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眠的夜,变身海豚,想象着自己在水中畅游的样子。我是一只年老的海豚,已经到了需要年轻海豚们为我让出舒畅水流的年纪,也已经到了无法管束两个曾孙的年纪了。

身为曾祖父的我,某一日,竟也成为迷途的海豚。尽管我还略微记得同伴们的体味,还依稀能够听到他们的声音,然而,循着体味和声音,我四处搜寻,却依然无法归队。而且,正是在这种四处徘徊中,我完全失去了同伴们的踪迹。

就在一筹莫展的时候,我想起了海豚们的一条铁律:如果遭遇不测,一定要待在原地。因此,我才决定待在原地不动,等待着同伴们回来找我。在海豚的世界中,也存在不少这样的规则。

然而,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同伴们的影子。我开始变得不安,有一种想要哭泣的感觉。或许,大家还没有发现我掉队了,像我这样的老海豚,似乎已经没有必要再待在族群中了吧。

沉重的心情使我的身体变得同样沉重。很快,我便不能在水中移动身躯。慢慢向海底下沉。尾鳍、背鳍、左右鳍,一点也动弹不得。我万念俱灰:很快就要死掉了吧?我早有思想准备,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可不承想,却是这样的结局……

我慢慢向海底沉去,周遭的海水从蓝色渐变成黑色,直到完全被笼罩在无尽的黑暗之中。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睁着眼睛,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沉睡,甚至,我不能判断自己究竟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亡。当下方射来一束白光的时候,我想:那应该是另一个世界的光芒吧。

我径直向那束白光下沉。靠近了。才知道,那不是一个点,而是一个面,是遍布在海底的某种能发光的东西。正是那束光使我知道,我的眼睛还睁着,我也还活着。

那是什么?是遇难船只留下来的宝藏,还是拥有发光能力的深海鱼群?直到我挣扎到距离海底咫尺之遥时,才知道答案——累累白骨。那是海豚们的累累白骨。无数的海豚白骨,堆积成山。

我将自己的躯体埋藏在无数的海豚白骨之中,同时,明白了一切。这里,便是海豚的墓地。所有的海豚都会到这里迎来自己的大限。是我的同伴们知道了我的死期,才把我领到这里来的。尽管,我衰老的感觉器官已无法感知。但我知道。同伴们正在某一处静静地守望着我吧。其中,也必定有我的曾孙。

突然想起,我曾经也有好几次在这里守候过我的亲人、朋友。我安心地闭上眼睛。我并非孑然一身,以前不是,以后也不是。

“你想过这样的事?”蝉问我。

“是啊,从小,每次睡不着觉的时候,我就把自己当做海豚。”我解释说,“起初,只是把自己想象成海豚,在水里畅游。然后,积少成多,就变成故事了。”

选择海豚是有原因的,不能是海龟或者鲼鱼。因为,海豚是从来不睡觉的。海豚左右脑交替休息,因而,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年四季,都可以一直活动。

严格来说,倒也并非不睡觉,只是左右脑交替睡觉。左脑休息的时候,身体的右半边不动。相反,右脑睡觉的时候,身体的左半边也同时休息。

只有在夜间或者捕食的时候,海豚的左右脑才会同时活动。白天表演的海豚,事实上也大部分是只有半边身体在活动着。这样说来,观看海豚表演的门票应该是半价才对。

因此我才选择了变身海豚。海豚整日里不眠不休,使我对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我这是第一次跟别人谈起关于海豚的故事和我轻度的失眠。

“那么小就失眠?”

“也谈不上失眠吧,只是偶尔会睡不着觉。这种事情。谁都在所难免吧?”我原以为蝉会同意我说的话,未曾料到她竟会充耳不闻。

“几岁开始的?”

“九岁吧。”

“想不到你活得这么辛苦,我怎么一点都感觉不到?”

