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峭寒的三月天,烂漫的阳光挥白了晶蓝的天空。无云。劲风却阵阵旋掠街头。

我坐着出租车,赞叹这个都市的鲜明亮丽。空气是彻骨的清新。

我穿着上好的细条纹三件式西装,白衬衫、暗色领带。老史和我协议,穿着应似收殓者:保守,严肃,之中不失同情。做一对足可信赖之人。

一辆灰蓝色普里茅斯,停靠在戚宅门前。方向盘后面是一个穿着随便的巨汉,蓄一嘴拉杂的金黄胡髭。培士坐他旁边,像一位法官。他指指后座。我上车,关门。公文包搁在膝上。

“小高,”培士道,“这肥仔是阿罗,我的伙伴。”

“您早,阿罗。”我说。

“东西全带齐了?”老史问。

“全齐了,”我微感不适。

“好,”他说。“我们进去,我说话,你点头。一唱一和。你是假买客。懂吗?”

“懂。”

“装得诚恳,”他说。“你会装,对不对?”

“对,”我的声音很低。

“你一定会,”他说。他这是在为我打气,我很感激。“别担心,小高,这是高招。这将是人颗最了不得的一次大乱。一项杰作。”

阿罗首次发言。

“世界五元素,”他说。“土地、空气、火、水和屁话。”

“别唱了,老宝,”培士对他说。“小高,我们上吧。”

天加德应门。

“两位先生?”他阴沉沉的说。

“早,加德,”我由牙缝挤出声音。

“早,”培士爽朗的说。“我是纽约市警局的刑警,史培士。我们过去见过,这是我的证件。”

他弹开皮夹,举高。加德盯着它。

“是的,先生,”他说。“我记得。有何贵干?”

“很重要的事,”老史说。“我们马上要见戚太太。她在家?”

加德迟疑片刻,投降。

“请进,”他说。“待我通报夫人。”

我们候在前厅。天加德没入餐厅,闭起门。我们等得相当久。我坐立难安,老史稳若泰山。终于,加德出现。

“夫人现在见二位,”他木然道。“她在用早餐。请宽衣。”

他接过我们的衣帽挂好。推开餐厅门,站在一边。培士先入。我正欲举步,加德轻轻捺住我的臂。

“情形很糟,先生?”他耳语。

我点头。他也点头。点得很伤感。

她坐在长桌之首。法相庄严。后者之尊。穿一身翠绿软袍。头发松垂,不太整齐。我再靠近时,见她的脸孔有些微鼓胀。定睛细看,左颊由眼至下颚,浮肿。她企图以粉饼掩饰,但是瘀伤仍在。

这时,我才明白倪主瑞那句脚注:“看情形我已经摆平了那位女士。”

老史与我并排站立。她瞪我们,不眨眼。不让座。

“夫人,”培士谦恭有礼的说,“我是——”

“我知道你是谁,”她厉声说。“我们见过。你来做什么?”

“我正着手调查倪主瑞,”培士仍是十足谦让的态度。“希望你肯与纽约市警局合作,尽量提供情报。”

她转问我。

“你呢?你来干嘛?”

“高先生此来,”培士顺嘴的说道,“是为了这项调查由他所属的公司提出。”

她在品尝这句话。不十分相信,却也不是不信。她想知道更多。

“那么请坐吧,”她冷淡的说,“两位。咖啡?”

“我不喝,”培士说,“谢谢你,戚太太。你昵,高先生?”

“谢谢,不必,”我说。

我们拉开座位,老史在右,我在左。我们左右开弓,将她围住。她不会喜欢这种坐法。

她从快空的烟包中取出一支烟。老史早在我之先亮起打火机。他的周到再一次令她安心。她向上喷烟。

“说吧,”她说,“究竟怎么回事?”

“夫人,”培士诚意的拱身向前。“这是个相当复杂的故事,尚请勉为其难听我说明。约两星期前,市警局接获由印第安纳、格里市发出的问询函,要求彻查,倪主瑞牧师是否在我们境内。有他的一张拘捕令。其实,应该是两张。”

“拘捕?”她叫道,“为什么?”

