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勒医生说:“你一下子失去了两个朋友,多么不幸。我先前不知道还死了那个女孩。”莉丝沉默了好久,才说:“报纸上没有报导。她的死被看作是偶然事故。”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莉丝询问地望着他。

“你听到什么人呼救的声音吗?”

“你是什么意思?”

“我想知道,你后来有没有想过,凯丽尔,一个年轻姑娘被胡鲁贝克那样的巨人追赶,她总会叫喊吧?”

“也许她喊过。也许我没听见。我并不——”

“山洞离你找她的地方很近,是吧?”科勒追问道。“从你描述的情况看,我——”

“是的,离我很近,不过……”她感到像是在法庭上受到盘问一样,便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我不知道。也许我记不得了。有这种可能性,对吧?”

“当然。精神创伤后遗症。很可能。”

莉丝曾为罗伯特而哀伤,但最令她伤心的是那年轻姑娘的死。她从不知道自己会对一个年轻人怀有如此深的感情。莉丝眼前又浮现出凯丽尔的面容,忽然意识到科勒在向她提问。他在问审判的情况。

“审判?”她轻声重复说。“嗯,我早早地去了法庭。”

“就你一个人?”

“我不让欧文陪我。我希望把印第安舍身崖案件和我的家庭分开。欧文和朵蕾西一起待了一天。不管怎么说,她已经成了寡妇。她比我更需要安慰。”

莉丝第一次在法庭里见到胡鲁贝克时,是在凶杀发生六周以后。胡鲁贝克不像她印象中那样高大。他眯眼看她,嘴角一咧,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莉丝坐在控告人——一个年轻女子身后,却正对着胡鲁贝克。他尽量把铐在胸前的双手往上抬,眼睛直盯着她,嘴唇在抽动。

“这叫机能障碍,”科勒解释说。“是抗精神病药物引起的。”

“不管是什么,他的样子够可怕的。他开口说话时更吓人。他跳起来说:‘阴谋!’‘复仇!’好像是这样说的。我记不大清了。”

他先前显然已经发作过不止一次,因为所有的人,包括法官,都没有理睬他。她从胡鲁贝克身边走过时,他显得很冷静。他聊天似地问她,是否知道四月十四日晚上十点半钟他在什么地方。

“四月十四?”

“是的。”

“凶杀发生在五月一日,对吗?”

“是的。”

“你知道四月十四日出过什么事吗?”

她摇摇头。科勒记下几个字。“请继续讲。”

“胡鲁贝克说,‘当时我杀了一个人……’也许我记得不完全准确。他好像是说,‘我杀了一个人。月亮是血红色的。从那一天开始,我就成了一场阴谋的受害者——’”

“林肯总统被刺案!”科勒扬起眉毛看着她。

“你说什么?”

“林肯是四月中旬遇刺的吧?”

“好像是。”

科勒又作了一点笔记。

莉丝说:“胡鲁贝克说,‘我身上被装上了窃听、跟踪设备。他们折磨我。’他有时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有时口气像医生或律师。”

莉丝是主要的控方证人。“控诉人让我向法庭陈述事件的经过,我照她的话做了。”

她挺害怕被辩护律师盘问,但人家根本没盘问她。胡鲁贝克的律师只说了一句“没有问题”。后来的几个小时,她待在走廊里。

“审判的时间很长吗?”科勒问。

其实不长,她说。辩护律师对胡鲁贝克杀害了罗伯特这件事并没提出异议。他凭藉胡鲁贝克的精神失常来辩护——胡鲁贝克在这种精神状态下并不知道自己在犯罪。辩护律师拿出医院的报告、作证书,由一名职员朗读。

那疯人一直坐在被告席,趴在桌上,有时笑,有时嘴里在嘀咕,还在纸上写写画画,写了一张又一张。她起初没有在意,以为胡鲁贝克只是在胡涂乱画。后来才知道胡鲁贝克并不像看起来那样疯——肯定就在那个时候,他记下了莉丝的姓名和住址。

法庭根据胡鲁贝克缺乏正常思考能力的理由判决他无罪。又根据《精神健康法》第四〇三条判定胡鲁贝克为具有危险性的精神病人,将被无限期监禁在一所州立医院,每年进行核查。

人们开始退场。胡鲁贝克突然大叫起来,盖过了观众和新闻记者们嗡嗡的谈话声。他把一名法警掀倒,跳到他的椅子上。他把手臂举过头顶,手铐铿锵地响着。他尖声叫唤起来。他的眼睛与莉丝相遇了一瞬,莉丝惊呆了。警卫制服了胡鲁贝克,一名法警护卫着莉丝离开法庭。

“他站在椅子上说什么话了吗?”

