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脊柱发凉,恐惧袭满全身。

我用眼角余光可以瞥见一个黑色的身影站在车外。这个不知性别的人手握一杆猎枪正紧紧抵住我的头。

透过降下的车窗我听到狗的狂吠声和挣扎声。

我吓得身子发僵,动弹不得。我置身于荒郊野外,独自一人。处在恶犬和猎枪交相威逼的危险境地。

老天啊,加利莫尔到底去了哪儿?

“说出你的来意。”

夹杂着喘息的说话声将我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世界。声音低沉。是个男的。

我咽了口唾沫,“弗莱斯先生吗?”

“你到底是谁?”

“坦佩伦斯·布伦南。”我言简意赅,“我是韦恩·甘保的朋友,韦恩是辛迪的弟弟。”

刚才的狺狺狂吠变成低吼和爪子扒挠的声音。我的马自达汽车突然摇晃起来。

“该死!都给我趴下!”

听见这震耳欲聋的咆哮声,我的神经陡然绷紧。

“罗基!鲁伯特!给我趴在地上!”

然后听见靴子啪的一声猛踹在狗的身上。一声号叫。

我的心怦怦直跳,连头都不敢回。这疯子到底是谁?难道加利莫尔已经惨遭他的毒手?

枪口猛戳着我的脑壳。“你现在给我出来!动作慢点。手举起来,好让我看见。”

随着咔哒一声,车门猛地被拉开。

我高高举起双手,相继伸出两条腿,站到地上。

罗基和鲁伯特黑色的身躯犹如麋鹿一般壮硕,两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眼睛上方是两抹月牙形棕色眉毛。尽管两条狗都从厚实的喉部发出低沉的吼声,但谁都没有做出进一步的威胁性动作。

它们的主人看上去已经到了衰朽之年。他那张脸上皮肤苍白,薄如绵纸。额头、鼻子和下巴轮廓分明。枯瘦的两颊布满芒刺般的白色络腮胡子。

尽管天气闷热,他却穿着羊毛裤、法兰绒长袖衬衫和一件拉至胸口的防风上衣,头戴一顶橙色猎帽。

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那杆温彻斯特猎枪的监视下。枪的年岁看起来差不多和它的主人一般久远。

老人用一双阴冷的蓝眼睛牢牢地盯着我,就像他牢牢握住那杆猎枪一样。

“谁派你来的?”

“没人派我来,先生。”

“少糊弄我!”

跟刚才一样,他猝然动怒时的那股狠劲儿让我浑身战栗。

“走!”

枪筒朝空地尽头划了个弧形。

我没有挪步,自知一旦进入拖车将更难脱身。

“往前走!”

“弗莱斯先生,我——”

枪口牢牢抵住我的胸骨,逼得我直往后退,一没留神脊背猛地撞上打开的车门边缘。我痛得连声大叫。

两条狗猛地从地上站起来。

老人放下一只巴掌,朝它们做了个制止的手势。

狗这才坐下。

“我说往前走!”冷冰冰的声音暗含杀机,“往那边!”

他再一次用枪指了指。

我知道眼下别无选择,只好往前走,尽量以没有超出这个劫持者容忍极限的最慢速度拖延时间。我听见身后传来的喘气声,还有靴子踩在地上发出的嘎吱声。

绝望之余,我开始考虑几种自救方案。我没有看到电话线,我的手机又偏偏落在车里。我的行踪没跟任何人说。

我的心怦怦地跳得更快。

我现在身处孤立无援的险境。

身边还有个疯子。

加利莫尔也不见踪影。

走到拖车旁我停下脚步,再次争取机会,“弗莱斯先生,我对你没有恶意。”

“再动一步,当心脑袋开花!”

他从我身边绕行一圈,然后朝罗基和鲁伯特打了一个响指,“趴下!”