“我只是不像一般人那么容易睡着而已,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吗?”蝉反问道。

她的眼睛又黑又亮,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她的直视似乎想要将我看穿。我很奇怪,正常人怎么会有如此犀利的眼神,而且一点也不留情。

“我只想说说我自己的感想。”蝉单刀直入。她总是这样,从来不会拐弯抹角,这种说话方式很容易让人误解为傲慢。

“说吧,我倒想听听。”我很在意蝉的想法,她是我的第一号听众。

“你是惧怕死亡的,所以才希望能在别人的守护下,安详地死去。你不想知道真相,你不愿意签‘知情愿意书’!”

“是同意书。”我订正道。

“噢,是‘知情同意书’。”她有点难为情,“可是,”但她很快又恢复了原先的气势,继续说道,“你一边想象着死去时的样子,好像死神随时都会降临似的。你想着,既然这个世界让人难以安宁,倒不如去另一个世界寻求解脱。你真的想要死在这里吗?”

“你只猜对了一半。”我坦诚相告。

“那还有一半不对。”蝉的视线终于移向别处。

蝉刚才说话的时候,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让我觉得很不自在,但感觉又不像是在看我,而是在凝视着我背后的什么东西。所以,我总有一种想回头去看个究竟的冲动。

我困惑。因为迄今为止,我从来没有从别人那里感受到如此灼热的目光。但是这种目光使我不知所措,更何况对方还是个美女。

“总之,那就是你理想的死法?”

“算是吧,”我含糊地回答,“不过。这种死法也不坏吧,总比上吊体面得多。”

“那倒也是。”蝉勉强地笑了笑。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笑。

初次见到蝉,是在高中最后一个暑假的最后一天。正午过后,我往牛仔裤的口袋里塞了一个防蚊膏,手中提了一个印着“无印良品”的纸袋。向山里走去。

离家不远的地方,便有一座山,当地人都叫它“里山”。虽是山,却不高,具体的高度无人知晓。或许,称其为山丘反而更为贴切。

里山就像跳箱的第一层,呈梯形。从山脚通过山坡,到达山顶,只需要十五分钟。山顶有一条纵贯南北的小路,仅能容纳一辆车通行。路上没有铺柏油,杂草横生,只有轮胎轧过的地方,留下清晰的印痕。

我沿着右侧的车辙,一边走,一边回想着儿时在此游戏时的情景。沉浸在过往的回忆中。那时,道路两边的树木枝叶稀疏,不似如今这般遮天蔽日。行走其中,恍若置身于隧道之中。

路边出现了民居、农田,还有月极公司的专营停车场。停车场上铺着沙石,停着三辆同一家公司的运货卡车,车上的标志极为醒目。

从那家停车场能看到儿时的小学。校园的侧影、体育馆的房檐、游泳池、花坛,还有喂养兔子的小屋,这一切的一切都历历在目。校园里的操场依旧若隐若现。

我想起了操场上的单杠。小学二年级时,竟然在上面磕断了门牙。小孩子总是磕磕碰碰的。长大以后,每每想起这些往事我便会觉得很可笑。

然而,我所在的小学却发生过一件大事,不容你觉得可笑。这件事情使得学校第一次登上了报纸。但这样的事情,我想,是没有人会期盼它发生的吧?

——小学三年级男生,小野寺贤悟(9岁),在翻越学校游泳池的铁栅栏时,失足滑落,被铁栅栏的尖头刺穿咽喉,身负重伤。小野寺随即被送往市内医院。大约两小时后,被证实不治身亡。

自那以后,铁栅栏便被撤去了,取而代之的,是金属网制成的围墙。我从停车场眺望着学校,片刻间,便陷入了对往昔的怀念与感伤之中,于是,顺着一条小路向着丛林深处走去。

林中滋生了大量的蝉和垃圾。或许是临近夏末的缘故吧,树上的蝉不停地高声呜叫着,似乎是在相互竞争,声音震耳欲聋。此外,便是非法丢弃的大量垃圾,使我的心里产生阵阵不悦。