“我记得他只是乱嚎,像一头野兽。”

“报上的文章说,他当时喊道:‘你是背叛的夏娃。’”

“有可能。”

“你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科勒摇了摇头。“我给迈克·胡鲁贝克治疗,每周一次。有—次他说:‘背叛,背叛。她自找倒楣。她自己到法庭来。她自找倒楣。那是一场背叛。夏娃是一个。’我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就显得很不安,好像泄露了重大机密似的,就再也不说话了。那以后他又有好几次提到背叛。你能猜出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吗?”

“对不起,我猜不出。抱歉。”

“后来呢?”

“审判之后?”莉丝吸了一口浓咖啡。“我可是受了大罪。”

审判的轰动过去了,胡鲁贝克也住进了马斯丹精神病院,莉丝恢复了悲剧发生前的生活。起初她的日常生活看起来没什么变化——教暑期班,星期天和欧文一道上城郊俱乐部,在花园里干活。她也许是最后一个意识到自己的生活乱了序。

有时她忘了洗澡。有时忘了她自己邀来聚会的客人的名字。在学校走廊里她一低头会发现自己穿着不配套的两只鞋。她本该讲坡普的作品,却讲起了德莱顿,还责备学生不预习功课。有时正讲着课,说着话,她忽然发现别人尴尬地望着自己,才意识到一定又说错了什么。

“我好像是在梦游似的。”

欧文起初还有耐心,后来也开始忍受不了她的麻木健忘。他们常争吵。欧文更经常地出差。除了上课,她总缩在家里不出门。失眠症越来越严重,经常是一连二十四个小时中片刻也不能入睡。

朵蕾西一夜间成了寡妇,她面容憔悴、苍白,两个月中没有笑容。但她挺住了。欧文好几次举她的例子做莉丝的榜样。“我跟她不一样,欧文。对不起。”

七月里,朵蕾西卖了房子,搬到泽西海边去住。告别时她没哭,莉丝倒哭了。

但她还是渐渐恢复过来。

“据我所知,迈克·胡鲁贝克的幻觉和美国历史有关,”科勒对莉丝说。“尤其是南北战争那段历史……‘暴君罪有应得’,那是布思枪杀林肯之后喊出的一句话。”

“‘暴君罪有应得’也是维吉尼亚州的箴言,”当教师的莉丝补充说。

“四月十四日是行刺的那一天。”

“林肯总统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科勒摇摇头。“迈克很不愿意跟我谈他的幻觉。偶尔露出一句半句。他不信任我。”

“你是他的医生,他都不相信你吗?”

“尤其不相信医生,这就是这种病的特点。他是妄想狂。总是指责我从他身上骗取情报交给联邦调查局或其他特务机构。他有一个核心幻觉,但我始终没弄清楚。我想是与内战、林肯遇刺、密谋集团等历史事件有关。或是其他一些他认为与谋刺林肯有关的事情。我就说不清了。”

“他的幻觉有什么重要的呢?”

“因为那是他的核心病因。能向他解释这一切苦痛的根源。”科勒说,“精神分裂症患者一生都在探索生活的意义。”

谁又不是这样呢?莉丝想。

“这仍是一个很有争议的问题,”医生说。他说别人认为他有些离经叛道。莉丝觉得他这样描述自己的时候很露出一丝得意。“精神分裂症是一种肉体疾病,就像癌症和盲肠炎一样,必须要用药物治疗。这一点没人反对。但我与同行们的分歧是,我认为可以用心理疗法非常有效地治疗精神分裂症。”

“我无法想像胡鲁贝克会按你的要求,躺在病床上跟你谈他的童年。”

“弗洛伊德也这么说。他说精神分裂病人不应用心理疗法来医治。多数精神病医生都赞成这个说法。目前流行的做法是让病人服镇静药,强迫他们接受现实,教他们到餐馆吃饭,自己洗衣服,然后就放他们出院。是的,对胡鲁贝克这样的病人,无法运用躺在病床上自述的方式进行分析治疗。但某些精神分析疗法也很有效。严重的病人也可以达到很高的自理水平。

