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开始觉得不舒服了。他吃了太多薄荷糖,今天早晨吃下那片并不厚实的烤面包之后,他就再没吃过任何东西,现在想起那顿早饭真是恍如隔世。

他走到外面透透气,看了看公交时刻表,然后在一堵矮墙上坐下。天很快下起雨来,他回到室内,意外发现了医院里的小教堂。这家教堂平庸得让人喜欢,如果说来来往往的人流是医院的常态,那么像这样的小教堂偏能让人感觉到安宁和放松。他一直拿着保罗·布拉德利的旅行袋。

黑色的袋子,廉价的人造革质料,难以言说地彰显出男子汉的气魄。袋子软塌塌的,就像一张没牙的嘴,可是沉甸甸的却很奇怪,像是装了一块砖头或是一本圣经。他把它搁在了身边的座位上。

马丁对自己耐着性子等待的那个陌生人感到越来越好奇了,而且他等的时候越是长,对于内中隐情的渴望就越是深,那份好奇像爪子一般挠着他的心。他觉得这里面一定包含着可以写个短篇小说的素材,甚至可以写部长篇,很严肃的那种,绝不是尼娜·赖利系列可以相提并论的。故事围绕城镇中的神秘来客展开。

不对,这听上去像是《荒野大镖客》了。应该是写一个人生活的转变,原来是个默默无闻的无名小卒,忽然成了某种突如其来的重大事件的中心人物。这故事既具存在性,又有吸引力(以马丁的经验来说,这两种特质很少能够并行不悖)。保罗·布拉德利在自己的命运改变之前,是要去哪里?然后微不足道的小事发生了。有人从人行道上冲到你车前。女孩子说着,要咖啡吗?芝麻绿豆的小事彻底改变了你的人生。

马丁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因为瞎逛才走到小教堂门前。难道不是因为他觉得这里会是医院里人最少的地方吗?难道看看旅行袋里究竟装着什么的念头不是像某些总有点下流的念头那样诱惑着他吗?难道知情不该是诱惑的回报吗?夏娃,亚当那位忤逆的妻子,她是明白的。蓝胡子那位忤逆的妻子也是明白的。后者没有名字,就跟他自己想象中的爱人一样。

他这是明知故问。他不是知道得很清楚了吗?在圣彼得堡的时候,他就被诱惑过,看看后来发生了什么。知情并不一定是件好事。问问夏娃吧。

看人家袋子里的东西,这很不好,这一点毫无疑问,从道德上来说是绝对不允许的,可是自从这念头出现在他脑子里,就再也挥之不去了。他跟保罗·布拉德利是有交情的,他救了他的命,虽然他自己也知道,这可能就是他人生中注定要完成的事情中最了不起的一桩了。难道因为自己这点小恩小惠,他就有权知道更多吗?人生总是充满了诱惑,你当然可以说,不,我不会走进那扇木门,我不会买个柳德米拉或是斯韦特拉娜做老婆,但是你最终发现自己在套娃摊上勾搭了一个女孩。你这个意志力薄弱、百合花肝胆的小三色堇,马丁。

他父亲口中也有花语,什么时候说的呢?想不起来了,可能是他因为完不成突击训练退出陆军训练班的时候吧。那个叫艾丽娜的女孩皮肤白皙极了,她当然,那篇小说也可以是写像马丁这样的人的,一个完全没经历过什么事的人。

“没经历过什么事的人的故事”。

他是怎么毫无征兆地搅和进其他人的生活,他是怎么在袋子里发现足以永远改变他的人生的东西。撒谎,他对自己撒了谎,他一直在骗自己。他不是没经历过什么事。他经历过一件事,那个事件。他经历过那个套娃摊上的女孩。只有一次。但是一次就够了。

小教堂里空无一人。他反反复复检查了好几遍。这感觉就好像他要在公共场合自慰一样,当然他绝不会在公共场合自慰。想想要是被人撞见,那太可怕了。那么现在,他要假装这是他自己的袋子,然后他需要取些东西,于是他随意地拉开了拉链,袋子被打开了。装洗漱用品的小方包,更换的内衣和一个盒子,没别的了。这个盒子看起来很不显眼,而且是黑色的,就跟旅行袋一样,不过材质是某种致密的塑料,橘皮般凹凸的外壳上镶着钢制的搭扣。如此而已,袋子里的东西他都看过了,保罗·布拉德利的秘密却没怎么发现,除非秘密藏在那个黑色的塑料盒子里,这是套中套啊。也许盒子里面还有盒子,盒子再套盒子,永无穷尽,就像俄罗斯套娃。就像他买的俄罗斯套娃,那个俄罗斯套娃拉开了他对套娃摊上女孩追求的序幕,追求是短暂的,圆房也只有一次。