两条狗趴在地上,张开嘴,紫色的舌头在黄牙上晃荡着。

他用一只胳膊夹住温彻斯特猎枪对准我的胸口,同时弯下腰抓起铁链拴住一条狗。等到他刚拴好另一条狗,我看见他背后的阴暗处倏地闪出一个人影。

加利莫尔像大力神似的挥拳猛击。

在拖车的另一头打斗了一会儿后,加利莫尔用手臂卡住老头的喉咙将他拖离两条狗,劈手夺去他紧紧抓住的猎枪。那顶猎帽也被打飞,掉落在泥地上。

两条狗顿时一阵狂怒。

我心里十分恐惧,忙不迭地往后退缩。

罗基和鲁伯特既愤怒又慌乱,忽而扑向加利莫尔,忽而扑向我。它们身上肌肉紧绷,口角边拖着长长的涎水。

“让它们停下来!”加利莫尔的喝斥声很难盖过恶犬的狂吠。

老人喉部发出一阵哽塞欲呕的声音。

“快让它们趴下来,不然我毙了它们。”

“快停。”声音之微弱几近耳边低语。

加利莫尔松开手。老人弯下腰禁不住连咳带吐。

两条狗变得越发狂躁。

老人直起身,颤颤巍巍地朝狗伸出一只手,大声命令道:“别叫。”

两条狗顺从地趴到地上,身子紧绷着,眼睛瞅着主人,显然对他的指令心存怀疑。

“你叫什么名字?”加利莫尔逼问道。

“尤金·弗莱斯。”老人说话时喉结鼓突,像是随时准备蹦出喉咙,“这是我的领地。你没有权利威吓我。”

“你刚才可是在用猎枪对准一位女士的胸口。”

“我没打算朝任何人开枪。”

“你在戏弄我。你也戏弄了她。”

真是吓死我了!我的心到现在还怦怦乱跳。

老人弓身朝地上咳出一大口浓痰。

加利莫尔啪的一声打开温彻斯特猎枪的枪膛,发现里面没装子弹,便抓起落在地上的猎帽照着大腿来回拍打了一气。

“弗莱斯先生,我们有两个问题要向你请教。”加利莫尔将帽子扣在老人的秃脑壳上,“过后我们就离开。”

此时我尽量小心地与狗保持一段距离,唯恐被它们咬到。加利莫尔催促弗莱斯朝我这边看一眼,可他没吭声。

弗莱斯先将目光转向我,稍后重又锁定加利莫尔。我对两条狗和那杆猎枪仍心存余悸,便让加利莫尔问话。

“我们想了解1998年在夏洛特赛车场失踪的两个年轻人。凯尔·洛维特和辛迪·甘保。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吗?”

“我知道你在说谁。我不认识他们。”

“你在证词里说,他们在失踪当晚8点左右还在你的小摊上买过东西。对吧?”

弗莱斯点点头。

“你怎么知道他们就是凯尔和辛迪?”

“警察给我看过照片,洛维特的遍体文身让人过目难忘。”

“可是有文身的人很多。”

“直说吧,我知道洛维特是因为他小有名气。”

“说来听听。”

“当年他和一帮地下武装分子走得很近,他们坏事做尽,是大家公认的危险人物。”

加利莫尔想了想后又问道:“你认识格雷迪·温格吗?”

“他是个蠢货。”

“据温格说,甘保和洛维特是在当晚6点左右离开赛车场的。”

“我刚才说过了,温格是个蠢货。”

“你为什么对他俩离开的时间这么肯定?”

“我当时看了钟。”

“为什么看钟?”

“有位女士9点钟要来见我。”

“后来她露面了吗?”

“没有。听着,当年我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警察,结果差点送了命。”

“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我差点被人杀了。”

加利莫尔直视着弗莱斯。

“就在和警察谈过话后,我接到一个电话。那人说,如果我不改口就杀了我。”

“那人是谁?”

“我要是知道,早把他杀死再烧成灰,用作林子的肥料了。”

“那你做了什么?”

“我叫他滚蛋,没想到几天后我的狗被发现死在门廊上。”

“兴许它是正常死亡呢。”

“肯定是那伙人干的。它的脑袋上中了一枪。两天后我的房子又被人一把火烧了。”

“你认为那个打电话的人说得出做得到?”我感到惊愕。

“如果不是,”弗莱斯转向我,满脸鄙夷的神情,两片薄唇用力抿紧,成为一个下垂的弧形,“难道是基地组织找我入伙?”

“那你怎么做的?”加利莫尔问。

“换成是你,你会怎么做?我只能辞掉工作逃到西部。几年前我的兄弟给我找了这辆拖车,我想都过了这么多年,应该没事了,所以就回来了。”

“这么多年,你肯定多次琢磨这件事,”加利莫尔说,“你肯定有自己的疑惑。”

弗莱斯久久无语。最终答话时,他蹙起那低垂于眼睑上方的两抹稀疏的白眉毛。

“我想说的就一句话。人们都说洛维特和他那帮朋友不好惹。”

“你是说爱国武装队吗?”我问道。

弗莱斯点点头。

“他们为什么要威胁你?”我问。

“什么?”他眉毛一扬,“我看起来像警察吗?我怎么知道?”

