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宴醒来时已是深夜。

眼前不再是记忆里熟悉的昏暗街道,而是灯光微黯,映照出雪白墙壁与纯白床单。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药物的味道,在逐渐清晰的视野里,他看见一个近在咫尺的毛茸茸小脑袋。

江月年坐在床前的凳子上,脸颊埋在手臂间,看样子应该是趴在床头睡着了。

在见到她的瞬间,迷蒙的脑海中兀地明晰了一些。秦宴想起自己与食人鬼的战斗、夜色中女孩逐渐靠近自己的脸颊,以及最后不知怎地出现许多他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他们与食人鬼缠斗在一起,勉强占了上风。

对了……那时江月年告诉他,那些都是她的朋友。

亦即之前系统向他提及过的,此次时空回溯中最为重要的任务对象,未来让整个世界民不聊生的异生物。

记忆停止于此,在那之后,他应该是在脱力与渴血症的双重作用下丧失意识,被送来了这间病房。

眼前的小姑娘安然无恙。

他也……好端端地睁开了眼睛,并没有如预想中那样孑然一身地死掉。

就像做梦一样。

在此之前,秦宴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只因当初系统曾无比笃定地告诉他,要想维持因果链的完整,这场决斗只能凭借他自己的力量,拼尽全力除掉对方。

而根据测算,这样做的直接后果,仅有他与食人鬼同归于尽的可能。

他只是个青涩的学生,就算拥有吸血鬼血统,要想把那个天性凶残暴戾的连环杀人凶手置于死地,能一命换一命,其实已经算是十分幸运。

可为什么……此时此刻的自己会出现在这里?

【多亏了江月年。】

脑海里猝不及防地响起一道陌生机械音,并非秦宴原本拥有的系统,而是更加欢快活泼一点的声音:【喔,差点忘了自我介绍。我是江月年的系统木木,现在是通过系统共联来到你的脑袋里。】

江月年。

这个名字化作一只小猫,重重挠在他心尖上。

不等秦宴说话,又听见那声音继续说:【她赌了一把,认定救治在家的那些异常生物同样能改变因果律,不受时空规则的局限。事实证明,她似乎赌对了。】

它说了一番长篇大论,故事里的主人公江月年却仍未醒来,小小的身体缩在一起,像个温暖的圆滚滚小球。秦宴垂眸看着她,不由自主地开始心跳加速。

窗外的天色已然漆黑,放眼望去只有一块巨大无垠的辽阔幕布。四周没有声音,空气里只有灯光如水,在悄无声息地流动。

他躺在床上,身边是默默喜欢了很久的女孩子——

他无亲无故,曾经无论受了多么严重的伤,从来都是一个人来来去去,没有任何人会对此稍作关心。可如今有江月年陪在他身边,安安静静,却无比温柔。

或许是夜色太浓,心里被压抑的情愫在此时悄然溢出。

与渴血时难以忍受的汹涌欲望相比,这种感觉显得更加磨人,如同小兽的牙齿一点点啃咬在心头,带来无法自抑的痛与痒。

秦宴多么想触碰她。

而事实是,他也的确轻轻抬起右手,在江月年睡着时慢慢朝她靠近。

……他实在有些卑鄙了,像偷偷摸摸拿走糖果的小孩。

最先与指尖触碰到的,是女孩柔软茂密的发丝。漆黑长发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温和,头顶有个小小圆圆的光旋,轻轻晃动的模样格外可爱。

发丝静悄悄掠过他指尖,秦宴本应该继续往下按,却不知怎地生了怯意,不好意思也不舍得用力,只将手掌停留在距离她很近的半空。

真正在意某个人的时候,会想要触碰却收回手。

江月年的头发很软。

向来孤僻冷漠的少年安静地勾起嘴角。

他的动作无声无息,本应不会被任何人发现,然而江月年毫无征兆地动了动脑袋,还没等秦宴反应过来——

她就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抬起头来。

于是正好撞在他悬在半空的右手手掌。

秦宴听见小姑娘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声,像小动物可怜巴巴的低鸣,满含着惺忪睡意。

他赶紧缩回手。

“……秦宴同学?”