难道不算是教训吗?这件事告诉他,不应该去的地方不要去,不应该做的事情不要做。

小教堂里有人进来了,马丁两手夹紧了袋子口,好像害怕袋子会喊出他刚刚犯的罪。进来的人并不像他以为的,是个病人或者某个病人的亲戚,那是某个教会的牧师,想要安慰他似的冲着他微笑,说:“一切都好吧?”马丁说,是啊,挺好的。那个牧师点点头,又笑着说:“好啊,好啊,珍爱的人进了医院,日子总是难过的。”说完又晃了出去。保罗·布拉德利可能是某种产品的代理商,或者是个旅行推销员,黑盒子里装的是产品的样品。是什么样品呢?也许里面放的是珠宝吧?或者是礼物,要么是他帮谁带的东西。看一下真有关系吗?都到这份儿上了,他能不看吗?他打开那金属搭扣,将盒盖翻起来,这时候他终于想起来,他根本不知道里面会不会有颗炸弹。

“你在这儿啊,马丁!”他猛地合上了黑盒子,心脏像坐电梯般跃上了数层高楼,又重重地摔到了地面。

“我们到处找你。”那个嫣然一笑的护士萨拉说道。她站在小教堂的门洞里,看着他,灿烂地笑着。

“你的朋友办好出院手续了,他要走了。”

“好的,我马上来。”马丁这话说得太大声了,他冲着萨拉咧嘴傻笑,一边偷偷摸摸地猛拉袋子的拉链。他站起身来的时候,萨拉问道:“你还好吗,马丁?”她用手按了按他的手肘。她看起来很关心他,可他知道到了明天她就连他的名字也记不起来了。

“你好,马丁。”在走廊里等着他的保罗·布拉德利说。

虽然头上缠着绷带,他的精神显得很好。

他从马丁手里接过袋子,说:“谢谢你帮我保管。”马丁确信,他只要打开袋子看看,就会发现自己翻过他的东西。

“你在里面祈祷吧,马丁?”保罗·布拉德利问道,点头示意着旁边的小教堂。

“不是这么回事。”马丁说。

“就是说你不信教啰?”

“不信。一点也不。”听保罗·布拉德利叫他“马丁”感觉很奇怪,好像他俩是朋友似的。

医院外面,最后一辆出租车孤零零地等在上客处。

马丁蓦地想起了那辆银色的标致轿车,不知道那车现在怎么样了。大概是警方接手处理的,而保罗·布拉德利好像对此全不关心。

“那是租来的。”他漫不经心地说。

马丁自己的车停在圣詹姆斯中心的停车场里,之前理查德·莫特把车丢在那儿了,现在取车已经太晚了,等到明天早上再取也不知要花掉他多少钱,他简直不敢去想。

马丁其实并没想好他们究竟要去哪儿。等他们坐上了出租车,司机问:“去哪儿?”他一下子答不出来的时候,保罗·布拉德利说:“四宗族旅店。”马丁提出了反对意见,他认为他可以住到他家里(好像理查德·莫特的苦头他还没有尝够),但是保罗·布拉德利笑了,他说他之所以同意马丁“照看”他是为了要离开医院,现在马丁已经“完成他的任务”了。他问清了马丁的住址,转头对司机说:“你听到了吧?”然后从钱包里那一沓钞票中抽出一张20英镑的递到前面去,“放下我以后再送他回去,知道了吗,朋友?”你不得不佩服他的镇定,马丁想,他今天差点死了,可是看看他现在,啥事都没有,只有头上护士包扎的绷带说明他曾经偏离过自己原定的日程安排。

