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克·胡鲁贝克站在她前面,显得比记忆中的他高大得多。

在法庭上他显得很小,不过是一个罪恶的萎缩化身。现在他站在宽敞的暖房里,充斥着空间,扩张开来,触及四周墙壁、砾石地面和尖状屋顶。他擦去脸上的雨水。“莉丝,你还记得我吗?”

“行行好……”她轻声说。她惧怕得浑身发软,舌头僵住了。

“我走了很远的路,莉丝。我骗得他们全都上了当。我的办法相当高明。真的。”

莉丝倒退了几步。

“你对他们说,是我杀了那个人。那个罗——伯——特。你撒谎……”

“别伤害我,求求你。”

警犬凶猛地嚎叫了一声,在胡鲁贝克身后站立起来,作出攻击的姿势。它的嘴角肌肉后缩。露出尖利的黄牙。迈克低头一看,不经意地向警犬伸过手去,好象它只不过是一只玩具熊。警犬躲避着迈克的手,一口咬进他肿大的伤臂。莉丝以为迈克会疼得大叫,可那巨人竟像是毫无感觉。他举起胳膊,警犬吊在空中,被拖到一个大贮藏壁柜前。他掰开警犬淌着口水的嘴,解脱出胳膊,把狗扔进壁柜,砰地关上柜门。

迈克转向莉丝,根本不注意她手中寒光闪闪的利刃。是啊,他感觉不到疼痛,他身躯高大,手里还拿着把枪……但莉丝还是紧攥着那厨刀,刀尖正对他的心脏。

“莉丝,你也在法庭。你参与了那一次背叛。”

“我不得不去。我自己也没办法,他们一定要我作证,你懂得,对吧?我并不想伤害你。”

“伤害?”他恼怒地说。“伤害?到处都有人要伤害你,你躲得开吗?狗娘养的坏蛋到处都是!”

莉丝想引开他的注意力,便同情地说:“你一定很累了。”

胡鲁贝克毫不理会,自愿自地说:“我得跟你说件事——在我们办正事之前。”

办正事?

一阵冷颤从她的脖颈传到大腿。

“你仔细听着。我不能大声说话,因为这房间里肯定装了窃听器。你或许把这叫做监视,他们会从布帘后边,从面具背后,从电视荧幕背后观察你。你在听我说吗?好。”

他开始发表演说,言辞激烈,却并不太动感情。“法律能医治背叛,”他说。“我杀了人,我承认。杀人不是一件时髦的事情,我现在知道,我做了蠢事。”他眯着眼,像是在想台词。“是的,那不是你认为的那种杀人。不过我并不能因此而原谅自己。谁都不能原谅自己。所有的人!”他皱皱眉头,瞥了一眼用红墨水写在手上的字。

他继续独自讲演,论题是背叛与复仇。他边讲边在暖房中踱步,偶尔会背对着莉丝。有一瞬间莉丝差一点跳过去把锋刃插进他的脊背。但他迅即转过身来,像是对她不大放心,然后又接着讲下去。

迈克·胡鲁贝克谈到牛群,谈到基督教科学派。他为损失了一辆心爱的黑车而惋惜。他好几次提到某位安妮医生,又愤怒地谴责某个迪克医生。她想,是那位科勒医生吗?

随后,他转身对着莉丝。“我给你写过一封信。你一直没回信。”

“你没有写上回信地址,也没签名。我怎能知道是谁写的信呢?”

“说得好,”他嘲讽地说,“可你知道是我写的。”

他的眼光极其犀利,莉丝立即回答说:“是的,我知道。对不起。”

“他们不让你给我写信,对不对?”

“嗯——”

“就是那些密探们。”

她点点头,他又继续讲下去。

“时候到了,”他在庄重地说。莉丝又吓得浑身颤抖起来。

胡鲁贝克卸下肩上的背包,放在身旁。脱下连衣工装裤,从粗壮的大腿上褪下来。他的拳击短裤前边的开口没拉上,她惊惧地看见他那硬起一半的黑色阳具。

啊,上帝……莉丝抓起厨刀,等待他放下手枪,暴露出他的阳具。他真这样做,她就跟他拼命。

但迈克一直没放下手枪。他受伤的左手深插在短裤里。过了一会,他拿出一个小塑胶袋,塑胶袋的开口用一根线索扎住了。他用没受伤的右手去解,神情专注得像个孩子。他停下来,重新套上工装裤,艰难地扣上搭扣。

他从塑胶袋里取出一张剪报,己经又潮又破。他像捧盘子一样捧托着那张剪报,上边虔敬地摆着从背包里取出的一个动物头骨。见莉丝没有伸手,他会意地一笑,把剪报和骷髅放在她身旁的桌子上。他打开剪报,抚平,推到她面前,自己退到一旁,像一条猎狗把打死的野鸡衔到主人脚下。

