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的清晨,上班前,我塞了一张字条进可丽的门缝:“高佑大先生诚邀胡可丽小姐,今夜,周三,晩八时,至高府欢宴。服装随意。恳请赐覆。”

路上,我盘算着菜单。

办公桌上有一纸孟爱蒂的留言,铁先生与泰尔先生今天下午两点在图书室见我。我拨给培士,他不在。我转请他尽快回话。随后开始打录我们与奥皓立主教的晤谈。

其间中断数次。雷竹珠的一个紧张电话。她断了一颗牙,牙医十一点才到。敢问十二点到四点来公司可否?我说无妨。一名出租车司机报称曾载过石教授。据他描述,乘客五短身材,四十来岁年纪,跛足。

“抱歉,”我说:“不是这个人。”

“碰碰运气嘛,”他愉快的挂断。

再即是史培士。我告诉他,铁、泰尔两位老总下午两点开会,他说尽量赶到。之后他说出上午去过大西洋药务局,石莉妮过去的雇主。

“那儿的存毒量足够做掉半个曼哈顿,”老史说:“管制制度特松。毒品柜只一把便宜锁,哈口气都能开。管理员是唯一有钥匙的人,但是大方得很,公然挂在墙板上,还贴着标签。他一天进出办公室不下一百次。随便哪个工作人员都能取之用之,再神不知鬼不觉的还原位。毎一次有硏究人员取毒药时,需要签一张申请单,写明用量、日期、和姓名。于是我让管理员总核一次砒素的报销单,对照起用量和今天上午的存量。少了两盎司多。他搞不懂怎么会有这种事。”

“我懂,”我说:“两盎司!够她毒死老头子十次。”

“像那么回事,”老史同意,“不过没法证明。现在,他们开始要加紧毒品管制程序。另外,石莉妮不是解聘,是自动离职。她在一个星期五清理好办公桌。星期一电话通知不干,没有辞呈,没有理由;说走就走。好,我得走了,小高。希望我中午能上七十九街船坞去探探。可能的话,两点见。”

我打完资料、存盘,着手策划下午与两位老总开会的议程。相信只要我表达得简明扼要,必能奏效。

正草拟纲要的畤候,电话铃响。又是一位出租车司机,对话同一模式:“赏金多少?”混浊的声音。

“一百块,”不假思索,我继续手边的纪要。

“不算多,”他说:“不过总比送钱出去的好。我载过这个人。一月十日。大概就那时候。在西中央公园路,七十还是七十一街口的样子。”

“几点?”

“哦,大概晚上九点。那时候我当夜班。现在我开白天班。”

“天气如哬?”

“那晩?坏透。又是雨又是雪。开车之累啊。我预备收工的时候,这个家伙蹦了出来,猛朝我挥手。”

“记得他的长相?”

“记得的理由只一个,他教我多熬了一段累人的时间。我开得不算快。跑长途嘛。后座又乱又臭,那难过劲。”

我扔开笔,深吸气。有点端倪了。

“大体形容一下?”

“帽子、围巾、大衣,”司机道:“老头一个。又高又排。弯腰驼背。本来我不大注意上车的乘客,可是这家伙太难剃头,我没办法不记得。”

愈来愈成气候。

“载他去那里?”我闭目默祷。

“七十九街船坞,”司机说:“给我两毛五分小费。在那种天气啊!你信吗?”

我开眼,大吐气。

“请问大名?”我说。

“彭勃尼。”

“你现在哪里,彭先生?”

“十一街加油站。”

“我们在东三十八街。如果你愿意过来在供述书上签个字,就能领取一百元赏金。”

“就是他?”他问。

“正是他,”我说。

“是,是,”他说:“签个字没问题。本来就是实话嘛,对不对?不过,我可不要出庭作证那类的玩意,会那样吗?”

