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莱克斯·李很清楚地记得丹尼尔出生时的情形。

那天他作为丈夫陪伴在芬妮的身边,看见她在手术台上痛苦地大叫,满头都是汗,美丽的金发也凌乱地纠缠在一起,还用指甲使劲掐着他的手掌,力气大得可怕。阿莱克斯从那一刻起更深切地体会到了一个母亲是多么伟大。

当婴儿的啼哭终于响起来的时候,夫妇俩靠在一起感谢上帝。一个健康的男孩儿就这样被光溜溜地送到了他们怀里,阿莱克斯看着儿子还没睁开眼睛的、皱巴巴的小脸,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他对自己说,一切都过去了,他不能再暗地里看那些男模特的裸体,不能再去同性恋酒吧跟陌生人调情,不能再和以前认识的“朋友”联系……他有一个儿子,他不能让这小家伙将来因为自己父亲是个变态而感到羞耻。

阿莱克斯·李27岁时曾经下过这样的决心,虽然三年后他输给了欲望,失去了家庭,但是他的确认真地想过要当一个正常的男人。

黑发的警探甩甩头,摆脱那些不时就会跳出来的回忆,然后熄灭手上的香烟,放轻步子走进了一幢五层楼高的建筑,这里是纽约大学在华盛顿广场附近的校区,年轻的大学生们偶尔会抱着书上上下下,雨后的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让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

阿莱克斯看到这些孩子就会想起丹尼尔,因为他从前就计划过,要在儿子上小学的时候教他打棒球,在他上中学的时候教他钓鱼,在他上大学以后教他开车,然后帮助他追到一打女孩子。不过现在这一切都将变得非常困难,有时候阿莱克斯觉得只能在想象中完成——芬妮肯让他多见见儿子他已经非常感激了。

这个男人告诉自己不能再把身旁经过的大学生想象成二十年后的丹尼尔,然后才打起精神来到四楼的一个小型阅览室。他要找的人每天这个时候都会来坐一会儿,这是昨天跟文理学院教务人员打听到的,他想那位女士也许已经给诺曼博士转达了他的拜访意图。

阅览室里空荡荡的,因为时间太早而几乎没有什么学生,只有一个靠窗的座位上有人。

阿莱克斯走过去,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那个正在读书的男人抬起头,似乎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很抱歉,打搅您了。”阿莱克斯微笑道,“请问,莫里斯·诺曼博士在哪里?”

“我就是。”这个男人摘下了眼镜站起身,“您好,我能为您做什么?”

阿莱克斯睁大了眼睛,非常意外地发现这位博士完全超乎他原先的想象:他只有三十四五岁的样子,大约六英尺多高,留着一头略长的浅棕色头发,英俊的面孔简直像个好莱坞明星;他的身材很结实,挽起来的衬衫袖口下露出了健美的手臂肌肉;不过最吸引人注意的还是他那双绿色的眼睛,就如同阳光下的树叶一样,漂亮又充满了活力。

黑头发的男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连忙收回自己赞赏的目光。他亮了一下证件:“早上好,诺曼博士,我是纽约警察局凶杀组的阿莱克斯·李。我有些事情需要您的帮助。”

“啊,是的,布鲁斯小姐说过您会来找我。”莫里斯·诺曼客气地和他握手,请他坐下,然后表示自己很愿意效劳。

这很好!阿莱克斯想到昨天晚上自己告诉老鲍伯,自己希望寻找一个文学方面的内行来帮忙,今天一早黑人上司就把档案调查的结果通知了他:莫里斯·诺曼的资料可靠,能成为协助专家。事实上看起来这位博士也不错,是个热心大方的人。

“非常感谢,我不会占用您很长时间的。”阿莱克斯简洁地说,“昨天发生了一桩谋杀案,凶手非常残忍,而且很狡猾,并没给我们留下太多的线索,这给警方的调查造成了麻烦,不过我倒是发现了一些很特别的东西,我想您一定也很熟悉。”

黑发的男人把几张现场照片放在了桌子上,包括墙上的血字和银盘中的头颅,还有被刻意摆弄过的尸体。

莫里斯·诺曼拿起那些照片,阿莱克斯注意到他的眉毛不易觉察地皱了一下,然后把照片放下。“是关于‘莎乐美’,对吗?”他用温和的声音问到。

“是的。我怀疑这个凶手有意模仿了莎乐美的故事。我在翻阅资料的时候看到了您写的书,呃,名字是……”阿莱克斯尴尬地掏出笔记本,“请原谅……我从来都不是个对文学敏感的人。”

莫里斯·诺曼用手支着头,似乎对黑发男人的举动并不介意,还微笑着提醒道:“我想您说的是《割断头颅与占有爱情》。”

“啊,是的,就是这个。”阿莱克斯微微有些脸红,“我读了一部分,觉得很有意思。您的观点非常……哦,非常独特。”

莫里斯·诺曼终于笑了起来:“请不必这么客气,那是我几年前的著作,还很不成熟,但愿对您有所启发。”

“当然,绝对是有帮助的。”阿莱克斯想了想,“按照您对莎乐美的研究,可以根据这些照片得出什么结论呢?”

