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几乎如埃勒里料想的一般,准时到来。

电话铃声骤然一响,他就摸索灯线,找到,拽一下,瞥了一眼手表,记下时间——凌晨三点零三分。他找到电话——这一切都是在他完全清醒之前发生的,传到埃勒里耳朵里的,是费力的喘息声,就像海水的冲刷一般。

“谁啊?”

“约——约——约……”

“约翰尼?是约翰尼吗?”

“是。”他正在从肺里提气,仿佛胸口压着重物,“埃……”

“是我,是我,出了什么事?”

“要死了。”

“你!等等!我是说,我马上过去。”

“没……时间了。”

“别挂断——”

“谋——谋——谋……”他的声音停住了,传来一阵咕噜声,然后本尼迪克特说道,“谋杀。”相当平淡的口气。

埃勒里·奎因马上说道:“是谁,约翰尼?告诉我,谁干的?”

这一次拖长的呼吸声似乎没有尽头。

约翰尼·本尼迪克特清晰地说道:“home。”然后声音中断了。

埃勒里·奎因很恼火。为什么本尼迪克特要让埃勒里知道他在哪儿?我知道他在哪儿,或者说,他肯定在那儿,在主屋,用的是电话分机。

这讲不通啊,他没道理这么做。如果他有能力打电话给我,他头脑应该是清醒的。他没理由忘记这一点——绕这么大一个弯子,只为了告诉我,他是从家里打电话来的。

“我是说,谁袭击了你?”

埃勒里·奎因听到一些无用的声音,让他更加恼火。

“等等,约翰尼,等等!谁干的?”埃勒里像是在哄劝固执的小孩,“试着告诉我。”他差点用“爸爸”替换了“我”这个词。

约翰尼照他的能力试了,说了“home”又断了。他又说了三次“home”一次比一次模糊,一次比一次犹豫,一次比一次口吃。最后他停止尝试,埃勒里只听见单调而沉闷的声音。在另一边,电话撞倒了什么东西,好像约翰尼·B把话筒扔了,也有一种不太愉快的猜想:

约翰尼·B的话筒掉落了。

“什么事,儿子?”

埃勒里·奎因挂断电话,让他惊讶的是,自己在打哈欠。来人站在门口,是奎因探长。奎因探长再也无法安睡了,他周围环境的节奏感被这极细微的干扰打搅了。

“埃勒里?”

埃勒里·奎因对奎因探长说了约翰尼的话。

“那你还站在这儿干什么?”奎因探长吼道,然后向卧室扑去。

不要急,埃勒里一边想,一边急忙穿上裤子。约翰尼与他传来的呼吸声一起消失了,莱特镇再次袭来。

美洲豹瞬间就驶完了四分之一英里。主屋沉浸在黑暗中,只有楼上的两扇窗户亮着灯,他们觉得那是本尼迪克特的卧室——主卧室。

埃勒里·奎因跳出来,奎因探长叫道:“你记得把本尼迪克特给你的钥匙带上没?”埃勒里的回答是:“该死,没,我忘了。谁在莱特镇用过钥匙啊?”埃勒里的想法马上就得到了印证,因为刚才还闭着的前门已经开了。

他们冲上楼,主卧室的门开着。

本尼迪克特穿着深褐色的丝绸睡裤,和一件牛奶巧克力条纹的丝绸和服,还穿着日式拖鞋。他瘫在地板上,靠近床边,看起来就像刚出炉的蛋糕,新鲜可口,放在一旁等待冷却。电话在床头柜上,话筒垂到地板上。让人吃惊的是,就本尼迪克特头上的伤口而言,现场几乎没看见血。

凶器躺在地板上,处在床和门之间,离尸体有六英尺远。这是特大型的三猿像,铁铸的,看着很沉重,是现代的修长样式。无论是材质,还是样式上的变形,都给熟悉的训诫“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带来了极具讽刺意味的奇异观感。两人都没碰。

“他肯定死了。”埃勒里说道。

“你怎么看?”

“为准确起见,”埃勒里抿着嘴,“我们还是核实一下。”

奎因探长蹲下身,摸摸本尼迪克特的颈动脉。

“他死了。我不明白的是,他哪来的力气打电话。”

“他肯定发现了电话。”埃勒里冷冷地说道,“问题是,发现之后,他打电话说了什么?什么也没有!”