迈克·胡鲁贝克垂手而立,枪管朝下。莉丝打算进攻。她想悄悄靠近,用刀戳他的眼睛。多么可怕的想法!可她必须采取行动。现在正是时候。她握紧厨刀,朝剪报瞥了一眼。那是地方报纸对凶杀案审判的报导,空白处满是他手写的小字。有字,有画,还有五星、箭头,还画着一个总统的印玺。另外还有林肯总统的侧面像和美国国旗。所有这些文字、图画都环绕着一幅照片,莉丝认出是她自己的一幅黑白照,是宣判之后照的——她正沿着法院大楼的台阶走向停在下面的汽车。

莉丝和迈克相距仅有六英尺。她小心地挪过去,拿起剪报,歪着头装出细看的样子。其实她看的是迈克手里的枪。她嗅到他发出的难闻气味,听见他粗重的喘息。

莉丝攥紧厨刀。刺他的眼睛!瞄准眼睛。行动。行动!先刺左眼,再刺右眼。然后滚到桌子底下去。行劫!不能犹豫。她朝前倾身,准备攻击。

“严重的背叛,”他说,唾沫溅到她脸上。她没有退缩。迈克低头看着手枪,把它换到没受伤的右手。莉丝把厨刀攥得更紧。她现在无法祈祷,但许多念头涌出了心头:她想起父亲,和母亲。哦,欧文,我希望你安然无恙。我们的感情也许破裂了,但我们的确曾经相爱过。还有波霞,我也爱你——即便我们姐妹之间永远无法建立我所希望的那种亲密关系。

“好啦,”迈克·胡鲁贝克说。他把手枪托在掌上递过去,枪柄朝着她。“好啦,”他又轻声说。莉丝惊惧得两眼一直盯着那枝枪,等她朝迈克脸上瞥去时,看见眼泪滚下了他的面颊。“动手吧,”他哽咽着说,“动作快一点。”

莉丝没有动。

“拿去,”他把手枪塞进她手里。剪报从她手里落下,像一片树叶飘到地板上。迈克跪在她脚下,低垂了头,作出原始的祈求姿势。他指着自己的后脑,说:“这儿,朝这儿打。”

这是诡计!她紧张地想。一定是。

“快点!”

莉丝把厨刀放到桌上,轻轻拿起枪来。“迈克……”她说了这名字时,嘴里像是咬到沙子。“迈克,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要用生命为背叛赎罪。动手吧。快。”

莉丝低声问:“你不是来杀我的?”

“什么?我连那条狗都不杀,还会杀你?”他笑着朝贮藏柜一摆头。

莉丝不加思索地说:“可你安放了兽夹来夹狗!”

他苦笑了一下,说:“我的确曾经摆下兽夹来阻挡追赶我的密探们。那是我的一个妙计。可是兽夹并没有安上机关。弹簧都已经触发过了。我从不伤害狗。狗是上帝创造的生灵,它们没有罪。”

莉丝惊呆了。怎么回事?这一晚上他跑这么远的路却毫无意义。他杀人,却爱惜狗。迈克千辛万苦地跑来只是为了演出他幻想中的这出荒诞的死亡悲剧。

“你看,”他说,“人们对夏娃的看法是错误的。她是受害者,跟我一样。她受魔鬼的害,我受政府密探的害。你怎么可以责怪一个受了骗的人呢?当然不能。那不公平!夏娃受到了迫害,我也受到了迫害。我们很相像,你和我,对吧?这真是不可思议,是吗?莉丝?”他笑起来。

“迈克,”她的嗓音发颤,“你肯为我做一件事吗?”

他抬起头来,神色像那警犬一样忧郁。

“请你跟我一道上楼去。”

“不,不……咱们不能等了。你得赶紧动手。马上!我到这儿来为的就是这个。”他哭泣起来。“太可怕,太艰难了。我从那么远跑来……求求你,我该安息了。”他朝手枪点点头。“我太累了。”

“帮我一个忙。就一下下。”

“不,不,到处都是他们的人。你不知道这有多危险。醒着太累,我没法忍受了。”

“帮我忙,行吗?”她恳求道。

“不行。”

“那里很安全。我向你保证。”

他们眼光相遇,对视了好一阵。莉丝从不知道迈克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怎样的神情。“可怜的夏娃,”他缓慢地说着,点了点头。“为了你,我去。”他朝手枪看了一眼,“然后你就动手了,快一点,好吗?”

“好,如果你还要我动手的话。”

“我跟你上楼,为了你,莉丝。”

“跟我来,迈克。往这儿走。”

莉丝本不愿背对着他,然而她感到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脆弱的信任——这信任的基础十分荒诞,但对迈克却是真实可信的。她不愿冒险去破坏这信任感,便在前边引路,每个动作都很缓慢,一句话也不说。走上狭窄的楼梯。她领他去一间空闲的卧室。欧文在那间房里保存着秘密法律文件,房门上了一个很结实的保险锁。莉丝打开门,走进去。她扭开电灯,让迈克坐到一把摇椅上。那曾是母亲的椅子。实际上母亲就是坐在这把椅子上去世的。迈克走过去,坐在摇椅上。莉丝和悦地对他说:“我要锁上门锁,迈克。我马上就回来,你闭眼休息一会儿,好吗?”