“一张是勒索,戚太太。长期勒索一位在他家乡的老牧师。另外一张是遗弃。”

我们密切看住她。她也许曾是演员,然而这个反应,她无从隐瞒。持烟的手发颤;手腕压紧桌面强自稳定。脸色惨白;瘀肿更显,难看的青色。她倾前为自己添咖啡。

霍白梅果然言中;她还不知道。

“遗弃?”她随口发问,我发现勒索罪名对她根本不起作用。

“是。”史培士说。“倪牧师于二十年前结婚,迄今未办离婚,或合法的分居手续。高先生,你有证书吗?”

我自公文包中抽出结婚证书,举至戚荻贝眼前,审慎的不许它离手。她倾身细读。

“是,”她呆滞地说,“知道了。”

培士靠后坐,双手安适的互握在桌上。

“印地安那,格里的公文,传阅到我桌上。循例,这种案子存档就算。相信你必定了解我们忙碌的情况,和无法优先处理越州事件的苦衷。你了解的,是吗,戚太太?”

佩服,他把她当成知已朋友的招式——甚至于还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

“当然,”她仍处于昏愕之中。“我了解。”

“可是上面的名字吸住了我,”史警探继续。“因为在你先生不幸事件发生那日,我与倪主瑞谋过面。所以我知道他是谁,应该往那里去找。”

她不语。她已清醒,啜着咖啡,再燃一支烟。无谓的小事。为的是避免正视我们。

“后来,”,老史温温柔柔的继续,“在我们还不及回复格里警方之前,高先生来了,他代表他公司的律师来找我们。要我们彻底追查一名失踪的客户。石耶鲁教授。他是在极神秘的情况下失踪。我们调查结果发现,在他失踪之前,曾受害于砒毒。高先生?”

我一把抽出化验报告,举向她眼前。我敢说她根本没有看内容,但是,她的确很惊动。这些全是正式的文件。我终于明了史培士坚持提证据的理由。事情可能有真假,白纸黑字却加重了份量。

“因此,”培士叹气,再续:“我们更深入追查,发现下毒人显然是失踪者的女儿,石莉妮。加之,我们查明莉妮与倪主瑞牧师有私情,至今未断。我们不敢肯定,不过的确怀疑石教授已遭谋杀,而倪牧师渉嫌重大。所以我们特来这里,戚太太,请你协助,尽可能将你对这个人所知的一切,据实告诉我们。他已经有了勒索、遗弃两项罪名。等我们以一级谋杀罪起诉,也不过是迟早的问题。”

这一刻,我以为我们逮住了她。她站起来,绕着椅子儿一圈,再坐下。随后又扭着手,踱到偏远的角落。我们俩望着她。她站在那里,面壁,而后转身,归位。气氛是难抑的悸动。

我不得不佩服她。不错,她已摇动,但是强作精神,只摇不坠。我想到“气势”这两个字。

她这次坐下,毫无风度可言。不再是一位皇后。她从揑绉的烟包里挖出最后一支烟。史培士亮着打火机一旁侍候。她大力的吸,任由烟雾缓散的涌出鼻孔。

银亮的髪丝潮湿纠缠。侧影不再美好;瘀肿爬满整半个脸。眼混浊,薄唇抿紧下垂。原本高高抬起的下颚,已低垮下来,颈项的皱纹明显刺目。

在那一刻,我委实为她难过。她被残酷的一记重拳击中,但是离屈服,言之过早。

“这真是很,呃,很不幸的事,”她终于说。

“可以想象,”史警探道。

我拚命点头。

我们盯着她,再度沉默。

“好吧,”她爆发了,“这人是一个——一个——”

“你亲密的好友?”培士提供意见。

“不完全是,”她接得很快,已开始撒手。“比较像是一个——一个——”

“精神顾问?”我一派天真的说。

她锐眼凝注我。

“嘿好,”她说,“精神顾问。有几年了。没错——坏消息。现在他显出原形是一个‘伸手货’。是通缉犯。这跟我又拉上什么关系?”

