轻貌美的妻子感到无比恐惧。

除了绝对不能被知道的秘密已被知道的恐惧,还有另一项立刻产生联想的恐惧。

“不过也好,这样我就省事多了,因为你自己跑来了啊。”

香坂一边说,一边将手伸进仓库深处的黑暗之中。他从黑暗当中取出的东西,就是那个壶。

“啊、啊啊……”全部连系在一起了。那个昨天之前都还活着、令人爱恋不已的青年,以及他之所以被烧死的前因后果,全都透过丈夫这条线连系在一起了。

看着因为害怕而颤抖的妻子,香坂轻轻抚摸着施加于壶口的封印。

他的右手中指上,有一枚在黑暗当中依然微微发光的戒指。戒身很粗,上面刻绘着许多让人想到咒术的细小花纹。

“太遗憾了,美和子……真是太遗憾了。”

骨节嶙峋的手指先调整了一下眼镜的角度,因为一次就调整成功,香坂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随后将手放上了壶盖。

美和子的脸色被吓得一片惨白,全身抖个不停。

然而就在她的身后,伴随着一阵尖锐的脚步声,从半开的仓库大门外射进来的月光,被一道人影晃晃悠悠地挡了下来。

“……是谁?”

香坂瞪着那个黑色剪影。那优美的站姿,几乎让人遗忘这里是夫妻吵架的现场,老旧的仓库入口仿佛变成了石灰岩制的城门。

就连他的影子,也能瞬间改变气氛。

“这一次,是不是又要辩称妻子出自好奇心打开了壶呢?教授。”

“绅堂老师……!”

美和子忍不住朝着眼前这位青年奔去,这个反应,与其说是因为绅堂的魅力,相信更主要的原因应该是她找到了当下能够依靠的对象。不过这已经足以让她的丈夫火冒三丈了。

香皈教授的眉毛扭曲起来,但是绅堂依然以事不关己的表情承受着对方的视线,并将手轻轻放在美和子的肩膀上。她身体的颤抖逐渐趋于平静。

“……真是罪孽深重的人啊。不过,对于死去的他也感受到罪恶感的你,内心实在美丽。”

“啊……”美和子猛然回神,稍微害羞了起来。就在绅堂准备继续说下去的时候……

“老师、老师。”秋生戳了戳他的背后。

“……秋生,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这种时候必须注重一下情调——”

绅堂的声音变得有点不太高兴,但是腋下夹着一个小布包的秋生伸出手来,指向仓库深处。

“对方已经快要不耐烦了,这种事情请之后再做吧。”

真是的,这真的是老师的坏习惯啊。

就这样,在秋生迫切的眼神逼迫之下,绅堂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转身面向仓库深处。

站在该处,手里拿着壶微微发抖的香坂教授,的确是一副等得不耐烦的样子。

“真是了不起啊,绅堂。我还是第一次被人愚弄到这个地步呢。”

香坂的声音虽然努力保持着平静,但是他的表情已是鬼气逼人,他的怒气可能随时都会从口中爆发出来,而且还是蕴含着疯狂的怒气。

至于绅堂,脸上怡然自得的表情始终不变,不过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却是毒辣无比。

“第一次?怎么可能。还是说你觉得年龄差距甚大的年轻妻子,和寄住在自己家里的男助手偷情的时候,不会比现在还要屈辱?如果是这样,会碰上妻子偷情也是情有可原了。”

“……!”香坂的脸部肌肉抽搐起来。美和子也因为自己的陋行被人公开,用袖子羞愧地盖住了脸。

(一点也不留情啊……)

尽管自己已经从绅堂口中得知了大致的情况,但是秋生还是忍不住同情起美和子。

“真是的,你这个男人真的一点也大意不得呢。虽然不知道你是如何发现了我的丑事……但是,希望你不要插手,这个不守妇道的妻子必须接受惩罚才行。”

“惩罚……也就是说,你打算像对付细井一样,从壶中召唤出艾弗利特,然后让妻子成为它的饵食吗?”