电视机、收音机、电饭锅等家用电器,自行车、三轮车、电动车等交通工具,不三不四的图书和录像带,还有难以想象其使用方法的成人玩具等商品,都被当做垃圾丢弃在此。

蝉那奇怪的呜叫声和人类的肆意胡为使我感到苦闷,但也令我明白了一个法则:垃圾是被间隔着丢弃到此的。因为。垃圾堆并非紧挨着,而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或许。这便是所有胡乱丢弃生活垃圾的人所共有的心理吧?或者,这种心理也应当有其地域性特色吧?在附近街道里居住的人们或许并不擅长人际交往。

即便我并不明白个中原因,但也需要遵守这样的法则,这也可谓是“入乡随俗”了。我继续朝着丛林深处走去,想去寻觅这垃圾堆放的尽头。最后的垃圾是吸尘器和穿孔的黄色塑料桶。

垃圾前面的大自然还保持着原生态。我随意地将手中的纸袋丢在那里。我所处的位置正好与那两件垃圾成三角形状。

我似乎感觉到有人在这里。但是,环顾四周,并不曾见有可以移动的东西存在。闭目倾听,只有蝉鸣。我似乎已与这林子巧妙地融为一体,连耳际的蝉鸣也变成了一首歌咏夏天的风景诗。

或许是心在作祟,大约罪恶的意识也是这样产生的吧?我振作自己的精神,想要离开这里。可是,就在这时。却闻到一股淡淡的气味。是一种与夏天的芳草混合在一起的人工制造物的气味。烟草!我条件反射似的抬头看去,却看到树上有一个女孩。

我从心底里为之一惊,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我所做的一切,都被她看在眼里。自然,惊讶是在所难免的。而且,树上的女孩漂亮得令人惊艳。

她手足细长,从浅驼色的棉质裙裤和上身印着米妮的青紫色吊带衫里探了出来。脚蹬一双印有三条横线的阿迪达斯轻便运动鞋,但是并没有穿袜子。

我上下打量着她的同时,能感觉到自己心脏的异常跳动。阳光虽然无法照进林中,但周围的亮度足以让人舒舒服服地读书。

我经常出神地欣赏电视里运动员柔韧的身体,但是,眼前这个女孩所具有的美,却与久经锻炼的奥林匹克运动员迥然不同。

她具有一种天然去雕饰的神秘美感,不由得让我想起了修学旅行时,在日光市见到的华严瀑布。那种令所有游览者都为之倾倒的美。对于美的事物,人们总会情不自禁地赞叹:“天哪!太美了!”人们久久不愿离去,或许是因为对美的敬畏是身为男人的本能反应吧。

见到她,我便产生了一丝悸动。心灵的触动盖过了蝉的呜叫。

“你在干什么呢?”

她首先打破了这种尴尬的局面,但说话的声音中却充满了紧张与戒备。她站在一根粗大的树枝上,离地面有2,5米的高度,左手紧握着一根树枝,右手的手指间夹着一支香烟。

因为我不晓得该如何作答,所以决定还是实话实说了。即便是对她实言相告,大约也不会带来什么麻烦吧?

“我来这里是要扔掉这些色情书的。”

听到我这样的回答,她来回摇着头,似乎在说:这里已经有很多了。或许,她来的一路上,已见过很多这类猥琐不堪的色情书籍。在我扔掉的那个“无印良品”的纸袋中,装有好几本用ABC连锁店的塑料袋包裹着的色情书籍。

“干吗要扔掉呢?”

“我想马上认认真真地投入考试的复习中去。”

“那为什么非要扔到这山里来呢?”

“那总不能跟普通的杂志一样,都扔到规定的垃圾场里去呀。”

“就因为有了你这样的人,自然环境才会被破坏。”她有点信口开河地对我说。

虽然不愿意听这个随处乱弹烟灰的女孩的指责,但我还是忍不住辩解道:

“再过十年,这片山地就会被开发修建成高级公寓的。到那个时候,别说垃圾了,就连这里的树木也会一棵不留,全都会被连根拔起来的。”

“骗人吧!”