两句粗话——“嘿好”和“伸手货”才是第一次令我感觉,她又回到了自己的老本行。尊贵的女士即将消失。

我们的史绅士,依旧斯文有礼,以极其恳切的姿态倾身向前。

“容我告诉你目前的情形,戚太太,”他说。“两张传票,拘捕倪牧师与他的情妇,石莉妮,已分别发出。外加搜査令,捜她的家,他的家,和他的船宅。早晚我们会将他逮捕归案。”

“这么着?”她说。“逮他就是。跟我毫无关系。”

培士靠后,迭起膝盖,自烟盒挑出一根烟,缓慢仔细的点燃它。

“我认为有关系,”他稳稳的看定她。“我认为大有关系。除了越州起诉的两个案子,和渉嫌石教授失踪事件,倪主瑞还将以谋杀益马丁的罪刑起诉。”

“谁?”她哑声叫。“从来没听过。”

“没吗?”史培士说。“你的亡夫雇过他。”他示意我。“高先生,请提出支票。”

我探入公文包,取出益马丁亲笔的收据以及支票联。出示给她。她两眼冒烟的注视着。

“益马丁是一名私家侦探,”老史无情的接续。“他是被推落地下铁轨毙命。我们有两位目击证人的供述词,目睹倪主瑞当时正在凶杀案现场。事后,益马丁的遗孀也遭谋杀。我们同样也有证据证明倪牧师参与其事。”

他骗术之高,令我咋舌。他的谎言顺“理”成“章”。随口而出,就像提到“今天外面很冷”,不作任何强调。却没有不相信的道理。他满口谎言,他毫无所谓。等于在说:“这些事本来如此,人尽皆知。”

戚荻贝僵硬。冻结。如果我这时上前弹她的肉,必定砰磳有声。她存在一种几乎冰封的状态之中。每一次她倾全力对付过一击,老史便再出拳震撼她。他紧迫钉人,毫不放松,不断的混乱她。

“所以,”他说,“基于这一点以及其他的证据,你先生的死亡事件已经重新正式展开调查,戚太太。如果你有所怀疑,不妨打电话给纽约市警局查证是否属实。我们现在确信你的先生是被谋杀死亡。”

“谋杀?”她叫起来。“不可能!他留了遗言。”

史警探伸出手。我便把戚荻贝化妆间内取得的字条交上。培士递向前。

“像这样的?”他冷酷的问。

她一眼瞥过。脸色大变。

“你从哪里弄来的?”她在喊。

“我,呃,我取来的,”我说。

她目眦欲裂的瞪着我。

“你这个作怪的矮子!”她说。

我低头致意。

“如我说的,”培士狠心的往下说,“关于你先生的死亡案件已重新调査。我们也知道谋杀的手法:倪牧师留在一间空房里过夜,然后上楼,杀死受害者,冲下楼,出大门,回身按铃,再进门,那时候,你们全体恰巧都在后院,对着尸体。”

“荒谬,”她说。“你们绝对证明不了的。”

“我想,一定证明得了,”老史说。“我们已经申请捜査令。就眼前来看,这项申请必然核准。到时候,我们会把这儿拆散。化验师对每一英寸地都不会放过。他们会发现曾在楼上某一间空室留宿的证据。他鞋上的泥,少许的指印,烟斗弹落的一丝烟屑,说不定还有他用过的凶器。也说不定只是一、两根头发。总之,一个人睡过一处,而不留丝毫痕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我们将没收由管事保存的家庭日志。上面注明倪主瑞在你先生死亡前一日来访,却没有离去的纪录。是的,我们握有的证据已足够提出一项诉状,戚太太。倪主瑞是谋杀罪,你是从犯。你们是一丘之貉。”

她干呑着。老演说继续。

“纵使我们困它不住,”他生硬的说,“还可以打知名度。报纸、收音机、电视。活跃于社交界及慈善事业的社会名媛。戚荻贝太太,有当街卖淫违警逮捕的前科。”

我几乎不忍卒听。她的头垂下。口中却不住的说:“臭杂种,臭杂……”