听到绅堂的话,香坂有点慌了手脚,嘴巴说不出话来,同时下意识地将手中的壶拉近身体。

而绅堂的话语并没有因此停止。

“教授,你做的事情早就已经被看穿了。你戴在右手上的东西,是所罗门王的戒指吧?你就是利用那个戒指,命令艾弗利特烧死了细井。”

旧约伪经〈所罗门王的契约〉有云,古代以色列的伟大国王所罗门透过天使长米迦勒,从上帝手中获得一个由铁与黄铜制成的戒指。

这个戒指的力量,能够强迫所有天使与恶魔听命于己。所罗门王就是利用这股力量,命令以艾弗利特为首的众多神灵,在耶路撒冷建起了雄伟的神殿。

这,就是所罗门王的戒指。能够昭示贤者之王的权威,甚至能和非人者对话的神秘道具。

“唔……”

香皈低吼一声,向后退了半步。绅堂的姿态明明和白天没有太大变化,但是从他体内发出的魄力,却随着他所说的话逐渐增加。

“如果你以为没有被人看穿的话,那我也只能笑了。话说在前头,我可不是光凭臆测就在这里监视的。”

绅堂向前跨出一步。香坂又退了半步。

“白天,你的说词从头到尾都是细井‘打开’那个壶,完全没有提及任何因故而‘不小心撞开’的可能性。那是因为动手打开那个壶的人,是你。封印虽然古老,但是实际开过的你非常清楚,那绝对不是能够偶然打开的东西。所以你才会下意识地以‘没有刻意动手就无法打开这个壶’为前提发表意见。”

毫无迟滞、条理分明,就连呼吸时间都极度完美的渐进式分析。绅堂这番无懈可击的话,听起来颇有作戏的感觉。然而如果真的是演戏的话,不管有多少观众,他的高超演技也一定能让所有人都起身喝采吧。

“而且,你也知道解放艾弗利特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那么,你为什么没有说出最基本的问题呢?”

一个深呼吸,空出一段绝佳空档之后,俊美的青年再次开启嘴唇,编织出话语。极其流畅,同时也无比尖锐地将眼前的男人逼入绝境。

“因为细井而被放出来的艾弗利特,当然不可能自己回去壶里,盖上盖子。你自己也说了不是吗?艾弗利特一旦开始大闹,就再也无计可施了。如果艾弗利特真的重获自由,那么这区区一个仓库,应该早就被烧光了。”

绅堂的冷笑,既美丽又让人畏惧,对于他投射敌意的对象来说更是如此。

“可是,事情却不是这样。那么,至少也应该提及事后可能有人将艾弗利特再次关进壶中,并加以封印才对。然而你完全没有提及这一点,因为就当时的情况下,能够做到这件事情的人,很明显地就只有一个而已。……香坂教授,就只有你一个人办得到啊。”

已经释放出来的东西,若是没有人出面把它赶回去,是绝对不会自行回去的。这原本就是人之常情。但是却因为对象变成了“烟雾魔神”,就让人无法联想到这种理所当然的事,秋生和持田正是如此。

“其实我也可以一开始就追问这个问题……不过能够狡辩脱罪的余地实在太多,果然还是以即将犯罪的现行犯身分逮捕比较妥当。好了,你就认命吧。”

持田正率领着警察在屋外守候。香坂已经无路可逃了。

“……”秋生手中紧抱着绅堂托付给自己的布包,凝视着他。同样注视着绅堂的美和子也一并映入了眼帘,不过她的眼神应该不算注视,而是深深着迷。

(罪孽深重的人……到底是在说谁啊?)

至今和绅堂一起会晤过许多人,其中当然也包含女性,秋生自然不会不懂美和子的心情。

绅堂丽儿这个人是很帅气的。

不过他越是表现出帅气的一面,在场与他敌对的人就越是被逼入绝境,或是被他彻底击垮。

因为秋生已经看过太多这种人了,所以十分在意香皈教授下一步会采取什么行动。他看起来会“乖乖俯首认罪”的可能性实在微乎其微。

“嘿、嘿嘿嘿嘿嘿嘿……”

香皈低声地、阴沉地笑了起来。笑声当中隐含着些许疯狂,带给所有听者难以言喻的不安。

这是手染魔道,同时也为之所惑的人类特有的声音。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绅堂啊,你果然是个优秀的人。”