迈克没说话,只是查看着摇椅,感到满意,就摇晃起来。随后,他按莉丝的要求阖上眼睛,头仰靠在椅背上铺的深绿色阿富汗软毛毯上。摇椅不动了。莉丝悄悄带上门,锁住,又回到暖房中。

“啊,上帝!”莉丝轻声说。“我的上帝……”

她跪到地上,啜泣起来。

十分钟后,莉丝在替川顿·海克擦洗汗淋淋的额头。在昏迷中他脑子里像是出现了各种幻象,她不知给他洗洗脸是否有益。她站起来打算再去蘸湿一下手中的海绵,却听见门外有声音。她走进厨房,奇怪自己怎么没听见总监派来的警车声,也没看见车灯的亮光。但警察们没来。莉丝叫了一声,跑去开门让欧文进来。他憔悴不堪,满身泥污,跌跌撞撞走进厨房,一条胳膊用皮带缚在腰侧。

“你受伤!”她喊着。

他们短暂地拥抱了一下。他转过身,边喘着粗气,边像战士般的观察着院子。欧文掏出枪来说:“我没事。只是肩膀摔了。可是,莉丝——那个警察!外边那个警察,他已经死了!”

“我知道。我知道……太可怕了!迈克开枪打死了他。”

欧文靠在门边的墙上,望着外边的黑夜。“我从北街一路跑来的。他从我身边溜走了。”

“他在楼上。”

“咱们不能靠窗户太近……你说什么。”

“他在楼上,”她又说一遍,用手抚摸着丈夫沾了泥的面颊。

欧文直盯着妻子。“胡鲁贝克?”

她举起迈克那支支肮脏的手枪,递给他。欧文将眼光从莉丝疲惫的脸庞转向那枝枪。

“这是他的枪?……出了什么事?”他笑了一下,莉丝讲述事情的经过,他的笑容消失了。

“他不是来杀你的?那他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莉丝靠在欧文胸膛上,尽力不触碰他的肩膀。她说:“他完全疯了。我想,他是打算为我而牺牲,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看他自己也不明白。”

“波霞呢?”

“她去叫人了。她现在该回来了,我想一定是车子开不过来。”

“城北的公路大部分都淹了。她恐怕得下车步行。”

莉丝对他讲了川顿·海克的情况。

“他的车停在外面。我最后见到他时他正要去波里斯顿。”

“他当时要是去了倒好。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挺得过去。你帮他看看吧。”

欧文熟练地检查了一遍昏迷不醒的海克。从战斗经历中他学到不少关于外伤的知识。“他休克了。他需要输血,现在我毫无办法。”他朝四周望了一眼,“他在哪儿?我问的是胡鲁贝克?”

“我把他锁在楼上小卧室里了,那间储藏室。”

“他就这么乖乖地走到那儿去了?”

“乖得像条小狗……啊!”她用手捂住嘴。莉丝到贮藏壁柜那里把川顿·海克的狗放了出来。它显然对受关押很不满意,不过它倒是一点也没受伤。

莉丝和欧文拥抱了一下,就走进暖房,拾起那张剪张。她读到:

背叛者事先藏在山崖,当地一声砸破脑瓜,我但求一死,为救可怜的夏娃。

疯人不吉利的言辞使她反感,她不以为然地舒

一口气。“欧文,你来瞧瞧这个。”莉丝抬头,看见丈夫正在查看迈克的手枪。他打开旋转弹膛,数着膛内子弹的数目。随后他做的事情就很让莉丝不理解了:他戴上一副射击手套,用手套柔软的布面擦着手枪。

“欧文,你要干什么……亲爱的?”

他没说话,依旧不慌不忙地擦枪。

直到这里,莉丝才意识到,欧文还是要杀迈克·胡鲁贝克。

“不,你不能这样!哦,别……”

欧文没有抬头。他慢慢将旋转弹膛回原位。莉丝想,一颗子弹已经处于发射的位置,咔地一声,弹膛合上了。

莉丝哀求说:“他并不想伤害我。他跑到这儿来是为了保护我。他精神失常了。欧文,他疯了,你不能杀他!”

欧文直直地站立了好一阵,像是在沉思。

“别这么做!不让你杀他。欧文?……啊,上帝!”

他手上发出一团边沿参差不齐的白光……暖房里所有的窗玻璃都震得匡匡直响。莉丝慌忙伸手护脸,一颗子弹从她腮边擦过,离她的左耳不到一寸,撕去了她的一绺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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