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对方之前的动作,而是双眼朦胧地坐直,在下一秒露出喜出望外的笑:“你终于醒啦!身上还有没有特别难受的地方?那些伤口感觉怎样?”

她说得目光灼灼,秦宴的思绪却跑到了另一边——他的视线,停留在女孩受了伤的唇瓣上。

红润的薄唇随着说话一张一合,伤口像是被狠狠咬过似的,不仅在周围破开一层皮,还晕出一层轻粉带白的异样色泽。

这样的景象让他想起……

当时在那条阴暗的巷子里,自己就曾无比贴近地,啃咬过这张嘴唇。

那是极度甘甜且柔软的味道,少女清香与血腥味彼此交融,让他失了理智,竟然主动按住她脑袋,把亲吻加深。

在人家小姑娘尝试着渡血时,他主动吻了江月年。

……他是禽兽吧。

秦宴兀地红了脸,仓皇之间不敢与她对视,别扭地别开视线。还没等他想好措辞,耳边就响起似曾相识的声音,正是江月年的系统木木。

它显然是个话唠属性,自顾自开口说话时,莫名带了几分意味深长的窃笑:【哎呀,我忽然想起来,有件事儿一直没弄明白。】

江月年没想到它会在这时候出声,很乖地认真询问:“什么事情?”

【去见秦宴之前,我曾经三番四次地提醒年年,如果对赌失败造成时空波动,她会直接被这个宇宙抹杀掉。】

它说得兴味盎然,字字句句里都是神秘兮兮的笑意:【但她为什么还是毫不犹豫地这样做了呢?想不通。】

咦。

万万没想到它会突然说出这件事情,江月年很没出息地睁大眼睛,脸颊被火烧得滚烫。

阿统木你你你居然卖队友!明明说好了不告诉他的!这、这让她怎么跟秦宴同学解释啊!

眼看小姑娘从耳根到脸颊都是通红一片,罪魁祸首阿统木在心里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狂笑。

它的主人知道自己会在与食人鬼的战斗中死去,因此特意嘱托过它,不要让江月年对如今的秦宴产生太多好感。

如果两人之间只是平平常常的普通同学关系,当他死去时,那个女孩才不至于太伤心。

它一直很听话,所以一直勤勤恳恳地在江月年面前装哑巴,从没主动向她提起过秦宴。但现在么——

普天同庆秦宴活下来啦!四舍五入可不就是表白恋爱结婚一气呵成吗!它这个最大的cp粉粉头在之前憋得要死,终于在今天过节啦!就算回去被主人训又有什么关系,它嗑的cp必须在一起!

【不会吧不会吧!】

秦宴的系统憋得太久,也跟着凑热闹,咋咋呼呼地加重语气:【你是说,那姑娘就算冒着丢掉性命的危险,也要去新街救他——不会真有人会这样做吧!】

江月年:……

为什么连你也来凑热闹啦!你们俩一唱一和在说相声吗!秦宴你做出来的都是些什么系统?

他们三个状况焦灼,病床上的秦宴则自始至终保持着沉默,把目光轻轻放在跟前小姑娘白皙的侧脸上。

江月年……居然是顶着这样的风险来救他。

她自始至终从未提起过分毫。

【现在任务完成,我们俩也该走啦。】

阿统木的声音里止不住笑,说完忽然尾音一转,变了个话题:【对了,那边的秦宴小同学。】

说到这里,它的笑声更加肆无忌惮,活像个得意洋洋的痴汉:【我把你的书桌抽屉给她看了。噢,还有那个草稿本里的画,年年夸你画得很厉害。这是咱们最后一次对话了,你不会怪我吧?溜了溜了,再见哈!】

秦宴:……

秦宴下意识攥紧床单,热气哗啦啦地涌上头顶。

请问谋杀系统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吗?