“没这回事,只要不被神怪之事迷惑,冷静地做出判断的话,任何人都可以看穿的,这次的事件就是肤浅到这个程度啊。”

绅堂露骨地挑衅发言,同时小心翼翼地观察香坂的动向。他和秋生不同,早就已经料到香坂接下来会怎么做了。

香坂继续点头叨念着“是吗、是吗”,然后抬起头来。

“不过绅堂啊,你是不是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语毕,香坂用他戴着戒指的右手,打开了壶盖!抢在秋生发出惊叫声之前,从壶内猛然喷出的烟雾集中了起来,在香皈身边勾勒出形体。

一个褐色肌肤的高大壮汉,深邃立体的脸上留着一大把胡子,胸口和肩头刺着和壶身花纹十分相似的刺青。

连身材高駣的绅堂都难以企及的高大身躯,高度可能超过两公尺。但是可能是因为漂浮在空中的身体微微前倾的关系,比起高度,它身上强壮发达的巨大肌肉更加引人注目。

那就是从古流传至今的精灵,烟雾魔神艾弗利特。

“嘿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香坂狂妄大笑。艾弗利特露出相当不悦的眼神,狠狠地朝身旁这个发出刺耳笑声的人类一瞪,但是据传只要出现就会一视同仁地攻击所有人类的魔神,至今仍然没有任何动作。

看来香皈手中的所罗门王戒指,效力是货真价实的

“烧死美和子之后,这次要编造什么样的借口呢?应该有必要好好考虑一下才对……”

呼唤出艾弗利特的那一瞬间,可能也扭转了某些东西,香坂原本一直相当晦暗低沉的声音突然一变,像是在歌唱一般。

感觉似乎和绅堂说话时那毫无窒碍的流动有些相似。让人不由得恍然大悟,原来这种背离俗世的说话方式,就像是与魔道相关的人所必备的基本素养一样。

然而看在秋生眼里,和绅堂优美到让人飘然的语调相比,香坂的言词只令人厌恶恶心。

“不过,只要把这里所有的人都烧死,问题就解决了。……可惜啊,绅堂。内心不安的美和子强迫你一定要在今天晚上封印这个壶,可是你们却被不小心放出来的艾弗利特给烧死了。”

香坂开心地高歌。他试图调整眼镜位置,但是不管调整多少次都不尽理想,于是他猛然地抓下眼镜,直接丢到一旁。

“老、老公……”

脸色苍白、全身吓得发抖的美和子轻声说完,随即瘫倒在地。绅堂轻柔地扶住了她,美和子已经失去意识了,不过这也不能怪她。

可是那副光景看在她丈夫眼中,再次引爆了怒火。年轻的妻子、貌美的妻子、自己配不上的妻子。然而这样的她,现在正倒在年轻男子的怀里,光凭这一点就够了。

“艾弗利特……先是那两个人。就让他们维持那副狗男女的模样,化成焦炭吧!”

高举右手、发号施令的声音,让秋生感受到一股惊人的恶寒。

只见艾弗利特深吸一口气,胸膛高高鼓起至近乎可笑,随后从口中吐出红莲之焰。

“老师!”

原本只有月光照射的昏暗仓库,顿时像是获得了太阳一般大放光明。远远凌驾于红色火焰,金光闪闪的火焰,肯定转眼间就能把绅堂,还有他抱在怀里的美和子焚烧殆尽。

“……”

绅堂默默地摘下帽子,把手中的帽子当成承接器皿,帽口对准火焰。

这时,原本声势浩大地逼近他们的火焰突然转了个方向!火舌像是被吸引过去一般,开始被吸进帽子里。

“什么……”

“……!”

