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维踏上破旧的前阳台的时候,那阳台往下陷,像是要塌下来似的。墙上的门牌,包括生锈的数字,看上去是171,中间的1脱落了。门铃旁的标牌上写的是皮尔逊残疾者之家。邻近的一块空地荒凉而又空旷,除了一堆垃圾和一辆烧毁了的旧汽车,附近只有在暮色中看上去像会闹鬼似的几座建筑物。

一个身穿邋遢的长袖圆领运动衫的女人开了门,用膝盖抵着帘子。她梳着马尾辫,对她这个看上去三四十岁的人来说这是个年轻的发式。在她的身后,一个有着唐氏综合症、身体超重的男人盘腿坐在地板上,把一片报纸拿着折过来又折过去。

“有事吗?”

“你好,我是戴维·施皮尔——是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一个医生。清问一个名叫道格拉斯·达维拉的男人曾经住在这儿吗?我确实希望你能把我跟了解他的人联系上。”

“噢,可以。可以这么说,道格是我的老爸。他前几年去世了。他和他的妻子苏过去在这儿经营过一个领养孩子的家。这就是我成长的地方,”她自豪地微笑说,“中学毕业后我便在这儿工作,在1986年我们这个地方变成弱智之家——照顾这种人可以得到更多的钱,你知道。”

“这怎么说呢?”

“收养小孩子,或是收养残疾人,政府会给资助的。不会是很多钱,不过是会给生活费的。而你知道,你逐步在帮助人了。”

在她身后席地而坐的男人弄出不可思议的噪音。

“好的,亲爱的,”她走了过去,递给他一片新的报纸,他又认真地将它折了起来。她不自然地对戴维微笑了一下说:“有时他是难以控制的,但是一个月就是两干五百美元。”

“那似乎像是一个很好的安排,”戴维说,“1973年你住在这儿吗?”

“是的,我那时……”她的头往上抬起,舌头伸到嘴唇上。

“九岁。”

“你还记得那年的一起事件,涉及到神经精神病学研究所的一项研究?”

“对。但是我们当时不谈这个。我认为现在还是不淡为好。不过,你是从医院来的,你刚才不是这样说的吗?我猜想你已经了解了。”

“比较多,”他撒了洗,“我只是想跟哪个人说说,来充实一下细节上的内容。”

“我看看你的身份证,你不会介意吧?”她谄媚地微笑说,“我很抱歉;我们这儿都是这样做的。”

“没问题。”戴维从口袋里掏出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校徽;她在从门口往回走之前,仔细地看了又看。

“为什么不进来?不过,把声音压低点。现在是安静的时刻。上周这个时候是个例外,许多人在干发,但是他还是专注于那片报纸。”

戴维坐在褐红色的舒适的长沙发上。屋子里闻到一股强烈的烧菜和胺的气味。

“顺便说一下,我叫朗达·德克尔。”

“很高兴见到你,朗达。多谢你邀请我进到家里来。”

“这项研究开始的时候,道格并没有过多考虑。他们报酬优厚——每个孩子都给一大笔钱,我认为——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们会千出有害于任何一个人的事。这是一件可怕的,可怕的事情。那是一个易受攻击的年代,尤其是对于像我们当时那些孩子来说。如果他们想研究孩子们心头的恐惧,他们可以就这一点问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我们是能够回答的。他们不需要用蛇呀光的等等东西来吓唬我们,不要拿这些来针对我们。”

“弗兰克和克莱德回来的时候有问题吗?”

“弗兰克很久没有回来。他搬到其他地方去了,到南方的圣迭戈或是欧申赛德,或是其他什么地方。但是另外一个孩子,他干了许多可怕的事情。”

“像什么?”

“那件事我们过去并不想谈的。他们给了一些钱,所以我们不愿对报界谈起,或是对其他涉及到这项研究的领养户谈。研究所的那些人并不想向别人承认任何事情,你知道,像责任和其他一类的事。我猜想我能理解。”

“我是医院的一位代表,因为那种安排与我没有直接关系。”他的确发现,自己诚实的限度和条件,与在较为平静的一周他假设的情况大相径庭。

朗达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另一个孩子,克莱德,过去在半夜里总是要唤醒小一些的孩子们,呃,这对他们是一种折磨。道格对发生的一切并不了解。直到后来也不了解。道格对我们来说是位好父亲。”

克莱德似乎还对他有某种依恋,尽管达维拉把他租到医院去了。毕竟他是选择了达维拉的名字来行窃的。

“克莱德是怎么折磨他们的?”戴维问。

“呃,楼上有个房间,椽子都暴露了。我们有三个孩子在那儿,从五岁到七岁吧。克莱德过去总是用绳子把椽子连起来,打个活绳结,然后将小孩们悬起来晃荡,因此他们的脚尖几乎碰不到地。他总是坐在那里,抓住绳子的另一头,望着他们挣扎着。这是很可怕的事情,另外两个孩子只好望着。他拽着他们打转转,每天晚上转一个孩子。吃早饭时他们个个都表现出疲惫不堪的样子,没有一个孩子睡过一点觉,呆在那里彻夜惊恐地等着。想像一下吧,躺在暗处,想去睡觉,不知道什么样的情况又会来临……这一定是很可怕的。”

实验让克莱德自身改变了。他把恐惧又加到别人的头上。他赋予自己做这种事的权力。他在医院泼洒碱液一定会成功的。不仅仅通过恐吓他所攻击的女人们,而且通过医疗中心制造一种强烈的惊恐和紧张的氛围。同一家医院曾经用同样方式使他成为受害者。

朗达摇摇头,她的眼睛呈现出云雾状。

“他们没有一个人会说的。害怕,我猜想。道格注意到孩子们脖子上的红印记,但是认为那是摔跤造成的。这时占姆·基珀死了。克莱德把他悬起来晃荡得过久,他就……死了。克莱德松下绳子时,道格听到撞击人体的声音。他跑到那里一看,另外两个孩子在哭,克莱德也吓得要死。”

“他说了什么吗?”

