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上午起得晏(晚),醒来发现在下雪:大片的雪花迅速集成了堆。收音机报告中午降雪将减,气温可能回升至三十度(华氏)左右。

我吃够丰盛的一顿早餐,整个白天耽在公寓里,一面大扫除,一面思考那些案子。

傍晚时分,入浴,为庆贺这件特别美好的大事,还刮了胡子。穿戴起白色粗棉衬衫,暗红领带,天蓝运动式外套,灰法兰绒长裤,黑亮的鹿皮靴。看着就如一名补校的学生——我已习惯于此。

我往前胸衣袋塞进一块白手帕时,有人敲门。

“谁?”敲门声未完我便发问。

“费,”门外的人应着。

我开门,微笑,迎费阿陶进屋。他是四楼的房客,住卡素萝对门。

“啊,晚上好,高,”他说。“我看我们该帮着尚下楼了吧。”

我看看手表。

“还有点时间,”我说。“来杯酒加点油怎样?”

“这个……不要麻烦了。”他嘴在说,却接下了威士忌。

“万事顺遂,”我说。

“你都打扮好了,”他忧伤地说。“我忙了一天,没时间换衣服。”

“不错了嘛,”我安他的心。

他低头瞧着自己。

“经理说我不该穿棕色皮鞋,配蓝衬衫,”他说。“经理说一个皮鞋推销员穿双棕色皮鞋,配件蓝衫不登样。话是不错,我只是在女鞋店里做事——可是还是一样。你说昵,高?”

“也许穿双黑皮鞋比较好。”

“我上去换,”他热切的说。“我有双黑鞋。”

“不必了,”我说。“我看也不会有谁注意。”

他很高,至少六英尺一,特瘦,斜肩,弯颈,头啄在前面像只饿鸟。一团纠结、鼠色的乱发,搭在那道压低的眉毛上。面皮长疱,外带褪了色的苍白。

声音、态度总是含着抱歉。有一个老故事,两个人同判死罪枪毙。其中一名对刽子手吐口沫。他的同伴斥责说,“别惹麻烦。”那就是费阿陶。

“呃,你看宴会是在胡太太家?”他问,“还是在可丽那边?”

“我不知道。可能是胡太太家。”

“呃,我想你跟很多女孩出去过吧?”

我大笑。“哪里来的念头,费?没有,我没有跟很多女孩出去过。”卡夫人说的对。他是想探我的口风,是否对胡可丽有兴趣。“有一个,”我说。“我们公司里的女孩。她很可爱。”

他笑——或者是努力装笑。失策;他把那口牙齿给露了出来。

费和我合力护着尚船长坐轮椅下楼。实在不容易;我们只能斜倒椅背,力量全支在大转轮上,让它滚下去,一次滚一阶。费紧抓椅背的把手,我在前面,设法举起脚凳,在椅子碰撞楼梯的时候,尽量减低震荡。要是尚船长不乱喊命令,事情就好办得多。他揣着我买来的酒。

到了二楼楼厅,三位女士,听见我们一路碰蹬的声音,正在那儿候着。我估计错误,胡可丽的房门开着,显然宴会是在她那里举行。

“你说——”费刚开始耳语。

“算啦,”我说,下决心离他愈远愈好。

我把酒递给胡太太,告诉她这是尚和我的献礼。

“太好了!”她说。“看看,可丽。看看高先生送的多好!”

“还有船长,”我提醒她。

“嘿,嘿,小高,向船长!”卡素萝夫人唱着。

“尚,”他说。

可丽的寓所,明显是合她母亲的口味,家具塞满,枯燥难耐,令人室息。伟大的胡氏计划正照章进行。

宴会实际是一次和着果汁的混合酒加小饼干的茶会。我庆幸,下午吃过一份火腿三明治垫底。混合酒的味道就像喝果汁。

“这是什么玩意?”尚船长问。“一点不来劲。灌一半白酒进去。”

我加了,过一会又上楼取来伏特加和白兰地一并加进去。来宾都很拘谨,强迫自己配合胡太太与卡夫人繁文缛节式的宴会型态。但是不出一小时,情形大为改观。

卡夫人唱出“啊,美妙的生命。”及其他多首半歌剧的曲子。船长吼着,乱敲轮椅的把手。经不住卡夫人和胡太太的催促,可丽和我认真的跳着“星尘”舞曲,由卡夫人竖琴伴奏。费蠢动着想揷一腿,却被胡太太揪过去与她共舞。