埃勒里·奎因愤愤不平地给右手包上手帕,拾起听筒,戳了一下电话上的外线按钮,凭着非常牢固的记忆,他拨打了莱特镇警察局的电话号码。

“纽比还要过一会儿才能来,”埃勒里放下电话,对奎因探长说道,“这儿死气沉沉的,或许我们最好检查一下其他人的颈动脉。”

“别管他们,”奎因探长低声吼道,“他们这个时间在睡觉也无妨。话说回来,约翰尼的那些客人们还睡着。你说‘无妨’是什么意思?”

“值夜班的书记员,叫皮谷。我敢打赌他是米勒德·皮谷的亲戚,米勒德·皮谷以前在越城大道和弗俄明街交界处有家锁匠铺。那个书记员皮谷说纽比局长今晚去印第安人的狂欢会了,正玩得起劲呢,他不会马上起身过来的。在坟场那边巡逻的三辆警务车一直在法伊菲尔德·加纳瑞学校那边,有几个学生超速行驶,或是其他事情,反正他们把行政楼撞坏了。事情演变成全方位的斗争——州警察,斯洛克姆和莱特镇的巡逻车也过去了。皮谷说,当地警察几小时之内都没办法赶到这儿。要我们等纽比,还不如自己做点有用的事情呢。”

奎因探长看起来有些犹豫:“我讨厌抢其他警察的地盘。”

“纽比不会介意的。战争之神知道我们经常肩并肩地冲锋。我们来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书面材料。”

“做什么?”

“不管是不是超人,约翰尼都应该写点什么东西,而不是打电话——如果他有这个能力的话。我预感我们什么都找不到。”

他们什么都找不到,这给了埃勒里小小的满足感。

一个谜团解开了。房间里对着窗户的地方,地板上一片狼藉,像是被人扔在那里的。奎因父子找到三件东西,就是本尼迪克特的三位前妻报失的衣物:奥德丽·韦斯顿装饰了金属片的黑色晚礼服、玛西娅·肯普的绿色假发和爱丽丝·蒂尔尼的白色晚礼服长手套。

埃勒里·奎因赶忙检查这些衣物。晚礼服很长,足以垂到地板;假发不仅仅是搞笑的绿色,还很蓬松——看起来像兴奋的刺猬;手套则是高级的小山羊皮制成的。三件衣物上都没见一丝血迹。

“袭击的时候,没用这些东西。”奎因探长沉思着,“圈套?”

“三个圈套。”埃勒里瞥了一眼,说道,“否则这些东西干吗留在这儿?如果袭击约翰尼的人想要暗示是玛西娅做的,只需留下假发。如果暗示是奥德丽,只需留下晚礼服。还有爱丽丝,留下手套。三样都留下,三人都受到牵连。”

“但为什么?”

“这就是问题所在。”

“可我不明白,埃勒里。”

“我希望我能让你明白,可我也不明白。”

“要是我们在曼哈顿,那该多好。”奎因探长忧郁地说。

床有睡过的痕迹,床罩整齐地叠放在床尾,底下的床单皱巴巴的,枕头上还留着本尼迪克特的头压下的凹痕。

“他睡觉的时候肯定没穿睡衣。”埃勒里说道,“这就是说有什么东西把他吵醒了,然后他从床上跳起来,穿上睡衣和拖鞋。接下来的问题是:什么把他吵醒了?”

“没有挣扎的迹象。”奎因探长点点头,“凶手似乎不愿破坏房间的整洁。”

“你真是异想天开啊,爸爸。”

“不,我是认真的。衣物没有乱丢,椅子上也没衣物,光秃秃的像只松鸡。我敢打赌,如果你看看洗衣篮,你就会发现……”奎因探长冲进洗澡间,猛地拉开洗衣篮上的盖子,从本尼迪克特的床尾刚好可以看到洗衣篮。奎因探长得意扬扬地宣称:“我刚才跟你说了什么?衬衫、短袜、内衣——他在睡觉之前,将这些东西整齐地放在这儿。”

奎因探长走出来,四下张望,“他肯定被凶手遗弃了,等待死亡。埃勒里,应该是在床上或者地板上吧,等凶手离开,本尼迪克特不知怎么地用力爬到电话旁,给你打电话。”

“我同意,”埃勒里说道,“还有,既然没有挣扎迹象,那我就由此得出结论,约翰尼认识袭击他的人。当然,尽管如此,也有可能是强盗或是其他陌生人突然出现在他身边,在约翰尼起身穿上睡衣和拖鞋之后,就给他重重一击。这也是其中一种可能,你无法排除。”

“可凶手为什么要杀本尼迪克特?”奎因探长正在仔细检查床头柜上的象耳皮夹。皮夹很厚实,像是斯特拉斯堡的鹅的胃。皮夹旁边放着劳力士手表及其相配的表带,是18K金的,表上镶有三十颗宝石,这表至少花了本尼迪克特一千多美元。

“为什么?为了钱吧。”埃勒里说,“但不是傻瓜的欲望,搬一大堆东西。睡觉的时候我就是担心这点。这是什么?”