“不会,不会,”我抢着说:“没那回事。只是归挡。”

或许,将来是需要他出庭左证,但是现在何必说。

“我先去吃饭,”他说:“待会儿马上过来。”

“好,”我心口如一。“尽量在一点以前到。”

给他地址,并告诉他与高佑大接头。我笑容满面的挂上电话。史培士说得对,坏人不会老那么好运道。

我随即缮打一份简短的供述书,由彭勃尼签字认证。内容简实,述及他自悬赏照片指认,一月十日晚间九时,于西中央公园及七十街左近搭载的乘客,即是石耶鲁教授,并曾送他前往七十九街船坞云云。

完稿时,雷太太刚到。她说牙齿已无大碍,绝对能支持四个小时。

我告诉她彭勃尼的电话,她与我一般的雀跃。

“现在戚、石那两份档案有得你看了,”我说:“先坐下,听我慢慢说。”

我述及石莉妮与倪主瑞一节时,她呼吸快速,专心倾听。

“就是石教授失踪那夜,司机载他去的地方,”我意态飞扬的结束。她却别有所思。年轻的眼睛似乎凝注千里之外。

“依你看,高先生,”她说。“依你看,戚荻贝和石莉妮,这两个女人彼此间是否熟知对方?”

我傻眼。这问题怎么早没想过。我为自己生气。

“不知道,雷太太,”我承认。“依我看不可能,,她们俩不可能知道对方。姓倪的应该不会自找麻烦。两个女人都不好惹,妒嫉心、报复心都重”

她深沉的点点头。“希望如此,高先生。”她自去回复一些例行的公事。我则从麦迪逊路的一家熟食店,叫来一客熏牛肉、一份泡菜、一杯茶,解决午餐。彭勃尼如约前来,是个矮胖的中年人,斑白的胡子有两天未刮的长度,衔一根濡湿的雪茄。一件污秽的格子呢短外套,一顶黑皮帽。

我将准备妥的供述书递给他,他自衬衫口袋取出一付断了半边镜架的眼镜。必须以手护着镜框,凑在眼前看。

然后他抬头望我。

“这家伙怎么了?”他粗浊的声音问道:“抢银行?”

“差不多,”我说。

“是像,”他点头。“我跟你通电话以后,仔细想过。果然,他当时很紧张——你知道?准是有什么事烦他,他才会烦我。”

“可能,”我说。

“要是他在船坞里有艘游艇,现在大概都到了香港。”彭勃尼自作聪明的说。

“也有可能,”我说:“彭先生,请签个名,我把钱给你。”

他签名、留地址,我写就一张现金一百元的付款单。我们握手,我让雷太太伴他上业务部。五分钟后,她下楼,告诉我彭勃尼已领了赏金笑逐颜开的离去。而且,胡海密对我的要求一无异议。胜利的姿态,宽宏大量……

史培士准时来到,我心仪地,见他穿着保守的藏青色西装、白衬衫、黑领带。不佩任何首饰。不带一丝闪亮。他是因人制宜。我展示出租车司机签署的供述书。

培士安坐片刻,跷起二郞腿轻扯着下唇。

“嗯,”他终于开言:“我们在填空——慢慢的填。知不知道我在想什么?石教授就躺在七十九街边赫德逊河河底的烂泥里,脚趾上绑着个大铁锚。这就是我想的。一个钟头前我去探过船坞。有一艘登记为倪主瑞先生的船宅。不是牧师,是先生。是五十英尺长的纤维玻璃吉普生,跟我说话的家伙告诉我,那等于是一座水上皇宫。凡是居家的设备应有尽有,更有过之。”

我叹气。

“这才合理,”我说:“像倪牧师这种人,肯安于卡敏街那间晦暗的小屋子,实在不合理。”

培士缄默,我紧张的瞥着手表。我们只剩几分钟时间。

“心烦什么?”我问。

“你真以为姓倪的干掉了戚、石两个人?”他木木的问。

“戚先生,绝对是,”我说。“石教授,可能。”

“我的看法相同,”他神色肃穆的点头。“心烦的是我们知道的是两个。我们不知道的,有多少?”

我收拢纪要,资料,与培士搭电梯上图书室。一路无话。

图书室的门上贴着字条“下午二时至三时,本室暂停开放。”等于明示我,配给的时间只有一小时。老史和我入内,坐定在室中央长桌边,相邻的皮垫椅上。

“培士,到会议结束,你能一直忍着不抽烟吗?”

