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戴维想起参加住院医生的欢迎会要迟到了,便把车开得飞快。他觉得很烦,老鹰电台竟然也有了最古老电台的资格。但是这种烦躁很快变成了惊愕和沮丧,因为插播的新闻讲道:“韦斯特伍德酸液泼洒者昨晚从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医疗中心逃逸,现在依然逍遥法外。据可靠消息称,急诊室部门主管医生戴维·施皮尔对洛杉矶警察署十分冷淡,他拒绝交出这名嫌疑犯,因为……”

戴维平静的心境突然被打破,他关掉收音机,默默地开着车,想着自己从事的事业从未受到玷污,也不希望成为争论的焦点;而现在他做的每一件事都要暴露在媒体的聚光灯下。

去日落休闲中心前,他先回家换了套衣服。等他停好车,走进三楼宴会厅时,晚餐已经结束了。人们都漫无目的地挤在后阳台,欣赏着夏日晚霞。

戴维一边穿过拥挤的人群,一边向同事们点头打招呼,留心发现新来的同事。卡森穿着宽松的裤子,咧着嘴笑个不停。吧台旁边,唐正和一个满头金发的女子离得很近,窃窃私语。其他同事在戴维走过之后,似乎很快地又聚到了一起,或许他们在议论他为“韦斯特伍德酸液泼洒者”治疗的事。

戴维要了一份橘子汁和色拉,一个人站在水泥栏杆旁边,用很细的红色吸管吸着。一只柔软的手搭在他的肩上,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转身看到黛安娜站在自己身边,她穿了一件黑色紧身裙,戴着一条珍珠项链。沿着她的锁骨线,项链微微有点扭着。

“我知道,你不习惯看我打扮。怎么样,在那家破旧的书店里,有我们朋友的下落吗?”

“没有,我只不过翻了翻一本咖啡桌休闲读物。”

黛安娜做了个鬼脸。

吧台那边,就在戴维看到两个主治医生的时候,他们把眼光挪开了。戴维想到自己竟然被同事们当做审视的头号对象。然而,他的火气很快就消了:是自己造成的嘛。

黛安娜的手伸向他衬衫的正面,又停了下来:“你掉了一粒纽扣。”

晚宴致辞要开始了,人们开始往里走。过去几天戴维一直疲于奔命,忘了准备演讲辞。他太累了,根本顾不上这件事;而且已经多次在公开场合做过演讲,他能够从容自如了。

一个穿着红色服务员制服的人拖着步子走过阳台边,拨弄着栏杆边的空瓶子和空杯子。戴维早已注意到那个人在笑的时候,显出牙齿很灰,可能是因为年龄很小时起就服用四环素的缘故。他还有点儿跛,用左腿多些。戴维往下一瞥——果然,穿了一只特别的鞋。大概小时候得了脊髓灰质炎,这种疫苗是50年代中期才推广使用的,那个人看上去有五十七八岁,这就对了,也许他十二岁时感染的。

“戴维!”

他转过头来看着黛安娜时,很惊讶地发现阳台上几乎空无一人。

“你把我撂在外面。你刚才在想什么?”

他摇了摇头,理了理思绪,说:“我们的身体被做上了各种记号。医生就像侦探,从一个人的伤疤、跛足、声调就能推断出他的过去和现在。”

黛安娜看上去很失望地说:“我猜想这和过去几天发生的事情有关。”

“什么呀?你在想什么?”

“我们在餐厅里的谈话。”她抱起双臂,非常自然、优雅,“我觉得经过几次有点蠢的约会之后,我们依然谈不到一块,这实在很傻。”

他笑着,好像她在开玩笑,但是他很清楚她没有。

“好了。把对老人的歧视放到一边,你认为我不在意你怎么看我?我们是怎么交往的?我们都知道那不仅仅是专业问题,戴维。”

“不应该这样,”戴维意识到自己的说话声音太大,就压低了声音,“我是部门医生,你是住院医生。”

“我想我们是同事。”

“我们……我们是同事。”

“而且不是任何人都会控告你性骚扰。我绝不会到法庭上说那种事。”

“黛安娜,我还是你的上级哩。”她抬头瞪着他,但是他没有看她。他说话的语气变得更加武断:“工作场合中有些界线不能混淆。”他觉得自己的脸涨红了,知道自己有点急躁。他用食指的前两节指擦了一下前额的汗:“不仅如此,我刚丧妻不久。”

看上去似乎她不愿意谈这个。她把这个话题搁置起来,并不是搁置得很好。这是一个廉价的借口;他在想多久之前这一点就已经失掉了合法性。用两年的时间去哀悼,够了吧?还是让这一切都过去呢?