“谁骗你了?真的,里山周边已经开始到处收购土地了。因此,要是真想保护自然环境的话,就去找房地产公司对抗啊!而且……”说到这里,我停了下来。

“而且什么?”她似乎还在等待下文。

“没了,没有了。”

我打断了话题,不想再提及令人心烦的事情。

“我该回去了。”我这样说着,准备转身离去。

“等等!”她叫住了我,随手将右手指间夹着的香烟弹了出去。

香烟打着转儿,散发出一圈圈橘黄色的火花,掉在了我的面前。

“你一开始就看到这个了吧?还装作没看见,我可不是那么好骗的。”她说着,用右手紧紧握住了缠绕在自己娇嫩脖颈上的绳索。

黑黄相间、粗糙的泰贺领带制成的绳索,胡乱地缠绕在她的脖颈上,

另一端则挂在头顶上的一根树枝上。

“你想要我说些什么呢?是不是想要我说,‘喂,你再好好想一想,不要轻视自己的生命’之类的话呢?”说完,我踩灭了她扔下来的烟蒂。

“可我不想听这样的台词了。”

“我倒是确实想过要那样说。”

一般情况下,如果想要听别人劝阻,会选择在学校或者是公寓楼的楼顶,这样才会被人轻易发现。能选择在人迹罕至的山间轻生,说明她已经下定了必死的决心。

“那我就不再打扰你了,接下来,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已经迟了,我的心情已经被你弄坏了!”她在责备我。

我正在想该说些什么,她却提出一个建议。

“有了,不如就把我的命交给你好了。”

“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你的劝说,可以左右我的生命。”

“为什么是我?”

“如果你敢拒绝,我就把你的所作所为告诉警察。那样的话,警察就会彻底调查你的学校,并让全校都知道你干的这些事情。你明白吗?”

她威胁着我。看不出一丝慌乱。反而显得非常平静。就连目光,都是那样的沉稳。她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我只好屈从于她的威胁。

“知道了!”

“不过,无论如何,如果我真的死了,对你也不是一件好事。”

“是。是。”我随便敷衍着她。简直就是一个变态。

“你什么感觉?掌握着一个人的生命?”她倒很快乐地询问我。

“就像是一个执刀医生,抽签时抽到一个成功率极低的手术,我和他的感觉一样。”我回答道。

“这倒是个不错的比喻。”她似乎是在表扬我,“你就把我当成你的女朋友,再好好想想,假如她要跳下来了。你会说什么呢?”

“我又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没法想象啊。算我求你了。先安静会儿。可以不?”

到底是何种因果关系,非让我这么倒霉呢?

是山在作祟吗?可明明就是一小山丘啊,真是倒霉到家了。

“好,好!”她很有节奏地应和着。

于是,我便讲了被带到葬身处的海豚的故事。虽然,我也不清楚为何要提海豚的故事。但是,在当时的情况下,我的脑海中呈现出来的,也只有一步步迈向死亡边缘的海豚的故事。

“为什么在这样的情况下,你却说了那样的故事呢?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她也一样,有些惊讶。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我还是第一次跟别人说起这些事情。”

“那为什么要跟我说呢?”

“或许是因为即便跟你说起来,你也会觉得无所谓吧。”

“那又是为什么?”

“因为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你也有点变态。”

“我只是一名普通的高中生而已。”我否定她说。

“你不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是不存在普通的人的。”

“那只不过是自我安慰的一种说法罢了。”

凡是说自己变态的人,不是自我意识过剩,就是和班上的同学合不来。当然这也是自我安慰的一种说法。

“能用这种歪理邪说为自己辩解,充分说明你就是一个怪人!”

虽然她是在稍微沉思片刻后才这么说的,但还是让人感觉到是在辩解。她应该也知道吧,因为她说话已经不再像先前那样尖锐刻薄了。或许,这是因为她正处于反感任人摆布的年龄吧!

“好了。不过如果你真的去了另一个世界,还有一件事情想要拜托你。”

“什么事?”

“如果遇到认识我的人,希望能替我问好。”

“是什么样的人呢?”

