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莱克斯·李仰望着十字架上的耶稣——

人子闭着眼睛,略微皱起眉头,脸上痛苦的表情不怎么明显。他的头上戴着荆棘,手掌和双脚上有醒目的钉痕,并不强壮的躯体被大大地展开,面对他的信徒,而背上背负着全人类的罪。

阿莱克斯想知道那里面会不会也有自己的一份儿。

他出神的状态并没有维持太久,很快就重新低下头,把视线集中在了教堂前面的那些信徒身上,现在是周六晚上九点,他们正在专心致志地听马修·奥立佛神父宣扬禁欲理论。

黑发的警探坐在第七排长椅最左边的位置,在他身后再没有别人了。从这个地方可以看到“坚贞者”协会一大半成员的侧面,而比利·怀特则坐在后一排的最右边,监视着阿莱克斯的盲点。

他们的身后靠近门边是那个圣母像,果然如神父说的一样,下面摆满了乳白色的十字架,旁边还有个笔记本。今天来听布道的成员大约有五十多个,其中大部分是他们走访过的人。为了避免引起注意,阿莱克斯和比利选择在布道开始以后才进来。由于事先给奥立佛神父商量过,加上成员们大都对新来者抱着友善的态度,所以只是有两三个人多看了他们几眼,并没说什么。

长着漂亮脸蛋的神职人员正在讲坛上面大声斥责“淫欲”的罪恶,他白皙的双颊泛出红晕,眼睛发亮,如果没有那么歇斯底里,阿莱克斯会觉得他是一个可爱的家伙。不过在协会的成员看来,这个疯狂热爱上帝的神父可能更接近于天使,而且是拿着长剑战斗的米迦勒。

阿莱克斯从成员们的脸上能感觉到,狂热的宗教激情占据着他们的内心,很多人都无比专注地倾听马修·奥立佛神父的演讲,有激动的、惭愧的、有露出微笑的、有忐忑不安的……不过阿莱克斯相信,无论如何他们看上去都是些普通人,都极其容易被煽动,在听过演讲以后或许真的会按照神父说的那样克制自己的生理欲望——不看色情杂志和录影带、不穿暴露的服装、不对妻子或丈夫以外的人产生欲望、甚至不跟配偶玩性游戏……当然更不能和同性发生超越“友谊”的情感。

当然这样也好,阿莱克斯自嘲地笑了笑,至少他们不会那么容易得爱滋病。

他望着灰眼睛的搭档,那个年轻人正努力不让自己露出痛苦的表情,并且偷偷地对照着名单辨认出没有调查过的人。阿莱克斯又看了下手表,指针已经走到了十五的位置,他知道莫里斯·诺曼或许正结束给学生的辅导朝这边赶过来。

“相信我,教友们,照我的话去做,因为我所说的都是上帝要求你们去做的。”神父悦耳的声音在空旷的穹顶下回荡,“如果这样,即使这个城市、甚至这个世界已经变成了所多玛和蛾摩拉,那么主也会像救赎罗得一样救赎你们。你们必须贞洁、善良,你们要做这世上的义人,你们不能变得懦弱,不能输给魔鬼的诱惑,否则地狱会毫不吝惜地多增添一个位置,而天堂的大门会关上……”

他的声音突然停下来了,蓝色的眼睛直直地转向门口。所有人都回过头去,看见一个高大英俊的绿眼睛男人快步走进来。他脸上挂着歉意的微笑,然后在阿莱克斯身边坐下了。

马修·奥立佛神父咳嗽了一声,脸色更加地严峻,很明显他认出了这个新来的人,也很明显地变得更兴奋,当他继续布道的时候声音提高了不少。

“对不起,”莫里斯·诺曼凑近阿莱克斯低声说道,“该死的天气让我的轮胎打滑了,我想我明天就得把车送到修理厂去。”

“我很遗憾,博士,不过你还是来了,我非常感激。”黑色头发的警探微笑着握了握他的手。

“乐意为你效劳,警官。”

