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表与桑幸差不多年纪的男子叫“柿崎秀友”,名片上印着“塔姆哥股份有限公司总务部次长”,及住址、电话号码与电子信箱。

塔姆哥是以率领老虎、蜥蜴与小鸭布偶的东干久,满脸笑容地唱“……塔、塔、塔姆哥好放心!塔、塔、塔姆哥好安心!……”的广告闻名的保全公司。桑幸听过名字,可是,塔姆哥的人怎会找上门?

桑幸全身竖起警戒的尖刺,隔着长桌,与条纹西装男面对面坐下。他没坐在窗前的办公桌,而是坐到长桌,且是靠门的位置。这样方便随时拔腿逃跑,或者说,不必刻意去想,便能无意识地防卫,完全反映出胆小桑幸的人生写照。平日,他与拥有“塔姆哥总务部次长”这种头衔的人根本无缘,自然会提高戒心。

“我是来谈先前在电话中提到的事,老师说星期四下午有空。”大概是发现桑幸看到名片后一脸狐疑,男子解释道。

可是,桑幸一时想不起是哪通电话。对方补充“是关于春狂亭猫介的事”,他才找回记忆。约莫五天前,他确实接过那样一通电话。

之所以会忘记,一方面是天生迷糊,更重要的是,如果能够,桑幸一辈子都不愿想起“春狂亭猫介”的名字。说穿了,桑幸其实没忘记这通电话,只是假装忘记。因而,刚才桑幸是假装想起。非得这么拐弯抹角,全是春狂亭猫介害的。

事情得回溯到六、七年前,桑幸隶属的学会“日本语文学研究会”,编纂一部大辞典《日本近代文学家总览》。这是由角谷才三等知名作家、评论家监修,全十八卷的大型出版计划,身为学会成员的桑幸也分配到执笔工作。如今回想,那简直像一场梦。当时,桑幸还紧抓学问的一角不放,燃起熊熊野心要负责撰写太宰治的条目,并试图说服担任责编的京阪大学名誉教授山室启太郎。

然而,以(越境的鲫鱼)出道文坛,当时刚凭《身为蟑螂的花袋》获二岛由纪夫奖的先锐评论家高泽树江抢走太宰治的条目,桑幸落得负责一堆连听都没听过的文学家条目,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春狂亭猫介就是那些冷门文学家中,一个散发格外冷门之感的可疑分子。可是,春狂亭猫介究竟是啥碗糕?是落语家之类吗?桑幸纳闷地调查,发现猫介是除了搜集江户艳笑小品书籍,及自作川柳外,还着有一部《双关语大辞典》的作家。然而,春狂亭猫介似乎是所谓的覆面作家,查不出他的相关经历,搞得桑幸前往国会图书馆,又询问出版社,折腾老半天。为取这种白痴笔名的无名作家跑得快断腿,实在有够荒谬。

说起来,《双关语大辞典》是什么玩意!瞧不起日本文学吗?开玩笑!桑幸在国会图书馆阅览室,不耐烦地翻阅《双关语大辞典》,突然看到“太宰治”三个字。虽是偶然,但过于凑巧,桑幸的目光不禁被铅字吸引。

太宰治(小说家日一九〇九~一九四八)

“那边走来一个好土的武士。”“哦?这样(斜阳)啊。”

桑幸忘不了自身受到的冲击。或许他就是从那一刻起,放弃所有的研究,停止知性活动。当时,心中一隅是不是轰隆轰隆地彻底崩塌?

上面写的一行文字,成为左右一个人命运的关键,致使一名日本文学研究者对日本文学产生根本性的质疑。这么一想,春狂亭猫介可说是了不起的文学家。不管怎样,那都是“好土的武士”、“哦?这样(斜阳)啊”,杀伤力实在太大。每次回忆就浑身脱力,桑幸嘴里流泄出干涸的笑,感觉热情与精力咻咻滋滋地蒸发殆尽。

忘掉猫介吧。桑幸暗下决心,可是愈试图摆脱,猫介愈是盘踞在脑髓深处。全身细胞仿佛都烙上“春狂亭猫介”,就像在DNA的次元遭猫介附身。

即使白天顺利忘掉,一到夜里,猫介就会出现在梦中。有时是垂死的黑脸老人,有时是喊着双关语、赤身裸体乱窜的原始人。数不清个猫介在无尽的旷野奔驰,或长着翅膀的猫介将天空遮蔽得一片漆黑。有时则是桑幸本身变成猫介,为聚集在公园的民众表演双关语,乞讨赏钱。