“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你还是拜托别人吧,我,还想再活下去呢!”她说,显然,她不愿意替我做我所拜托她的事。

“那就太遗憾了,你还是下来吧。我知道你会说我没经验,但是,就这么一直仰着头说话,确实是件很费劲的事情。”

“你不会做什么怪事吧?”她虽然这样说,但是。已经没有了先前那种不信任的表情。

“不会的。”

“那我就相信你一回。”她说着,解下了系在脖颈上的绳索。

片刻迟疑之后,她开始朝下面望去。我明知故问:

“怎么了?”

她没有回答,一副无助的表情。她似乎不好意思说出来,只好由我替她说了。

“是不是下不来了呀?”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真是个烦人的家伙!我两手拽住她踩着的树枝,让她像蝉一样紧紧抓住枝干。等她抓稳树枝,两只脚牢牢踩住我的肩膀后,我再屈身蹲下。这时,她才用右脚轻轻地踩在地面上。

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将我肩膀上的尘土掸去。或许,这便是她特有的致谢方式吧。

“没什么。”我逞强似的说道。然后就从口袋里掏出治虫伤的药递过去。

她裸露着的肌肤上,到处都有被蚊虫叮咬过的痕迹。她抬起头,想说什么,却没有启齿,只是把药还给了我。我们便一同走出丛林,从里山上走下来。

她说口渴了,但没有带钱,我便在7一11便利店买了两瓶可口可乐。之后我们又在附近公园的长椅上坐着休息了一会儿。

这时,她向我讲述了上吊自杀的原因。即便是在7一11便利店里,她也能心平气和地向我讲述,这反而使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当时有一个好奇心旺盛的中年妇女,用怀疑的眼光盯着我们看了好久。

“总而言之,”她喝了一口可口可乐。似乎要进入总结性发言,“我是想要利用宇宙间最伟大的力量来了结自己的生命。用绳索将自己的脖子套住,因为重力的原因,就会下沉。我曾经认为。这种死法是最为凄美的。”

她说话的时候,使用了过去时。

“意思是现在已经不那么认为了?”我试着问她。

在我们班里,也有好几个女生,将死错认为是一件很唯美的事情。或许,这也正是进入青春期之后的女孩子们所患的一种病症吧?即便我是一个男生,也能够理解她们的这种心情:对于恐惧的事情抱有一种过分的敬畏。但是,我依然觉得,恐惧的事情与唯美的事情还是不一样的。而死。仅仅能称得上是恐惧的事情。

“这还不是因为有人破坏了死的意境。”她若有所指地笑着说。

她五官端正,看起来比我小两三岁的样子,脸上虽然还带着几分稚嫩,但俨然像是一个大人。她身上有太多不确定的因素,或许个子以后还会再长高一点。当她笑时,尤其显得稚气未脱。

“问你个问题啊,纯粹出于个人好奇心而已。你不怕死吗?”

“死有什么大不了的啊?死了以后,就一了百了了。最恐怖的事是即便死了,还得继续承受痛苦。”

“这么说是因为你大概还不清楚什么才是真正的恐怖吧。”

“或许是吧。”她刚说完,就歪过头来问我,“欸,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

“好像说是一种什么综合征……可我就是一下子想不起来该怎么表达。”

“再想想,到底是什么呢?”我追问道。

“病名已经忘记了,好像是一种在紧张状态下才会得的病。心脏会突然跳动得很厉害,然后就会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有时还能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甚至会觉得自己不听使唤了,总觉得有另外一个自己站在旁边注视着自己。”

“你就患有这种综合征吗?”

“是啊,不过,我也是最近才知道那是一种病,之前。我一直把它当成心灵现象之类的东西。因为,我总会在大脑中听到奇怪的声音。”

“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患上这种病的呢?”

“从懂事起就这样,每个月都会发作一两回。发病时就不知道什么是什么了。好恐怖!”她说的这一切,听上去似乎很可怕。但是,从她的声音中,我却完全没有这样的感觉。她继续说:“我曾经觉得,似乎有另外一个人抢占了我的身体,将我的意识排除出去,但我又不能立刻消失。我受不了那种感觉,太可怕了!你试着想一下啊,自己已经死掉了,却有另外一个人进入自己的身体,面无表情地生活着。”

她的话,让人觉得沉甸甸的。

“心情一直不好吧?”