“行。”

“试试看,”我说。

档案、数据排在面前,再复阅一遍报告事项。我们遂安静等待。

两点整,铁依讷与泰尔乐柏一齐进来,培士与我同时起立。我突发奇想,应该吹奏小喇叭更壮声势。

两位老总都穿一式土色、加背心的西装,衬衫,领带式样普通,无甚差别。然而相似处仅此而已。人猿模样的泰尔先生,突起在铁先生身边,显得后者格外的萎缩。

我惊觉,眼前两个人物,几乎活过一个半世纪,也享有一世纪的法律经验。这是无形的压迫感,竟令我耗费几秒钟的时间才鼓起勇气,向前冲剌。

“泰尔先生,”我说,“相信您一定见过纽约市警察局,史培士,史警探。史警探参与戚索门命案的初步侦查工作。”

泰尔老总向培士冷然一点头,向我则是愤怒的一白眼。他明白我已违抗了他的旨意,径与警方合作。

我为铁先生做介绍。又是一次严霜似的点头礼。两位老总均无意入座。我引颈而望的会议,竟是如此开场。

“史警探,”泰尔先生以极其夸大的声调说,“我等希望了解,阁下是否代表官方?”

“不,先生,不是,”警探鎭定如常。“我来此有如一名竭诚的旁听者,或可奉献一己之能,为两位先生除厄解危。”

我简直就想吻他。老总们的眉眼挑了起来;彼此互望。头然不明了他们有什么危厄需要解除,他们想听。拉开我们对面的座位。我等待各就各位之后。

“各位先生,”我开始发言,“若是两位了解彼此交代属下侦办的个案事由,必能节省两位许多宝贵的时间。也就是说,铁先生,您对戚索门命案是否有所闻?泰尔先生,您对——”

“只管往下说,”泰尔先生性急的打断我的话头。“我们俩都了解对方的案子。”

“就你最后的报告来看,”铁先生的两手毫无动静的置在桌上,说,“相信你一定有些新的补充?”

“太多了,先生。”我遂以最简短的句子,最流畅的方式,据实陈述。

我暗自庆幸,不翻纪要,而能说得有板有眼,有声有色。也因此,我可以按照叙述的案子,分别迎接两位老总的目光。

就像对着两座石柱在演讲,彷佛复活岛上的那些顽石头颅,沉静费解。不激动,无表情。铁先生直挺的靠坐在椅子上,细长的臂前伸,箕张的手平放在桌上。泰尔先生向前倾,耸着肩,阴沉的趴过桌面,重重的脑袋半垂。厚厚的唇下垮。

我讲述认清攻击我的人,是倪牧师会社里的小流氓,他们仍不表兴趣,不提问题。但是,说到我在六十六街车库窥见的约会时,情况大异。

首先,他们俩的姿势突然一变:泰尔老总猛的靠后,几乎摔进座椅里,铁先生骤然前倾,趴过桌面。

“你确定,高先生?”他厉吼。“倪主瑞牧师约会石莉妮?没有疑问?”

“毫无疑问,先生,”我决断的答。

我续说明,之后便与培士见面,告知此事。

“必须如此,先生,”我诚挚的说,“我需要史警探协助,判断这其中是否有人牵渉到过去的刑案。史警探会将调查结果向两位报告。再回到您的问题,铁先生——我是否确定倪牧师曾约晤石莉妮?是的,完全确定。因为两夜前,我又看见他们俩在一起。”

我道出如何跟踪莉妮与倪至七十九街船坞的一艘船宅。

“培士,”我说,“请你由这儿接下去说吧。”

他的述词更加简短,并且引用许多不带感情的官腔:如“涉嫌犯罪”、“嫌犯”等等。这种法庭用语,两位大律师最为熟悉,也颇深感动。

他说对于以自杀事件定戚索门命案,他并不满意,同时阐明不满的理由。因此,他欢迎我独自出面追查,他尽力从旁协助,尤其折服于我侦查的技巧和丰富的联想力。

我垂下头,瞪眼望桌。

他表示希望我揭发足够的证据,以便市警局能够无虞的翻案更审戚索门命案。为了这层目的,他特别透过计算机查核倪主瑞与戚荻贝的数据,发现荻贝有被捕的纪录。他并述及我俩与奥皓立主教会晤结果,探出倪牧师前在芝加哥的一段过节。

