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利莫尔9点20分来电。随着周末车赛的即将到来,媒体对韦恩·甘保死因的探询,越发表现出一股歇斯底里般的狂热。眼下加利莫尔没有任何理由离开赛车场。

他说话的语气特别急促,不容我提到垃圾场无名尸的身份已被确认,或者简单讲一下身份确认的过程。

10点左右斯莱德尔来电,我跟他讲了案件的最新进展。他答应将韦恩·甘保拖车内发现的文件和电脑检查完毕后立即去找麦蒂·帕吉特。

11点15分威廉姆斯来电。当时我正在验尸房黏合一块块颅骨碎片,胳膊肘旁的沙碗里是韦恩·甘保已经部分复原的颅骨。

威廉姆斯气喘吁吁地说:“刚才我们准备离开法医局的时候,温格开车从他母亲家出来前往斯蒂芬斯路上的自然保护区。你知道吗?”

“保护区两边分别是山岛湖和诺曼湖,对吧?”

“完全正确。斯蒂芬斯路切断比蒂斯福特路,蜿蜒穿过一片兴建中的住宅区,路的尽头是一片茂密的树林。”

话筒里响起另一个人的声音。

“稍等。”

我忽然感到一阵憋闷,似乎威廉姆斯已将听筒搁在他的胸口。稍后他又回来拿起话筒。

“抱歉。温格把车停下,走进了树林。特工发现他正在斯蒂芬斯路以北约50码的地方。他跪在地上,像是在祈祷。”

听到这话我的心跳骤然加速。

“特工跟我说了情况。他们说温格下跪之处是一块凹地。我命令他们立即拘捕温格并带一只尸体搜寻犬去现场。”

我更紧地捏住听筒。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狗走到这块凹地上突然变得反常起来。”

“现在那边情况如何?”

“犯罪现场调查科人员正赶往现场。”

“我也去。”

“我巴不得你说这个。”

骨头全部挖出来时太阳已快落山。一副骨骼压在另一副骨骼上面,两只胳膊缠在一起,两位受害者死时保持着紧紧相拥的姿态。

这个坑不深,挖土和填土的过程都很匆忙。符合常规。温格,或者说任何一个掩埋这两具尸体的人,都犯下了没留记号的常识性错误,他没有把坑上的土堆得高过周边平地,而只是踏得跟周围一样平。随着时间的流逝,压实的土壤慢慢塌陷,最终暴露了这个埋尸处。

整个下午天气酷热,湿度很高。林子里一片死寂。树木、鸟儿和昆虫全都保持沉默,没有任何声息。

尸体搜寻犬还在。它叫克莱拉。克莱拉的训犬人每过一阵子就会带着它走过我们的挖掘现场。它用鼻子到处嗅嗅,然后趴在地上,舌头伸得老长。阳光照在它的毛发上闪闪发亮。

我标出一块作业区,周围拉起几块布帘遮挡。很快斯莱德尔也赶了过来。他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指挥犯罪现场调查科技术人员用泥刀慢慢铲除尸骨上的泥土。置身于这个闷热难当的工作环境,他们懒洋洋地干着活,全无半点兴致。

我问斯莱德尔为何来此,他说他的上司认为韦恩·甘保和辛迪·甘保的死彼此互有关联。让他立即把韦恩·甘保的电脑送到计算机分析中心去,并让自己赶到事发现场。从现在起他没有其他任务,唯一要做的就是紧紧盯住这个案子。

我们立起支架,拉上警戒线,将现场封锁起来,但此举实无必要。天气炎热,又是在如此偏远之地,没有人会来这里呆呆地围观我们干这种跟骷髅近距离接触的常规工作。

身份被我们推测为辛迪·甘保和凯尔·洛维特的两具尸体已被挖了出来,分别装入两只似乎带有怜意的扁平装尸袋。

我坐在停在斯蒂芬斯路边的一辆巡逻车里,一口一口地呷着瓶装矿泉水,收音机噼啪作响,我的脑子又像往常一样转动起来。我来到现场从事我的本职工作,履行一个专家的职责。可我觉得自己遇到了麻烦。