两个系统叽叽喳喳地道了别,留下两个拥有同款红晕的小朋友四目相对,又在同一时间低下脑袋。

完蛋了完蛋了。

江月年心乱如麻,思绪像被猫咪弄乱的毛线球。她离开不对,打哈哈糊弄过去也不对,这样下去还能怎么做,难道顺水推舟地,那个,跟他表白?

好、好像可行。

这个念头刚一浮上脑海,就挠得江月年心痒痒。可她毕竟有些害羞,话语到了嘴边便停下来,毫无防备地,忽然听见秦宴的声音。

“……你还记得,班里那个‘四个秘密’的游戏吗?”

他坐在床上抬眸看她,直到这时江月年才发现,原来秦宴同学的脸也很红:“想来和我试试么?”

“四个秘密”是学校里最新兴起的小游戏。游戏规则非常简单,即两人之间一个接一个地交换秘密,直到四个为止。

江月年头脑发懵,听见他的声音后想也没想,就条件反射地仓促开口:“我有了喜欢的人。”

“这是第一个秘密。”

秦宴微微勾起嘴角,眼角眉梢都是淡淡笑意,温和得不可思议,连声音也是柔柔的:“我也是。”

他的语调平缓且低沉,十分有效地抚平了江月年心底忐忑。

心头灼热的感觉一点点褪去,她跟着笑了笑:“我喜欢的人特别优秀,温柔聪明稳重靠得住,还非常非常好看,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所有褒义词都能被安在他身上。”

“我很喜欢那个女孩子,她也特别好。”

秦宴低声道:“她帮我良多,不仅是我,身边的其他人也都非常喜欢她。”

他顿了顿,嘴角的笑里多了几分自嘲:“也正是因为这样,让我不敢靠近她。”

江月年抬头看他,很快地接话:“为什么?”

说完了才意识到自己太过心急,只得抿着唇低下脑袋。

“你知道我的情况,年年。”

秦宴的嗓音有些哑,混着浓郁夜色,莫名多了几分十足的暧昧:“我现在的处境很糟糕,不但一无所有,身体也和常人有很大不一样。我不想伤害她,也不想……让她失望。”

正因为她太好,秦宴才无法靠近。

他的人生是荆棘遍布的漆黑夜晚,而江月年从小便无忧无虑地长大,生活在周围人无私给予的幸福之中,与他完完全全处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

秦宴无法保证,如今的自己能给她带来什么。

自卑与胆怯是心底深处最为固执的藤,牢牢生长在阴暗深渊,无法被彻底根除。

少年轻轻垂眸,长睫的阴影衬得脸庞越发毫无血色。

黯淡灯光里传来熟悉的声音,让他的心脏无法抑制地随之一颤:“第三个秘密,我喜欢的男孩子总是很没有自信,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么好。可其实他自认为的那些缺点我根本不在乎,而且我相信,他会在未来成为很好很好的人。”

“秦宴同学,你看看窗外。”

她继续说着,向来温和无害的语气里多了几分笃定:“入夜之后虽然很暗,但月亮一直都在啊。不管现在有多么困难,我都愿意陪在他身边。”

她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温温柔柔,却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自以为的坚强与克制全部击垮,惹来一阵兵荒马乱。

顺着江月年的声音,秦宴看见窗外那片漆黑的夜空。

她说得没错,在广阔无垠的黑暗中,那轮月亮始终散发着朦胧的光,如同一个静默无言的朋友,一直陪伴在它身边。

无论夜晚多暗多深沉,月亮一直都在。

心里的坚冰在此时此刻陡然溶解,秦宴狭长的眼眸轻轻勾起:“第三个秘密,其实我并不擅长画画,除了草稿本里的那张画像,其余什么都画不出来。”

他停顿半晌,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之所以能画出那个人,是因为——”