两个人的相互问候很快就中止了,因为奥立佛神父已经把布道扩展到了跟他们相关的问题上。

俊美的神职人员严厉地说道:“教友们,我又再次提醒你们杜绝一项罪行,一种绝对不能容忍的罪行。我知道,你们其中的某些人可能跟同性有过亲密的关系,就像夫妻一样亲密。你们以为那是相爱的结果,但是回忆一下主是怎么说的:‘人若与男人苟合,像与女人一样,他们二人行了可憎的事,总要把他们治死,罪要归到他们身上。’主把你们同万物分别出来,就是要求你们比其他的东西更加理智、更干净,只有洁身自爱的人才称得上是上帝的子民,同性之间的交合是污秽的,是堕落为兽行的死罪,这罪就跟乱伦、通奸一样恶心。你们可以在《利末记》中看到,主把它们并列在了一起。但我也要说,我们的上帝是仁慈的,他在等待你们改悔。想想抹大拉,想想基督怎样拯救她,你们就会知道上帝的宽容……”

阿莱克斯再次觉得坐立难安,浑身像爬满了蚂蚁一样。

他听到过这样的话,那些尖利的责问曾经有段时间折磨得他快要发疯,但是现在他却不能像过去那样捂住耳朵一走了之。他有些神经质地用手指掐着掌心,然后把注意力放在前面的人身上。

见鬼的布道,他想,但实际上只要不去听就好了,自己是来工作的,就是这样……

一只温暖的大手忽然伸过来,握住他的手。

“阿莱克斯,”绿眼睛的男人轻轻在他耳边说道,“别着急,我得给激动的神父大人泼点冷水了,现在你要好好注意周围的人。”

他用带着茧子的手指抚摸警探刚才掐着的地方,然后笑了笑,站起身来。

“请原谅,神父。”高大的男人打断了神职人员激情澎湃的演说,“我可以问您一些问题吗?”

这突如其来的询问让教堂中安静了片刻,所有人都转过脸来,看着这个忽然出声的人,或许在他们的活动中还从来没有人做过这种事。马修·奥立佛神父也非常意外,但是他仍然礼貌地说:“很高兴您能到这里来,诺曼博士,我乐意回答您的任何问题。”

莫里斯微微点了点头:“非常感谢,神父。您说上帝明示过,同性的交合是罪恶,对吗?”

“是的。”

“我们的一切都是上帝赐予的,所以我们应该听从他,对吗?”

“是的,博士,这是毋庸置疑的。”

莫里斯·诺曼看阿莱克斯一眼,又直直地望向前方俊美的神职人员:“神父,您应该知道,我是一个同性恋。如果上帝诅咒我们的‘罪行’,他为什么又要把这样‘罪恶’的欲望赐给我们呢?”

人群中发出了惊讶的声音,有人开始窃窃私语,有人露出惊讶又鄙夷的神色,还有一些人则低下了头去。

阿莱克斯望着身旁这个男人,他那么平常地站在他身边,就如同在参加一次轻松的鸡尾酒会,然后向主人询问几点钟了。那些各式各样的目光根本没有对他产生任何伤害,他坦然得没有任何遮掩,好象应该狼狈的是别人。这让阿莱克斯忍不住开始羡慕起来,他曾经也幻想过自己有一天可以这样做,但是却仍不敢想象现实中会遭遇到的一切,哪怕是一丝怀疑的目光。

马修·奥立佛神父张了张嘴,很快就从震惊中回过神,他尖锐地驳斥道:“我以前就曾经跟您谈到过,博士,不要用‘先天’这样的借口来掩饰!上帝创造人类的时候就是一男一女,他赐予人类的欲望是为了种族的延续,快感只是无用的附带品而已。”

“您是把做爱等同于生育行为,神父。别忘了,上帝不是把我们从野兽中分离出来了吗,他说过‘我是耶和华你们的神,使你们与万民有别’,人类会有追求快感的欲望,但是也有爱情的结果……”

阿莱克斯对接下来的争论并不感兴趣,但他觉得在莫里斯·诺曼清晰的质问下,这教堂里沉重的道德天平终于可以稍微平衡一些,压得他不那么难受了。

他看着那些关注争论的“坚贞者”协会成员,不同的表情逐渐泄露了他们的内心,前面有好几个男人都紧紧盯着争论中的莫里斯·诺曼,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迷惘。阿莱克斯可以很轻易地辨认出哪些人的心态跟自己一样。他们都小心地戴着面具生活,认为自己背负着罪恶,甚至想通过这样的宗教洗脑来改变性向……或许这压抑的愿望到了一定的程度反而会成为可怕的杀戮利器……