我听说甘保和洛维特这两个名字真的只有一个星期不到吗?我恍惚觉得已有很长时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曾经充满希望。现在有了最终结果。两具尸体。

我试着让大脑停止思考。不愿意在脑中重复出现泥土层层剥离后剩下的那具沾满泥污的尸骸,不愿回想尸体从坑里挖出来的那副惨状,不愿意看到尸体后脑枕骨中央的小圆孔。

我一看见尸骸,便认出了那副耳环——一对小银圈,一侧挂着几只精巧的赛车模型。

我眼前浮现出一张椭圆形小脸蛋,还有那顽童式金色短发。

驱除这个形象。

你没有杀她,我在心里默默地对凯尔·洛维特说,你大概试图救她的命。

我全程监督了掘尸过程,对两副骨骼做了初步的生物鉴定。接着让斯莱德尔负责现场。

我看他一路从树林里走出来,跟威廉姆斯交谈着,然后又转过身朝我这个方向走来。

斯莱德尔绷紧一条裤腿,在车旁蹲下来,一只手抓着敞开的车门的把手,他脸色发紫,头发和衣服的腋窝部位都已被汗水浸湿。

“不是我们希望出现的结果。”斯莱德尔的嗓音有些沙哑。

我没有说话。

斯莱德尔从屁股后的口袋里抽出一块手帕。

他的手掌在车门把手上留下一个鞍形汗渍。

“刚刚那两具尸体你有没有什么发现?”他问。

“女人的耳环。拉链。还有一些发霉的碎布。”

“有鞋吗?”

“没有。”

斯莱德尔摇了摇头。

“你看,这儿会不会是第一案发现场?”我问。

“难说。杀人者逼迫他们把鞋脱掉。他们的尸体也有可能是从其他什么地方运到这里的。”

“金属探测器测到什么了吗?”

“没测到什么。”他知道我问的是子弹或套管之类的东西。

我看到斯莱德尔身后有两名警官抬着一副担架。他们把两只装尸袋用担架抬到停尸间的轮床上,再用黑皮带扣上。

我掉转头看身后,发现斯莱德尔正注视着我的脸。

“需要什么吗,再来瓶水?”

“不用。”我咽了口唾沫,“是温格干的吗?”

“这个蠢货一直叽里咕噜地说对不起。说了一遍又一遍。像是在跟我忏悔一样。”

“为什么?”

“我也搞不懂这个蠢货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但请相信我,凡是他知道的,我们一定会叫他统统说出来。”

呆在车里我感到浑身发烫,就像是热糖浆浇在皮肤上一样让人难受。我钻出车子,撩起披肩长发,想让微风吹拂脖颈。一丝风都没有。

我注视着停尸间的警官砰地关上车后门再锁好门。

只觉一声啜泣悄悄涌上胸口。我竭力忍住。

我瞥见威廉姆斯正朝我走来。他要是再跟我说什么难听话我就撕烂他的嘴,我向自己保证。说到做到。

威廉姆斯问斯莱德尔:“差不多了?”

“嗯。”

“温格在哪?”

“在接受审讯。”

有一阵我们三个人默默地站在那里,心里都有些别扭。

两个男人分明情绪波动,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说什么。而我一点也不想帮他们。

斯莱德尔避而不看我的眼睛,只顾对威廉姆斯说:“咱们城里见,一起严厉盘问那个狗杂种。”

开车回家途中,我的眼眶一阵发热,胸脯起伏不定。

别哭。你敢哭试试。

不知何故,我真的没哭出来。

洗了个泡泡浴,换了身衣服,立刻给我的身体带来神奇的效果。

可我依然感到意绪消沉。

斯莱德尔的来访也没能使我的精神稍稍振作一点。可能跟他的行事风格有关。他此次登门,像是专门为了向我通报审讯格雷迪·温格的情况。

“这个蠢货一点都不合作。”

“这话什么意思?”

