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戴维把一个枕头拉过来盖在头上,想睡上几个小时,但是上一周的紧张使他不可能想到要熟睡了。自从那几次攻击事件发生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得到一个全天休息,他并不是要在床上虚度时光。伸手够到了床头柜上的电话机,他立刻去给埃德打传呼。

他疲惫地走进书房,从那个大铜鸟笼上把盖布去掉。鲜亮的橙色冠毛下露出玻璃状的黑眼定定地望着他。这只美冠鹦鹉的喙掩没在它胸前的羽毛中,它在理着毛。

戴维叹口气招呼说:“你好,斯坦利。”

“伊丽莎白在哪儿?”美冠鹦鹉嘎嘎叫着,“伊丽莎白在哪儿?”

“跑了,加入了‘阳光马戏团’。”

拿起无绳电话向起居室走去,他呼唤起埃德来,然后一屁股坐在豪华的皮椅子上。

“东方牌”衣橱的一边有一个沃特福特花盆和镶有银框的几张照片。一张是彼得和戴维的母亲过去的合影——她的头略微向后仰着,显示尊贵或高雅。

他最喜爱的伊丽莎白的照片,在浴缸里拍的,只有她的头和膝盖在泡沫上可以看见。一张照片是离开急诊室到卡塔利娜岛度假时拍摄的——戴维乘渡船到岛上去,与黛安娜谈着话,她的微笑正要变成大笑。这是第一次,他认为很值得把他和黛安娜的合影放进相框,与他个人的照片一起放在小房间里。这种想法在意识到之前已经付诸行动了。

电话刚响,他就拿起了电话。他急于要从埃德那里得到最新消息。

“戴维,我是黛安娜。”

“怎么啦?”

“是卡森。今天一大早,我们收到一位七十岁的中风病人。他把她放置在输氧的位置,给她装上管子,一不小心啪的一声弄断了她的脖子。不一会儿她就死了。戴维吗?你在吗?”

“上帝,太可怕了。他现在怎么样?”

“不好,兰伯特当着所有医护人员的面对他叫了五分钟,称他是杀人犯,把他赶出急诊室。他现在心乱如麻。我考虑你也许想……”

“他的地址呢?”戴维找到一张小纸条,很快记了下来。卡森住在一个小套房,在靠近森塞特的巴灵顿的顶部,那是戴维熟悉的。

“其实今天我在医院里有些事要处理,今天下午我路过他那里停一下,不管怎么说,他也许可能有点独自呆着的时间。”

他很快穿好衣服,匆匆吃了早饭。他把《洛杉矶时报》放在门口,连看都不想看大字标题,但是他在驾车去医院的途中情不自禁地打开收音机。关于这件事的新闻在被大肆炒作。他弄不清为什么埃德没有回答他的信息;他再次揣摩向他提供关键性的证据是不是明智之举。也许埃德还没有给警察打匿名电话哩,并不是像他自己说的那样。

戴维停了车,匆匆忙忙赶上七楼,在解剖实验室的门外喘了一口气。

戴维差不多已经到达标本室门口的时候,突然门旋转开来,带来一股福尔马林的气味,出现了耶尔和多尔顿两个人。一种厌恶的表情挂在脸上,多尔顿停在门外,微微地靠在椅子上。

耶尔狐疑地打量着戴维说:“你在这里面做什么?”

“我路过这儿来看看实验室的实验员,”戴维说,“有几项练习,我想要学生在尸体上练习……”

耶尔嘴里的口香糖啪的一声响。

“是吗?”他说。

“你们在这儿于什么?”