惊讶的人不只是香坂而已,就连艾弗利特也对此感到十分诧异,口中不再吐出火焰。

后继无力的火焰,甚至连最后一道火光都像是受到牵引一般,流畅地、不留半点火星地全被吞进帽子当中。

绅堂甚至没有做出类似以帽为盾的动作。他只是尽可能在维持抱住美和子的动作范围内,将手中帽子的开口轻轻朝火焰的方向一转,仅只如此。

面对这个发生在眼前的超自然现象,秋生在惊讶之余,更因自己的担心只是杞人忧天而感到安心,悄悄地呼出一口气。和绅堂待在一起时,像这种程度的特技其实一点也不稀奇。

当然,像那顶违反所有已知物理法则的帽子等物品,秋生是不可能有办法说明的。总之,只要绅堂没事就好。

“……嗯。”绅堂微微点头,随手把帽子丢了出去。

被丢出去的帽子还在空中飞舞时,刚刚被吸入内侧的火焰仿佛溢出来似的,开始熊熊燃烧,在帽子掉落地面之前就已经烧得一干二净了。

香坂彻底呆住,艾弗利特亦同。

相较之下,俊美的青年把至今仍无意识的美和子移到仓库墙边坐下,然后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似地站起来,拍了拍外套下摆的灰尘。

那个动作依然美得像幅画,不过看在不同的人眼中,可能会因此有超越羡慕的焦躁之情吧。例如刚回过神来的香坂教授。

“香坂教授……你的胸襟意外地宽阔呢。”

“……你说什么?”绅堂的每一句话,都能深深吸引住他人的目光、耳朵……就在他人被深深吸引住时……

“因为你竟然愿意特地把偷情的妻子,送往第三者所在的地方去啊。哎呀呀呀,这份体贴我真的学不来啊。”

宛如狠狠打入木桩一般尖锐的言词。

(老师……)秋生很清楚。

绅堂丽儿总是保持着游刃有余的态度,女性见他就会被迷倒,是个不食人间烟火、超脱尘世的男人。但在他不可撼动的标准之下,若决定怒气所指的对象,就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然而看在秋生眼中,这样的他同样非常帅气。

“给我闭嘴……”香坂的声音颤抖着。前额浏海塌了下来,怒目瞪视的双眼带着晦暗的光芒。和绅堂不同,他那毫不掩饰的怒气,让秋生觉得有些不忍卒睹。

“那么,你就试着让我闭嘴吧!”

绅堂将对方的怒气毫不遗漏地逐一切割,刻意触怒他的神经。香坂的脸瞬间全然扭曲变形,用力朝前伸出所罗门王的戒指。

“艾弗利特,杀了那个男的!把他给我大卸八块!”

烟雾魔神带着有苦难言的神情,从旁观察着两个男人的一来一往。而现在在香坂的命令之下,它依然带着苦闷的表情,朝着绅堂逼近。或许是刚刚看到绅堂成功躲过火焰,知道对方不是普通人类,只见艾弗利特张开了原本交叉在胸前的粗壮手臂,准备发动攻击。

不过绅堂却一点也没有惊慌失措,而是举起了右手。

“停下来,艾弗利特!难道你忘了过去主人的真正权能了吗!”

“……!”绅堂的手指上射出一道晦暗的光芒,他的喊叫,让近在眼前的艾弗利特硬生生地停住。

双手大张而定格的艾弗利特,表情如受到惊吓的猫咪,害得秋生差点在这个状况下笑出来。

“你说什么……”这一次,香坂是真的开始犹疑了,因为绅堂的手上,戴着跟他手指上完全相同的戒指。

昭示着伟大国王之权威的戒指。

“毕竟所罗门王的戒指实在太有名了啊。随处都可以找到赝品。不过呢,我不会刻意强调我的戒指才是真的……但是你手上的又如何呢?教授。”

香坂并不知道办别戒指真伪的方法,但是绅堂的戒指的确拥有压制艾弗利特的力量,至少他还看得出这一点。

视线一扫,美和子在绅堂后方。看来若不先想办法对付绅堂,香坂就无法突破现状。

既然这样、既然这样、既然这样……!

香坂的眼睛捕捉到“他”。

“既然这样,艾弗利特……烧死那个少年!”

“……咦?”

