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开拓者,不仅仅是居住在毗邻弗吉尼亚州那些山峰的人,在殖民战争之后,有很多外国侨民移居至此。踏上这片大陆的外国军队,四散成为一股股探险队,他们扎根于此,开始长久的生活。他们与布拉道克和拉萨尔一道,在墨西哥的帝权统治一次次的瓦解之后,占据了墨西哥以北的地方。

我想,在不幸的冒险家被押往墙下枪击处决的同时,杜姆多夫也与伊特贝德一道漂洋过海来到这里,不过他身上流着的并非南方人的血液,而是出自于欧洲某个偏僻而荒蛮的种族,证据遍布在他周身各处。他身材魁梧,黑色胡须修成方形,布满他的上唇和整个下巴,手掌宽阔厚实,手指方正而扁平。

他钻了华盛顿勘测的空子,在皇室许诺给丹尼尔·戴维森的土地和华盛顿边界之间,为自己谋得了一块楔形的土地。那是一块呈三角形的区域,不受任何地方政府的管理,所以,毫无疑问地,这里也成了法外之地。这块地不需要划定边界,它以某条河流边一块陡峭的岩石为底,而一条向北绵延的山脉的顶峰,则成为这个三角形的顶点。

杜姆多夫的巢穴盘踞在岩石上,初来乍到之时,他必定握有相当的财富,因为他雇佣了罗伯特·斯图尔特的奴隶们,为他在岩石上筑造了一幢石屋,他所使用的家具,则是经由陆路不远万里从切萨皮克市运来的。然后,在这片弹丸之地上,凡是植物可以生根发芽的地方,都被他种满了桃树。金子花光了,然而魔鬼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杜姆多夫用原木制作了贮酒室,将他果园中的第一批果实送进酒窖。一些终日无所事事的恶棍开始拿着他们的石制酒壶在周遭徘徊,暴力和骚动随之蔓延开来。

弗吉尼亚州政府远在天边,而政府军队则一直处于短缺且疲软状态,然而,山脉以西的土地所有者们,在乔治的庇护下,对抗着当地的土著,在此之后,他们则开始反抗乔治本人,这种改变迅速而卓有成效,他们忍耐了足够久的时间,但是当失去耐心以后,他们就开始离开自己的领地,如同神灵降灾一样,荡平眼前的一切。

那天,我的叔叔阿伯纳和治安官兰多夫并肩骑行,他们穿过山谷,去料理杜姆多夫的事情,他的酿造作坊使附近充满了伊甸园般诱惑的味道,有着煽动魔鬼的力量。发生的事情已经让人忍无可忍——喝的烂醉的黑人们朝着老邓肯的牲口开枪,又烧掉了他的干草堆,不过在当下,事态已经暂时平息下来。

在幽谷之中,只有这两个人在骑马独行,不过他们的存在抵得上一支军队。兰多夫虚荣浮夸,除此以外倒还算是个绅士,在他的字典里从没有过畏惧与退缩这种字眼,而阿伯纳在这块土地上则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那是初夏的一天,热烘烘的日光照射着大地。他们穿过了山脉中的裂谷,沿着河边栗子树的荫蔽前进。所谓的路只是山中小径,两匹马一前一后才能通过。当他们行进到岩石附近,小路就开始远离河流,蜿蜒着把他们引向一片桃树林,继而抵达了山中的石屋。兰多夫和阿伯纳叔叔从马上下来,卸下马鞍,让两匹马在周围吃草,因为他们与杜姆多夫的事情不是一两个小时能够处理完的。然后两人沿着一条陡峭的山路来到建在半山腰的小屋。

在门外的庭院中,一个男人正骑在一匹毛色红棕体格高大的马上。他是个形容枯槁的老人,没戴帽子,双手牢牢按住马鞍,下巴没入黑色的衣料中,沉思的表情像在追忆往事,任由风轻轻吹动他一头蓬乱浓密的白发。他身下的那匹红马体型健硕,姿态舒展,像一尊雕塑般站在那里。

寂静笼罩着那里。屋门紧闭着;昆虫在阳光下无声地嬉戏;在阳光下,一切物体都在地上投下了自己静止的轮廓;成群结队的黄蝴蝶则像列队般翩然飞过。

阿伯纳和兰多夫停住了。他们认出了那个悲剧的角色——他是这座山上的巡回牧师,总是鼓吹《以赛亚书》的恶言,如同他是好战的复仇君王的代言人,又如同弗吉尼亚州政府就是圣经《列王纪》中万恶的神权政府一样。汗水从马的身上滑落,从老人疲惫的样子和身上的尘土可以看出,他们刚经过长途跋涉。

“布昂森,”阿伯纳说,“杜姆多夫在哪里?”