“多数精神病医生总以为精神分裂病人在胡言乱语,以为他们的幻觉都毫无意义。我却认为他们说的几乎每一句话都是有意义的。我们越是用自己正常的思维方式来翻译他们的话,就越会觉得他们在胡说八道。可是,如果我们设法理解他们说的话里面的寓意,门就向我们敞开了。比如说,病人自称是拿破仑。这是精神分裂症患者常有的幻觉。我不会去说服他相信自己不是拿破仑,也不在见到他时用法语跟他打招呼。我要设法弄清楚,他为什么认为自己是法国皇帝。十次有九次都是有原因的。一旦找到原因,我就有了开门的钥匙。这方法收到过极好的效果——好些病人病得比胡鲁贝克更严重。”科勒沮丧地说:“我正要深入他的内心,都快要成功了……结果出了这桩事情。”

“你这么一说,他倒像是个清白无辜的人了。”

“他的确是清白无辜的。这四个字用得很准确。”

莉丝气愤地说:“你怎么能这样美化他?他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是一架失控的杀人机器。”

“完全不是。迈克因为无法实现自己以为可以达到的目标而感到压抑。其结果就是我们所说的疯狂。对他来说,幻觉就是他对自己不如别人这个事实的安慰性的解释。”

“你说他的疾病不是谁的过错。”莉丝朝天上的乌云一指。“风暴也不是谁的过错。但只要办得到,我们会设法阻止风暴的危害。我们也应当阻止胡鲁贝克害人。应当把他……关起来,扔掉钥匙。”她差点说出,应该抓住他,一枪打死他。“他只不过是一个精神变态者!”

“不,他不是。精神变态和精神分裂是两码事。精神变态者可以过正常的社会生活。他们有工作,有家庭,但他们完全没有常人的道德和感情。他们是邪恶的人。精神变态者会因为你占了他停车的车位或是拒绝给他十块钱而杀了你,连眼都不眨。迈克·胡鲁贝克跟你我一样不会随便杀人,除非是,比如说,为了自卫。”

过了一会,莉丝说:“我们的看法不同。”

“不早了。我已经用完了你允许的二十分钟。”他站起来走向厨房。走到后门口,他问:“有件事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说你背叛呢?‘背叛的夏娃’,‘复仇’,是什么意思?”

“我想,因为我在法庭做了不利于他的证人。”她一摊手,表示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真是这样吗?”

“好像是。我也不清楚。”

科勒点点头,沉默下来。过了一会他又不知冒出了什么新念头,问道:“镇外边有一个大停车场,是吗?”

她以为听错了。“你说什么?停车场?”

“很大,亮着灯。卖福特汽车的。”

“对,有个克里坡曼汽车行。”

“那车行的位置在哪儿?”

“镇外半英里。在二三六号公路上。翻过东边那座山就是。干什么?”

“随便问问。”

她以为他会解释一下,但他什么也没说。看来这次访问,或者是审问就算是结束了。科勒站起来,向她道谢。莉丝心里有些纳闷,他究竟从自己这里听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呢?

他是不是有什么话没讲出来?

“大夫,”出门时莉丝碰了一下他的瘦胳膊,问道,“请告诉我,胡鲁贝克有多大可能性会跑到这里来?”

科勒眼望着天。“可能性?他们可能很快就找到他。即使找不到,他一个人也不可能跑这么远。不过假若你问我的意见,我看你最好是去你说过的那家旅馆。”

救护车和警车同时到达,车上的闪光信号灯从下边给树木镀上一层怪异的金属光泽。煞车发出尖厉的响声,院子里满是穿制服的男女,还有设备、担架、闪着灯的电子仪器。医务人员朝那老式住宅赶去。警察们边跑边把长柄电筒插进腰里。

欧文·艾奇森坐在厨房门旁的台阶上,门仍开着。他用手支着头,望着医务人员跑到门口。其中一个问他:“你打九一一报警电话说一个

女人受伤了?”

欧文点点头。

“她在哪儿?”

“在厨房,”欧文懒懒地说。“不过你们不用着急。”

“怎么啦?”

“我说你们别着急。她已经没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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