她右眼下的面颊抽动着。

“他说他只是想吓唬他。”

出于保护自身,掩盖将来的调查的考虑,医疗中心删去了克莱德少年时代的档案资料。医疗中心专门给了达维拉一大笔钱,让他不要去提醒其他领养孩子的父母,这样就不会有偿付其他索赔的事了。

这些父母带走了已经是害怕这个世界和对自己在这个世界中的地位的孩子们,加大了他们的恐惧,为这项研究带来了严重的后果。他们让这些孩子,这些受到精神创伤、怒火中烧的人回到社会,又不采取措施去确保他们的安全或者他们周围的人的安全。

戴维的母亲曾经帮助掩盖这一事实,并对这件棘手的事加以控制。他的情感,轻率而又萎靡,目前没有什么用了。他试图重新集中注意力。

“他们把他带到青年拘留中心,”朗达说着,“你知道,那是怎么运作的。恶性循环加速了。”

“你是否注意到房子周围有什么奇怪现象吗?”

“噢,你知道。这个地区很糟糕,因此这种情况也平常。到处乱喷漆。邮件经常被人乱翻。昨天晚上有人在我们的空地上宰了一条狗,但是警察认为这是某个宗教团体搞的活动。”

“昨天晚上?谁发现的?”

“我们的一个姑娘。莱拉。像克拉普顿歌曲中唱的那样。”

“我能和她谈谈吗?”

“我想她在午休,不过我想我可以把她叫醒。”

戴维跟着朗达上楼,进到一个舒适的房间,这简直就是一个大的阁楼。一个弱智女人穿着一件肮脏的、粉红色的连衫裤,脸朝下趴在床上睡着,发出轻微的鼾声。朗达坐在她身边,猛扯一下她的衣服。

“我无法让她穿任何别的衣服了。”她微笑地低语着。

朗达在莱拉的背上揉着小圈子的时候,戴维拉过来一把椅子。

“来吧,亲爱的,醒一醒。有一个人要找你谈一谈。”

莱拉翻过身,站了起来,打哈欠时嘴张得老大,戴维可以清晰地看到她嘴里吊着的小舌。她的脸睡得有典肿,也许是哭了的缘故。

“你好!”她打了一声招呼。

“你好。你好吗?”

“困得很。”

戴维微笑地说:“我也困哩。我想问问你发现的那狗的有关情况。”

她的眼睛一下子涌出泪珠。戴维喜欢她脆弱的感情来得那么快。

“我的狗。它病了。”

“说是你的狗是什么意思?”朗达问。

“没有什么。只是我特喜欢它。”

“你是不是注意到在你找到它的时候,那里有什么人看着你吗?”

她的眼睛转向朗达,回答说:“没有。”

“你能肯定吗?”朗达问。

“我没有干什么。”她的呼吸加快到全身猛地抽动起来了,就像要啜泣似的。朗达的在场明显使莱拉不那么直截了当了。

“你并没有说你注意到了。我们根本不是在责备你呀。”戴维又转身对朗达轻声说:“有没有办法让我单独跟她谈谈?”

“不,先生,”朗达说,“我只知道你是医生,但是我不能把我的姑娘们单独交给任何人。”

“好的,我理解,”他转过身来说,“你在周围见到了别的什么人吗?有人在那里转悠吗?”

“有时他从车里朝我看。”

“从他的车里?”

“常常有些变态驾车者从这儿过,”朗达说,“那些年轻人爱开玩笑。”

“你就是指这个吗?”

莱拉又向朗达投过紧张的一瞥,然后迟缓地点了点头,她的整个面颊又活跃起来。

“你肯定吗?”

“是的。”

“根本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吓人的事情。没有人在周围转悠吗?”

一个幅度很大的摇头。

朗达看看表,然后弄乱莱拉的头发说,“好的,亲爱的,你为什么不去把其他人都叫来吃晚饭?”

莱拉拖着脚步慢慢地走了出去。

戴维站了起来,头一次注意到暴露的几根木椽子。一种冰凉的感觉透过他的全身。

“在这儿?这是克莱德折磨男孩子们的房间?”

朗达点点头说:“很明显,我们不告诉孩子们这一点。”

戴维仔细环视一下房间,感到一种失去理性的惊惧感觉。木椽子比他想像的要低些,他又接着问:“他是经常这么对待他们吗?不止几次吧?”

朗达用脚把那把椅子轻轻推向戴维。

“你自己看吧!”她说。

弄不清她想让他看什么,他上到椅子上,把木椽的顶部揽入视野。离木椽中间有几英寸的地方,浅浅的凹槽在木头上显现出来。那是由于悬吊孩子们而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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