莫里斯·诺曼又看了看,然后拿起其中的一张:“我可以告诉您,警官,凶手留下的这句话出自王尔德的剧本。他1893年曾经用法文写过独幕剧《莎乐美》,在结尾的时候,那位公主抓住施洗者约翰的头,念了一大段独白,‘我吻到你的唇了’是最突出的一句台词。”他又拿起尸体和头颅照片,“凶手很熟悉剧本中的细节,他肯定非常喜欢这出戏。”

“那么,喜欢这部戏的人是不是多少都会有您提到的‘断头情结’?”

“我可不敢保证。”莫里斯·诺曼摇摇头,“毕竟这起谋杀案是很个别的例子,我不是犯罪心理学家,不能揣测嫌疑犯的想法。”

阿莱克斯犹豫了一下,又问道:“那么,您觉得一个男人如果用这样的方式杀人,会不会是出于跟女性相似的占有心理呢?就像您书里说的那样,因为没办法得到爱人而千方百计地去拥有他的头。”

莫里斯·诺曼稍稍动了一下身子,他英俊的面孔上露出意外的神情:“男人?您的意思是,凶手是个男人?”

“目前的线索告诉我们是这样,不过谁知道呢?”警官耸耸肩,“也有可能是一个强壮的女人假扮成男人的模样干的。诺曼博士,希望这些话您可以保密,毕竟现在只有个别媒体报道了这案子,他们知道的东西很少,而关于凶手的任何消息都是不能外传的。因为我需要您的帮助,所以得告诉您这些。”

“好的,警官,我明白。”绿眼睛的男人点点头,又进一步问道,“我想您刚才的意思,是想确认这个凶手是不是同性恋?”

阿莱克斯有些不爽快地给予了肯定的答复,莫里斯·诺曼仿佛没有觉察他的回避,反而点了点头:“被害者是男性,如果凶手也是个男人,我想可能性就很大,这一点比‘断头情结’更容易判断。”

“为什么?”

“因为我也是个同性恋。”

黑发的男人一下子愣住了,脸上毫无掩饰地露出错愕的表情。他万万没想道莫里斯·诺曼如此大方地给他表明自己的性向,平常得好象在说家里的电话号码。

阳光从窗户外面射进来照在他们身上,室内突然有一瞬间的沉寂。莫里斯·诺曼始终带着浅浅的笑容,注视着对面的阿莱克斯,显得坦荡而宽容。警探却不敢正视他迷人的绿眼睛,只好不太自然地咳嗽了两声。他刚想说点什么来掩饰,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破了两个人之间微妙的平衡。

“抱歉。”阿莱克斯像抓到救生圈一般地掏出电话扬了一下。莫里斯·诺曼做出一个“请便”的手势,于是黑发的警探走到较远的角落里按了通话键。

阿莱克斯的面孔在下一刻变得严肃起来了,墨蓝色的眼睛里也浮现出凌厉的光芒,然后低声给那头的人说了几句便迅速收线。

“对不起,诺曼博士。”黑发警探快步走回来,一边收拾桌子上的照片和笔记本,一边对浅棕色头发的男人说,“今天我们先谈到这里吧,或许我以后还会来请教您的,不过现在我必须得离开了。”

莫里斯·诺曼担心地问道:“出了什么事吗,警官?当然,如果可以告诉我的话……”

阿莱克斯想了想:“好吧,博士。我的搭档说又发生了一起断头谋杀案,跟我刚才给您看的非常相似,我得立刻去现场。再见,博士,呃……很高兴认识您,谢谢您的帮助。”

阿莱克斯匆匆地道了别,正转身离开,却被绿眼睛的男人叫住了。

“啊,请等等,警官!”莫里斯·诺曼要求道,“我可以跟您一起去吗?”

