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眼的阳光由敞开的房门灌入屋子,它们的光亮和漆黑的枪管就像存活与死亡,距离就在一线之间。世事无常,就连我跟了那么多年的郝班长都有问题,而我在他身边却一直没有发觉。我想我就要在小西天山寨客死异乡了,禁不住流下了两行滚烫的热泪。满眼的眩晕让我无法看清郝班长那张熟悉的脸。那一刻我确实抱了必死之心。只是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我的性命最终会终结在郝班长的手里——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是真实的?

这时候郝班长高声喝叫道:“小冯,不是班长不相信你。就一晚上,一晚上,百十来口子人咋会消失得一干二净?说!你和秦队长是不是有啥密谋?——不对。是你和这里的所有人,你们……”郝班长说着说着越发激动起来。我看到他端着的步枪晃动得厉害。他的语无伦次最后竟然发展成破口大骂:“小冯,你他娘的跟老子说清楚,这到底是咋回事嘛。不然,不然——不然我崩碎你的脑壳!”

郝班长疯癫的模样和凌乱的诘问令我疑惑不止,我体味着他的话里话外,继而恍然明白过来:郝班长并非有什么问题,而是被山寨里这番景象吓得有些失魂落魄,无法自拔地乱加怀疑起来。我深知目前最重要的是稳住他的心神,否则在这样激烈的情况下,倘若事态得不到控制,鲁莽的郝班长真的什么事情都能干出来。

我战栗不已地想要理清一条线索,以此来抵御他对我的妄加怀疑。但是事实上,我的脑袋里呈现出一片空白,以至于我根本无法将精力集中起来。最后我迫不得已地喊了一句:“班长,小心你的身后!”

郝班长惊弓之鸟般转过身去,枪膛里的子弹胡乱地迸射而出。就在这个瞬间,我不顾胳膊上箭伤的疼痛,扯下步枪就顶在了他的后脑上。我尖叫了一声:“班长,把你的枪扔到屋外!”

郝班长早已哆嗦得不成样子。我看到他的两条腿像两根软沓沓的面条,双膝“咣噔”一声磕在了地上。他费力地举起手中的步枪向屋外撇去,但是步枪仅仅撇出去两三米开外。郝班长的嘴巴里涌动出一股带着啜泣的哀求:“小冯,你给我来个痛快的吧。”

我有些哭笑不得,忙说:“班长,你先不要激动,听我跟你说。昨天傍晚咱们一起从山寨下山回城,途中那八名日本女人被杀,但是我们俩都侥幸活命。如果我真的是奸细,咱俩走了那么老远的路,我悄悄地把你干掉岂不是更好,为什么还要等到再回小西天山寨?现在有问题的是秦队长,咱们千万不能被胡乱的猜测扰乱了心神。你好好想一想,我现在就把枪放下。”说着,我把顶在他后脑上的步枪轻轻拿开。为了怕他再有所怀疑,我故意将枪也扔出了屋外。

郝班长战战兢兢地转过脸来。这条东北大汉的面色此刻苍白如纸,全然没有一丝生机。他那黑紫的嘴唇翕动了两下之后,身子“嘭”地扑倒在我的脚下,然后口齿不清地说了一句:“小冯,咱们下山吧。”

我看得出来,郝班长真的被吓傻了。一个人能在他的部下面前说出如此哀求的话来,足以说明他的心里是如何的挣扎不休——而此时,我又何尝不是挣扎不休?

我费力地把郝班长彪悍的身子拖到炕上,然后从他兜里掏出烟点燃了一支,我吧嗒了两口之后才递给他。郝班长接过烟一口气抽到了底,烟火烧到了手指他才“扑棱”一抖扔在了地上。

我见他的情绪有所好转,才开口说话:“班长,你说咱们下山回部队怎么跟上级说这里的情况?现在山寨里所有的人都无缘无故地失踪了,上级会不会也怀疑我们?还有,假如秦队长就是警备连黄大川黄队长为掩饰身份而使用的别名,如今他也消失了,我们岂不是罪上加罪吗?”

郝班长对我的提问置若罔闻,面无表情地摇着头,似乎精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他轻声嘟囔道:“小冯,你说咱们在江面抛尸干得好好的,怎么就摊上这么一档子事儿?我情愿去战场真刀实弹地拼一把,也总比现在这样不知道对手是谁强。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咱们回到部队肯定被上级怀疑,没有其他人证明咱俩跳到黄河也洗不清。本来还指望跟着秦队长立个小功啥的,也让我老娘高兴高兴。这下可好,连他娘的命都保不住啦!”