在我提供线索之后,他说,他也推断毒害石教授的砒素来源可能就是不满一年前,石莉妮工作的那家药品实验厂。

最后,他说已经发现倪主瑞拥有一艘船宅,停泊在七十九街船坞。

史培士这才转向我。我接着报告,今天上午有一位出租车司机通报,他记得石教授失踪当夜,曾载他前往船坞。

我将彭勃尼签名的供述书推过桌面,没人伸手接。两位老总都瞪着培士。

“史警探,”泰尔先生凛然道,“积阁下多年警官的经验,你相信倪主瑞谋害戚索门吗?”

“是的。先生,我相信。预谋。”

“怎么杀害的呢?”铁先生轻声呓语。

“我让小高来说吧,”培士道。

我便说了。泰尔先生第一个转脸朝我。

“那张自杀留言呢?”他问。

“还无法解释,先生,”我抱歉的说。“可是我相信,您一定承认,字条上的字句是在解释某些事。未必是一张自杀留言。”

“假设凶杀案按照你的假想成立,你更假想是由戚荻贝与倪主瑞合伙共谋?你假想他俩出此下策,是因为戚索门已经由益马丁方面,发觉他妻子与倪主瑞有染,以致决定依据法律允许的范围,更改遗嘱,对她不予赠与?这一切都是你的假想?”

“是的,先生,”我总算开了口。

现在轮到铁先生。

“你是否续作假想,”他细柔的发问,“石教授发现女儿企图毒害他,更发现她与倪主瑞关系瞹昧。你又假想石教授知悉倪牧师拥有一艘船宅,至于从何得知我们不知道。他便决心在失踪夜,前往与他的女儿及女儿的情人当面对质。你怀疑,但无证据,他极可能在那夜被杀害。这也全是你的假想?”

“是的,先生,”我昏倒。“是我的假想。”

我们全体静坐。这份安静似乎无止境,其实,在铁先生重行靠回座椅之前,顶多不过一两分钟。

“明确的说一句,”他以出人意表的激烈声调说,“你下一步,作何打算?”

“就我个人而言,”培士道,“我打算将全部事故报告上级,看是否能翻案。两位——若能加施些许影响力——对我更方便。”

“翻案需要什么方便之处?”泰尔乐柏发问。

“我希望能全天候的专任负责这宗案子,”这位警探说。“必要时再添人手。长时间看守船宅,以防姓倪的开溜。更进一步追究牵连本案的人物关系与背景。查核姓倪的银行账户等等。这一切都是凶杀案的侦査范围。”

两位老总再互望,我又一次觉得他们之间鼻息互通。

“我们并非没有些许影响力,”铁依讷慎重道。“我们必定鼎力相助,使戚案重开更审。但是恕我直言,即使有最精确的凶杀组作业,本人对这件案子的侦破仍不乐观。”

“我同意,”泰尔先生说。

铁先生随便挪后椅子的位置,迭起腿。坐一会,视野凝在我与培士之间。我猜,他正预备向陪审团归纳总结。

“首先,”他终于发言,“我愿向二位道贺——特别是你,高先生——你在侦查作业上杰出持久的表现。”

“富想象力,”泰尔先生点头。“有创造力。”

“完全正确,”铁老总说。“你提出了一套假设,来解说许多重要的关键。”

“可能正确,”泰尔老总显得勉强。

“非常有可能。坦白说,我相信。我相信你的假想是正确的。”铁老总附和。

“不过那些仍旧是假想,”泰尔老总坚持到底。

“在法庭上你站不住脚,”铁先生拐弯抹角。

“没有一件值得你采证法律行动。”泰尔先生直截了当。

“仅极度脆弱的情况证据支持着所谓的,理论。”泰尔老的说词。

“我们无意过度悲观,然而两位所述,无一显示继续的侦查作业,便能揭发足以提起诉状的证据。”铁老的话。

“你们如今周旋的,乃是一宗共谋罪行。”审判词的上联出自泰尔老总,下联由铁老总发表:“两椿共谋罪行,渉嫌人同—个,倪主瑞。”