发现炮口突然转到自己身上,秋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因为绅堂活跃的举止表现,让秋生一时陷入了自己只是个观众的错觉之中。

“……”

停下动作,仿佛正与绅堂大眼瞪小眼的艾弗利特,听到下一个攻击指令,缓缓将脸朝着秋生的方向看去。

秋生开始怀疑自己到底逃不逃得掉,然而对方可是超脱常理的魔神,自己无论如何都逃不掉的……这是骗人的说词,自己只是因为对方的魄力而双脚发软而已。

现在,要是艾弗利特像刚刚吐出火焰的话,自己根本无计可施。毕竟秋生不像绅堂,并未具备巧妙的魔道技巧。而且头上的帽子除了尺寸大了点,也只是顶再普通不过的鸭舌帽而已。

年轻助手命在旦夕……可是……

“……?”

“……咦?”

秋生会愣住也是理所当然,因为原本以为艾弗利特会立刻张牙舞爪地扑过来,但它现在却盯着秋生看,脸上露出了明显讶异的表情,疑惑地歪着头。

(打从刚刚开始……它的表情真的意外地丰富呢。)

虽然背上冷汗直流,但是看着面对自己的艾弗利特,秋生还是涌出这样的感想。

“你到底在搞什么……还不快点动手!艾弗利特!你难道不听戒指持有人的命令了吗!”

香坂的发言逐渐出现无法隐藏的混乱与焦躁。但是分明已经听见命令的艾弗利特,不但没有对秋生发动攻击,反而对着不断大吼大叫的香坂露出明显的不耐烦。

它抽动着嘴角,深锁眉头,两手不断张开又紧握起来,而且不时狠狠瞪着香坂。

原来如此,个性急躁的传闻确实是真的。

秋生有股冲动,想从口袋里拿出笔记本记录下来,不过在这个烟雾魔神直逼眼前的状况下,自己也只能放弃。

另一方面,一直在等待艾弗利特露出不耐烦模样的人,则是绅堂。

绅堂握住戴有戒指的手,以指尖摩擦着表面。刻在戒指上面的花纹,散发出光芒。

然后他呼唤对方的名字,唤着:“艾弗利特!”

“烟雾魔神啊……在这片极东之地,你还真是被人任意使唤了呢。”

“……?”

听到绅堂轻浮的口气,艾弗利特的眉毛扬了起来。看来它似乎产生兴趣了,至少比香坂的胡言乱语来得更有兴趣。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因为这个国家里没有你的信徒。真是让人哀伤啊,现在的你就跟无名之徒没两样。”

绅堂的言词,像是瞧不起对方一样轻浮,同时也让人感受到一丝亲切,感觉十分微妙。

无名之徒,也就是无人知道自己是谁,无人认识自己的名字。精灵的名字就等同于存在本身,所以艾弗利特现在的境遇和绅堂所说的一样,连原本力量的十分之一都发挥不出来。

这一点被绅堂看穿了。被看穿之后,再用某种不正经的态度取笑对方,亦表示同情。那是拥有魔道此共通点的人特有的亲切感,是一种构筑于人道之上的感觉,类似安慰自己的同好。

“不要听他的话,艾弗利特!那个男的是诈欺犯!不要被骗了!”

“别说得这么难听,我只是对这个精灵的境遇表达同情之意而已啊。对吧,烟雾魔神。”

相较于尖着嗓子大叫的香坂,绅堂的脸上甚至隐约浮现微笑。虽然很难从他的话语和表情当中猜出他的真意,但是比起香坂,至少可以让人感受到绅堂的气度之大。

(……层次完全不同啊。)

从秋生的眼光来看,多少会带有偏心的成分,然而艾弗利特又是怎么看的呢?

魔神来回望着手中持有相同戒指的两人,双方都没有发挥出足以使它忽视意志的强制效力,也就是说,这场战争是看绅堂和香坂哪一方,能够用言词说动精灵采取行动的口舌之战。

“听我说,艾弗利特!解除了长达数百年的封印,让你从壶里出来的人可是我啊!”

“不过,办完事后马上又被关回去了吧?把魔神当成道具,你把自己当成所罗门王吗?”

“闭嘴、闭嘴!”

“立刻封杀自己不想听的话,看看这是多么肤浅的态度啊……也对,因为只能默默看着其他年轻男人和自己的妻子同床共枕,所以累积这么多怨气也是情有可原嘛。”

“唔唔唔!”