史培士环看四周。瞄见精致的大理石餐具架上,有一列水晶酒瓶。他上前,取来一瓶标着瓷签“白兰地”。他注了适量入戚荻贝剩着残渣的咖啡杯。

“喝了!”他下令。

她颤着双手握住杯子,饮干。他再斟上一小口,将酒瓶置在她手边。她往空烟包中一阵瞎摸。培士献上烟盒,再为她点火。他不看我。神态一无胜利的骄矜。

“戚太太,”他说,“我对你已竭尽坦诚。

现在,你的拘捕令尚未发出。但是,这正是我们谈谈你,你的法律处境,以及你未来的时候。”

“榨到正题上来了,”她苦涩道。

“对,”他平静的说。“榨到正题上来了。我们就要去逮捕倪主瑞;这点你已知道。我们要听他的说词。你真以为他会忠诚不渝,此心无二?算了,戚太太,你非常清楚。他那颗小小的坏心眼准会翻了脸。在他垮台之前,这将全是‘你’的主意。是‘你’勾引他,是‘你’策划谋杀亲夫;他只是无辜的局外人。你知道他会耍这套。他就是这种人。”

她陡的站起,座椅硬刮过光洁的拼花地板。她倾身向前,指节扣在桌上:像一位主席正与一些难惹的董事开会。但是她看的并不是我们。是我们中间,那一溜发亮的长桌,半透明的瓷器、银质的豪华烛台。富丽,堂皇,有安全感。

“排头的最占便宜。”史培士柔声道。

她的眼缓缓回注到他身上。

“公事公谈。”她粗着声说。

我们逮住了她,可是,培士的表情未变,礼数不改。

“我的构想就是这样,”他说。“我们并没有找你;而是你找我们。你拨电话给你先生的法律顾问公司,找高先生,高先生随后便与我联络。不过初步行动由你开始。你是出于自愿。高先生与我是见证。”

他瞥向我,我猛点头。

“我报警的动机是什么呢?”她问。

“你要伸张正义,”老史说。

她摇头。“说不过去。”

“胁迫,”我说。“人身伤害。倪牧师威吓你,所以你只得听命于他。可是现在,你怕有性命之虞。”

培士赞许的注视我。

“好,”戚荻贝说,“本来就是这样。他说要是我不听他,他就杀了我。我卸下妆,你们就会瞧见这儿一块颜色。”她指着面颊的青肿。“他揍我,”她怒极的说。“他暴虐成性,这是事实。我怕有性命之虞。”

“赞,”培士说。“合情合理。”

“你看检察官会相信吗?”她急切的问。培士朝后靠坐,跷着腿,再点一支烟。

“当然不会,”他说。“他没那么笨。不过他会顺应。在解决三椿、甚或四椿凶杀案件当中,你是他的一张王牌证人。所以他会接受。我们给的‘货’有苗头。”

“你看我会判什么罪?”

“延期宣判,缓刑,”他说。“不会有大碍。”

“卖淫的前科?”她问。

“压下,”老史说。“绝不公开。你相信我就是。”

她深吸一口气,四下看顾这个可爱的房间,彷佛从此难得再见。

“好吧……”她说,“我们该办正事了。我可以换件衣服?”

“当然可以,”培士说,“不过我得陪你一起上楼。希望你谅解。”

我们三人齐走向前厅。天加德、薛蓓蒂和金太太围聚在通厨房的长廊上。见到女主人与警探同进电梯,惊愕不已。我取过衣帽,匆匆离去。不想回答他们的问题。

留守在车上的阿罗,见我出来,便侧向客座边,摇下车窗。

“如何?”他问。

“不错,”我说。“他们马上出来。”

“她泄底了?”

我点点头。

“料得到。”他说。“培士,是个人物。我很高兴他是我们这边的。要是换个边,他终究会吃下这整个市。”

我们静候着。我不想入车内。我要看看蓝天,吸吸鲜冷的空气。不想方才的一切。只想品味这个辽阔的大世界。

约莫过了一刻钟,他们走出来。戚荻贝穿着系腰带的貂皮大衣,大得似可以环绕她三次。没戴帽,携一只超大型黑色鳄鱼皮包。她的妆已卸净。那块瘀伤特别可怕。史培士拎着一个小型旅行皮箱。

他为她开启后座车门。她不看我便钻入车里。培士将小皮箱置于前座。随即把我抛向一旁。

“你到此为止,小高,”他说。

“不能——”我才开始,他便摇头制止。

“从现在起一切归于正式,”他说。“一有消息我自会通知你,你会在哪里?”