老人抬起低垂着的头,坐在马鞍上俯视着阿伯纳。

“毫无疑问,”他说,“他在夏屋中隐藏了双脚。”

阿伯纳走过去,敲响了那扇紧闭的门,很快,一个面色惊恐的女人探出头来。她身材娇小,金发,脸色苍白,有张宽阔而带有异域情调的面孔,不过她身上的很多微妙细节显示她出身高贵。阿伯纳重复了他的问题:“杜姆多夫在哪?”

“哦,先生,”她用一种怪异含混的口音回答,“他吃过午餐以后就去南边的房间里躺下休息了,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我去了一趟果园,看看有没有成熟的水果可以采摘。”她踌躇着,含糊的音色几乎成为一阵耳语。

“他一直没有出来,我也叫不醒他。”

两人跟随她穿过大厅,上楼,来到那扇门前。

“在睡觉的时候,”她说,“他都会闩上这扇门。”她用指尖轻叩门扉。

没有回应,兰多夫恼怒地转动着门把手。

“出来,杜姆多夫。”他大声吼叫。然而只有寂静和回音在椽间回荡。

兰多夫用肩膀狠狠地撞向门扇,门一下子被撞开了。

他们走了进去。这是一间朝阳的屋子,日光透过向南的窗户洒遍了整个房间。杜姆多夫躺在摆放在房间里侧歪斜放置的一张床上,胸口被一片猩红覆盖,猩红色一直延伸到床边的地板上,形成一片鲜红的血泊。

女人站在那里凝视了一会,然后她突然大叫:“我终于杀掉他了。”然后就像一只受惊的野兔一样跑掉了。

两个男人关上门,走到床边检视。杜姆多夫是中枪身亡的,他身穿的马甲被撕开一个巨大的圆洞,边缘粗糙。他们开始寻找实施了这场谋杀的武器,很快,他们就在两支山茱萸木搭成的架子之间发现了一把猎鸟枪。这把枪刚刚开过火,击锤上还留有刚刚使用过的雷线。

这间屋里的摆设不多,一张碎布拼成的地毯,一架木质的百叶窗,一张大橡木桌,在桌子上摆着一个圆形的大玻璃瓶,里面盛放着刚从酒窖里取出的酒浆。瓶中的液体质地清澈得像泉水一样,然而瓶塞处散发出的气味却明白地告诉人家,这并非上帝创造的天然之物。水瓶反射着阳光,将刚刚射死杜姆多夫的武器照得发亮。

“阿伯纳,”兰多夫说,“这是谋杀!那个女人从墙上拿下这把枪,趁杜姆多夫熟睡时打死了他。”

阿伯纳站在桌边,他的手指环绕着下巴。

“兰多夫,”他回应道,“布昂森为什么会到这附近来?”

“和我们一样,是为了杜姆多夫可憎的行径。”兰多夫说,“那个又疯又老的巡回牧师想要在山里煽动一次大规模的针对杜姆多夫的讨伐。”

阿伯纳回答,环绕下巴的手指并没有移开。

“你认为是这个女人杀了杜姆多夫?来吧,我们去问问布昂森,是谁杀了他。”

他们关上门,将已死的男人留在床上,走到庭院里。

老牧师已经拴好了马,他脱掉了外衣,手拿一把斧子,衣袖一直卷到了手肘上面,他正往酒窖走,准备毁掉那一桶一桶的酒浆。看到两个人走出来,他停下脚步,阿伯纳叫住他。

“布昂森,”他说,“是谁杀了杜姆多夫?”