我问了一个曾经向别人提过的问题。

“弗莱斯先生,你认为辛迪·甘保和凯尔·洛维特出了什么事?”

“我认为洛维特和他那帮缺德朋友要么杀了人,要么把哪个地方炸了,然后他和那个姑娘分了手。”

“你刚才去哪儿了?”系上安全带时我仍然惊魂未定。

“察看拖车后的一条小径。我可不想让弗莱斯突然从林中冲出来袭击我们。”

“高明。”

车子上路之后,起初我将注意力集中在驾车上,同时调整自己的情绪。

加利莫尔似乎能够理解,抑或他也在凝神思考一些事情吧。

等车驶上485号州际公路,我终于觉得心神已定,可以和他交谈。几乎有点兴奋难抑。刚刚摆脱了一个手持猎枪的疯子和他的两条猎犬,大概就会这样吧。我心里暗想。

但我只是把它当作一种职场经历。

我们开始争论弗莱斯刚才所言到底意味着什么。加利莫尔觉得那古怪的老头提到的种种威胁和骚扰可能有些言过其实。我不这么认为。他的房子要么被人烧了,要么没烧。这本身不难查清,何必说谎呢?

我们对于1998年两份自相矛盾的证词依然困惑不解。事实是否像格雷迪·温格所说,洛维特和甘保于6点离开赛车场,还是如尤金·弗莱斯所言,他俩是后来离开的?是否其中一个表述有误,还是有一个故意撒谎?如果真有人撒谎,那会是谁,又是出于什么目的?我坚信弗莱斯没有撒谎,并愿意为此下一笔赌注。

我们还讨论了关于甘保和洛维特去向的各种推测,目前共有五种。

第一种:凯尔和辛迪自愿离家出走,或是为了加入什么地方的非法武装组织,或是为了结婚。这是专案组做出的结论。我不相信两人私奔结婚这种推测。即便是一次再草率不过的调查也能发现这一点。

第二种:凯尔杀了辛迪,然后销声匿迹。韦恩·甘保认为他姐姐甩了洛维特之后开始担心自己会遭遇不测。林恩·诺兰怀疑洛维特曾对辛迪频繁使用暴力。

第三种:凯尔和辛迪其中一人是联邦调查局的内线,爱国武装队知道后将两人全都杀害。这是斯莱德尔的猜想。

第四种:联邦调查局获悉凯尔或辛迪因为充当内线遭受连累,遂救出他们并将其作为证人加以保护。这是我此前的看法。

第五种:凯尔和爱国武装队一起干了违法的勾当,随后他和辛迪躲了起来。尤金·弗莱斯编造出这样的故事,依据的主要是一些传言。

但我还是想不通他们何以能够长期失踪而不被人发现。多年来他俩一个电话都没打?没出过一次纰漏?如此想来,“出走”的说法似乎不能成立。

只有欧文·波蒂特的证词说明两人确系离家出走。他的亲眼所见说明某人证词有误。

我还记得上次跟斯莱德尔的谈话。我开始暗自揣度,除了波蒂特已死的事实之外,斯莱德尔是否还掌握了有关此人的其他情况。

当我们把车开到“坏老爹”餐馆的停车场时,加利莫尔提议我跟他共进晚餐。尽管这主意挺诱人,我又饥肠辘辘,但我决定予以拒绝。

加利莫尔这人让我看不明白。他孤傲自负,动辄惹人生气,道德品质也有些问题。但他今天的表现证明他绝对是一个打架能手。

说到底,我发现他由内而外散发出一种性感。

呃,拜

托!

“不了。谢谢。”我说,“还有一具头骨等着我去检验呢。”

加利莫尔看了看手表,“可现在快6点了。”

“我晚上的工作效率最好。”

这借口真笨!

加利莫尔刚下车还没挪步,我就忙不迭地将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我先走了。”

加利莫尔眨了眨眼睛,然后打开他的车门,“再见,博士。”

几分钟后我便到了法医局。

错犯大了。我真想连开四枪发泄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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