“不在公司就在家。培士,一定要来电话。”

“一定,”他宣誓。“我一定让你知晓一切。你太值得信赖。”

“谢谢,”我泄气的说。

他细密的审视我。

“他椚离婚了,对吗?”他说。“倪主瑞和沈惜薇?还有,她跟那个老牧师是一票的蠢货。对不对?”

我气馁的点头。他大笑,拍我的肩。

“你很好,”他说,“不过好得‘火候’还不够。千万不要去骗一个大老千。”

我望着车开,老史在后座,戚荻贝的身边。车转过街角时,我上了第五街,一路朝南。决定步行回“四杰”。

我应该大喜若狂,没有。这是道德问题。我的所作所为,诈欺蒙骗,箝制了我。要我以任何罪名毁掉倪主端都可取,但是纵容戚荻贝不由正道,却大大超越我预备的范围。而我已然默许这不法的纵容。我几乎与史培士实力相当的敦促她背叛倪主瑞。事非得已。然则,培士说,她将无大碍。一名谋杀案的从犯。这公平吗?这是正义吗?

我承认我确实不知“正义”作何解。它非绝对。它非色彩、非物质、非形式。它是对一切非份及悖逆之想的一种人性观念。(动物懂得什么叫正义?)你如何对正义立下界限。在我看来,它经常因着环境变迁、安协。

我的判断很差劲。

步行使我精神大振。空气清新,心境自然清静。到我进“四杰”与警卫招呼时,已对自己的作为有所让步。懊恼依旧,但是罪恶感渐趋消散。我醒悟,若是一切顺遂,不出数周,我必为自己扮演的角色倍感骄傲。倪主瑞即将绳之于法,接受正义——随便它究竟是什么——的制裁。

雷竹珠太太留给我一札纪要,一堆待办事件。我兴致勃勃的开始工作,毅然甩开戚、石两宗案子,集中精神坐办公桌。

整个下午埋首苦干,除了偶尔起身,到走廊舒活筋骨之外,别无纷扰。工作成绩可观,出清绝大部份的纸上作业,另列出需要个别侦查的明细。

近五点时,难抑冲动,拨到史培士局里。对方说他在“开会中”,不接电话,我断定戚荻贝的审讯仍在进行。

我将戚、石的卷宗数据存入档案柜,出空了那只老弱变形的公文包。我考虑换购一只新的。或许像零零七手提型,窄细而潇洒。可是这只七扭八歪的公文包乃赵若苛的赠与,我迷信十足的相信,它确有两样神奇的至宝:好运和智慧。

五点五十分左右离开公司,记着带走那个红风筝、线团和线板。上百老汇搭公交车至西二十三街。径往“木的”餐厅,细数已有多久时间未曾享用过丰盛正式的一顿晚餐。

照例,聂姐在场,她吉普赛风味的装扮显得格外动人。我将这话向她直说,她拍拍我的面颊。

“今晚没公主?”她问。

“今晚没有,”我倦乏的笑着。

她必定看透我的心情,迅速领我到僻静的一个桌位,不再扰我。我点了两杯威士忌加水,一份小牛排,烘洋芋、豌豆、色拉、一瓶啤酒、一杯咖啡白兰地。

我心满意足的离开餐馆。携着风筝回家。试着看书,书在膝上,眼却干瞪着冰冷的壁炉,只想把上个月发生的林林总总,理出一个头绪。

没有大结论,没有大启示。我试图洞彻是什么动机,何等狂热,驱使心智失常的男男女女生出谋杀的行为。我解不透,只怕这错出在我自己身上:我太不够情绪化,触觉太迟钝,抓不住那些欲求强烈、血气汹涌的人是多么容易引发杀戮。

我是个温厚的矮子,既自制又自省。我的生命毫不耀目,除了受惠于人之外。我能够存在这样一个欲望高张,贪念十足的世界上,似乎太不可思议。

八点二十分,电话铃响,我不兴奋,从容的缓步前去接听。对于可能的答案竟有些惧意。

“小高?”老史的声音。

“是。”