“这是成人式衣橱。”奎因父子走进去,例行检查。衣物如裁缝店里的衣物一般,整整齐齐地挂在挂架上。里面有大约一打的定制西装,面料上佳,不是蓝色就是灰色。两件夏季晚礼服,一件白色,另一件暗红色。色彩柔和的宽松裤子和便装上衣种类繁多,白色的游艇服,棋格花纹的高尔夫上衣,还有棕色方格花纹的打猎服和钓鱼服。四件夹大衣的颜色分别是炭灰色、浅灰色、华达呢布料的棕褐色和巧克力色。三件大衣,第一件是黑色的,带有绒毛领口;第二件是海军蓝,双排扣;第三件是休闲型的山羊绒大衣。鞋架上摆放着很多双鞋——传统样式的、马臀革的、小山羊皮的、仿麂皮的。长筒靴和运动鞋也分开摆放好:黑色、棕色、灰色、棕褐色和深红色。上面一层架子上放着十顶各式各样的帽子,从黑色翘檐帽到朴素的深棕色软呢帽都有。全副武装的男人无论是攀登阿尔卑斯山,还是打猎,或是从事其他运动,都能找到合适的帽子。巨大的旋转架上挂着一系列活结领带、爱斯科式领带、领结,还有各种单色的围巾、杂色的围巾,以及不同材质和样式的围巾。戴上这些围巾,绝不至于让苏尔卡公司的珠宝丢脸。

奎因探长惊叹不已:“天哪,他为什么需要这些家什?而且不在其他地方,偏偏在莱特镇?”

“这地方只是隐居之所罢了,”埃勒里指出,“在这里,他几乎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也没人来拜访他。想一想他在其他寓所的衣橱,纽约、巴黎,肯定也是这个样子。”

梳妆台内置有盛装男子服饰的抽屉,里面整齐地叠放着形形色色的定制衬衫。材质有细平布、比马棉、丝绸和合成纤维;颜包有白色、蓝色、棕色、棕褐色、灰色、绿色、粉红色,甚至有淡紫色。有单色的,也有细条纹的;有带纽扣的袖口,也有双层袖口;有立领的,也有纽扣领的;有方格花纹和法兰绒的,也有适合户外运动穿的;有皱边和花边的,也有传统的夏季礼服衬衫。一些抽屉变成了针织品的天下,还有一些抽屉放着成堆的T恤和短裤,大半是丝质的,还有实用的手帕和装饰用的手帕。有块地方放着家用型的长筒袜,有毛线的、莱尔线的、尼龙的、丝质的;有黑色的、棕色的、灰色的、蓝色的;有单色的,也有杂色的。自然,梳妆台还有放置饰品的抽屉,里面有许多领带夹、襟针、袖扣,还有衣橱里其他必备之物。

奎因探长一直不停地摇头。埃勒里还是一动不动,只有眼珠在转,深思着某种谜团。

他似乎遗失了什么东西,但想不起来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他在哪儿遗失了这样东西。

在等纽比局长到来的时间里,奎因父子把本尼迪克特的客人们叫醒。三位前妻和马什安然睡眠的原因,没得重感冒的人马上就能知晓:

卧室弥漫着酒精的酸味。埃勒里从草坪上偷听的位置离开之后,三位前妻和马什肯定又喝了过量的酒。他们还有点不肯醒来。

至于马什的秘书史密斯小姐,她锁上了卧室的门,埃勒里猛敲了几分钟,她才有反应,她房间里倒是没酒味。“我睡得像个死人。”史密斯小姐如是说——这不过是说说,一会儿之后,当埃勒里告诉史密斯小姐唤醒她的原因时,她显然后悔了。然后从她的洗澡间传来一阵声响,史密斯小姐在付出本该是那三位前妻应该付出却没有付出的代价,埃勒里将她留下,让她自己与翻江倒海的胃作斗争。

