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文压低嗓门说:“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吧?”

莉丝退到一丛玫瑰上,感到一根刺扎进大腿后部。她不觉得怎么痛,也没有注意暴风噼哩啪敲打玻璃屋顶的响声。

“你们真够浪漫的,莉丝。太浪漫了。在旅馆里幽会,去海滨散步……”他摇着头。“不要做出吃惊的样子。我当然知道,几乎是从一开始我就知道。”

莉丝紧张得喉头发干,眼睛发涩。“这就是你要这样对付我的原因吗?因为我和别人相爱?天哪,你自己——”

“婊子!”他扑上来打了她一耳光。她倒在地上。“你是我老婆,我老婆!”

“可是你也在跟别的女人来往。”

“这样你就可以大摇大摆地去偷情?天底下没有这样的法律。”

雷电又闪了起来,但已经是在东边。风暴的中心已经东移。

“我爱上了他,”莉丝喊道。“我并不是计划好要去找他。再说,你和我那几个月不是打算离婚吗?”

“哦,当然啦,”他讥讽地说,“你有多好的借口呀。”

“罗伯特爱我,你不爱。”

“罗伯特见女人就爱。”

“不对!”

“他和岭上镇的一半女人睡过觉。恐怕还睡过几个男人!”

“你撒谎!我爱他,不许你……”

然而,在争吵的同时,莉丝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她推算了一下时间。她想到欧文在那场婚外恋之后与她和解的时间——正是劳伯歇太太被诊断为不治之症的时候。她不再掉泪,冷冷地望着他:“你是为了别的原因,对不对?不只是因为我和罗伯特好。”

为了房产,当然。还有她继承的几百万遗产。

“你和罗伯特商量要结婚,”欧文说,“你说要跟我离婚,断绝我的财源,让我成为穷光蛋。”

“听你的口气好象那笔财产是你挣下的。那是我父亲的财产。我对你够大方的了。我……等一等,你怎么知道我和罗伯特商量过结婚的事?”

“我们知道。”

这打击比欧文刚才那一耳光还要厉害。我们知道——莉丝明白了:“你指的是朵蕾西?”

欧文爱的根本不是一个女律师,而是朵蕾西。朵蕾西曾经是,现在仍然是欧文的情人。这个对丈夫百依百顺的朵蕾西。她和欧文早就谋划着要害死莉丝。既为了维护欧文愚蠢的夫权尊严,也为了夺得那笔遗产。善良、粗心的罗伯特也许在自己家里留下了他们恋爱的什么证据,或许是他嘴没遮拦,随便说出了应当保守的秘密。

“去印第安舍身崖郊游那天是谁打电话让我去办公室的,你知道吗?那不是的我秘书。哼,莉丝,你真是个瞎子。”

“你就在国家公园里,我当时是觉得好象看见你了。”

“我到办公室去了一下,让他们凡是接到打给我的电话都转到Acura汽车的车中电话。我比你们提前十五分钟到达公园,一直跟踪你们到了石岬海滩。”

他就等在那儿。

朵蕾西故意把莉丝的那本《哈姆雷特》忘在了车里,以为莉丝会独自跑回去取书。欧文在那里等着她。

但是,跑去取书的不是莉丝,而是罗伯特——他想借机去会波霞。罗伯特一定是在半道被藏在山洞口的欧文袭击了。他受伤流血,跑进山洞,欧文追了进去。凯丽尔听见罗伯特呼救,便前去找寻。

莉丝掉在罗伯特身边的那把刀一定是被欧文拾起来了。

“你割了他的下身,你这个恶棍!”

“他犯了什么罪就应当受什么处罚。”

“胡鲁贝克从没有伤害过罗伯特?”

“伤害?那家伙还想救他哪!他喊着说:‘我给你擦掉头上的血,别担心,别担心。’就是这一类疯话。”

“你一直在等现在这样的机会……”莉丝笑了一声。朝四周一望。“你出门去不是为了杀他,而是想把他引到家里来!你想让他……让他帮你完成今晚的任务!”

“起先我以为他逃出医院是要找你报仇。后来我追到克劳夫顿。他——”

“那个女人……欧文……”

“他没有伤害那个女人,只是把她捆了起来,让她够不着电话。他告诉那个女人,他要去岭上镇救一个叫莉丝的人,不然的话,亚当要杀她。”

“你干的?”她轻声问。“你杀了她?”

“我不是故意的。我本不打算这样做!我把一切布置得像是他干的。把那女人的摩托车扔进了河里。警察们以为他去了波里斯顿,可我知道他朝这儿跑来了。”

他当然知道。他心里一直很清楚,迈克·胡鲁贝克到岭上镇来的动机——寻找在法庭上诬告了他的那个女人。

“朝川顿·海克开枪的是你,打死外边那个警察的也是你!”