马丁之前把钱包还给保罗·布拉德利的时候,心里奇异地觉得有点不情不愿,这种感觉连他自己都解释不清是为什么。

出租车停在了西区的一家小旅店外面,原来这里就是四宗族旅店。旅店的一扇窗上挂着块亮着红灯的招牌,上写着“有空房”,马丁觉得这块招牌让这家旅店看起来像个妓院。他想不出“四宗族”指的是哪四个家族。苏格兰人既可以由血缘关系形成宗族,也可以将习惯天性倾向于本宗族的人纳入族中,而爱丁堡人只能生来就是爱丁堡人,无法后天培育养成。马丁觉得自己家乡的文化和历史中的某些方面,他可能永远无法理解。

“我只能订到这家旅店,”保罗·布拉德利透过出租车的玻璃窗看着那其貌不扬的店门,说道,“城里能住的地方都订光了。”

“艺术节啊。”马丁沮丧地说。

保罗·布拉德利下了车,马丁叹了口气,还是毅然决然地跟了下去。这没什么意思,他其实很想马上回家,倒头睡在他舒适的床上,可他就是没办法扔下保罗·布拉德利不管。他跟那个叫萨拉的可爱的护士已经有过约定了。

“说真的,”保罗·布拉德利说,“回家去吧,朋友。”马丁固执地摇着头,站定在原地,仿佛保罗·布拉德利会强行将他按进出租车里一样。

“我不能这么做,”他说,“要是你今天晚上在这家奇怪的旅馆房间里死了,身边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我是不会原谅我自己的。”马丁觉得自己这番话像是报纸上贴心阿姨对读者来信的回复,对于一个像保罗·布拉德利这样的男人,他不相信这种话能起到什么说服作用。

“我死不了的,马丁。”他说。

“但愿如此,”马丁说,“不过我需要确认一下。你可以走了。”他突然转向出租车司机说道,大力关上了乘客座位边的车门,又用手掌拍了两下,好像那是一匹马的肋部,这种非典型的强调手势让他自己也吃了一惊。接着他二话不说,拿起保罗·布拉德利的旅行袋大步走上四宗族旅店的石级,陀螺般转过旋转门,免得对方再说些推三阻四的话。

保罗·布拉德利跟着他走进了空荡荡的旅店大堂,做了个无能为力的手势,笑着说:“好吧,马丁,朋友,爱怎样就怎样吧。”时间已经不早了,旅店里却还是弥漫着一股油煎培根的味道,虽说马丁有二十年不碰猪肉了,而且他现在也不想破戒,不过这味道还是让他直流口水。旅店的价钱出人意料地便宜,不出人意料的是,旅店的陈设相当糟糕。任何可以用上格子图案的地方都装饰着格子图案,就连天花板上也贴着黑色巡逻队的蓝黑格子墙纸,显得死气沉沉。墙上挂着几幅早期爱丁堡的镶框画片,宗族纹章则嵌刻在木制盾牌上供人观瞻。

马丁买过一本关于苏格兰格子图案的书,他当时正准备给自己弄条格子短裙,因此想要找一种适合自己的图案。他想穿着那条裙子去参加那种要求穿礼服的晚宴,作为名人出席某种新品的发布会,或者是列席荷里路德宫的招待酒会,那时候他期待着作家的身份能让他过上金光闪闪的生活。给亚历克斯·布莱克的请柬也曾像雪片般飞来,可是马丁觉得自己无力担负起人们对前者的期望。人们的眼神好像总是穿过他寻找真正的亚历克斯·布莱克,所以他现在再也不去参加那些活动了。

他母亲娘家姓麦克弗森,于是他最后选了带麦克弗森族图案的绿白格短裙,不过他始终没有胆量穿着它在公共场合现身,那裙子只能不受宠地挂在他的衣柜里。有时他会穿上它在自己家里转转,可是那种感觉很怪,就好像他并不是可以穿着裙子昂首阔步的苏格兰人,而是个不为人知的异装癖患者,好像他的行为是见不得人的。

保罗·布拉德利神情威严地摇响了前台桌上那个老式的铜铃,铃声在这个似乎被包裹住的密闭空间里显得格外的响亮。

“你不觉得现在才来办理登记入住有点太晚了吗?”听到马丁的话,保罗·布拉德利对他皱起了眉头,说道:“是我在付他们钱,马丁,他们不是无偿为我服务。”值夜的门房不太友好地走了出来,手忙脚乱地开始查找保罗·布拉德利的预定记录。他将他们俩上上下下打量个遍,然后说:“上面写的是单人间。”马丁很想说:“我们不是同性恋。”不过转念一想,也许保罗·布拉德利是同性恋,如果是的话,他会觉得他这话是在故意羞辱他。(也有可能值夜的门房是同性恋。)马丁觉得,如果保罗·布拉德利真是同性恋,那他绝不会和他呆在一起,就算只呆一个晚上也不行。