“培士。她吐实了,全部,就是你猜的那样。她不知道他究竟怎么干的——空手道,还是什么凶器。她没问。她也不想知道。益马丁和他老婆的情形也相同。姓倪的只告诉她不用愁,他会料理一切。”

“他做到了。”我说。

“是的,”培士说。“上帝,累惨了。不过,我们已经编排安当。一组人上石家找遗嘱。一组到格陵威治村,姓倪的老巢。另外的人守着船宅。我们也会去戚家。我看査不出什么名堂,不过也难说。”

“没有头发?”我问。“鞋泥?烟屑?”

“算啦,”老史发笑。“你知道那都是屁话。”

“是。”

“不管怎么说,我们手上有一迭的捜查令。阿罗和我要上船宅。想不想一起过去?”

我又活了。

“当然想。”

“来接你,”老史说。“小高,帮个忙如何?”

“没问题。尽管说。”

“我们饿垮了。帮忙弄几个三明治,行吗?或者再加半打啤酒?”

“容易,”我说。“那一种三明治?”

“随便,我们付钱。”

“胡说,这是部区阮铁‘四杰’的帐。”

“此话当真?”

“绝对真。”

“半小时门口见。”

我揣着三明治,等在人行道旁。灰蓝色的普里茅斯来到,仍是阿罗驾驶。我钻入后座。将棕色的纸袋递给老史。

“我在第十街的一家熟菜馆买的,”我说。“加料烤牛肉,和芥末熏肠。各两份。还有冰透的半打‘米勒’,行吗?”

“玉液琼浆!”阿罗呻吟着。

他们俩探手入纸袋,撬开啤酒罐。培士边吃边说。

“我们拿到了石教授的遗嘱,”他说。“现在着手莉妮的私人资料。她不在家,她母亲说下午去听音乐会。可能跟姓倪的在一起。目前两个人都没露面。如果到午夜还没逮着,我们就发出全面通辑,依需要逐渐扩大。”

“他们捜了卡敏街的会社?”我问。

“当然,”老史说:“发现好多财务纪录。他干得实在不错。对五十万有何感想?”

“难以想象,”我说。

“啊,”阿罗咕哝着,开始另一半三明治,“他是个勤劳的工作者。”

“天加德的家庭日志昵?”

“到手了,”培士说:“连同荻贝收集的那些字条。小高,检察官要你手上的全部资料星期一上午来得及。”

“荻贝有辩护律师?”

“现在有了,”他说:“不是你们公司。是一位专门为犯入辩护的律师大家。他这会儿和检察官那边的人在喳呼,想办法稳定案情。吵得不象话。”

“你真认为她会无罪释放?”

“可能吧,”他无甚兴趣。接着仔细的凝视我说:“小高,事情总归如此。有予、有取。体制便是这样运行。”

他们结束三明治和四罐啤酒。

“美味——无比,”阿罗以纸巾擦拭着胡子。“现在我随时可以备战。谢啦,朋友。”

“我们有上船宅的捜査令,”老史说:“七十九街河边路,有两个人守在车子里,一个在码头上。我们三个上船。姓倪的一现身,我们就靠对讲机通消息。要是这玩意管用的话。”

“不管用,”阿罗信口道:“走吧。”

我们向北驶上第十街,折入阿姆斯特丹,转西到七十九街。一路上两位警探大都在谈棒球。我无所贡献。

我们停靠在近西区路的一处货客车泊车站。下车,培士与阿罗都握着带皮套的小型对讲机。并不张望驻守的车辆。径直穿入公园,走下泥泞小径。来到了碎石路面和圆形大喷泉。

这里阴森可怕,在那个时刻更是荒僻无人。我再一次升起考古的意念:破碎的石柱,干裂的地基,通往黝黑河水的阴暗走道。一切都残破衰败。古老的涂刻。石上的裂痕。一个隔绝的世界。