阿莱克斯诧异地看着这个高大的男人,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想和您一起去现场。”莫里斯·诺曼依旧微笑着说道,“我想我去实地看看或许能给您提供更多的帮助,这比接触照片更加直观,没准儿还能发现警方忽略的细节呢。”

阿莱克斯只思考了几秒钟就同意了:“好的,诺曼博士,只要您不晕血就行。”

案发地点在曼哈顿的西村第八街,离他们所在的位置只有三条街区,于是阿莱克斯·李开着自己的车,很快就和莫里斯·诺曼来到了现场。

这是一幢普通的12层楼房,四层以下是年轻人感兴趣的刺青店和漫画书店,上面则是出租公寓。受害人居住在十楼第六室,所以整层楼都被警方用黄色的警戒线封锁了起来,一些住户在外围惊恐万状地议论纷纷,还有个别得到消息的记者拿着相机想溜进来,倒霉的巡警得分出人手拦住他们,还有些则在记录相关证人名字和地址。

比利·怀特从一个中年妇女身边朝阿莱克斯走过来,他的脸上泛红,似乎也是匆匆赶来便投入了工作。

“现场怎么样?”阿莱克斯一边从搭档手上接过橡胶手套戴上,一边问道。

灰眼睛的青年看着进进出出的法医,回答说:“鉴证人员正在验尸,可能还得等一会儿,不过被害者的基本情况已经清楚了。”

“说说看。”

比利·怀特看了一眼阿莱克斯背后的高大男人,没开口。

“啊,这是莫里斯·诺曼博士,”阿莱克斯简单地给两人互相介绍,“他对莎乐美的相关背景很有研究。比利·怀特,我的搭档。”

“您好,博士,很感谢您提供协助。”

莫里斯·诺曼笑了笑:“不用客气,市民分内的责任而已。”

年轻警探跟浅棕色头发的男人握了握手,然后才向阿莱克斯汇报道:“长官,受害者名叫克里斯·里切路卡雷,男性,28岁,是个药剂师,今天中午被发现死在了自己的家里。报案的是一个叫做露易丝·卡彭特的太太,他的邻居,就住在1002室。她本来要把借用的咖啡壶还给克里斯,但是走到门口的时候发现有血从门缝里流出来,于是就打了911。”

阿莱克斯走到受害者的房间门口,扑鼻而来的血腥味儿让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室内的景象更加触目惊心:在不到150平方英尺的客厅里,红色的血流淌在地板上,好象被刻意地涂抹开来,像一块巨大的、恐怖的地毯;受害人那没脑袋的尸体躺在中间,浑身赤裸,张开的双手和并拢的双脚形成了一个字母“T”;而他的头,这次被绳子捆着吊在天花板中央那大灯的支架中间,血从创面滴落,正好掉进下方的一个金属盘子里,巴掌大的盘子中已经装满鲜血,甚至都漫出来了;在头颅面对的墙壁上,又有一句血写的话:“我终于吻到你的唇了”。

阿莱克斯倒抽了一口凉气,但他并不急着进去,因为一个法医正在初步检查尸体的情况,另一个从现场的四个角落拍照,他不断地变换距离,没有放过任何的细节。

阿莱克斯看了看背后的人,比利·怀特的表现似乎比昨天要好些,虽然还有带着恐惧的眼神,但是没捂住鼻子,而莫里斯·诺曼却更像个专业的侦探——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阿莱克斯对他的大胆倒有些惊讶,不过并没为此提出表扬。“抱歉,诺曼博士,”阿莱克斯对绿眼睛的男人说道,“在鉴证人员提取完指纹之前,我们还不能进去。”

“好的,警官。”莫里斯·诺曼甚至还向他笑了笑。

过了一会儿,又有些人从外边进来开始收殓尸体,他们把躯干放进黑色的塑胶袋,然后解下吊灯上的头颅。在尸体运出来的时候,阿莱克斯叫住他们,走到死者身旁,他的目光缓缓滑过克里斯·里切路卡雷那年轻健美的身体,然后又看了看他的头颅。

这个青年的脸上依旧没有明显的痛苦,却呈现出一种迷醉的神情,他的眼睛微微睁开,嘴也没合拢,阿莱克斯甚至还能看见他蓝色的眸子和洁白整齐的牙齿。一根尼龙绳系住他的脖子上,打了个死结。颈部伤口上的皮肉和骨渣翻了起来,有些地方已经凝结成黑色,但更多的还是红色——看来这具尸体比上一具要“新鲜”一些。

拍照完毕后,法医们从门窗和其它平滑坚实的地方提取了指纹和脚印,把

一些可疑的东西放进了塑胶袋。等其中一个人示意阿莱克斯他们可以进来,时间大约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

阿莱克斯说了声“谢谢”,然后和身边的人一起戴上手套、鞋套走进这间屋子。虽然被血和尸体弄得很可怕,可仍然看得出它原本是个温馨整洁的地方:家具都摆放得很规矩,桌布和窗帘干干净净,一个花瓶里插着漂亮的康乃馨……阿莱克斯随手拿起电话旁的一个相框,照片中是克里斯和一个漂亮女孩儿的亲密合照。

他有些伤感地把相框放了回去,转头看见莫里斯·诺曼正专心地注视着墙上的那行字迹。

“很相似的杀人手段,”阿莱克斯来到他身边,“您有什么看法,博士?”