“我杀了他。”他回答,继续朝酒窖走去。

“万能的神啊,”兰多夫低声赌咒,“杀掉他的人可真多。”

“谁能告诉我这件事到底都有谁插了一手。”阿伯纳说。

“已经有两个人承认了。”兰多夫叫道,“会不会还有第三个?你有没有杀他,阿伯纳?或者是我?伙计,这是不可能的。”

“这些不可能,”阿伯纳说,“看上去倒还真实得多。跟我来,兰多夫,让我给你看些比这更不可能的东西。”

他们又一次穿过大厅,爬上楼梯,来到那个房间,关上身后的房门。

“看看这道门闩,”他说,“是从内侧闩上的,而且跟门锁并不相连。杀掉杜姆多夫的人怎样才能在它闩住的时候进入房间呢?”

“通过窗子。”兰多夫回答。

这个房间有两扇向南的窗户,阳光透过它们照进屋里。阿伯纳把兰多夫带到窗前。

“瞧,”他说,“这栋房子的墙建筑在峭壁上,离那条河大概有100英尺,而岩石就像一块玻璃一样平滑。还不止如此,你看这些窗框,是用泥灰砌在墙上的,它们的边缘都还有蛛网,这些窗户没有被打开过。暗杀者是怎样进来的呢?”

“答案很明显。”兰多夫说,“杀他的人先于杜姆多夫藏身于这个房间,等到他睡熟才出来开枪打死他,然后逃之夭夭。”

“除了一处瑕疵,这个解释堪称完美。”阿伯纳说,“凶手要怎么在走出这间房子以后,闩上这道门呢?”

兰多夫做了一个愤怒而绝望的手势,“谁知道,”他怒吼道,“或许杜姆多夫自己把自己打死了。”

阿伯纳笑起来。

“在把一堆散弹打进自己的心脏之后,他爬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把枪重新挂回墙上的架子上。”

“好吧,”兰多夫叫道,“想要解开这个谜只有一种办法,布昂多和那个女人都声称是自己杀了杜姆多夫,他们当然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做到的,何不下去问问他们。”

“在法庭上,”阿伯纳说,“调查的程序应该讲求合情合理,但既然这是上帝的审判,有些事情可能会遵循有些不同寻常的法则。下楼之前,如果可以,让我们先试试能不能判断出杜姆多夫的死亡时间吧。”

他检查了尸体,从死者的衣袋中掏出了一块很大的银制怀表。它被猎枪打坏了,上面显示的时间是午后一点钟。阿伯纳用手指敲着下巴在原地站了一会。

“一点钟,”他说,“我想那时布昂森还在来这里的路上,而那个女人,则在山中的果园里。”

兰多夫挺起胸膛。

“为什么我们要浪费时间考虑这个,阿伯纳?”他说,“我们已经知道是谁干的了。让我们一起去听他们亲口讲出这个故事。布昂森和那个女人,杜姆多夫必然是被二者其一干掉的。”

“我也很想相信他们的话,”阿伯纳说,“不过我们无法抗拒法的威严。”

“什么法?”兰多夫说,“弗吉尼亚的法令?”

“这是法则,”阿伯纳说,“在某种意义上,它的权威比法律更甚。用语言来表述就是:如果他是被剑杀死的,那么必定是剑杀死了他。”

他走过去,拉住兰多夫的胳膊。

“必定!兰多夫,你有没有特别注意过‘必定’这个词?这是颠扑不破的法则,没有机会和运气存在的余地。在‘必定’面前,没有其他路可走。如此,除了我们播种的,我们什么也不会收获,即亦,除了我们付出的,我们什么也不会获得。就如同我们会使用武器,最后也会被武器毁灭。”他拉着他转过身,桌子,猎枪,死去的男人横陈在他的面前。

“‘如果他是被剑杀死的,那么必定是剑杀死了他。’那么现在,”他说,“我们走,试试用法庭的办法解决这件事吧。”

他们在酒窖中找到了牧师,他正忙于破坏装满杜姆多夫佳酿的酒桶,他举起手中的斧子,一次次奋力劈开橡木酒桶。

“布昂森,”兰多夫说,“你是怎样杀死杜姆多夫的?”老人停下来,斜靠在他的斧子上。

“我杀他,”他说,“就如同伊利亚杀死犹太王亚哈谢和他的五十个手下一样。没有人动手杀死他,他死是由于我向上帝祈祷:毁掉杜姆多夫!于是天堂之火毁灭了他。”

他站在那里,伸展双臂。

“他的双手沾满了鲜血,”他说。

“他以这些可憎的,供奉邪神的神木,勾起人们的纷争,冲突和谋杀。寡妇和孤儿向天堂哭喊。‘我能听见人们的哭泣。’圣经里是这样允诺的。这块土地已经厌倦了他,所以我恳求上帝以天堂的业火毁灭他,就像他毁掉俄摩拉城宫殿中的王子那样。”

