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慧嘉

这个女人从冰箱里头拿出了花了一整个下午准备好的蛋糕,她自己烤的,里头是从市场里买来挑过的进口樱桃,上头撒满了杏仁片,按照烹饪书上头的步骤,搅拌面粉,加糖几匙,烤多久,再抹上多少鲜奶油,放进冰箱里头保存多久,她反复反复确认自己是否有遗漏任何一个环节。

没有。

她很满意自己眼前的作品,这个她送给自己十八岁生日的礼物。她点上了十八根蜡烛,细细小小的蜡烛插满了整个蛋糕。她关上房间的灯,看着床头的闹钟倒数,她曾经不断想像自己二十岁的未来,十八岁,由于自己终于可以被称为「女人」,而莫名地兴奋,女人,女人代表的是什么她还不清楚,不过她细心地思索衣橱里头该怎么重新规划?在电话薄里头删去哪些朋友不再联络?翻阅杂志搜寻该到哪家理容院去改头换面?

不过,她现在注视着这个蛋糕,等到时针跨越十二的那一刻,她闭上了眼,缓缓地唱着,祝我生日快乐,祝我生日快乐,祝我生日快乐。

突然她楞了一会,张开眼,然后把蛋糕上头的蜡烛拿起三四根,点了点上头的数目,然后继续阖上眼,微微笑,把生日快乐这首歌唱完。

这个开头有点矫情,不过我想还可以再修饰。

太早到达机场了,隔夜没睡,今天的天气晴朗,飘着几朵云,我想爸爸现在应该已经在到处打电话给我的朋友询问我的踪影,不,他根本就不会发现我早就拎着行李坐上计程车,而现在的我,坐在成田机场的侯机室里头,拿出笔胡乱写些什么连我自己都看不太懂的文字。

我想,我是打算写一本小说,或者是一篇故事,但是关于什么的呢?关于?我想是关于一个十七岁的女孩,离开了自己在东京的家,离开自己的亲生父亲,想回到台湾去,去寻找什么?新生母亲,对,她住在东部一个小乡镇,我们已经有五年没见面了。

三年前,女孩的父亲把她从台湾带到了陌生的日本,住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就连打开电视都是陌生的语言。当然,还有一个陌生的新妈妈。

不,这不是我的故事,我不是打算写一个关于我的故事。

我站在登机闸门边,撕去了那张我刚写的开头,丢进垃圾桶。

我突然想到忘了带个礼物给陌生的旧妈妈,算了,反正五年没见过。

反正我也没收到过她送给我什么,除了第一年收过她一张生日卡片,上头写了几个祝贺的字,我把它收在铁盒里头,藏在床底。本来以为我会让铁盒塞满所有,关于我妈的回忆,或者我对台湾的任何纪念。

结果没有。

除了那封卡片之外什么都没有。

我试着回过两三封信,照着卡片上头的地址,第一封没有回音,我以为是地址写错了,我马上又重写了一封,照着卡片上的地址一笔一笔地描上去,反复对了好几次,投进邮筒,然后回家继续等待。

等到铁盒都锈了,等到卡片上头的字迹都已经糊了。

就在去年底,我拿着铁盒,走到河边,塞满石头,用力丢,然后看着它往河底沉下。

那为什么我要回台湾?我不确定,反正就是想回去了。

不是因为我跟我爸没有什么交集,因为我们的陌生,本来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也不是因为我跟我新妈妈有什么纠葛,反正我们永远就只是陌生人了。当然也不会是因为我不适应东京的学校生活,因为我翘课的时间就是比上课多。

那么我为什么要回台湾?我真的不知道。

所以我写的不是我的故事,因为连我自己都不了解自己在想什么。

也许我唯一了解自己的部分,只有,我的名字叫做杜慧嘉,彗星的彗,即将满十八岁,目前打算一个人回台湾,完成我的高中最后一年,最近准备写一本不是关于我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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