“他拒不招供,双眼一直紧闭,只有嘴唇在动,像是在祈祷似的。”

“他说到掩埋尸体的那个坑了吗?”

“你是在听我讲吗?”

“你们总归还有其他一些审讯手段吧!”

“是嘛。我怎么就忘了用橡胶软管!”

“心理学专家呢?”

“我们提醒温格先生,死刑适用于本州,现在我们让他好好考虑这一点。”

眼前又浮现出那两具骷髅。我感到一阵愤懑和悲哀。赶快压抑这样的情绪。

“现在怎么办呢?”我问。

“我准备再加把劲,看看能不能从林恩·诺兰那儿再套点话出来,这次我直接到她家去。”

“为什么?”

“我想多了解一点跟洛维特在双杯酒吧攀谈的那个家伙的有关情况。”

“你认为诺兰有所隐瞒?”

“这不好说,我先去她那探探口风。”

“威廉姆斯有没有告诉你联邦调查局把甘保和洛维特案件的卷宗统统拿走了?”

“没说。”

“实际上他自己已经承认了。”

“真的吗?”

我告诉斯莱德尔,当我发现温格分别于1998年和上周一提供的证言用词完全一致时,心里是多么惊讶。

“兰德尔刚刚打了电话过来,确定温格两次的措辞一字不差。肯定是温格让人事先查看了原来的档案。”

“那些狂妄自大的蠢货。”斯莱德尔的双腭肌肉用力鼓起,复又松弛,“不要紧,那个狗娘养的已经犯了罪,肯定是要坐牢的。现在的问题是其他还有谁?”

“诺兰住在哪?”我问。

“一所老房子里。在坎纳波利斯。”

显然斯莱德尔中途没回过家,他身上散发出的臭味足以熏倒一匹马。此时我可压根儿不想跟他同车出行。

“你准备现在就动身?”

“原本我还想先喝两杯啤酒或看场电影的。”

时钟的指针指向9点20分。

我困得要死。

“稍等。”我急匆匆跑进书房拎起皮包。

路途没我想象的那么远,但体臭的杀伤力却远远超出我的想象。

到了坎纳波利斯,我急切地想再冲个热水澡。

诺兰住在一栋极为简陋、仿佛仅用几分钟便建造完毕的仿殖民风格的公寓里。她住的单元和其他三个单元共用一截钢筋混凝土楼梯。

我和斯莱德尔爬到她家门口,摁响门铃。

诺兰几乎同时打开门。她身上穿得很少,而且主要是黑色透明的衣服。

“忘拿钥匙了吗,小傻瓜?”

乍一见到我们,诺兰的面部表情经历了一连串变化。

转瞬之间她先是困惑,继而认出我们,最后眼神里透出恐惧。

“你们来干什么?”她快步躲到门后,警惕地左顾右盼。

“我们来的不是时候,诺兰女士?”

“的确不是时候。”诺兰的目光掠过我们身边,投向我们身后的楼梯。

“我只是还有几个细节想不明白。”斯莱德尔俨然一副神探可伦坡的派头。

“今天有点晚了,明天再谈不行吗?”女人极度紧张,“我明天去城里,或是随便哪个你要我去的地方。”

楼下的停车场上,一辆车砰的一声关上车门。

诺兰脸上的神情越发惊恐不安。

楼梯上响起一串脚步声。

“别上来!”诺兰大叫一声,“快跑开!”

已经迟了。

一个男人从楼梯平台上探出头来。

开始我还不能确定是谁。

稍后我认出来了。

这个男人愣了一下,猛地转过身,咚咚咚踩着重重的步子奔下楼梯。

斯莱德尔一个箭步追了过去。

我眼睁睁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一脸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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