兰多夫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似乎是想要驱散这种难以忍受的气氛,不过阿伯纳的脸上则浮现一种深沉怪异的表情。

“天堂的业火。”他慢慢地对自己重复这句话。然后,他发问了。

“不久以前,我们刚刚到达这里,那时我问你知不知道杜姆多夫在哪,你用《士师记》中第三章的一句话回答我,‘毫无疑问,他在夏屋中隐藏了双脚。’你为什么会这样说,布昂森?”

“那个女人对我说,他进屋睡觉一直没有出来。”老人回答,“而且房间的门从里面上了锁。所以我知道了,他就像摩押王以隆一样,死在他的夏屋

中了。”

他将手臂伸向南方。

“我从大峡谷来到这儿。”他说。

“以砍伐这些供奉邪神的神木,以涤清这里的秽物,不过我没想到万能的主听到了我的祈祷,在我翻山越岭之时,带着盛怒降临在杜姆多夫的门口。当那个女人告诉我时,我洞悉了这一切。”他朝他的马走去,把斧子丢弃在毁坏的酒桶之间。

兰多夫拦住他。

“嘿,阿伯纳,”他说,“这都是浪费时间,布昂森没有杀杜姆多夫。”

阿伯纳用他低沉,平稳的声音回答他。

“你懂了吗,兰多夫,杜姆多夫是怎么死的。”

“至少不是天堂之火。”

“兰多夫,你确定吗?”阿伯纳说。

“阿伯纳,”兰多夫吼叫道,“你是个爱开玩笑的调皮鬼,但我绝对是认真的,这里发生了触犯法律的罪行,而我是执掌此地正义的地方官,如果我能够,我一定要找到那个凶手。”

他径直走向石屋,阿伯纳跟在他后面,他的手背在身后,胸膛自然地挺着,一抹严酷的微笑挂在嘴角。

“跟这个又老又疯的牧师讨论此事根本毫无意义。”兰多夫边走边说,“就随他倒空那些酒桶骑马离开吧,我可不会做出对他不利的证供。祈祷可能是最为方便的实施谋杀的办法,阿伯纳,可是它并非是弗吉尼亚法令规定的致死凶器。当他带着满口圣经中的箴言到达这里的时候,杜姆多夫已经死了。是那个女人杀了杜姆多夫吗,我要把她送去审判。”

“随你的便,”阿伯纳说,“你只信任法庭中的方法。”

“你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吗?”兰多夫说。

“如果你不这样,”阿伯纳说,“或许吧。”

夜幕降临在山谷中,两个男人回到屋里准备埋葬尸体。他们在烛火下制作了一口棺材,把杜姆多夫放进去,他们清理了他的四肢,将他的双臂交叉叠在他被射穿的胸前。最后他们把棺材架在几张长椅上。

两人点燃了饭厅的炉火,在餐桌前坐下。大门洞开,火红的摇曳的烛火照在死者窄长而牢固的房子上。在饭桌上,有女人留在那的一些冷肉,金色的奶酪和一条面包。他们没有看见她,不过能听到她在房子里走动。最后,在庭院里沙石铺成的小路上,他们听到了她的脚步和一声马的嘶鸣,然后她出现了,打扮得像要进行一次旅行。兰多夫跳了起来。

“你要去哪里?”他问。

“去有船和海的地方。”她回答。然后,她朝大厅比划了一下,“他已经死了,我自由了。”

她的脸突然有了光彩。兰多夫朝她走了一步,他的声音粗重刺耳。

“谁杀了杜姆多夫?”他吼叫着。

“我杀了他,”她说,“这棒极了。”

“棒极了?”治安官重复着她的话,“什么意思?”

女人耸了耸肩膀,比出了一个异国的手势。

“在我的记忆中,曾有一个很老很老的男人,坐在一堵洒满阳光的墙下,跟在他身旁的是一个小女孩。某人过来跟老人进行了一场时间很长的对话,而那个小姑娘则在一旁的草地上采摘黄色的野花插在头发上。最终,陌生人给了老头一根金链,然后带走了小姑娘。”她甩了甩手,“哦,杀掉他是一桩妙事。”她扬起脸,露出一丝奇异,悲惨的微笑。

“现在,那个老人或许走了,但是我或许还能找到那堵墙,阳光照耀着那里,还有那片开满黄色小花的草地。好了,现在我能走了吗?”