令人奇怪的是,欧文这时倒冷静了下来。“事情做过了头。一开始很简单,干着干着就走了样。”

“欧文,请你听我说。”莉丝感到自己说话时带着半恳求,半开导的语气,就像半小时前跟胡鲁贝克谈话时一样。“如果你要钱,我可以给你。”

然而莉丝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出,他现在要的可不是钱。莉丝想起与迪克·科勒的谈话。迈克的确是精神失常了,但在他那疯狂的世界里至少还有一种不可动摇的公正原则。

但她的丈夫却是一个精神变态者,他丝毫没有仁慈之心。

莉丝意识到,今晚从一开始欧文就在计划杀害她——从刚听到胡鲁贝克逃跑的消息时起,欧文就已经拿定了主意。大吵大闹要总监派警察到住宅来担任警卫;坚持让莉丝躲进旅馆——这些只是为了给人清白无辜的假象。欧文杀死胡鲁贝克之后,就会给旅馆里的莉丝打电话,叫她回来。没事了,亲爱的。回家吧。但他会在这里等着她,还有……

“哦,我的天,”她轻喊着。

还有波霞。

莉丝想到,欧文肯定打算连她一起杀掉。

“不!”她的怒号声响彻了整个暖房。

她从地下室的藏身之地走出来是为了干一件事。她祈求上苍给她力量来做这件事,从不相信自己会有这个胆量——然而现在,她转过身,从背后的桌子上拿起厨刀,拼力向他刺去。

她瞄的是欧文的膀颈,却刺到了他脸上。在钢刀的撞击下,他的头朝后一仰,枪从手里飞出去。他惊愕地眨着眼。

伤口立即开始出血。鲜血涌到脸上,像蒙了一块殷红的纱巾。

有一阵他们都站着不动,对望着,头脑和身休都僵住了。两人都没出声。

后来,欧文像在战场上一样发出一声狂吼,朝莉丝冲去。她摔倒了,厨刀脱手落地,她用双手护住脸,躲避着他疯狂的痛欧。她下巴挨了重重一拳,眼前一阵发黑。她用力朝欧文的左肩捣了一拳,欧文痛得发出兽类般的嚎叫,托着剧痛的肩关节退到了一边。

可是欧文迅速恢复过来,带着满腔怒火猛扑回来。莉丝的力气和体重都无法跟他抗衡——尽管欧文的脸和胳臂都受了伤。很快她又仰面倒在地上,肩膀和脖子被碎砾石割破。欧文用手紧掐着她的喉咙。她的肺里急需氧气,却一点也吸不着。在她眼里,暖房里昏暗的蓝绿色灯变得更加暗淡。她伸出两只手去打欧文那张满是血污的大脸,但胳膊伸到半空便又垂落到地下。她眼前发黑了。莉丝对欧文说了一句话,他没听见,莉丝也不知自己说了什么。

在莉丝即将失去知觉的一瞬间,视力所及的远处出现了一个小黑团——她的脑部组织正在死亡,她想。那小黑团扩张成一大片黑影,悬在空中,像一块乌云。就在他们头顶上,玻璃屋顶被撞成千万个小碎片。木板和玻璃的碎片伴随着飞坠下来的黑影,像跳水运动员入水后周身冒出的气泡。

巨大的身躯斜落下来,半压在欧文身上,半落到一棵优种玫瑰树上。玫瑰刺在胡鲁贝克的脸上手上划出平行的血道,像五线谱似的。从二十英尺高处跳下来,他惊恐地抽泣着——这样的高度会把正常人吓得魂不附体,对他来说更是难以名状的折磨。

一长条碎玻璃割破了莉丝的颈脖。她从两个缠斗着的男人身边滚开,用颤抖的双手护着伤口。

玻璃屋顶破了一个窟窿,一团薄雾飘了进来,几片树叶打着旋落下。外边又冷又潮的空气袭入之后,灯泡都破裂了,暖房忽然浸沉在一片透着蓝色的黑暗之中。一种声音蓦地响起,莉丝起初以为是风暴卷土重来的呼啸,然而不是。莉丝听出,这是被疯狂的野性扭曲的人的吼叫。发出这吼声的是胡鲁贝克,是欧文,或者竟是她自己——莉丝·艾奇森永远也无法知道了。

在被风暴袭击过的庄院里,总监手下那些警觉、严肃的警察们分散开来细致地搜索住宅楼和院子。

医护人员首先被带到面无血色的川顿·海克跟前,给他量了脉搏、血压等,确定他失血虽多,却尚未危及生命。医护人员给莉丝缝合了脖颈上的伤口,包扎起来。那伤口看起来挺吓人,其实并不严重,但伤愈之后,她想,那疤痕会伴随她过完后半辈子。