高潮戏是在胡太太舞得裙襬掀高,露出袜颈的一刻,而后以一曲感伤的“魂断蓝桥”作结束。愁眉苦脸的费和我困难重重的再把尚拉威船长推回楼上。

我情绪亢奋,不想立刻就寝,便坐在暗中,穿着睡衣,瞪着冰冷的壁炉。时间,大概是凌晨一点半,我快活的打着瞌睡,一面又想起身上床,这时我听见了极轻微的敲门声。

“谁?”我哑声问。

静止片刻,接着:“可丽,胡可丽。”

我拔开锁錬,旋开房门。她仍穿着宴会的服装。

“我刚要睡觉,”我的声音自觉带着不必要的颤音。

“我只想和你谈一会。”

“呃,当然可以,”我请她进来。她坐在我最喜爱的椅子上。我坐她对面。坐得笔直死板,穿睡裤的膝盖并拢,睡袍死紧。

“首先,”她低低的说,“我要谢谢你所做的一切。这次宴会是我母亲的主意。我原以为会一团糟。结果,因为你的帮忙,教一切都变得很有趣。”

我摆个手势。

“别谢我,”我说。“是混合酒的功劳。”

她涩涩的一笑。“不管是什么,”她说,“我都很高兴。”

“我也是,”我说。“真的很有趣。谢谢你请我参加。”

“这是母亲的意思,”她又重复,然后深呼吸。“你知道,我将近三十岁,她怕我……”

她的话无形中消失。

“是的,”我柔声道,“我明白。”

她满怀希望的抬眼看我。

“是吗?”她问。接着说:“你当然会明白。你很聪明。你知道她在做什么。想要做什么。我只要你明白这全不是我的本意。我相信你一定很窘,我向你道歉。为我的母亲道歉。”

“可丽,”我说。“我叫你可丽,你叫我小高行吗?”

她默默点头。

“好,可丽……当然,我明白你母亲在做什么。想做什么。可是这有什么难堪呢?我不怪你,也不怪她。”

“这实在太——太恶劣了!”她爆发出来。“我只要你明白这不是我的主意,我绝不会做那样的事。”

“我明白,”我安慰道。“你心里一定很难受。不过别怪你的母亲,可丽。她只是以她的想法为你做最好的打算。”

“我知道。”

“那么,我们随她去做她以为然的事有什么恶劣呢?我是说,现在只要我们俩心照不宣,任由她去想是在忙你,这一点都不恶劣——对不对?”

“唔,对。”

我们静默的对坐一会,彼此不看对方。

“费阿陶如何?”我终于开问。

“噢,不好,”她立刻反应。“不好。你没看见他今天晚上一脚棕色皮鞋,一脚黑皮鞋吗?”

“没有,”我说,“没注意。”

“还不止那一点,”她说。“什么都不对。”

“可有哪一个你比较中意的?”我问。“我不是有意刺探,既然我们能这样开诚……”

“没有,”她说。“一个都没有。”

这话的语气竟是如此空虚,如此绝望,我怔住。注视她。她够得上是一位高挑、苗条的美女,她的冷漠、神秘,几乎完全西班牙式。她会落单实在是罪过。

“可丽,”我不计一切的说道,“这并不表示我们不能做个朋友。对吗?”

她抬起清亮的眼睛定定的看着我。我从那里瞧不出任何启示。只是一双很深、很深的眼,深不可测。

“我愿意,”她终于含笑。“做个朋友。”

整件事至此转为轻快。

“我们可以学些新的舞步。像皮布地。”

“像麦可西斯,”她开懐的笑了笑。

就在她迈向门口时,她弯身亲我的面颊。蜻蜓点水的一啄。

“谢谢你,”她柔和的说。

等我重新关好门户时,已经全身乏力,摇摇欲坠。我不要想,连感觉都懒得理会。我只要睡觉,让疲惫的身体复元,让涨满的印象、记忆、猜测消灭。

我一头栽进床上。在无梦、沉睡的当口,电话铃响起。

“喂?”

“小高?”

“是。哪一位?”

“雀娥。孔雀娥。记得吗?”

我猛然清醒。

“当然记得,”我由衷的说。“好吗,孔雀?”

“你到哪里去了?”她问。“我拨了一晚上电话。”

“呃,有一个比较晚的约会。”

“你个棍球!”她说。“听着,你要的姓石的东西我到手了。”

“太棒了!”我说。“他是什么病?”

“我拿得到另外的五十块?”

“当然。什么病?”

“你绝对猜不到,”她说。

“是什么嘛?”我求她。

“砒素中毒,”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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