这就是讲故事的艺术法则——讲故事的人不是真的讲了故事,而是听者自己讲这个故事,讲故事的人唯一要做的是给听者启发。

兰多夫站起来,在地板上来回踱步。自打他当上治安官开始,他的同侪就是一些只会追逐英国时髦的贵族和乡绅。法律赋予他的使命坚固而强大,如果他对此事姑息以待,又怎么能以儆效尤呢。现在,一个女人向他承认她犯下了一桩谋杀。他怎么能让她离开呢?

阿伯纳一动不动地坐在炉边,手肘撑在椅子的扶手上,双手托着下巴,他表情阴沉,脸上显出深深的沟壑。兰多夫可能无药可救地虚荣浮夸,然而他仍然勇于背负他的责任。现在,他停下脚步,端详着女人,苍白,憔悴,如同传说中逃出虚构地牢,重新看到太阳的囚徒一般。

炉火颤动着,将她的剪影投射在长椅的木棺上。蓦然地,天堂的正义冲了进来,浩瀚而难以言喻,即刻将他征服。

“好吧,”他说。

“走!弗吉尼亚州的陪审团不会因为一个女人射死了这样一个恶棍而制裁她。”他举起手臂,指向那座木棺。

女人稚拙地行了一个屈膝礼。

“谢谢您,先生。”然后她又犹疑而含糊地说,“不过我没有向他开枪。”

“没有朝他射击!”兰多夫吼叫着。

“为什么,这个男人的心脏真个谜!”

“是的,先生。”她简单地回答,像一个稚童。

“我杀了他,但我没有向他开枪。”

兰多夫向女人迈了两大步。

“没有开枪!”他重复着。

“那么,以上帝的名义,你是怎么杀了杜姆多夫?”他粗大的嗓音在空屋里回荡。

“我会让您看看,先生。”

她转身离开了屋子,不一会,她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用折叠的亚麻布包着的东西。她把它放在桌上,就在面包和奶酪之间。

兰多夫站在桌边,看着女人灵巧的手指把亚麻布包打开,里面包裹着的致命内容露出来。

那是一个做工粗糙的手制蜡偶,一根针刺穿了蜡像的胸部。

兰多夫站在那里,深深吸了一口气。

“魔法!我的老天!”

“是的,先生。”她解释着,姿态和声音都宛如孩童。

“有很多次我试着杀他,哦,太多太多次了——用我记得的巫咒,不过总是失败。最后,我用蜡做了他的人形,用一根针刺进他的心脏,这次我很快就杀掉他了。”

事实清楚得如同白昼,甚至连兰多夫都已经了解,这个女人是无辜的,她小小的、无害的法术,是如同孩童屠龙一样悲惨的努力。在开口前,他犹豫了一下,然后他像一个绅士那样,表现出坚持与笃定。如果这可以让这个孩子认为自己用法术杀死了妖魔,那又有何不可。

“那么先生,我能走了吗?”

兰多夫带着一种惊愕瞅着这个女人。

“难道你不怕,”他说,“夜色,山岭,还有漫长的路?”

“哦,不怕,先生。”她简单的回答,“上帝无处不在。”

这对于那个死去的男人可谓是个糟糕的注脚——这个异国的,半大的孩子深信这个世界的所有邪恶随着杜姆多夫之死业已消亡,天堂的阳光将洒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这是一种两个男人都不想粉碎的信仰,他们放她离开了。不久天就会亮,从山中通向切萨皮克市的道路也要开放了。

兰多夫帮助她上马坐稳,然后返回壁炉旁边。他用铁拨火棍敲打炉边作为消遣,炉壁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最后,他开口了。

“这是我见过最古怪的事情。”他说,“现在,一个疯疯癫癫的老传教士认定天堂之火杀死了杜姆多夫,如同提斯比人以利亚一样。而一个像孩子一样单纯的女人则以为她用一种中世纪的魔法咒死了他。但其实,他们两个就像你我一样清白。而后,留给我们一个不可磨灭的事实——这个畜生确实死了。”