郝班长说着说着眼泪鼻涕又哗啦啦地涌了出来。

我正不知如何劝慰他的时候,猛觉得屁股下的火炕“嘎楞楞”直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挪动着里边炕石。起初我以为是由于自己太过紧张产生的幻觉,待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发现火炕之下确实有东西在不停地动来动去。我几乎瞬间就冲出门外捡起了步枪。郝班长也踉踉跄跄地跑了出来。我们俩拉起枪栓,在屋门口浑身颤抖地盯着火炕。郝班长说:“不管是啥玩意儿,只要一露头咱们就开枪,开枪,开枪……”

我和郝班长等了好一阵子。其间我不停地偷空用棉袖擦掉额头上的汗水。沉重的步枪让我的双臂又疼又麻,我知道如果再这样折腾几个来回,我受伤的胳膊就彻底报废了。这时候铺在火炕的苇席突然被捅开了一角,一只漆黑无比的手伸了出来。郝班长不由分说地扣动扳机,出膛的子弹和他的呼喊同时迸发而出:“犊子,给我滚出来!”

那只手被郝班长的枪火吓得连忙缩了回去。接着我听到席子下传来了两句异常熟悉的声音,声音里夹杂着连连咳嗽:“老郝、小冯,是你们吗?不要开枪,我是秦铁。”

——秦队长?

我和郝班长面面相觑。因为此前在城里警备连,我们已经通过哨兵查清秦队长的身份有假,所以我深知在没有弄清真相之前,放松警惕无疑自寻死路。我冲郝班长使了一个眼色后喊道:“秦队长,席子底下就你一个人吗?”

秦队长咳嗽个不停:“你们赶紧过来拉我一把,我的身子被卡住了。少说废话。”

郝班长显得犹犹豫豫,他悄声对我说:“小冯,你过去看看情况,我在这里端枪瞄着。一旦有什么异常你就往地上跳,我直接干死他。”

我轻手轻脚跳上火炕,一边问:“秦队长,你没有受伤吧?”

秦队长说:“先把我拉出来再说,这里不是讲话的地方。”

我小心翼翼地掀开席子,这才看到秦队长那颗乌漆嘛黑的脑袋。他的身子栽卧在火炕下的石洞里,一只胳膊虽然伸了出来,但是另一只胳膊被牢牢地卡住了。他看到我之后如释重负地喘了两声:“你们回来就好,我真怕你们不回来。赶紧帮我把石头搬开。”

我见他并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于是将卡住他手臂的那块炕石弄开,火炕上顿时蓬起一叠密匝匝的黑灰。我伸出一只手把秦队长拽了出来,他仰面朝天地躺在炕上,上气不接下气地拼命干呕了几声。这时候郝班长已经把步枪戳在了他的胸膛,郝班长喝令我:“小冯,先把他的枪给我缴了。”

秦队长听到郝班长这么说,刚想挺身而起,郝班长突然飞身跳上火炕,“嘭”的一脚把他又踢倒在炕上。郝班长把枪顶在秦队长漆黑的脑门儿上,一只脚踩住他的胸口,尖叫道:“你他娘的给我老实点。说,秘道里还有没有人?”

我见郝班长动了真格儿,连忙俯身把秦队长腰间的手枪卸了下来。

秦队长被我们俩突然的举动弄得满脸疑惑,他龇牙咧嘴地揉了揉前胸,这才异常镇定地说:“你们俩是不是已经去了城里警备连?”

郝班长继续着他的蛮横:“你别管我们去没去过警备连,先说说秘道里还有多少你的同党?”

秦队长显得有些哭笑不得:“老郝,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做事情多动动脑子。你们家的秘道里全是烟灰?钻一次连性命都差点保不住。你也算是老同志了,难道你不知道东北的火炕里都留有烟道?不要动不动不问青红皂白抄起来就踢,也就是我有这副身板,换作别人就算不被烟灰呛死也得被你活活踢死。”

秦队长这番话让郝班长顿时矮了半截气焰,他支吾了两下才问:“那……那黄大川的事儿你怎么解释?警备连哨兵同志可都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们了,连里根本就没有秦铁这号人。”

秦队长手捂胸口说:“现在我的枪已经给你们缴了,能不能先让我坐起来说话?让我坐起来我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们事情的因由。”

我见郝班长并没有反对,这才把秦队长扶了起来。秦队长倚着土坯墙连连揉搓着他的胸口——看得出来,郝班长这一脚踢得真够重的。秦队长说:“好吧,我先把黄大川的事解释给你们听。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被别人审讯,而且居然还是自己人。真够要命的。除此之外,如果你们还有别的疑问我都通通讲出来。不过,我希望从这个屋子再走出去,我们三人相互间不能再有任何怀疑之心。”