在晚上十一的钟声敲响时,神父这次非同寻常的布道终于结束了,当然他和绿眼睛的副教授谁也没有说服谁,但是阿莱克斯能肯定这场唇枪舌剑倒是对“坚贞者”协会的某些成员产生了微妙的影响,有不同的意见当面打破神父的单一观点,也许会让他们中的动摇者自主思考。

黑发的警探和搭档亮出证件,记录下了各自发现的怀疑对象和生面孔,并要求他们留下联络地址。等人群渐渐散去,阿莱克斯走向圣坛,跟马修·奥立佛神父握手。

“感谢您的配合,神父。”他形式化地说,“很抱歉来打搅您。”

神职人员的漂亮脸蛋儿上还没有完全褪去红晕,光洁的额头有细密的汗水,蓝眼睛里保留着不服输的斗志。“这是我的义务,警官。”神父说,“我也希望能够早日抓到凶犯。但是我相信‘坚贞者’协会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人,一个虔诚的信徒不会是连环杀手。”

“我也希望是这样,可往往极端的狂热者也会变得很危险。”

“您会知道我是正确的。”马修·奥立佛神父自信地说,“我很期待这案子破获的那一天。”他又转头了看了看站在圣母像旁边高大男人,问道:“诺曼博士是您的朋友?”

他把重音落在了最后一个词上。

阿莱克斯含糊地点点头:“他是我们警方请来协助的专家,抱歉,或许他今天冒犯了您。”

“哦,不、不。”奥立佛神父连忙摇摇头,“他是一个有趣的辩论对手。以前我曾经为一个年轻人的事情跟他接触过,他彬彬有礼,非常和蔼。如果他不是那么固执地坚持自己的观点,或许我们可以成为朋友。真遗憾,他什么都好,可那一项罪恶就会把他拖入地狱……”

“啊,神父。”阿莱克斯有些不自在地阻止这个男人继续说下去,“我们得走了,您也需要休息了,如果有进展我们再联络您。”

“哦,再见,警官,如果有需要帮助的地方请尽管告诉我。”

“好的。谢谢您,神父。”

阿莱克斯穿过长椅,叫比利·怀特记得明天去警察局去查查今晚记下来的那些人,然后跟他告别,又走向莫里斯·诺曼。

他来到高大的绿眼睛男人身边,看到他正盯着一样东西。

“怎么了,博士?”阿莱克斯探发现圣像下除了那个笔记本,还放着一条乳白色的十字架。他顿时皱起眉头:“有人散场的时候忘记拿走自己的了?”

“我不知道。”莫里斯·诺曼回答说,“我原本在这里等你,刚才出去的每个人都经过我身边,带走了属于自己的十字架,我没有见到有人遗漏。”

“你是说平白无故地多出来了一个十字架?”

“不只这么简单,你再仔细看看。”

阿莱克斯诧异地弯下腰,立刻睁大眼睛:这个十字架上的耶酥已经被人切下了头!

他后退一步,脸上充满了惊骇,又飞快地看看神父——那个男人正在收拾圣坛上的东西,调暗灯光,没有注意这边的情况。阿莱克斯掏出手帕把十字架包起来,放进口袋,然后和莫里斯·诺曼快步走出教堂。

“这是什么?”浅棕色头发的男人担心地问,“阿莱克斯,是有人故意放在那里的吗?会不会是恶作剧?”

黑发警探摇摇头:“我不知道,博士。”

“我看到它的时候只觉得蹊跷,这应该不是基督徒的东西。有可能是凶手送来的吗?”

“不能草率地下判断,莫里斯。”

阿莱克斯并不想告诉他,这东西确实有可能是凶手送来的警告!如果真的如此,那说明他的行动已经被凶手了解了,这是非常严重的事情。而且他现在还不能把心中糟糕的猜想表现出来,这样会加深莫里斯和他自己不安。

从大约三十码长的林荫道走出来,他们又回到了喧闹的大街上。雨变小了,轻柔得像丝线一样,湿漉漉的地面倒映着晕成一滩模糊色彩的霓虹灯。阿莱克斯把按着十字架的手从口袋里掏出来,然后平复紧张的心跳。

他做了个深呼吸:“还是外边的空气比较好,我刚才差点闷死了了。”