绅堂炮火全开地将香坂贬低至谷底,但是对于漂浮在眼前的魔神却是态度亲昵。

“你看看,不觉得他实在是个心胸狭窄的人吗?和过去率领你们的以色列王,还有那些自由操控你族人的人类们,根本没办法相提并论啊。为了精灵的名誉,而且最重要的是为了你自身的荣耀,听从那种人的命令实在是……哈哈,真是让人忍不住发笑啊。”

绅堂直到中途都还记得稍微修饰语句,但是最后却像是忍俊不住似地笑了出来。实在是恶劣至极的笑法啊。

然而下一秒钟,绅堂眯起了眼睛低声说道: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那个人是不会让你自由的,而且也不会把你当成精灵缔结契约。只会在他需要的时候,把你当成道具放出来而已。”

“……”持续保持沉默的艾弗利特皱起了眉头。它知道眼前这个人类在某方面十分狡诈,虽然知道,但是现在有比怀疑更需要优先处理的感情。

“你这家伙……肤浅的笨精灵!叫你不要再听那个男人的话,要我说多少次才懂啊……”

另一个紧紧咬牙、面孔扭曲、口吐秽言的人类。

艾弗利特原本应该一如自己象征的烟雾一样地自由自在,但却被那小小生物束缚住,这实在令人非常不愉快。

几乎已经是愤怒了,烟雾魔神对于自己的愤怒是非常诚实的。

对绅堂来说,要了解艾弗利特的心境,可说是易如反掌。接下来,他一边自觉这么做多少是在耍小聪明,一边继续说了下去:

“话说回来,要不要试试看呢?如果是真正代表王者权威的戒指,而且持有者也拥有足够资格的话,你应该是没办法伤及对方分毫的吧?”

引诱魔神的人类说出这句话。如此使尽地煽动对方,只为了做出总结。

“……如果不是那样,像你这样的魔神根本没什么需要畏惧。试试看吧!如果你的怒气真的无法抑制的话!”

禁着怒气的锁链,如今解放。

魔道即人道。即使是烟雾魔神,其个性的形成和人类差不多……如果真是如此的话……

“……!”

艾弗利特缓缓回头,它的脸上流露出愤怒,怒火指向眼前这个依赖着赝品戒指,不断说出一些肤浅命令的矮小人类。

“怎、怎么会……等等,艾弗利特……服、服从王之权能!服从这个戒指!停下来!”

至今一直视为同伴,不对,应该是视为仆人的艾弗利特,目光直射自己,让香坂浑身抖个不停,不断后退。

先前烧死细井的时候,香坂自认为已经知道艾弗利特拥有的力量是多么强大了。

让一个人类瞬间化为黑炭的火焰。刚刚被绅堂躲过的火焰虽然也很惊人,但是和当初烧死细井尚幸的火焰却又完全不同。才刚看到艾弗利特在他的身边盘桓飞舞,火焰就立刻从青年的全身上下喷发出来。仿佛在一瞬之间涂上另一层色彩似的,他就这样站立着化为黑炭。

绅堂在会客室内所说的“从内侧开始焚烧”,其实是非常正确的见解。

“住手……住手,快、快住手……”

然而现在,在那巨大躯体的睥睨之下,香坂总算发现,这个魔神的恐怖之处并不是用形式就可以表现出来的。

非比寻常之物、以人为敌之妖异。从它们身上投射出来的加害之意,有时会将正常人类的精神压迫至非常危险的程度,因为原本生存的世界就不一样。在理性之前,本能就先因为其危险性而放声大叫了。

“噫、噫……”香坂将戒指对准了艾弗利特。但是,这枚原本可以将人类的话传达给非人者知道的宝物,如今失去了光芒,最后发出了小小的爆裂声,四散碎裂。

“噫啊!呜哇!”