郝班长端着的枪仍然没有放下:“别扯旁的,赶紧回答到底是咋回事。”

秦队长说:“警备连的黄大川黄队长的确就是我,那是在我军系统才用的名字,而秦铁不过是我用来掩饰身份的。你们也知道,刚刚光复后通化城的形势非常复杂,日伪及国民党的特务遍地都是。如果我出去执行任务时还叫黄大川,连你们都可以轻易打听出我的底细,那些特务们会傻到不顺藤摸瓜吗?你们在江岸见到的段飞同志之所以让你们把盒子送给秦队长,是因为他是打入敌人内部的谍报人员,这样的人会轻易告诉你们我就是黄大川吗?当时小冯你说要到山下搬救兵,我没有同意的原因也是因为这个——我们不能因为一次任务就把之前所有为了掩饰而作的努力全都曝光,那样岂不是得不偿失?如果我的这些解释你们还不相信的话,那你们可以想想,如果我有问题,在去鸡爪顶子的路上,在去飞鹰堡的路上,你们俩的小命可都握在我手里,我想我对付你们俩应该绰绰有余吧?如果你们要是承认的话,就把枪给我立即放下。”

郝班长虽然有些犹豫,但是手中的枪已经缓缓下移。我一把薅住了枪筒,说道:“慢着。秦队长,还有一件事我有疑问。在飞鹰堡的时候,明明我把鹰把式辛辛苦苦养了二十年的巨蛇给弄死了,为什么你进屋三言两语之后他就不再追究了?鹰把式又倔又难相处,你是怎么做到的?千万不要说因为咱们是八路军。”

秦队长苦笑了一声:“小冯你说对了,就是因为咱们是八路军。不过单单这些还不够。那天我进屋之后,询问鹰把式做什么才能弥补你弄死巨蛇这件事。起初他支支吾吾,后来他跟我说,他这一大把年纪不想临死之前还是条光棍。我一听就明白了。原来他看中了飞鹰堡里的一个中年寡妇,两人虽说也都想搬到一起过日子,但是又怕堡子里的人有闲言碎语,毕竟他们之间的年纪相差悬殊。鹰把式让八路军给他们做保人,如果我答应他,你弄死巨蛇这事他就不再追究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你还有别的疑问吗?”

这回郝班长把枪放了下来,他看我两眼才说:“秦队长,那么山寨里的胡匪咋全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你能不能告诉我们昨天晚上山寨到底发生了啥事儿?百十来口子人就这么没了踪影,简直太吓人咧。还有,你又是怎么把自己整到炕洞里去了?”

秦队长并没有回答郝班长的疑惑,却反问道:“先讲讲你们下山后的情况。那八名日本女人安全抵达城里吗?再者,小冯我让你去石人沟查探黄三的底细,可有什么线索?”

我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报告了秦队长,他听后连连摇头:“怎么会这样……既然有人要杀人灭口,为什么不连你们俩一起干掉?他们的目的实在令人费解,就算再笨的人也不会笨到作茧自缚,这太不符合常理了。另外,关于黄三的底细,你们确信石人沟的乡亲们没有说谎吗?我要你们肯定地回答我。”

郝班长异常坚定地说:“保证没有问题。当时我连着推开好几户人家,结果他们都说黄三确实就是天生的哑巴。”

秦队长显得有些紧张,他说:“这么看来咱们认识的黄三一定有问题。昨晚你们走后,我和九枪八正在商议去后山柞林调查的事情——小冯你还记得吗,昨天在屋子里的时候我跟你说过,我们要从仅有的两条线索入手:一是黄三的身份;二是九枪八脸上莫名其妙的溃烂。原本九枪八已经答应了我,可是等我回屋躺下,大约快到半夜的时候,黄三却突然说要去茅房。他这一趟去了足足半个钟头,当时我便觉得有些不对劲。等我出门寻找他的时候,发现整个山寨的胡匪崽子已经全部集结到寨子当中。我就觉得很奇怪,忙去九枪八的屋子里找九枪八,将将推开屋门脑袋猛地被砸了一下,我在非常模糊的状态下看到了一条汉子,这个人此前在山寨里我并没有见过。他用枪对着我,当时我以为这回我真的‘交代’了。可是这个时候九枪八却对汉子说了句话:‘大哥慢着!他交给我处理,兄弟们都在院子里候着呢,再晚就来不及了。’然后我的脑袋似乎又挨了一下……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就已经身在炕洞之内了。”