耶尔说:“我们得到匿名电话才到这里的。”

“你对这一无所知,对吗?”多尔顿补充说。

不习惯撒谎的戴维摇摇头,希望他看上去是令人信服的,“发现什么有趣的东西吗?”他问。

耶尔很快闪现一个微笑说:“一瓶橘子汁上的另一只手套。”

多尔顿的目光坚定而又尖锐,“我们不想发现你在哪里与这个案子沾边,大夫,”他说,“记住这一点。”

戴维从他们的周围绕过去,进入标本室,随手关上了门。霍勒斯从他正在处理的尸体上抬起眼来,手上都是血。一种着迷的微笑浮现在他的脸上。

“嗨,施皮尔大夫,你好吗?”他主动递给戴维一只外面都是血的手套,不过这时又看了看,在戴维不得不抗议之前,将手套抽了回去。灰色东西的小点点一直不离他的眼睛保护器,他用前臂将它推到头顶上。他的眼睛大大的,有点迷人,多少有点让人喜爱的样子。

“见到你真高兴。好家伙,这儿是不是让人着迷?姑娘小伙子们都很快乐,因为这是他们最后一天的解剖。在解剖做得最顺手的时候,今天上午警察让我呆了四个钟头。打扫呀,挑拣呀,窥探呀。然后就是提问。”他把眼珠转了一下,说道:“在这一切之后,我猜想,他们并没有得到一个想要的指纹。”

一个巡警坐在那张木头办公桌上,克莱德的综合画像在那上面盯着人。霍勒斯追寻着戴维的目光,点点头说:“警察们把那玩意顺便带来了。我猜想他们经过医院,但我今天还没有去收我的邮件哩。”

“那么他就在这儿工作?”

“在这儿工作过。真见鬼,哼?我一直知道那家伙有点神经。”

戴维的嘴巴都干了,便问:“他叫什么名字?”

“道格拉斯·达维拉。他在这儿工作到几个月前,作为一个男护理员,他的工作就是把死尸从灵车上接下,帮助我把那些死尸挂起来。”

原来克莱德是个假名字,戴维是这么想的,接着问:“他还干了些什么?”

“他管理标本,把标本弄到相应的实验室里。”

那意味着他有工人的通行证,他一定知道各种机构的大多数门上的总锁密码。负责运送——从一个长长的走廊到另一个长长的走廊,因此他熟悉医院里的所有路径。转移尸体使他学会怎样操作轮床;戴维以前一直错误地在调查那些跟病人打交道的护理工。

霍勒斯走了过来,打开水池下的柜子,把盛通渠剂的塑料容器搬起,砰地将它往经过药料防腐的台子上的惨灰色尸体旁一掷,尸体的胸部刚锯了个洞。

“贸易秘密,”他嘻嘻地笑着,“我要特别订购这玩意。这就意味着道格拉斯可能就是从这儿偷的。”

“他长得什么样子?”戴维问,“达维拉像什么样子?”

霍勒斯耸耸肩说:“没有多少卫生学知识,如果你能抓住我说话要点的话。对于我们的这些低技术要求的岗位来说,我们喜欢雇用一些下层人。”一种骄傲神情在霍勒斯脸上一闪而过,一个自学成才的人的骄傲,他是依靠自身努力来攀登就业的阶梯的。

“我要告诉你,他抽烟抽得很凶,有时同时抽两支。你知道,他喜欢试图让自己情绪安定下来,乐于让自己集中思想,但是他做不到。”

“发生什么情况了?”

“他开始时好缺席。来得很迟。走了一阵子回来也不报告。我有一次发现他在地窖里,站在尸体之间。也没有做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只是站立不稳。据说寂静可以使他情绪稳定下来。”

“死尸没有什么问题吧?任何一具……受到侵犯或侮辱什么的?”

“不,不。没有那样的事。”霍勒斯缩回了头,仿佛他刚刚接触一种臭味。这是戴维第一次看到他脸上带这种厌恶的表情。

“他被解雇了?”

“我最后只好把他解雇了,”霍勒斯说,“我没办法,”他自卫性地补充说,“他事情老做不好。”

戴维在想克莱德是否为被解雇一事而报复。他对戴维说过:我就是要他们吃不了兜着。

“你们解雇他时,他是否看上去十分恼怒?”

“不,并不真正恼怒。也许有某种沮丧。”

“他的社会交往还好吗?”