“至少可以肯定凶手是同一个人,警官。留下相同的话并不奇怪,重要的是连笔迹都一样。”

阿莱克斯掏出上一个案子的照片,比对了一下,点点头:“您的观察果然很细致。”

莫里斯·诺曼谦虚地笑了,稍稍侧过身,让收拾物证袋的法医继续工作。“看起来这次的收获也不大。”有着墨蓝色眼睛的警探看着那些正在被收走的塑料口袋,不怎么乐观地说道,“获取的线索和证物太少了,跟上个案子一样。”

“不过至少这次发现了凶器。”比利·怀特插嘴道,“长官,瞧那边。”

阿莱克斯也看到了,在墙边有一个装在物证袋里的大家伙还没来得及收走,那是一把消防斧头,上边全是血。

“我猜这应该是大楼里的东西。”阿莱克斯说,“它随处可见,但是要带在身边就太不正常了,聪明的凶手应该就地选一个,用过以后就丢掉,这样他来去都可以空着手,不会引人注目。比利——”

“长官。”

“去仔细查查这幢楼里的消防工具箱。”

“是的,长官。”

灰眼睛的年轻人走出了腥臭的房间,阿莱克斯蹲下来,看着那个装满鲜血的盘子,对莫里斯·诺曼说道:“我觉得很奇怪,博士。”

“请说说看,警官。”

“上一起案子中,凶手把被害者的头放在了盘子里,我们调查发现那个盘子是旅馆里的东西;这次凶手大概也是在受害人家里寻找放头颅的东西,不过很明显不合适。”阿莱克斯伸手比画了一下,“这个金属盘子太小了。不过,为什么他一定要这样做呢?”

“非要找金属圆盘来盛头颅?”

“对。”

高大的男人在阿莱克斯身边蹲了下来,说:“因为在莎乐美的传说中,施洗者约翰的头是被放在一个银盘里献给她的。银盘所象征的是施洗者约翰圣洁的品格和坚守。”

阿莱克斯嘲弄地笑了笑:“原来没有银制的用不锈钢的也可以。不过——”他指了指吊灯,“那为何又要特地把死者的头悬挂起来呢?”

莫里斯·诺曼思考了一会儿:“我不敢肯定,警官,不过我想您看看居斯塔夫·莫罗的作品就能够明白了。”

“请原谅,博士,我实在不知道您说的是谁?”

莫里斯·诺曼笑了起来,不过那并不是讥讽的笑,反而像是看到什么可爱的动物一样。阿莱克斯发现这个男人真的很爱笑,他的笑容在这个满是血污的地方就如同外面的阳光一样让人感觉舒服。但是黑发的警探并不希望他这样看着自己,那会让他产生一种想要躲避的念头。

或许是发现了阿莱克斯眼中的不快,莫里斯·诺曼连忙解释道:“请原谅,警官,我并不想嘲笑您,我的意思是您可以从油画上找到相似的地方。不过我现在不能细说了,我还有一堂课,得马上赶回去。”

“啊,没有关系。”阿莱克斯客气地跟他握了握手,“很感谢您的帮助,诺曼博士。”

“叫我莫里斯吧,警官。”

阿莱克斯愣了一下,还是点点头。

绿眼睛的男人高兴地掏出笔:“不介意告诉我您的电话号码吗?今天晚上我把莫罗的作品集带给您看看。”

阿莱克斯却有些犹豫:“我很难说今天会有空,因为您知道,这案子很麻烦,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我抽出时间去拜访您好了。”

“那么吃饭的时间应该还是有的吧?”莫里斯·诺曼并不接受他的拒绝,反而笑眯眯地建议道,“就今天怎么样?我们一起吃个晚饭?”

阿莱克斯的脑子在一瞬间没有任何反应,但是他很快瞪着眼前这个男人得出了不可思议的结论。

“你猜对了,警官。”莫里斯·诺曼看见混血男人的表情,露出诱人的微笑,“我是想跟您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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