培士望着他们神思恍惚。我则支离破碎,不可收拾。我以为他们快速的唱和,便是命令我放弃追查的—篇序言。我瞥眼史培士。他目不斜视,瞪望面前两位大律师。好像迷了窍,在听一些我听不见的东西,又像是快活的在一场法学大赛里做一颗网球。

“这是个不寻常的问题,”泰尔先生望着斑剥的手背。“有时候,不寻常的问题必须以不寻常的解决方法。”

“当一件案子牵连不止一个人物时,”铁先生分开两膝,抖平裤子折缝,“有时候是可以……”

话音就此抹去。

“初步已经钻硏如此深远的程度,”泰尔先生说,“当然这是可以……”

他的话音也淡到无声。

之后,令我万分惊异的,两位大律师互望一眼,消息一通,同时起身。培士与我起立。他们横过桌面与我俩握手告别。

“我等待两位的进展,”泰尔老总严峻的说。

“我寄予两位无限信心,”铁老总较为软和。

我楞楞的望着他们移向门口。我确知他们有所暗示,但我硬是不知道是什么。铁先生已开门,步向走廊时,又转头问我。

“高先生,戚荻贝比石莉妮年岁大吗?”

“什么?”我轻声道。“噢,是的,先生,”我猛点头。“至少十岁。也许更多。”

“这又是一种可以。”他愉快的说。

两人随即离去。

我们倒回座椅。培士点烟、吸烟,我在一旁等着。图书室陆续有人进来,职员、助理纷纷挤向书架。

我侧向老史,压低声音。

“究竟,”我迷糊的问,“是怎么回事?他们最后说的话?我一点都不懂。我胡涂透了。”

培士仰头向天花板吐个漂亮的烟圈。表示技术精湛起见,他又吐个大的,再在中间喷个小的。

“他们不是律师,”他几乎在说呓语,“他们是海盗。正宗大海盗!”

“你在扯什么?”

“不可思议,”他摇头。“真他妈的不可思议。铁和泰尔。T和T。TNT,嘿,真是一对黄色炸药。有朝一日,我非把这一对海盗拉拢过来不可。”

“培士,拜托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他直起身体,拱着背,我俩头碰头。

“小高,他们是对的。你设想姓倪的宰了戚索门的那套很上路。可是我们怎么去证明它?没法子。除非我们打散姓倪的或者是戚荻贝。让他们狗咬狗。还有,石莉妮方面我们逮住了些什么?我们连她试图毒害她父亲都没法证明。她跟姓倪的在船上热乎。那又怎样?那根本不是罪状。你的老板一眼看出,这件事唯一可行的途径,就是教主角之一自动唱出来。”

“怎么做呢?”

“‘黄色炸药’实在可爱!”他笑开嘴,另点一支烟。“他们不止话中有话,等于下令你我可以不顾法律约束,放手去做。他们只抛出几个引子。”

“他们到底说了什么?”我大叫。

“嘘。小声。他们要你我跟姓倪的玩赌、演戏、耍诈。”

我瞪眼、惊住。

“我们怎么做?”

“搞鬼啊,搞他和哪两位女士。让他们知道已经被怀疑、被钉牢了。制造紧张。教他们累到垮。引得他们蠢动。打游击战。声东击西。你以为姓倪的、荻贝、莉妮比我们聪明?我不以为。他们不过天时地利配得巧,目前手气顺。我们一样可以耍得很漂亮。说不定更好。这就是‘黄色炸药’说的意思。耍耍他们,分裂他们。对,这是唯一可行的途径。”

“我懂了,”我说。“反守为攻。”

“对!”

“最后铁先生提出荻贝比莉妮大的问题是?”

