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人类来说众所周知的事实,对于我们私家车来说可能很陌生。比如,人类社会发生的事件,以及热门话题之类,传到我们这里时往往已经时过境迁。在我还为自己知道了新首相的名字而沾沾自喜时,下任首相都上台了。

然而,也有相反的情况。

有些情报在私家车圈子里早传遍了,人类却基本一无所知。

那起隧道事故的真相就是如此。

一年前,荒木翠和丹羽在青叶区到山形的隧道中遭遇车祸一事曾引起多方关注,成为人类社会的焦点新闻。但几乎没人知道死于车祸的其实并不是荒木翠他们,而是另一对男女。这件事在私家车中早已是“众所周知的话题”之一,就是俗话说的“连还在工厂组装引擎的新车都知道”的那种事。

就在最近,我在DIY用品商店的停车场里碰到一辆CR-V,他一见面就跟我说:“你知道吗?推理出隧道事故真相的名侦探好像就住在这一片。”

我立刻条件反射似的想开口回应“就是我家亨”,然而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我并非是因为觉得自夸太丢人才收住话匣子,而是由于我还没来得及开口,CR-V就补充道:“听说好像是一辆相当古老的卡罗拉。”

一回家,我马上把这件事告诉了邻居家那辆“相当古老的卡罗拉”。

“扎帕,外面似乎盛传隧道事故的真相是你推理出来的。”

“八卦真可怕啊!”可听他那口气,一点儿都不害怕。

“而隧道事故的真相我只对你说过。”

“是吗?不过后来我把这件事告诉别的车了,估计那几辆车又对其他车说了,然后就这样越传越广。天下可怖之事莫如车之八卦也。”

“啥?”

“这是文言。文言懂吗?”

“哦,这样啊。”

“反正这事说出去也无所谓吧?”

“嗯,也对。”

“你想当大家口中那个‘找出真相的名侦探’吗?”

“那倒不是。”

“那你干吗不高兴?”

“只是扎帕莫名其妙成为大家敬仰的对象,让我有点儿吃醋。”

“吃醋?有种植物就叫什么chicu吧?”

我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你是说踯躅?”

“啊,对对,踯躅。吃醋的踯躅。”扎帕因无聊的文字游戏而乐不可支,“对了,小绿,你知道吗?踯躅原本是生活在喜马拉雅山区的高山植物。”

“这我还真不知道。”知道这个有什么用?

“据说,有些高山植物在冰川期就存在了。”扎帕得意地说,反正肯定都是从细见先生那里听来的知识。

“冰川期?”但连我也知道这是很古老的时代。

“后来周围环境日益变暖,又出现了很多生命力更顽强的植物,原来那些植物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于是它们就躲到高山上去了。”

“哦……”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你不觉得荒木翠和这些植物有相似之处吗?”

“啊?”

“那些植物受到周围强悍同类的压迫,不得不逃亡到寒冷的地区。荒木翠不也是这样吗?”

“你是说荒木翠现在在寒冷的地区吗?”

“不是这个意思!”扎帕提高音量,“这是比喻。娇嫩的花朵被迫无奈地躲到高山之上,你发挥一下想象力好不好!”

我明白了。隧道事故发生一年后的今天,我们私家车又开始热烈地讨论起这个话题。

理由只有一个:因为重要证人,不,证车——事故发生时玉田宪吾驾驶的那辆租赁车——终于发话了。

那辆玛驰原本性格认真严谨,也许是亲眼目睹了车祸现场,刺激过大,导致头脑混乱,完全回忆不起当时的情况了。所以,这一年来,他因工作缘故被各种司机驾驶,东奔西跑,却绝口不提车祸的事。

“最近那辆玛驰好像终于恢复记忆了。”昨天,扎帕告诉我。

“都过去一年了,他为什么现在才想起来?”

“据说他最近接受了车检。可能是哪里的螺丝或者螺栓被重新拧紧了,于是记忆就恢复了。‘哦,当时是那样的’,一下子全都想起来了。不过,那辆玛驰的证词和我们所掌握的情报基本差不多。”

没错。玛驰明确宣称,荒木翠和丹羽不在事故车上,出事的其实是户狩他们。这些我们早就知道了。

“应该说,不愧是我家亨的推理!”本来就是亨猜出的真相。

“说谁谁来。快看,这不是你家的名侦探吗?”扎帕说。

背着书包的亨朝这边走来。

“你家次男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扎帕打趣道,“好像在思考世界的构成机制似的。”

“或者,也有可能在思考下一个高达模型做什么。”

亨正要打开家门,圆香恰巧从家里走出来。

“回来了。”身穿便装的圆香生硬地跟弟弟打了个招呼,然后又说,“哦,对了,我要去江口先生那里补习功课,你跟妈妈说一声。”

“你给她发个短信不就行了?”