他说到一半,江月年便知道了答案。

“其实我并不擅长画画”,这是她从小到大听过最最含蓄的告白。

因为画过很多次,所以才会成为一种接近于本能的动作,只需要随手一勾,就能描绘出她的模样。

而之所以会一遍又一遍地,让她出现在纸页之上——

秦宴低低笑了一声。

江月年听见他说:“因为想她。”

在那么多孤寂无助的夜里,他总是会想起江月年。

她是那样遥不可及,永远也难以触碰。突然之间闯入他死水般的生活,让寂寞被尽数放任。

贪恋的念头发了狂,便像野草一样在心里胡乱生长,占据所有思绪,每到那时,秦宴都会在纸页上勾勒出她的模样。

仿佛这样下来,就能离她近一些。

江月年没立刻说话,表面看起来云淡风轻,心里早就炸开了烟花,噼里啪啦。

不管了,秦宴同学四舍五入就是表白了。在打直球这一点上,她……她才不会输。

“秦宴同学。”

坐在床边的小姑娘还没说话便脸色绯红,稍稍朝他靠近一些:“第四个秘密,之前我把嘴咬破,现在有点疼——你要是能摸一摸,或许就不那么痛了。”

她说着眨眨眼睛,带了些水汽的杏眼一如远山薄雾,美得摄魂夺魄。眼角的红晕弥漫着涌动盘旋,勾起一片撩人绯色,带了一点点期待、一点点害羞。

叫人如何不心动。

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落,秦宴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然后他俯着身子向前。

他并没有如江月年所说那样抚摸她的嘴唇,而是把脸颊渐渐朝她靠近,将薄唇贴在女孩唇瓣上。

比起手指,这个部位似乎更柔软一些。

江月年头皮一嗡,屏住呼吸。

秦宴的动作略有生涩,却已经能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节奏。绵长的吻缱绻温柔,当他的唇瓣贴合在江月年嘴唇,带来一团炽热的暗潮。

他比之前在巷子里要矜持许多,逐渐试探、慢慢侵入,江月年这个从小solo到大的菜鸡压根不明白应该怎样做,被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浑身僵硬。

在短暂的怔愣后,尝试着怯怯回应他。

秦宴似乎是在有意地触碰那块被她咬开的地方,无比柔软的触感按压在伤口之上,惹来麻酥酥的痒。

忽然他的薄唇轻轻张开。

有什么比嘴唇更加轻软滚烫的东西……落在她的伤口上。

江月年脑袋轰地一下炸开。

不、不会吧。

秦宴同学是不是……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被舌尖触碰的地方陡然一麻,浑身上下都像是燃了火。她没了力气,只能用右手轻轻握住对方衣袖,在一段凝滞的时间后,秦宴终于停止了动作。

他们之间隔得很近,江月年能闻到他身上的洗衣液香气,干净又凉爽。

可秦宴的呼吸却是无比炙热的,喷洒在她鼻尖时,暧昧得不像话。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呓语般哑声开口:“……喜欢。”

喜欢。

江月年被这两个字激得小鹿乱撞,努力忍住捂着脸丢盔弃甲的冲动,鼓起勇气看向他的眼睛。

“喜欢什么?”

她又探身亲了亲他嫣红的唇,蜻蜓点水,刹那后便移开:“喜欢这样,还是说,喜欢我?”

令人着迷的触感稍纵即逝,秦宴眼底笼上一层漆黑且危险的阴翳。

他实在是……被撩拨得难以自制。

少年再度贴上她的唇,摩挲触碰之间,江月年恍恍惚惚地听见他的声线,被压得很低,像一阵滚烫的暗火:“喜欢你。”

这是秦宴的第四个秘密。

江月年是他有生以来最喜欢的,也是唯一喜欢的人。

他这一生遇见过多不胜数的人类,却无一不是擦肩而过,没有谁愿意在他身边短暂地停留,只有江月年不同。

她是那样璀璨夺目,猝不及防闯入他的世界时,带来无法抗拒的光和热,把阴霾尽数驱散。

像一轮漂亮的小月亮,照亮整个迷茫无措、孤寂痛苦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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