“是提示我们让荻贝知道有莉妮这么个人。”

培士与我分手前,至少已确定了第一个修订版的计划。我一回办公室便着手进行。雷太太与我合拟的信,再由她手抄在普通的白纸上。完工后的全文如下:

戚太太:

我们偶然见过几次面,但是我对你的了解却超乎你的想象。你看得见这封信我不署名。姓名无关紧要,也无意变成将来的累赘。我写信完全出于至诚,因为我不欲你了解我也正在某种情况下受着煎熬。

戚太太,我凑巧知道你与倪主瑞牧师间的关系是多么视密。你的“艳闻”已是家喻户晓,也是我们俩活动的那个圏子里蜚短流长的话题,我这样说还望你不要见怪。

我很遗憾的告诉你,倪牧师近来与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石莉妮,私通款曲,“艳闻”频传。相信我,我说的一切都有如山铁证,他们二人的关系已存在数月之久。

那些见遇他俩在一起的目击证人的说话不容置疑。他们常常幽会,会面时间都在深夜,会面地点是七十九街船坞,他的船宅上。你可知道倪牧师拥有一艘豪华级的船宅,并且以它做为与那位年轻美丽的女子私会之处?可能还有别人?

诚如我前面说的,戚太太,我写信只为倾吐苦水,我最近也遭逢了相似的境遇。现在我只望有一位知己能够像我写给你这般的写信给我,好及时防止我做出傻事。为一个不诚不信的调情手抛弃挚爱的丈夫和美满的家庭。

我取得了那个女子,石莉妮的一帧相片,特随信附上。

原谅我写这封令你伤感的信。佴是我不忍眼看如你这样品貌超群的女人与我吃同样的苦,我确是在吃苦。

一个朋友上

雷太太抄写完毕,附上石莉妮的相片,装入普通的信封。雷太太写上地址。

“按前门铃,”我派她去办这份重要的差事以前,先给予指示。“一个大块头管事就会出来。告诉他,你有一封信转交戚太太,给了信,你尽快离开。”

“不用担心,高先生,”她说。“我会很快脱身的。”

她戴上小帽,穿上帐篷似的大衣,出发。半小时后,我锁好戚、石的档案数据,离开公司。赶搭计·?车回家,急于发现可丽的回信。它塞在门缝底下:“胡可丽小姐欣然接受高佑大先生的诚意邀诮,今夜八时,准时赴约。”

我笑着,换上大外套、便帽,查看贮物柜、冰箱和存酒量。仔细记下应购物件,推着采买车外出。是个寒冷多雾的夜晚,我不作闲晃。买下两块很棒的牛排,烤洋芋,和著作料的酸乳,牛油(她应该多吃些牛油),一棵生菜,一个青红色的西红柿,一根船形黄瓜,一瓶蒜油精,一块冷冻莓子酪饼。还买了两只小阔口瓶盛的纯虾酱,瓶子以后可当果汁杯使用。一块纸桌布,些许纸巾,一个洋葱。

外加半打冷冻啤酒,两瓶红葡萄酒,一夸尔加州白兰地。两根红色长蜡烛。经过花店时,又冲动的买下一枝长茎的黄玫瑰。

八点过几分,她敲门,含笑进来。弯身亲我的颊。她带来一大条黑面包。这个礼物真好;我完全没想到面包。所幸买了牛油。

我献她一枝黄玫瑰,赚取的是她含泪的眼,和再一次的吻颊礼,这次亲切得多。我请她坐在我最喜爱的座椅上,问她是否需要生炉火。

“待会儿吧,”她说。

我斟一杯红酒给她,一杯为自己。

“敬你。”

“敬我们,”她说。

我向她报上今晚的菜单。

“很棒的样子,”她仍是低低的声音。“毎一样我都喜欢。”

陡然间,由于她这番话,或者由于她的声音,再不然就是她的笑容,震动了我。

“怎么了?”可丽急切的问。

我叹一声。“我买了风筝。一球线,一个线盘。可是我全留在办公室忘记带回来了。”

她大笑。“今天晚上我们不去放风筝。不过我真的很开心。”

“是红色的,”我说。“我现在得去厨房准备了。你自己斟酒,别客气。”

“跟你一起进去行吗?”她轻柔的问。“我保证不碍你的事。”

我这一生何尝有过这般的满足。撇开佳肴美酒制造的效果不谈——这份感觉竟来自家庭意识的初醒。过去我从不知何谓之家。有家亦非我属。在这里,饭热菜香,烛光烟气,融合着我俩的安适,杂乱的小厨房犹如洞天福地。

一种全新的经验,和一位喜爱的女人同在,是喜爱吗?应该说……宁愿此生与共。我不言。她不语。似此无声胜有声,当知情浅深?