“我才不要呢,妈妈肯定又会唠叨个没完。而且,我实在受不了她发的那些颜文字。”说完,圆香就匆忙离开了。

一年前,户狩事件发生时,望月家团结一致,共同渡过危机。当然,细见先生那打着防身术幌子的格斗术,以及玉田宪吾的行动力也立了大功。但不可否认的是,望月家一家四口的勇气和互相信任,在危急关头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事情解决后,圆香泪流满面地感谢母亲:“妈妈,谢谢你。”并对哥哥和弟弟低头致歉:“让你们担心了,实在对不起。”

“这次给大家添了太多麻烦,把我一辈子的麻烦份额都用光了。所以从今往后,我会做一个听话的好女儿。”圆香在车里的宣言我也听到了。

然而,一年后的今天,圆香就已把这番誓言抛到脑后,变回从前那个“对家人爱答不理的长女”。郁子、良夫和亨也见怪不怪,欣然接受了这个现实。人类、家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真搞不懂。

“人类这种生物,转眼就会把誓言和决心忘得一干二净。当然,他们发誓和下决心时都是认真的,绝无虚假。但他们很快就会遗忘。刚把新车买回家的时候,车主都决心每周洗车,结果两个月后就甩手不干了。”

“也有每周洗车的人吧。”

目送圆香离去后,亨准备进门,这时另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喂,这个小学生是谁啊?”扎帕问。

一名少年骑车而来,他脊背挺直,比亨个子高。而且与直发的亨不同,他有一头波浪似的卷发。这个少年没背书包,我想他应该回过家了。

“啊,圭一君。”亨停下,退后一步。

圭一君?这个名字好像曾经听说过,但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圭一君是谁来着?”

“我哪儿知道。”扎帕粗声粗气地回答。

“那个……我想找你商量点儿事。”圭一君支好自行车。也许是因为紧张,他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找我?”

“嗯,有点儿事……”他支支吾吾地说。看着他,我就联想到转动好几次钥匙都打不着火的汽车。是电池没电了吧。“是井伊田君他们……”

“哦,井伊田啊。”亨不耐烦地直呼其名,“你找我有事?”

“嗯,是。”

这时,一辆白色SUV开过去,亨和圭一君向旁边闪避,正好站在我面前。

“你现在能跟我去一个地方吗?”

“去哪儿?”

“金具町的公园。”

“那里还有公园?”

“那个公园后面有一家家庭餐厅。”

听着他们的对话,我开始推算方位。如果是那家家庭餐厅的话,我已经去过好几次了。

“去了干什么呢?我也很忙的。”

“要上补习班吗?”

“不是,我不上补习班。我记得你要上补习班吧。”

“哦,嗯。”又是那种引擎打不着火的声音,我都听得直着急。

“对了,井伊田他们和你上的是同一个补习班吧?”

“哦,嗯。”

“我待会儿要做吉姆。”

“什么吉姆?”

“高达的吉姆。”亨说。

圭一君反问:“高达?”看来他对高达没兴趣。

“就是机动战士高达里的吉姆。光是吉姆,我就做了二十个不同颜色的,现在我在做有透视效果的吉姆室。我还想做一个球形的放置架。总之,我很忙的。”

“但是……”

“反正和井伊田见面也没什么好事,对吧?我不怕他们。也不是瞧不起他们,只是不想和他们扯上关系而已。从去年开始,他们就一直纠缠不休,烦死了。”

“但是……”

“我知道,井伊田看我不顺眼。那家伙最喜欢看到别人为难的样子。可我偏偏不让他看到我为难的样子,所以他很生气。就是这么回事。”

“你家的次男啊……”旁边的扎帕说,“果然一点儿都没有小孩子的可爱劲儿。性能优良,但外形不讨喜的车是不会受欢迎的。”

“可亨不是车,也不是商品。”如果人类是商品的话,外形、能耗、体积,哪一点会被看作是最重要的呢?

圭一君愁眉苦脸地盯着亨,然后突然深深鞠躬。“亨君,拜托了,和我一起来吧。如果你不来,我就惨了。”

“哦?你会被井伊田他们欺负吗?”

“哪有……”圭一君反驳,但这不过是被别人说中时条件反射的自我保护而已。不过,他又立刻改口:“嗯,是的。”

“说起来,圭一君不小心弄死金鱼那次,也是井伊田他们搞的鬼,对吧?”亨说。

哦,对了,我真想啪地关上车门。我记起是在哪里听过圭一君这个名字了。以前亨说过的“弄死班里的金鱼因而十分沮丧的同学”,原来就是他呀。

“那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明明就是像往常那样换水,金鱼却死掉了。”

“后来井伊田他们还总拿这事刺激你,对吧?”亨说,“哟——哟——金鱼杀手!之类的。”

听到这里,扎帕开玩笑似的起哄:“哟——哟——小绿车!”

我也不甘示弱地回嘴:“哟——哟——小白车!”

圭一君不知该如何回答,沉默不语。亨继续若无其事地说:“一定是井伊田他们在鱼缸里动了手脚。不过应该不至于下毒。”

“是这样吗?”圭一君半信半疑地嘟囔,但并没有感到吃惊,也许他多少也猜到了。

“那帮家伙最喜欢掌握别人的弱点。没有弱点,他们也会给你硬造一个弱点。如果今天我不跟你走,他们会怎么对付你?”