莫里斯·诺曼耸耸肩:“瞧,我告诉过你听奥立佛神父的布道是场折磨。”

“我很感谢你让中间的过程变得有趣些了。”阿莱克斯看了一眼莫里斯·诺曼的车——它的引擎盖凹下去巴掌大一块儿,左边的车灯也坏掉了,“噢,看起来你遇到的麻烦不小。”

“转弯的时候不小心弄的。”博士笑着说,“别担心,不严重。”

阿莱克斯打开车门:“你现在可以打电话给夜间修理厂,然后我送你回去。”

莫里斯·诺曼只犹豫了一秒钟便点点头

:“好的,阿莱克斯,非常感谢。”

“不,其实我才该这样说。”黑发的混血儿想了想,又走近那个男人身边,“莫里斯,今天晚上我想我大概明白了你以前说的话。”

“哦?是什么?”博士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关于‘诚实’地面对自己。”阿莱克斯顿了一下,“你很勇敢,莫里斯,这真让我羡慕。我很佩服你能那样面对神父。”

绿眼睛的男人大笑着摊开双手:“太好了,这可以成为你爱上我的契机吗?”

能够再爱上一个人,确实是件幸福的事情吧?

阿莱克斯也笑起来,在行人稀少的时候他忽然很快地吻了吻莫里斯·诺曼的嘴唇,然后钻进了车里。他回过头看着那个男人站在原地,脸上的表情由惊讶慢慢地变为喜悦。

现在连黑发警探自己也觉得,真的该快点结束这个案件了。

第二天回到警察局以后,阿莱克斯把十字架交给鉴证科化验,他告诉佩蒂·福兰克林他要关于那玩意儿的一切,而金发的女化验员则把一张报告单放在他手上。

“这是什么?”他看不懂那一串专业术语。

“纤维成分分析,我的探长。”金发女郎亲昵地搭着他的肩膀,“这是我们在装尸体的旅行袋上发现的,是劣质的棉纱。”

阿莱克斯脑袋里闪过一个熟悉的东西,他吃惊地看着佩蒂,后者挑高眉头:“是的,探长,就跟当初我们在爱德华·班特指甲里发现的棉纱成分一模一样。哦,对了,我还可以告诉你,虽然当初我们怀疑那是死者自己身上的棉质衣物留下的,不过经过对比却发现并非如此。爱德华·班特的衣服染过色,是高级的120支棉,而那段棉纱却是和这次发现的完全相同的20支棉。”

“不是做衣服的?”

“不是,倒很像医用纱布。”

阿莱克斯愣住了:“这说明了什么呢?”

女化验员拍了拍他的脸:“亲爱的探长,这至少更进一步证明了凶手是同一个人。”

“是啊,真是好消息。多谢了,佩蒂。”

黑发的男人苦笑着收起报告单,走进旁边的办公室,比利·怀特正站在打印机旁边把一叠资料整理好。

“长官,昨晚那些人的基本情况都在这里了。”灰眼睛青年把资料递给他,“一共十个人,其中有四个是我们查过的,还有六个是笔记本上的匿名人士。昨天晚上神父开始布道的时候他们都还挺正常,不过当诺曼博士进来来后反应就不一样了。他们应该都有性向上的问题,而且不大愿意承认,但是我觉得有两个家伙的嫌疑尤其严重。”

“让我看看。”阿莱克斯粗略地翻了一下,“哦,雷蒙德·史狄文森和罗伯特·鲍威尔,他们都有犯罪记录。”

“是的,一个猥亵男童,被判三年监禁;一个为报复自己变心的男朋友而故意伤人。”

“真是不错。”阿莱克斯笑了笑,“他们加入‘坚贞者’协会是为了改邪归正呢,还是为了寻找猎物?”

“长官,咱们要先去调查他们吗?”

“是的。哦,对了,知道昨天晚上我在教堂里得到什么吗?一个被切了脑袋的耶酥——”阿莱克斯刚想把关于十字架的情况告诉他的搭档,门口就有个警员就探进半个身子。

“打搅了,阿莱克斯。”

“啊,你好,埃里克,什么事?”

警员指指上面:“老鲍伯要你和比利马上去的他的办公室,FBI的人来了。”

阿莱克斯看了看手上的资料,叹了口气:“谢谢,埃里克,我马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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