我们下了石阶到河边空地。有几个夜游的旅人,几对卿卿我我的情侣,一个老人逗弄着他的狐狸狗,几个溜冰的在表演花招,另有几个人骑着单车。

老史叫唤着,猛敲大门,船坞的负责人自屋内出现,培士与阿罗出示证件。培士扬起捜查令。那人遂让我们进入,并指点倪主瑞的船宅泊在入口南边。

我们小心的踩着浮筒上的踏板。它随着我们的脚步轻微的上下晃荡。

“你说安排了一个人在码头上?”我心焦的说。

两位警探大笑。

“耍狗的那个家伙,”阿罗说。

“侯文尔,”老史说:“出勤守暗哨的时候,总是带着那条狗。谁会想

到带狗的会是个警察?这条狗在局里是出了名的协助办案有功。”

我们上了那条长型纤维玻璃船宅的前甲板。有一根电缆通到甲板上的一个电表。进舱的滑门锁着。阿罗弯身查看。

“小意思,”他说。

他自夹克袋内取出撬锁包。抚弄一会,便推开了门。他站开一边。

“请,”他说。

我留意他已然解开大衣、夹克,只手伸向臀部的枪袋。史培士当先而入。左轮已在手中,垂在身旁。他摸到开关,扭亮灯光。

“赞,”他说。

的确“赞”。我们蹑足浏览。桌、椅、沙发。窗幔与套垫都是明亮的格子花。浴盆及冲凉设备。热水器。厕所。橱柜。地毯。房间多。灯多。床多。洗面槽多。比我的寓所大,加倍豪华。好一座移动的华屋。

我们捜遍全船,仔细看过双引擎、舱水唧筒,攀登上层甲板,赞叹头等舱及驾驶座精密的仪器板。最后到厨房,盯着带灶的电炉台,和一座竖着的冰箱。

以及一个横摆的冷冻柜。

它不是一般的标准装配。只见挤在一角,紧贴隔舱与冰箱。盖子以廉价的铁扣和一把小挂锁锁着。

两位警探互看一眼。

“要不要赌?”阿罗说。

“不要,”培士说。

阿罗俯身审视挂锁。

“便宜货,”他报告:“我在引擎房看到有些工具。”

我们俩静等。阿罗一会儿便取来一把小起子。他以弯的一头勾进锁眼,使劲向上一拉。尖锐的吱声,锁撬开。

“难听,”阿罗剔开铁扣。向培士作势。“轮你上,”他说。

老史步向前,掀开了盖子。

我们一齐探头望。他在里面,裹在一堆像干洗店的衣袋里。我能辨出上面的字:“此袋不是玩具”。

他被硬塞进去,手臂折起,膝盖扣上。塑料袋冻紧在他的面部。我看得清那张脸,晦暗、冰冻。是一张削陷的长脸,筋骨毕露,怕极、怒极。

“是石教授,”史培士点着帽子说。

“快把盖子阖上,”阿罗说:“免得化掉。”

我别过身,拚命抑止欲呕的感觉。培士打开对讲机,试与河边路及码头的眼线连络。传来的却是阵阵剌耳的干扰噪音。

“狗屎,”他说。

“我早说过,”阿罗道:“机到用时方知妙。”

我们讨论由谁去打电话时,听见甲板上有沉重的足音,船在轻晃。我尚弄不清事体,两位警探,早已拔枪在手,蹲伏在厨房门边。

“小高!”老史嘘声示警,“趴下!”

我匍匐在地,恰巧贴近那个可怕的冷冻柜。培士缜密的由门框窥视。他微笑,起身,并示意我们现身。

“这里,”老史向门外某人叫唤。

石莉妮缓缓而入。她穿的依旧是貂皮长大衣,帽儿褪在后肩。跟着来的是倪主瑞牧师,穿得活像是花花公子:合身的外套,宽领衬衫,领口系一个温莎式锻带大花结,头顶斜戴黑色礼帽。

在他们之后,是咧着笑脸的侯文尔。牵的是那条系着细皮带的狐狸狗。另一只手上是左轮枪。狗在怒嘷:低沉、呼噜的怪声。

“看我逮着什么了,”侯警探说:“他们自己送上门来,有什么话说。我想联络你。对讲机不行。”