圭一君一惊,立刻满脸通红地低下头。

“好吧,你不想说也没关系,不过我大概能猜到,是疏远你,还是打你一顿?”

“要是打我一顿,我还能忍受。”

“那他们想怎样?”

沉吟片刻后,圭一君终于开口:“连我妈妈也会受牵连。”

“什么?”

“我说连我妈妈也会受牵连。”

“你妈妈?”亨沉下脸,对方的话显然出乎他的意料,“你妈妈不会被他们当成人质了吧?”

圭一君的表情更加扭曲了,简直快要哭出来了。我的雨刷都条件反射似的蠢蠢欲动,想给他擦擦眼泪。

“我妈妈五音不全。”他说,“他们把我妈妈的五音不全当成人质。”

“啊?”亨没明白。

“这是什么意思?”扎帕也很吃惊,“什么是五音不全?”

“就是不擅长唱歌的意思吧。”我说。

与此同时,圭一君也说:“我妈妈非常不会唱歌,真的是五音不全。”

“这和井伊田他们有什么关系?”

“不久前,井伊田他们来我家玩。他们知道那天我有事不在家,于是骗我妈妈说学校要汇编家长唱的歌,让她对着摄像机唱一首,还拿出便携式播放器,放卡拉OK伴奏。”

“啊……”亨发出感叹。也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而感叹。

“我妈妈虽然五音不全,但是并不讨厌唱歌。而且井伊田他们好像还编瞎话怂恿她:‘圭一君也很期待听到您的歌声呢。’”

“一牵扯到孩子,家长就会全力以赴。”亨的语气很客观,宛如一个常年研究亲子关系的学者,“然后,井伊田他们就把你妈妈的歌声录下来了?”

“是的。”

“然后呢?”

“他们说如果我不听他们的话,就把录像上传到网上

,让全世界都知道我妈妈五音不全。”

“哦……”亨又发出百无聊赖的叹息,“他们最多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就算他们真的把录音上传,大家听到的也不过是一首跑调的歌曲而已,总比网上那些更令人羞耻的视频强多了。”

“但我还是不想让他们这么做。”圭一君斩钉截铁地说。看来引擎终于启动了。好,松开手刹,踩下油门!少年,加大引擎,在人生之路上冲吧!我很想鼓励他。

“妈妈每天送快递,已经很忙了,我不想让她因为我而遭遇这样的事。”

“这根本不怪你。这全是井伊田他们的错啊。”

“嗯,也对。”

“弄错责任关系可不行。自始至终你都没有错。井伊田他们非常善于让别人背负罪恶感。”

“哦,嗯。”

“但是,把我也卷进去算怎么回事啊?这不就等于你为了妈妈而把我牺牲了吗?”

听了亨的话,圭一君好像才恍然大悟,他惭愧地低语:“是啊。”

“扎帕,不管怎样,圭一君都是关心母亲的好孩子呀。”我讲出自己的感想。

“嗯。所以利用这一点要挟圭一君的井伊田就显得更可恶了。还录像什么的,真有一手啊。之前户狩的手下也用摄像机录像,这是现在的潮流吗?”

亨应该没听到扎帕的发言,不过他说:“也许井伊田最近刚买了摄像机,想拿来玩玩吧。他家好像很有钱。而且用摄像机拍摄别人,似乎会让人有一种优越感。”

“优越感?”

“或者说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认为对方低人一等。这是我的一个记者朋友说的。”

亨已经把玉田宪吾当朋友了吗?

亨双手比划出一个方形。“这样透过镜头观察对方,似乎就会产生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对方恼羞成怒、大叫住手的样子就可以被镜头记录下来。所以也可以说,拿起摄像机就有了封印对方行动的力量。对了,那个记者也说过,如果一直用镜头对准艺人或政治家,顺利的话就可以激怒他们。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摄像机是一种让人不舒服的东西。如果对方发怒,这本身就成了一则精彩的新闻。摄像机就像一把杀人不见血的枪。”

“我妈妈也被拍下来了。”

“所以,如果现在我不跟你去公园,那帮家伙就要把录像公开?”

圭一君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他们把我叫去,想干什么?”

“这个我真的不知道。”圭一君摇摇头,不像在说谎。

“这样啊……”亨沉默片刻,说,“那你等我一下,我把书包放下,我们骑车去。”

“啊?你真要去?”丢下迷惑不解的圭一君,亨已转身走进家里。

“喂,小绿,结果你家次男还是要去啊?”

“看来是的。”

“真担心啊。”

“可不是嘛。”

亨从家里出来,推出一辆儿童款自行车,那辆蓝色带变速功能的新车几个月前才来到望月家。

“亨就拜托你了!”我朝自行车大喊。

“※★Φ!”自行车中气十足地回答。然而,依然意义不明。

“※★Φ!”自行车中气十足地回答。然而,依然意义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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