“伙计,你问了一个与警察问的不同的问题。”霍勒斯说。戴维想问他,耶尔和多尔顿问了什么问题,不过他竭力克制了这种冲动,还是让霍勒斯继续说:“道格拉斯躲避学生像躲避瘟疫一样。特别是对女学生。他喜欢到下班时进来,这个时候这地方很空。”他对门做了个手势,门后面实验室里是挑选尸体的学生们的喧闹声。

“他们不时地骚扰他。想到这一点时,我心里就相当不是滋味,他们都是将来的医生。但是我要告诉你,医生们在这些天并没有产生什么联想。不是像过去那样了。”他谦逊地点点头。

“他们是怎样骚扰他的?那些学生?”

“嗯,说句公道话,那倒也并不常发生。不过,他们不时地让他站住,试图让他说话,评价他的说话模式姿势,诸如此类。你知道医学院学生怎么样——他们以为他们情感细腻,乐于助人。他发现这种密切注视,实在受不了。一个女学生有一次试图要戴上眼底镜在他身上试试。把他搞哭了。当然她事后道了歉,但那似乎没有解决问题。”霍勒斯的目光搜寻着眼前的肢解的尸体,然后说,“可怜的家伙。”

在霍勒斯的目光上挑时,戴维惊奇地看到他似乎很难受。

“我干这行很卖力。卖力到你都不会相信的程度。在道格拉斯跟我关系逐渐疏远的时候,我得要保住我的位置。我不可能做出别的什么事了。”他的面色看上去倦怠了,也许是因为他干了亏心事,或是内疚对他起了作用。

戴维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霍勒斯校正了那把锯子,把背转过来对着尸体。戴维也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他发现拉尔夫在急诊室里,靠在一辆车子上,双臂抱在胸前。他似乎有些不安,在戴维站到他身旁时,他没有望一望。

“他娘的那些警察,”拉尔夫说,“弄一个家伙穿那样的制服,花了两天时间才弄清他是精神失常的笨蛋。”

“出了什么事?”戴维问。

“他们要他们想要的东西,马上就要。也不考虑我在这儿还有别的任务哩。我是管这个机构安全的。我又不是洛杉矶警察署的通讯员。”拉尔夫用大拇指在他的胸部猛地一推。

“我曾在海军陆战队第二军三营的查理连队。过过两个海外服务期。两个他娘的海外服务期。一些整天满街跑的人,他娘的,对我指望得太高了。”

“谁?”

“耶尔,多尔顿。”

“他们想干些什么呢?”

拉尔夫向前后两个方向都望了一眼,戴维走近了一些,这样拉尔夫可以把声音放低一些。这种交流的默契冲淡了拉尔夫的怒气。

“他们没收一个人的档案材料,一个名叫道格拉斯·达维拉的人。”拉尔夫说,“他是个犯罪嫌疑人,我猜想。过去一向在楼上跟电脑黑客霍勒斯一起工作。”

“噢,有什么有趣的事吗?”

拉尔夫瞅准了戴维的兴趣就像狗认出猎物一样。

“噢,不,大夫。你别牵扯进来。你这是在玩火自焚。”

戴维仔细地端详着拉尔夫说:“在我了解该发生的一切之前,我会在脑海里反复盘算。我要么沉下,要么游泳。你要做什么?”

拉尔夫揉了揉鼻子,鼻子一下子就通了,软骨组织经过几次断裂变得柔韧了。他仔细把戴维的脸瞅了一阵子,似乎得出某种结论。

“他们大都在追寻他的地址、电话和其他什么的,”他说,“但是这个家伙有点不平衡。他有两份对他很不利的材料。我个人没有调查出什么,但是档案材料在那里。”