“我不准备住的,”马丁对门房说,“我是说,我不准备睡觉。”

“我才不在乎你们干什么呢,”门房显出一副自己已经听够了类似的辩解的样子,似有若无地瞥了一眼保罗·布拉德利太阳穴上缠缚的绷带,“如果你们两个都要进房间,那就必须付双倍的钱。”

“没问题。”保罗·布拉德利欣然应道,从他的钱包里拿出更多的20英镑钞票,放在了柜台上。

马丁又想去拿旅行袋,可保

罗·布拉德利说:“给咱个表现的机会吧,马丁,你又不是我的仆人。”他将那个沉重的袋子甩到肩上,就好像那是个再轻也没有的东西,然后朝楼上走去。马丁跟在他后面,走上了铺着斯图尔特红绿格图案地毯的楼梯。楼梯旁的墙上挂着老式的牡鹿头,马丁努力躲避着来自那颗巨大的头颅的悲戚的凝视,要是那头忽然张开嘴巴跟他说起话来,他大概也不会觉得有多惊讶。他不知道为什么挂牡鹿的头大家都会觉得很正常,挂别的动物的头好像就不行,比如说,怎么不挂马或者狗的头呢?他们的房间名义上虽是单人房,却有一张双人床。保罗·布拉德利将他的袋子扔到那棕色和橘色的床罩上,说:“我睡左边,你睡右边。”他这种自自然然的态度让马丁觉得他是个到处睡惯了的人,而且是个在与性无关的情况下跟其他男人睡惯了的人。他年轻的时候认识许多有保罗·布拉德利这样习惯的人。军人。

“你当过兵吗?”他问道,然后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问对方私人问题。保罗·布拉德利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停留得要比一般人长一些,马丁马上说:“对不起,我没想打探你的隐私。”保罗·布拉德利耸了耸肩,说:“没事,我没打算隐瞒什么。准确地说,我是在海军里待过,在特种舟舰团。我们不像特种空勤团那些人那么爱出风头。现在我就是个坐办公室的,弄弄文件什么的,很没劲。你也在军队里待过吗?”

“也可以这么说,”马丁说,“我父亲是个连队军士长,我们小时候是被他放在国内的新兵训练营里长大的。”

“我们?”

“我哥哥和我。他叫克里斯托弗。”

“你们很亲吗?”

“不,”马丁说,“一点也不亲。”他知道保罗·布拉德利正在转换攻防位置,他不停地问马丁问题,这样马丁就没有机会再问他的情况了。

“我今晚就坐在这张椅子上,”他说,“我不准备睡觉,我要看着你。”

“随便你。”保罗·布拉德利说着,拿起旅行袋走进独立浴室,关上了门。马丁真想堵上耳朵,这样他就不用听到另一个男人洗漱撒尿的声音了。

他打开电视,希望用电视机的声音掩盖掉他不想听的声音,可是所有的频道都在飘着雪花。他找到了房间里唯一可读的东西,一本苏格兰旅游景点的宣传册,便闲闲地翻着那混杂着威士忌酒厂、毛纺厂和历史文化遗迹的书页。

“我好了。”保罗·布拉德利探身出来说,他身上散发着廉价香皂和牙膏的味道。马丁就像一个以处女之身来欢度蜜月假期的娇羞的新娘,他无言地泛起了潮红,而新郎根本未加留意。

保罗·布拉德利打开了酒柜,说:“来点喝的吧。”

“矿泉水就可以了。”马丁说。

看过酒柜才知道,水这个要求实在太高了。这个酒柜是最基本配置,没有水,没有调酒用的饮料,没有三角巧克力,没有难吃的日本薄脆饼,没有小瓶装的香槟,连盐花生也没有,有的就是罐装啤酒、微型瓶装烈酒和铁饮。看到微型瓶装烈酒之后,马丁倒是有了喝酒的冲动,他需要酒来帮他把这一天所有的混乱不安都抛到脑后。