香坂的中指,随着赝品戒指一起陪葬。

从紧紧压住伤口的手指细缝中滴落的鲜血,在昏暗的仓库当中留下了漆黑的痕迹。

如今,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保护他了。

“……噫!”被如同仁王一般的形貌瞪视,脸部不断抽搐。年过半百的男人,脸孔瞬间变成了超过两倍岁数的老人。不过,那也只在一瞬之间而已。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喔喔喔喔喔喔——

从无法发出人语的口中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嘶吼,尽管震动了空气,却没有制造出任何声响。不过,亲眼目睹这一幕的秋生,确实感受到烟雾魔神正在放声咆哮。

随后,秋生再也看不到后续发生的事。因为绅堂不知为何站在自己的眼前,挡住了视线。

“老师……”

绅堂沉默以对。挡住了鲜红炽烈的火焰,化为一座漆黑高墙的背影,让秋生无从得知另一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噫呀——”一声突然中断的惨叫声,还有某个东西倒落在地的声音,就连秋生也都确实听见了。

接下来,秋生看到的只有碎裂在地面上的炭块,还有立在旁边,呈现人脚形状的两团黑炭。

微微冒着白烟的黑炭。艾弗利特连看都不看一眼,视线便直接朝着绅堂瞄了过来。

接下来换我们了?秋生的身体不禁僵硬起来。但是烟雾魔神立刻转开看向绅堂的视线。

看在秋生眼中,艾弗利特还是一副随时都会扑上来咬人的模样,而且它的怒火似乎还没消退殆尽。但是它大概认为和眼前这名男子杠上并不是什么上策吧。只见它的身体轮廓变得像烟雾一般模糊起来,整个下半身开始逐渐消失。

艾弗利特就这样一边摇晃,一边准备朝着采光窗外移动。

“等一下,烟雾魔神啊。”

艾弗利特的身体再次停了下来。

这和香坂的情况明显不同,真正的宝物加上正牌持有者的话,对魔神拥有强大的束缚力。

艾弗利特再次将自己的实体变清晰,回过头来。绅堂正面迎向它直视的眼神,开口说道:

“就这样默默地走了,也太冷淡了吧。这个国家里根本没有人认识你,而我们这样认识,也算是某种缘分,你不这么认为吗?”

(其实只是不希望它在附近乱来,增加自己的麻烦而已吧。)

秋生马上意会过来。

这是绅堂真正的立场,他的个性原本就是只做自己想做的事。要是现在放走了艾弗利特,不难想像将来总有一天会以更加难缠的方式报应到自己身上。

但是艾弗利特并不是会乖乖听话的对象。表情仍然非常不高兴的烟雾魔神,像是在空中滑行一般接近绅堂,然后将脸逼近至眼前几公分之处,毫不保留地展现出吓人的态度。

它无法靠着蛮力加害绅堂,因为绅堂的手指上,戴着它与其族人过去曾经服从的王之证明。

“……哼。”

绅堂的嘴角露出些许微笑,以一派轻松的表情面对面地望着烟雾魔神。不过这种互瞪方式,却让秋生觉得有些好笑。或许是被绅堂丽儿的魅力所诱发的吧,只见艾弗利特的丰富表情中,甚至让人感受到某种难以言喻的可爱。

“先是被关在狭窄的壶里,之后难得出来,却被那种小人物使唤。我非常了解你生气的原因,啊啊,我太了解了。”

绅堂不断地点头,随后伸出了食指说道:

“像现在,该怎么说呢,就算我要求你听从我的命令,你的心情也不可能平复下来。那么,我们干脆来分个胜负吧?当然,就用你擅长的魔术来比也无妨。只要你赢了,随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艾弗利特注视着绅堂,它正在推估这个男人刚刚小露一手的技巧,以及尚未展现的实力。

不过最后,它似乎认为接受绅堂的提议才是最好的办法。这只是单纯口头上的约定,而且绅堂手中还有戒指。考虑到这两点,艾弗利特的立场其实压倒性地不利。但是眼前这个人类却在此条件下故意提出“分胜负”的建议,所以尽管它不情愿,却还是产生了好感也说不定。

从绅堂面前退开的艾弗利特,摆出了彻头彻尾的“真拿你没办法”的模样双手环胸,嘴巴扭曲成倒V字形,用鼻子重重哼了一声。

感觉似乎相当自以为了不起。它想让自己变得高高在上吗?秋生产生了这样的印象。

“本来就应该这样啊!精灵原本就是比人类还要高等的生物,胸襟宽阔、深厚……没错,宽大为怀这一点正是最了不起的地方啊。”

得到魔神同意后,绅堂一边兴致勃勃地大肆赞美,一边接过了秋生手中的布包。揭开外层的包巾,手中出现的东西是黄铜制的老旧油灯。

状似咖哩酱容器的金色油灯。绅堂握住油灯的把手部位,朝着艾弗利特高高举起。

“要是我和你决斗,相信这一带应该会被火焰烧成一片焦土吧。来吧,我们就在这里面分胜负。快进去吧!”