猫介从背后追来,强迫桑幸听双关语。可是,桑幸绝对不能听,所以拼命逃窜,但猫介死缠烂打,不肯放过他。桑幸吓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躲进土仓库。以为能放心时,唯一的高窗冒出猫介巨大的脸,咧到耳边的大口讲起双关语。不久,双关语填满土仓库,他就要窒息……

从梦中惊醒后,桑幸躺在床上想着,春狂亭猫介或许就是他命中注定的作家。命中注定的作家猫介。他会不会是为了读猫介的作品而生?思索一会儿,桑幸垂下头,握住胯间一物,咕呼呼无力地笑了。

“桑泻老师……”坐在长桌斜对面的男子,向仍盯著名片的桑幸轻轻点头致意才开口,“您为春狂亭猫介尽了许多心力,我们真的很感激。”从这样的说词听来,穿招摇的条纹西装、系玫瑰绣花领带,名叫柿崎的男子,约莫是春狂亭猫介的亲友。

哦,也没有啦——桑幸暧昧地回话。招摇西装男以推销话术般的清晰口吻,继续道:

“其实,春狂亭猫介在上上个月过世。他从以前就患有肝病,心脏也不好。虽然直到最后神智都非常清楚,毕竟年事已高,所以算是寿终正寝吧。”

这样啊,春狂亭猫介死了。思及此,桑幸呆愣半晌,他根本没想过春狂亭猫介居然还在人世。春狂亭猫介出生于一九〇九年,桑幸会记得,是因为那也是太宰治出生的年份。

“我想老师已知道。”柿崎说,桑幸应着“不,我不知道”,突然对没人通知他春狂亭猫介的死讯大为不满。既然猫介去世,身为唯一写下有关猫介像样介绍文章的人,他不是该第一个接获通知吗?桑幸甚至视猫介为命中注定的作家,他有权为猫介送终不是吗?

我被排挤了。懊恨破坏桑幸的心情,回答“我不知道”的语气倔傲许多。话虽如此,即使接到白帖,桑幸前往吊唁的机率,万分之一也没有。

“这样啊,真是失礼了。我们担心会给老师添麻烦,所以没联络。”柿崎应答如流。“不过,报上也曾刊登讣闻,我以为老师肯定晓得。”

春狂亭猫介的讣闻登在报上?桑幸头一次听说。他长年没订报,去咖啡厅也只看八卦娱乐报,才没留意到吧。话说回来,猫介是讣闻需要登报的大作家吗?桑幸兀自纳闷着,换柿崎发问:

“老师知道春狂亭猫介的本名吧?”

“唔,大概。”桑幸含糊其词,他早就忘记。撰写《日本近代文学家总览》的条目时,唯独查不到春狂亭猫介的资料,他只好向日本语文学研究会的事务局求救。最后,山室名誉教授亲自写信来,附上春狂亭猫介的生平简介。桑幸几乎是全部照抄交差,会毫无印象也难怪。

“春狂亭猫介本名叫鹤濑直治。”柿崎看穿桑幸什么也不记得,不等他回答就说下去。“老师想必知道,鹤濑是塔姆哥的前身——爱国警备社的创始人,也是塔姆哥的会长。”柿崎那双有点三白眼的瞳眸盯着桑幸。他皮肤晒得很黑,显得眼白异样地白,仿佛带有陶器的质感。

“呃,是的。”桑幸点头,其实根本一无所知。他记得当年写过猫介在战前和战时都是陆军士官,战后创办一间爱国什么的公司。可是,他不晓得那就是后来的塔姆哥。

这样啊,原来春狂亭猫介是塔姆哥的会长。桑幸颇感意外,涌起一股千金难买早知道、近似后悔的情绪,但想想就算知道也不能怎样,兴趣随即冲淡。不过,至少厘清一个疑点:春狂亭猫介这种莫名其妙的阿猫阿狗,为何会收入《日本近代文学家总览》?山室名誉教授与政界等各方交游广阔,八成是在财界占有一席之地的塔姆哥会长猫介拜托的。如今山室教授也已归西,桑幸顿时对完全失去兴趣。

“那么,你来是有什么事吗?”桑幸的口气冷漠许多。现下再与春狂亭猫介有任何瓜葛,也捞不到半点好处。

然而,桑幸判断错误。这个感觉会在锦糸町小酒家弹唱吉他的塔姆哥男——柿崎,为桑幸带来大有甜头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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