郝班长居然上前拨拉了一下秦队长的头发,当他看到秦队长头皮上已经结痂的伤口时,

突然扔掉手中的枪向秦队长敬了一个军礼:“黄队长,我被猪油蒙瞎了眼不分敌我,黄队长要是责怪就算在我头上,这事跟小冯没关系。”

秦队长摆摆手:“算啦老郝,别扯没用的了。不过你要记住,在这里没有黄大川黄队长。还有,赶紧帮我弄盆水来洗洗脸。一会儿咱们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去执行。”

我趁郝班长去打水的时候问道:“秦队长,有些地方我还是不明白。你说是一个咱们从没见过的人把你打晕的,而九枪八却称呼他为大哥。在此前咱们的调查中,我记得九枪八只管一个人叫大哥,那就是已经枉死的大当家震江龙。你说会不会震江龙没有死?”

还没等秦队长回答,我立即反驳了自己可笑的猜测:“不对。如果震江龙没死的话,那屋子里的尸首就没法解释了。我想得有些过了。”

秦队长抹掉挂在眉毛上的烟灰,很认真地说:“把你的想法接着讲下去。”

我笑了笑才说:“再有就是,我不是很理解为什么九枪八不让那个人把你一枪解决掉,而是把你塞进了炕洞?九枪八分明是在关键时刻救了你一命,他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如果他们诚心不想杀你的话,大可以把你抬到火炕之上扔条被子,反正都是给你留条命,何苦大费周章地脱了裤子放屁呢?”

秦队长说:“这件事我倒是可以推测一二。首先,我能肯定的是九枪八不想我死,不然别说昨天晚上,前些日子的任何时间他都可以下手。他把我塞到炕洞里有两种可能,或者两种可能兼而有之:一是拖延时间怕我发现他们大费周章掩饰的秘密——他曾经说过‘再晚就来不及了’这样的话,是什么事情会让他如此紧张呢?必定是十万火急的事情。二是他怕他们行动之后有人会返回山寨杀我灭口,他可能不相信山寨里的某个或者某些人,所以才出此下策。”

我不解地说:“这样岂不是显得很矛盾吗?九枪八根本不傻,他知道如果留下活口咱们肯定会继续追查下去,那样他们苦苦掩饰的事情早晚都会败露。但是他偏偏又这么做了,既不杀我们又想掩饰秘密,这是一种什么心理?”

秦队长摇摇头:“我也不清楚。答案都在九枪八的脑袋里。”

这个时候郝班长慌慌张张跑进屋里,他端着的一盆水已经溅出去大半。他把盆直接举到秦队长面前,满脸紧张地说:“秦队长,你赶紧洗把脸跟我去看看吧!百十来口子胡匪崽子都……”

秦队长看到郝班长焦急的样子不敢怠慢,他用清水胡乱地抹了两把脸上的烟灰,然后把别在我腰里的手枪拽了出来。我们跟着郝班长一溜小跑来到山寨堆放粮草的大屋前,郝班长轻轻地推开了虚掩的门,接着我看到了异常恐怖的一幕:满屋的尸首横七竖八地堆叠在一起,把整间大屋填得满坑满谷,一股极浓的血腥味扑面而来,禁不住让我连连作呕。我浑身发抖地说:“秦队长,你不是说昨晚山寨里所有的胡匪崽子都集中到院子里准备开拔吗?怎么……他们怎么会都死在了这里?”

秦队长气急败坏地冲着我吼道:“我怎么知道!你们俩在门口保持警戒,我查看尸首。”

我和郝班长荷枪实弹站在门口,瞟眼看到秦队长接连不断的翻动着尸首;与此同时他的嘴里发出嘟囔不止的自言自语,口气里充满着疑惑不解。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挥手示意我俩进屋,他说:“帮我一起找一找,看看有没有九枪八和黄三,还有二膘子。”

我们仔细地检查着每具尸首,直到胳膊累得又麻又酸,也没有找到三人的尸首,倒是发现了那个开枪打死大膘子的曹老九。尸首极其沉重,又都是些体形彪悍的胡匪,最后弄得我浑身燥热,额头的汗珠子哗哗地往下落。在翻动尸首的过程中,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些胡匪按说都是从枪林弹雨里蹚过来的,怎么会突然都死在一间屋子里?现在满屋的尸首当中并没有发现九枪八和黄三以及二膘子,难道这些跟着他们出生入死的兄弟都是命丧他们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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