他继续用拨火棍敲打着炉膛,提起来,然后让它从手指的缝隙中自然落下。

“一定有人开枪打死了杜姆多夫,不过是谁呢?他又是怎样在那间上锁的房间里出入的呢?要杀掉杜姆多夫,那个暗杀者必须走进屋子,那么,他是怎样进去的呢?”他只是对着自己喃喃自语,然而坐在壁炉对面的阿伯纳叔叔回答道:

“通过窗户。”

“通过窗户!”兰多夫重复着。

“为什么,伙计,是你自己证明给我看的,那扇窗户没有被打开过,而且窗户外面是那样的悬崖峭壁,恐怕连一只苍蝇都难以爬上来。你要告诉我那扇窗户被打开过?”

“不,”阿伯纳说,“它从未被打开过。”

兰多夫站了起来。

“阿伯纳,”他吼道,“你想说有人爬上了峭壁,从一扇关着的窗户进入了房间,甚至连窗框上的灰尘和蛛网都没有碰到?”

我的叔叔瞧着兰多夫的脸。

“杀兰多夫的凶手所作所为还不止如此,”他说,“这个暗杀者不仅爬上了悬崖,从关着的窗户进入了房间,射死了杜姆多夫,而且他还重新遁形于紧闭的窗户之外,身后没有留下丝毫的踪迹。没有碰到一颗灰尘,没有弄坏一丝蛛网。”

兰多夫嘴里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咒骂。

“这是不可能的。”他大喊。

“现在,在弗吉尼亚,不可能有人能用黑魔法,或是像神灵祝祷降灾来杀人。”

“黑魔法,不,”阿伯纳说,“然而神灵的降灾,没错。我想事情就是这样。”

兰多夫的左手紧紧攥住了右手。

“神呐,”他吼叫着,“我可不想看到一个凶手是如此完成谋杀的。无论他是地狱里钻出来的恶魔也好,还是天堂降临的天使也罢。”

“很好,”阿伯纳平静地说,“当他明天重新降临,我会告诉你是谁杀了杜姆多夫。”

当天际破晓,他们掘了一个墓穴,将死去的男人葬在与他的桃树林遥遥相对的山岭上。当他们结束这项工作时,时间已接近正午。阿伯纳扔下手中的铲子,抬头看看太阳。

“兰多夫,”他说,“我们走吧,去设下埋伏,等候那个凶手。他就要到了。”

这可是个奇怪的埋伏。他们回到杜姆多夫死去的房间,放下门闩,然后,他重新为猎枪填装了火药,将它小心的放回墙上的支架上。然后,他又做了一件怪异的事,他拿起来死者血迹斑斑的外衣,这是他们在准备下葬死者时,从死者身上脱下来的。他用这件衣服包住一个枕头,然后把它们放在杜姆多夫睡觉时躺的地方。当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兰多夫就站在他的身旁,满怀诧异。阿伯纳对他说:

“看看吧,兰多夫……我们要作弄作弄这个凶手……然后现场逮捕他。”

然后他走过去,拉住迷惑的治安官的胳膊。

“看,”他说,“暗杀者要顺着墙爬上来了。”

不过兰多夫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只有阳光照进来。阿伯纳的手更用力地抓住他胳膊。

“就要来了!瞧!”阿伯纳指向墙壁。

兰多夫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一个小小的,很亮的,碟状光斑顺着墙壁,朝着猎枪的扳机方向缓慢地爬升。阿伯纳的手变得像老虎钳一样坚强有力,他的声音像敲击金属一样抑扬顿挫。

“‘如果他是被剑杀死的,那么必定是剑杀死了他。’是这个水瓶,装满了杜姆多夫自己酿造的酒浆,聚焦了太阳的光……所以,兰多夫,布昂森的祈祷应验了!”

那小小的碟形光斑移动到了扳机的金属片上。

“这就是天堂之火。”

他的话被猎枪发出的咆哮所掩盖,兰多夫看到死者的被射穿的衣服从床上飞了起来,猎枪自然地放在墙上的木架上,枪口恰好正对卧室尽头,斜着放在墙壁前的床。阳光被聚成一束,引爆了枪中填装的火药。

兰多夫展开双臂,做了一个无比感慨的手势。

“这就是世界,”他说,“充满了神秘的连锁意外。”

“这就是世界,”阿伯纳回答,“充满了神秘的神的制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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