“这是什么名堂?”倪主端怒喝。

陈腔滥调的一句话,我真为他惭愧。

史培士给他一个砍头式的狞笑,一个箭步到冷冻柜。揭掉覆盖。

“‘这’是什么名堂?”他反问。

全体肃静。我们都被这戏剧性的一幕震慑住。互相瞠目。

只有面上的死白才显出石莉妮的激动。她的手不抖;目光冷定。什么都击不倒她?她站得笔直,超然淡然。她的父亲就躺在那儿,冻在塑料袋内,如同超级市场中的一袋肉,而她,依旧完整无损,以一种旁观者的轻蔑神态瞧着大家。

倪主瑞便不止于此——或者说,至少表现得不止于此。他的眼闪烁不定,嘴在抽搐。不安的手指拧着衣钮。他的身体屈成半蹲的姿态,几近乎人猿模样,紧张颤栗。

视线落定在我身上。是那样愤慨,那样狂怒。他上上下下的扫射着我,不相信这么一个温顺的小东西居然负得起栽倒他的责任。他出声。像闷哼。却又不太像。是抗议。抗议说:“这不公平……”

“听着,佑大,”他哑声叫:“我要你清楚一件事……”

没有一个人动,全体专注着他要说的话,等着听他要我清楚的事。

“我认为你——”在他说话同时,动作飞出。

他快,太快!

他以左足点地,转身。一掌切向侯文尔警官持枪的手臂。我们全听见骨节断裂的声音。倪主瑞绕足一圈,身影微晃,猛的撞过莉妮和阿罗,真个是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接着他入了主舱,开始逃。

老史第一个清醒过来。

“看着女的,”他向阿罗大吼,开步追。

我跟着他跑。

倪主瑞窜下码头,折左上了浮筒的踏板。浮筒在他重踏之下摇摆不已。

一对年轻夫妇说笑着,行近。他笔直切入,穿过,超越他们。这两人便惊叫着摔入了恶臭的河水当中。

老史和我紧追不舍。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只是不想教老史挂单。

倪主端撞开大门,往南冲上圆形喷池的梯阶。老史手上有枪,但是空地上有人,散步的、骑车的。其实人们见我们来势汹汹,早已四散跑开,但他不愿贸然使枪。

倪主瑞两级一跳的奔上石阶。我至今犹记他礼帽飞脱,弹落下阶的情景。那时刻,我们也奋力登上石阶。我不慢,培士后劲更强;他紧逼倪主瑞,我则逐渐落后。

我们三个,雷鸣似的跑过拱形走道。两名路人因此吓得整身贴平在脏污的墙壁上。

我们进入圆池。倪折向左,亡命的奔跑,想要找寻出口。敞开的外套扬在身后。

现在,培士有开火的地利。他停步、曲膝、喘息着,双手握紧左轮,臂展,肘略弯。

“停!”他大喝。

忽然,出乎意料的,倪绕过喷泉、回向,朝我们直冲而来。头发飞蓬,扭曲的面容,怒得发光。

“啊!”他发一声喊,举高一只手,一流空手道的架势,五指并拢,掌缘作刀。

“噢,过份!”培士恨声道,立即瞄准,射中倪主瑞的右腿。我看见弹痕擦绉了膝盖上方数英寸的裤面。

这一枪将他击得打转。美妙有如芭蕾舞者。他本身的势加上子弹的力促使他转着。手臂张开,一抹惊骇出现在他扭曲的脸上。

他终于仰面翻倒在喷泉的边缘。摔得奇重。我听见头部撞击水泥的声音。他的腿与脚仍撑在池边。头、肩和身躯摊平在池底。

我们小心翼翼的接近,老史的枪在膛上。倪主瑞开始流血,腿和头两处伤口。他昏眩的仰看我们。

“白痴!”老史对他尖吼。“你个混账白痴!”

倪主瑞的眼神清晰起来。

他瞪视着我。

我转身,走开,走向一根石柱,我把额头靠在冰冷的石头上。

一会儿之后,培士过来,揽过我的肩。

“小高,”他柔声:“他不是一个好人。”

“我知道,”我呆滞的说:“可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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