就奎因父子能够辨认的程度来说,玛西娅·肯普、奥德丽·韦斯顿和爱丽丝·蒂尔尼得知本尼迪克特暴毙身亡的消息后,都显得惊慌失措。他们震惊得不行,所以没领会到语言当中的暗示。没人歇斯底里,也几乎没人提问。至于马什,他脸色阴霾,目瞪口呆地看着奎因父子,两只大手在颤抖。“警察来了吗?”他问道。埃勒里回答:

“在路上,艾尔。”于是马什坐回床上,咕哝道:“可怜的老约翰尼,这是怎么回事啊。”然后问他能不能喝点酒。埃勒里递给他酒和杯子,奎因探长警告这五人,要他们原地不动,就待在自己房间里,然后探长自己守在本尼迪克特房间门口。

埃勒里·奎因在楼下等待,直到没打领带、制服外面套着大衣的纽比局长昂首挺胸地进入屋子。

安塞尔姆·纽比是达金局长的继任。这么长时间以来,达金局长都是法律和秩序的化身。越来越少的老人才能想起达金局长的前任:

胖胖的,像痰盂一般的前农场主——霍勒斯·斯韦恩。达金总是让埃勒里想起亚伯·林肯,达金嘛,就是老派廉洁的小镇警察。而安塞尔姆·纽比属于少壮派的一员:年轻、盛气凌人,在城市的警察部门接受了科学训练。在这一点上,纽比富有才干,达金则是步履维艰。但在莱特镇勉强承认纽比有能力接替老达金的位子之前,他得反复证明自己。纽比被认定是娇小精致的男人,在镇上,少许的娇气与其说让人鄙视,倒不如说让人讨厌。作为警察局局长,他的娇气被认为是一桩实实在在的憾事。但很快纽比就纠正了莱特镇在这一点上对他的看法,流言传到他耳朵里,他便追本溯源,脱去警察制服,对冒犯者来了次技术性极强的打击,冒犯者可比纽比高六英寸,比纽比重三十五磅啊——这事在莱特镇的酒吧里流传了好多年。纽比展露了阳刚之气,此后就不用担心那些散播的流言了。他声音尖锐,蓝色的眼睛无甚生气,就像矿物一般一动不动。虽说他不总是那么友好,但也越来越被大家喜爱。

“不好意思,局长——”埃勒里开口道,并不是完全的调侃。

“你一直都不好意思。”纽比抢过话头,“我要向首席代表建议他该去首都骂那帮饭桶,而且我还要看看他在立法机关是不是无法说服议员通过限制任何姓奎因的人进入莱特镇的法案。你来这个镇子,可以不搞出凶杀案吗?我不知道你来了,否则我一定全境通告你!你感觉怎样,埃勒里?”

“对此事,我的心情和你一样糟糕,安斯。”埃勒里说道,使劲地握着纽比精致的手,“不,我心情更糟,我们本想静悄悄地来游玩的——”

“我们?你和谁一起来的?”

“我爸爸。他在楼上看守本尼迪克特的房间和尸体。我们应约翰尼·本尼迪克特的邀请,到这儿来休养治疗。”

“不管是不是你爸,他都不可能像我一样了解你在莱特镇的所作所为,否则他绝不会来莱特镇。作为警察,和你一起度假,假日也肯定会变成工作日。看看吧,本尼迪克特的邀请给他带来了什么?算了,跟我说说这事吧,你这扫把星。”

“我们上楼去吧。”

在楼上,奎因探长和纽比像比赛对手一般握了手,他们是第一次见面,但奎因探长说道:“局长,希望你不要介意,我们在等你的时候搜索了一番。我个人并不喜欢在其他警察的地盘上动手动脚。”纽比的回答明显带有暖意:“你能在这儿是我极大的荣幸,探长。”这样埃勒里心中的石头总算放下了。

莱特镇的警察局局长纽比花了四十五分钟,简短地听取了可能导致本尼迪克特被人谋杀的婚姻和遗嘱的情况,同时他检查了尸体和整幢房屋。

“我之前留了命令,把那些技术人员叫醒。”纽比说道,“那些家伙他妈的在哪儿?埃勒里,你看这样行不?把那五个人叫下来,我去通知验尸官先生,让他脱了睡衣,带上家伙过来。探长,我们刚好没有你用惯的装备和人手啊。”他说话的口气似是在表达歉意,然后便去门厅打电话。

“他似乎觉得必须表演给我们看。”奎因探长对埃勒里谈起这点。

埃勒里·奎因露齿而笑:“我没想到安斯是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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