几个实习生从戴维身边走过,也没有跟他打招呼。他欣赏这一点,由于关系疏远,他的下属给了他独处的空间。

“投诉是关于什么的?”他问。

“在人力资源部遇到一个姑娘,他表现出有点盛气凌人的样子。他有一点毛病就请了许多天的病假。结果什么事也没有。她声称他变得有攻击性,但是在离院之前,他的情绪已经安定下来。自那以后,她再也找不出任何具体的事情了。然后又有一桩投诉,是一个病员说的,为神经精神病学研究所的事,是在达维拉被炒鱿鱼之前。这家伙做过真正的切割手术,我猜想——他每只手上有六个指头。他说达维拉先生想方设法要偷他的药,但是这个家伙有点不正常,因此没有一个人把他的投诉当回事。”

“达维拉在神经精神病学研究所千什么呢?作为一个停尸房的运输工,心理病房应该是他最不紧张的地方。”

“他说他送东西到隔壁的里德研究所之后就迷路了。这种说法太牵强了。但是在提问中他是相当配合的,病员有某种类型偏执狂的紊乱,因此所有这一切都冲刷得一千二净。”

“谁向达维拉先生提问的?”

“一个名叫汤姆·琼斯的人,被指定问这两次抱怨的情况。”

“我能跟他谈谈吗?”

“搬到巴尔的摩了。离婚了,分手了,”拉尔夫耸耸肩说,“你知道坏事是一件接一件。”

在大厅里黛安娜从他们面前一

闪而过,对他们送上媚眼,最后停下来说:“噢,你在这儿,我们正好三缺一哩。”

“今天我休息。”戴维急于谈神经精神病学研究所的事,想继续讨论抱怨的话题。

“我知道,但是,是艾伯托,”黛安娜说,“喉咙发炎。他说他只想来见你——知道他是怎样一种情况。”

在夏季的月份里,艾伯托跟随他父亲踏着滑板在校园里转悠,这给台阶路牙石和他本人都带来一些损伤。他的父亲是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园艺工。戴维一直对他很热情,艾伯托有时会跟黛安娜在一起。

“我听说他们识别了什么人,”她说,“你与那有什么瓜葛吗?”

他点点头。

“以后再跟你说。你什么时候休息?”

“6点。然后10点又要上班,替马西代班。”

“好的。6点半左右我到卡森那里与他碰头。我确信他头脑还清醒。”

艾伯托眼神中表现出的宽心是明显的。

“现在我们能不能专门谈谈你喉咙发炎的情况?”戴维又一次摸着艾伯托的颈腺,在戴维摸到的时候,艾伯托略微有点退缩。戴维从耐热烧杯中抓了一片压舌板说:“口张大些。张开。”艾伯托并不情愿,戴维轻轻挤他的面颊直到他答应为止。喉咙红得像牛肉般,扁桃体肿大,渗出黏液——戴维的母亲总是把它称为“嗓子上火”。

“噢,孩子,小伙子。我们在这里要有些事干了。痛吗?”

“昨天晚上我吐了一袋子。咽起东西来太痛了。”

戴维蹲下来,把一双手放在艾伯托的双膝上。

“艾伯托,听我说,如果你觉得生病了,你就到这儿来。不用担心钱。好吗?现在啊一声。”

艾伯托张开口,在他还未意识到所发生的一切时,戴维已经用长长的药扦子擦了他一下。他把扦子递给外面的吉尔。

“让我们弄个快速链球菌检查。”

吉尔在返回艾伯托的检查室的路上,在大厅中碰到了他,便跟他一道走。

“呈阳性,”她说,“今天首次发现链球菌。”

戴维旋风似的进到检查室,面带收敛的笑容望着艾伯托说;“你染上了乙种溶血性链球菌,又称链球菌喉炎。我马上给你弄点抗菌素。早上服一颗,晚上服一颗,一共服十天。嗯,这种药有一个副作用。它会让你在口感上有干涩的金属味,因此你会想要服些阿尔托伊德或者很强的吸味片,这样你就能……”他突然像冻结似的打住话头。

两分钟之后,已经从医生休息室连续三次呼叫埃德,他找到了埃德来接电话,然后说:“我有事。”

“二十分钟之内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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