“让我给你弄点喝的。”保罗·布拉德利从酒柜里取出一个小瓶威士忌和一罐铁饮,对他说,“稍等,我到浴室里去拿个杯子。”保罗·布拉德利端着一杯橘黄色的液体从浴室里走回来,马丁虽然心中忐忑,但还是不得不说了声谢谢,喝了一口。他确信自己的肝细胞消受不了这两种苏格兰国饮搀和成的极品鸡尾酒,部分细胞肯定已经放弃自己的排毒职责而毅然选择自裁了。房间里黄铜基调的装饰,铁饮荧光橘的颜色,还有窗外街边的钠蒸气照明灯透进来的橙子酱般的色泽,都让马丁感觉自己身处异度空间,就好像来到了科幻小说中遭遇生化危机而发生生物变异的世界一样。

“怎么样?”保罗·布拉德利问。

“嗯,很好喝。”马丁说。

他又啜了一口,喝下那橘黄色的液体让人感觉非常不舒服,可是竟有种奇特的吸引力。说时迟那时快,保罗·布拉德利已经漫不经心地脱掉了身上的衣服,只剩下灰色的T恤和灰色的平脚短内裤。马丁注意到那内衣裤用的是舒适的棉质针织面料,肯定价格不菲,虽然他看了一眼就立马将自己的目光移开了。他的目光最后停在了悬在床头的一幅画上,画的是卡洛登之战,那被刺刀和长剑洞穿的身体,大张开的嘴,还有滚落的头颅,居然绘得都栩栩如生。当他的目光再一次下移时,保罗·布拉德利已经上了床,他看到他躺在橘色和棕色的床罩上面。马丁不知道这床罩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洗的。不一会,保罗·布拉德利已经悠然入梦了。

马丁走进浴室,锁上了门。他尽量不使自己小便发出过大的声音。

他洗完手,在一块薄薄的毛巾上擦干,这条被保罗·布拉德利用来洗过澡的毛巾还是湿湿的。

水龙头边的玻璃杯里竖着保罗·布拉德利的牙刷,那是一个稍息的姿势。牙刷很旧了,刷毛全都外翻着,它们诉说着保罗·布拉德利在他们这次奇特的相遇之前的人生。一支孤零零的牙刷常常会让马丁觉得心酸。没有一次他走进自己家里的浴室,能够有幸看到两支牙刷并排站着的情景。

旅行袋大开着口放在地上,马丁看到了里面那黑色的盒子。如果袋子里有什么私密或是非法的东西,保罗·布拉德利一定不会就这样随地放着。

亚当的老婆在咬他的耳朵了。蓝胡子的老婆咬着另一只,她们教唆他,就看一眼嘛。潘多拉,别忘了还有潘多拉,正站在他身后,说着,打开盒子,马丁,能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他还模模糊糊地记得小时候看个电视节目叫“机会难得”,所有的观众都对台上的选手大喊着,打开盒子!理智的人拿钱走人,爱冒险的人才会打开盒子。马丁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面填塞着一整块焦炭色的海绵,海绵中间掏挖出空间搁着一座高尔夫比赛的奖杯,奖杯至少有八英寸高,镀铬外壳像镜面一般反射着浴室里的灯光。那是个高尔夫选手的塑像,身着方格图案的运动衫和宽大的运动裤,头上戴着苏格兰无边呢帽,手臂已经挥动到了最高位置准备打出漂亮一击,而那个表面有许多小凹坑的球则在他脚边永远地等待着。塑像底座刻写着此人的名姓“R·J·本森——1938”,不过他是哪个锦标赛的胜利者就不得而知了。这奖杯看起来很廉价,像是那种等某人老死之后,其他人清理他的屋子时会选择扔进慈善商店的平庸之物。这个老死的人通常会是个独居老人,浴室里只有一支牙刷。

这样的奖杯并不值得装进这种填塞海绵的盒子,而且盒子的尺寸也不对,这么大的盒子里应该还有许多剩余空间。尼娜·赖利一定会马上发现这盒子底部是有夹层的,而马丁想到这一点所花费的时间则要相对长一些。他将高尔夫奖杯放到洗涤池边,挨着保罗·布拉德利那支寂寞的牙刷,开始拉扯那块焦炭色的海绵。海绵摸上去又湿又粘,像是他母亲从前半真半假地修习艺术插花时,用来插满花枝的绿色古旧花泥。潘多拉、夏娃、蓝胡子那不知名的妻子,还有“机会难得”台下那些幽灵般的观众,都在他身后起着哄,催促着他。