“简直糟糕透了!”

“这种病有治疗的办法吗?”

“若是请专业医生救治的话,也许能够痊愈。不过,好在我已经习惯了,已经见怪不怪了。而且,即便发作起来,一会儿就好了。就像台风来临时一样,只要待在家里不出去。就能平安地度过。所以,我从来没有跟医生或者父母说过这些事情。”她一边说着。一边伸出右手的食指,转了几个圈后,缓慢地抬起手指问道,“海豚喜欢吃什么呢?”她转移了话题。

“我也不太清楚啊,可能是小鱼吧!”

“不是问你这个。”她纠正道,“我是问你喜欢吃什么?”

“我怎么是海豚?”

“是啊!”

“可我有自己的名字啊。”

“名字都是他人起的,而非自称的。”

“倒也是。”我只能表示同意。

“所以也请你给我起个名字。”经她这么一央求,我就又开始思考起来。

然而,闪现在脑海里的,却全都是与死有关的词语。

“蝉。”我迫不得已,只好这么说。

“蝉?”她重复了一遍。

经她这么一重复,顿觉这个词有了别样的新意。

“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我无所谓,让人起名字就是这样。如果你给我起的名字叫‘蝉’,那我就是蝉了。”

“的确如此。”我再次认可了她的说法。

“不过,感觉还不错。反正我刚刚也一直在树上待着。”

她这样说,我感到很高兴。那一日,她还是第一次问我这么简单的问题。

“那么,你喜欢吃什么呢?”

“饺子。”我立即回答。

“明天有空吗?”她对我的回答没有作出任何回应,却问了我另外一个问题。

“从下午开始,便一直有空。”

“那明天下午五点,让我在车站前好好款待一下我的救命恩人吧。”

“还是算了吧!”

“别那么客气。你还请我喝可乐了呢!”说着。她把可乐瓶在我面前晃了晃。

她用可乐瓶堵住了我的嘴,又伸出空着的左手,将食指放在自己的嘴边。她用这种沉默的方式让我顺从她的意思,目光中流露出某种胁迫的意味。

我迫于她的眼神,只好轻轻地点头表示同意,她才将可乐瓶从我面前拿开,并将瓶内剩下的可乐一饮而尽。之后,她似乎很满足地说:“耶,重生喽!”

就在刚刚。还想着要自杀的人,现在这样说,应该是最具有说服力的了。连我也开始想喝可乐了。如果她去为可口可乐做宣传,那么。估计全国抵制碳酸饮料的人们也会被勾起购买的欲望吧。我一边这样想,一边像她那样,将手中的可乐喝了下去。

“我可抓着你的把柄呢啊!”蝉用这话刺激我。

“我也知道你的秘密啊!”

“那哪—个更有力一些呢?”

我虽然去试着想这个问题,却没法回答。非法丢弃色情图书和上吊自杀,哪一个会更恶劣一些呢?

“别担心,我不会使坏的。”

“好了,好了。”我只能投降了。

“哎呀——”蝉面无表情,嘟囔着说,“绳子还在那边扔着呢!”

“你很看重那根绳子吗?”

“不是啊!”

“那就让它在那儿放着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会不会有人看见以后,动了爬树的念头呢?”

“大多数男人在看到那些色情书籍后,就兴冲冲地往回返了。哪里还会走到那根绳子那里呢!”

“那女人会怎么样呢?”

“你是在问女人是否也会对黄色书籍感兴趣吗?”我反问道。

“性欲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呢?我反正是无法理解,无论是对男人还是女人。”

“我也不太明白女人的性欲会是什么样的,或许会因人而异吧。女的可能也会像男的那样。见到色情的东西。有人可能会兴奋,也有人可能会自行解决吧……”我说着说着,突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她的年龄,于是便不再继续往下讲了。

她早熟的外表和沉着的态度使我难

以正确判断她的年龄,但她比我小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面对一个比我还小的女孩,我怎么可以说这些呢?

“不管怎么样,一般的女人是不会一个人跑到里山的树林里去的。你就不用再担心了。”我换了一种说法。

“要真是那样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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