餐后,她嘟哝的要帮我收拾残局。

“别管,随它去,”这话大不合我一丝不苟的本性。

“你会整个乱了。”她提出警告。

“我已经整个乱了,”我无奈的说,于是我们会心微笑。她的暴牙一点不碍眼。我只觉它们明媚动人。

吹熄烛火,回进起坐室。我俩咸认燃生炉火实在多余;屋里早已生春。她坐在椅上。我盘

踞在她脚边。她的手指慵懒的梳弄我的头发。我揉捏着她长可盈握的光脚趾。她发出快乐的哼声。

“你喜欢我吗,可丽?”

“当然喜欢。”

“要是真的,就请你站起来,到吧台上拿一瓶白兰地,为我俩各斟一小杯如何?酒杯在碗架上。”

“您的愿望就是我的旨意,主人。”她恭敬如仪。

她取过酒,递与我时,俯身亲着我的额。然后,我们再回复先前的姿势。她在椅上,我在脚下。

“晚餐真棒,”她叹气。

“谢谢。”

“我是处女,”她的声调跟上次完全相同,“晚餐真棒。”

我的答词只能如此:“是的,你上次提过。”

“我也提过我不想再是了?”

“呵,”我挖空心思寻找合宜的答案。而答案却是比言语更好的行动,冰雪迸裂,金石大开。

我说过,她高,非常高。她瘦,非常瘦。我本不希冀她有一副玲珑剔透的身材,而是她的纤柔有致。她的肌肤甜香。她就是一根浸透了蜜的细绳。

初时,我俩大概都有些窘,有些矜持。然而拘谨迅速为激情取代。她经验新的感受,闯入新的境界,她求知心切。

“这是什么?这又是什么?”

知道那么多动情的事;知道给与爱的欢愉相当(甚或过之),她快活不已。每一件事,她都要追、要探、要求甚解。

“我做得对不对?这样昵?现在怎么办?”

“闭嘴,”就是我的回答。

云雨过去,我们满足的躺着,我的两臂酸痛,肌肉发颤。

“我爱你,”片刻后她说。

“我爱你,”我说。

我的脸埋入她的肩胛。足趾勾着她象牙色的小腿。

哪夜,只一次因为公事打散了我俩的温馨适意。为了示诚,我向可丽说明,必须打个电话给那日早晨,被费阿陶闯见的小骚货。很可能还要安排一次会晤,目的是在套话。若是可丽起疑,等我说完电话便知真伪。她大笑,快活的吻着我。

电话铃响了三次,蓓蒂接上。

“是?”

“蓓蒂?”

“是。谁啊?”

“高佑大。”

“小高!”

“抱歉这么晚打扰你,蓓蒂。希望没有惊吵你。”

“别蠢了。我刚上来。今天来七个人吃晚饭。忙坏了。”

“哦!倪先生在吗?”

“不在。怪,起先说有八个,可是他没来。平常他一定在。明天晚上你会去‘杜妈妈’那儿吗?”

“我尽量想办法,”我在撒谎。“蓓蒂,我问你一个很特别的问题。戚先生在世的时候,给他太太写过字条吗?就是那种短短的留言?”

“当然写过,”她马上答。“常写。她喜欢东跑西跑,他出去的时候就会留几个字给她。我看过一些。有些是柔情蜜意的字条,有的,只是讲事情。”

“你想她会不会存起来?”

“荻贝?我想她是存了一些。对,她是存着。记得我在她化妆间的一个内衣盒子里,看到过一迭。这老头子真爱她。她把他吃死了。你知道是怎么檔的事啰。”

“是的,”我说。“太感谢了、蓓蒂,抱歉啊,打扰你。”

“明天晚上见?”

“我尽量想办法。”柳暗花明,事情愈发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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