波霞扑到姐姐怀抱里,莉丝紧紧拥抱着她,闻到洗发精的气味,感到妹妹戴的银耳圈轻碰着自己的嘴唇,她们整整拥抱了一分钟,莉丝才放开手,这时却是妹妹在哭泣了。

一辆溅满泥水的州警察巡逻车到达了,车顶的扩音器已转到接收频道,正哇啦哇啦地报导着风暴后的收尾工作。一个高大的灰发男子走出警车。莉丝觉得他的样子像个牛仔。

“你是艾奇森太太吗?”他问。

莉丝望着他的眼睛。那人穿过泥泞的院子朝她走来,却停在半道,以毫不掩饰的惊异和关切的神情,紧盯着躺在轮床上的川顿·海克。海克刚刚苏醒过来。两人交谈了几句话,护士就把这个身材瘦长的追捕者推到了救护车跟前。

道恩·海弗山警长走到莉丝面前,问她是否可以回答几个问题。

“可以吧。”

他们正在交谈,救护车里下来了一名医生,往莉丝胳膊上的伤处贴了一个蝶形胶布。医生边往回走边说:“擦破一点皮。可以洗洗。”

“不缝了?”

“不用了。你头上那个包一两天就会消散,别担心。”

莉丝不知道头上有个包,她说她不担心。她转向海弗山,跟他谈了十几分钟。

“噢,有一件事,”她跟海弗山谈完之后,又说,“你能设法和马斯丹医院的科勒大夫取得联系吗?”

“科勒?”海弗山警长眯眼想着。“他失踪了。我们一直在找他。”

“哎,你们说的是迪克·科勒吗?”岭上镇的总监在一旁听到他们的谈话。

“是的,”莉丝说。

那位总监说:“一小时前我们找到一个叫迪克·科勒的人,喝醉了。在克里坡曼汽车行旁边。”

“喝醉了?”

“在一辆林肯牌豪华轿车的前盖上躺着,醉得不省人事。最古怪的是,他把一件雨衣当毛毯盖在身上,还在胸膛上摆了一个野獾的骷髅头。我说的可能真话,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怪人。”

“醉了?”莉丝又问。

“他没事。他迷迷糊糊的,路都走不了,我们把他关在局里的临时看守间里了。幸亏他是躺在车盖上,要是在开车,他的小命恐怕早就没了。”

这可不像是迪克·科勒。可今晚出什么事她都不会感到意外。

莉丝把海弗山警长一名警察领进住宅,好言好语把迈克·胡鲁贝克劝得走出屋来,又一道陪他上了救护车。

“他的一只胳膊和一条小腿像是骨折了,”满脸惊讶的医生说。“也许还断了几根肋骨。可是他好象一点也不觉得疼。”

警察们恐惧地盯着这个病人,好象他是杀人分尸的“凶犯杰克”和刀劈亲娘的“悍妇莉翠”生下的后代。莉丝庄重地担保说针管里装的不是毒剧,迈克·胡鲁贝克这才答应注射镇静剂。也是在莉丝让大夫先往她手腕上抹过抗菌剂证明无毒之后,迈克才肯让人家给他清洗伤口。迈克坐在救护车后座上,握着双手,盯着地板,跟谁都没有道别。车门关上时,好象听见他独自在哼着歌。

欧文——憔悴不堪但神智却很清醒——被带走了。

那个可怜的年轻警察的软塌塌的尸体也被抬走了。

救护车开走了,然后是警车。莉丝和波霞并排站在厨房里。屋里终于只剩下这姐妹二人。波霞也许是受到了惊吓,莉丝想,更可能是受到了一种好奇病毒的感染——她忽然反常地向莉丝提出一连串问题。莉丝的眼睛尽管一直望着她,却一点没听见她说是什么。

她也没让波霞重复她的问题,只是含糊她微笑了一下,按了按妹妹的手臂,便独自走出大门,迎着色彩单纯的蔚蓝晨光,离开住宅朝湖畔的方向走去。那条纯种狗赶上来,跟在她身旁,走到石板平台

的边沿,靠近姐妹俩垒起的沙袋湖堤,莉丝停下脚步,那狗躺在了泥地上。莉丝坐到堤上,凝望着铁灰色的湖水。

寒潮的前锋已经到达岭上镇,刚刚冻结的树枝发出嘎吱的响声。千万片落叶覆盖在地上,像一头巨兽的鳞。等太阳出来,落叶会发出闪光,那宝贵的太阳如果出来,就会照耀得金光灿烂。莉丝凝望着折断的树枝,打烂的窗户,以及从住宅那边甩过来的木片碎石。天上起过风暴,这是事实。但除了被积水淹泡了轿车之外,其他的损失并不算大。这一带的风暴一般不会带来巨大的破坏,只不过毁坏一些电灯,刮断树枝,淹泡草坪,让善良的公民们暂时感到自卑。以暖房为例:它经历了好几场大风暴,却从没遭到大破坏——直到今晚为止,即便是今晚这样的破坏,也是由一个疯狂的巨人造成的。

莉丝坐了十分钟,冷得发颤,呼出的空气挂在唇边,像一缕薄云。后来,她站立起来。那狗也站起来,期盼地望着她,那意思,她猜想,是要点吃的东西。她挠挠狗的脑袋,穿过潮湿的草地朝住宅走去,那狗跟在她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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