最后,那海绵终于被扯掉了。

里面是一把枪。

他没想到盒子里会有枪,可这把枪既然出现在了他面前,整件事情就变得再合情合理不过。

枪本身就是最好的解释,再去寻找原因没有任何必要。他的呼吸几乎停止了,他两手撑在洗涤池边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恢复过来。

这绝不是把老枪。这是韦林枪。在特种舟舰团待过的人有把韦林枪很正常。他父亲就有把老式的韦林枪,当然并不是以合法的手段获得的。

那把枪被他父亲放在衣柜上的一个鞋盒里,那里还放着马丁母亲的“派对鞋”,一双轻浮得过了头的金色银色皮革镶拼的鞋子。尽管马丁出生时距离战争结束已经有十年了,可是克里斯托弗和他依然是听着他父亲战时的传奇经历长大的,那是他父亲最好的时候,在敌占区空降,与敌人肉搏,然后英勇地突围,这就像是他们那些男孩子看的连环画中的内容变成了现实。哈里那些故事都是真的吗?现在看来可能未必吧。而战后的生活一定是让哈里觉得失望透顶。马丁从年轻的时候就知道,他自己成为英雄的机会已经被他父亲用光了。

对于如何用枪,马丁并不是一个门外汉。他父亲对待枪支的态度很随便,是他教他们两兄弟打枪的。克里斯托弗打得很糟糕,而让马丁父亲跌破眼镜的是,马丁的射击技术居然不赖。马丁或许无法在参加板球比赛时击球得分,不过他却能瞄准靶心,一击即中。可他打不了活物(他父亲厌恶他这点),这使他只能在初级比赛中打打无生命的目标物。

哈里喜欢带他们去林子里,用猎枪打兔子。

马丁眼前忽然又出现了他极不愿意想起的一幕,他父亲像剥香蕉皮那样剥掉一只兔子的皮。直至今日,兔子那隐在皮毛之下的糖果一般亮闪闪的粉红色尸体依旧让他觉得恶心。

马丁和克里斯托弗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有一次他俩放学回家,看到他们的父亲正用枪(就是那把韦林枪)指着他们母亲的脑袋。

“你们怎么说,孩子们,”他父亲将枪管死死按住他母亲的太阳穴,说道,“我要不要毙了她?”他显然是喝醉了。马丁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那时候才八岁,对于这一“事件”的后续情况,他只能说出自己构想的结果。他希望自己能够帮他母亲说说话,虽然苍天可鉴,要是他陷入这种境地,他母亲很有可能不会帮他说话。他总觉得,他父亲最后会开枪自杀,打得自己脑门开花,可是他居然死得那么平平无奇,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如今的世道,看到枪可不会是什么好兆头。

他抚摸着枪管,发觉自己的手微微地发着抖。那金属的平滑表面,他本以为会是冰冷的,其实同双手的温度几乎没有什么差别。英国在战时制造成功的这种韦林枪广受各特种部队士兵的欢迎。

这种枪是真正能够做到静音的。9毫米口径,只有一发子弹。不能用作长距离射击,距离越近越好。

如果你需要在近距离内射击单个目标,而且要保证射击的隐秘性,那么韦林枪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换句话说,这是一种杀手专用的枪支。他深吸了一口气。他现在要做的是悄无声息地走出浴室,走出这间房间。他要蹑手蹑脚地下楼梯,穿过大堂,奔出旅店大楼。然后他要拦下他看到的第一辆出租车,让司机载他去离这里最近的警察局。

他打开了浴室门。保罗·布拉德利睡得很安详,那轻柔的鼻息声和毫无顾忌地伸展开的手臂,就像个孩子一样。马丁想要穿过房间去开门,可是他的腿软了下来。低头看时,眼前的地毯就像浮在水面一般飘忽。他的头晕起来了。他忽然觉得一种反常的疲倦,好像他这一生从没有这样累过,他甚至不知道人有可能累到这种程度。他必须躺下来睡一小会儿,就在这张让人糟心的格子地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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