这句话,让艾弗利特原本稍微和缓的表情再次变得凶恶。

秋生也觉得那是正常的反应,因为艾弗利特曾经被关进小小的壶里。虽然不知道它当初是被什么样的话所蒙骗,但是现在它肯定感受到了类似的疑点。

更何况,绅堂竟然会这么恰巧地准备了油灯,这件事情本身就已经超越了可疑,进入肯定有鬼的程度。如果是秋生,就绝对不会相信他。

(再说,老师有办法进去吗?)

实在是可疑到家了。

“怎么了?快点进去一决胜负吧。再怎么说,我也是个走上魔道的小人物。能够和你这样雄壮威武的魔神互相竞争,简直就像做梦一样啊。”

魔神的脑袋似乎比秋生想得更加单纯。虽然觉得可疑,但是艾弗利特还是接近了绅堂,从上方观察着没盖上盖子的油灯内部,再从下方抬头看着油灯的底部。

看似相当警戒,不过实际上却因为绅堂的话,感到相当犹疑的样子。

“……”艾弗利特再次近距离狠瞪了绅堂一眼。绅堂的眼睛丝毫没有避开,悠然地面对。然后……

“你身为烟雾魔神,又是精灵信仰供奉的对象,不会说自己无法通过这个油灯的小孔吧?这种大小的孔,就连小猫也钻得过去啊。看,就连那边的秋生也能轻松办到喔。”

(……我才办不到呢。)

看到艾弗利特诉说着“咦,是这样吗?”的视线,秋生只好露出含糊的笑容。这一来一往,几乎让人忘记刚刚这里还是情势紧张的修罗场。

“……”艾弗利特依然无声地双手环胸,浮上空中,低头俯视绅堂,随后也斜眼看秋生一眼。

拥有强健肉体的烟雾魔神考虑了一段时间,最后点了个头,将头挤进了油灯之中。

“啊……”就在秋生刚说出这个字的时候,艾弗利特的身体突然从头开始缩小,瞬间被油灯吸了进去。

至于绅堂之后的反应……

“好,辛苦你了。”绅堂飞也似地盖上了油灯的盖子,他当然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跟着进去。

“先不论力气,要比智慧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吧?……好了,这么一来就大功告成了。”

绅堂爽快地宣告事件结束。而秋生则是打从心底同情彻底被骗的艾弗利特。

(……太可怜了。它现在肯定在油灯里面大吵大闹吧!)

结果绅堂就像是看穿了秋生的心思一般说道:

“我当然不会一直把它关在这里面。等到时机来临,我打算把它送回依然有人信仰它的阿拉伯去……不过在那之前,只能请它暂时忍耐就是了。”

“既然如此,老实这么说不就得了吗?”

“太过分了。”秋生提出小小的抗议。俊美的青年则说了声“别这么说嘛”试图安抚情绪。

“就算要谈,也不能那样放任艾弗利特不管啊。所谓对话是需要适当的时间与地点的。……其实不只艾弗利特,所有的神灵并不是无法沟通的对象啊。从刚刚的状况来看,它似乎是个好相处的对象,所以我会好好地和他对谈的。”

绅堂一边确认油灯盖子的紧密度,一边露出微笑。那是绅堂收藏的油灯,相信封印的效果一定比那个壶更加强大。

秋生轻轻叹了一口气,视线扫到绅堂手指上的微光,突然回想起来。

(依照老师的说法,那个戒指好像是真货……)

仔细想想,绅堂应该可以利用所罗门王的戒指,强制要求艾弗利特服从命令才对。

(……原来如此。)

没有这么做,就是绅堂个人的魔道。也就是“魔道即人道”,想到这句话之后,秋生只微微颔首说道“原来是这样”。

而双手早已从口袋里拿出了笔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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