“三十秒之内你找了三个借口,”黛安娜说,“而且我还没有听你说你和我感觉的是不是一回事呢。”

“呃,我想我并不真的需要……”

“最后一次和朋友吃饭,是什么时候?”

“什么?”

“和一个朋友,只是一个朋友。”

“我不知道。我想有一阵子了吧。”

“戴维,你是我认识的最高尚的人。你不停地工作,你的工作领域让你与病人之间无法保持长期联系。你几乎没有私人时间,除了我们一块儿出去的那凡晚,你根本没有约会。你好像把自己封闭在一个防护性的小壳里面。也许你还不想承认这样的事实:你还有情感。”

出于本能,也是出于防护,戴维突然发火了。

“几年前你就开始做心理分析了,你为什么不再回到分析师的扶手椅子上去坐着?”

黛安娜的脸僵住了。戴维非常后悔。她每个星期都会有挫败、悲伤和强烈的情绪。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真的生气了。他想说点什么来缓和他话语里的苛刻意味,但一个女人穿过落地窗走到后阳台来:“施皮尔大夫,我们都在等你。”

“我马上就到。”

黛安娜不肯低下头或转过脸,她看着他,显得既生气又脆弱。戴维竭力想知道他该说些什么,可是他做不到,最后他转过脸,走进屋里致辞去了。

等戴维致辞一结束,她就和一位住院医生走了出去。戴维只好走得很快,在附近的停车场截住她。她正要上一辆红色的大众车。小雨飘落,更像阵阵湿润的微风拂面。

“打扰一下,特蕾西大夫。”

黛安娜停住了,半边身子已经进了车里,问:“什么事,施皮尔大夫?”

“我想和你谈谈关于……关于今天下午的事。我可以送你回家吗?”

她想了一会儿,咬了咬下嘴唇,说:“好吧。”她探回身子对朋友说:“明天见,马西。”

开车回黛安娜在切奥尔特路上的公寓,除了黛安娜偶尔指指路,他俩谁也没有说话。到了之后,戴维把车停在路边,他们就一声不响地坐在车里,思考着前面失礼的拌嘴。

黛安娜开口道:“让我说一句,好吗?”

戴维接了下去:“瞧,这几天,我的处境很困难。过去两年也是这样。最近我一直想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在所有这些事情上。这听起来很蠢,但是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找不准位置,直到最近我才拼凑点答案出来,然后那家伙的逃跑更是乱上加乱……”他的声音弱了下来,意识到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在说些什么。

“你是对的——我不否认我对你怀有某种情感,可我没法确定这种情感是不是合适。”

“情感不可能不合适。”

“我很抱歉,我对你说话太冲了。”

“我也很抱歉,我说话太咄咄逼人了。我不该那样。”她哈哈地笑了起来,“喔,这是我们第一次吵架,可我们连性关系都还没有哩。你真会找准对象来伤害人的感情。”她笑着,手放在车门把手上,准备开车门。

“所以,要是我告诉你我觉得你很迷人是不是很唐突?”

她想了一下:“是的。”

“好吧,”戴维说,“你一点也不吸引人。”

“你也不吸引人。”

戴维接手机时,正把车开出车道。他顺直车,局促不安地往四处看了看,马路上空无一人。

是布莱克刺耳的声音:“你又呼我了?”

“是啊。”

“可别养成习惯。”

“我正从几个方面着手。如果我……我碰巧找准那个嫌疑犯的位置,把他弄进去或者提醒你。你可以去处理逮捕的程序吗?”

布莱克大笑起来,弄得电话格格地响,“上次你的计划可没有这么聪明啊。”

“愿意吗?”

“得了,好吧。到时我去逮捕好了。”

“我是当真的。”

“得了,真差劲,现在情况大大不同了。”他又叹了一口气说,“好吧,这次我来抓人,如果你给我把这件事办得很漂亮的话。不过我不能干涉洛杉矶警察署的任何调查,而且不能把自己扯进去。所以要么你去逮捕这家伙,要么交给我,把确切的地址给我,省得你麻烦。”

“好的,如果事情有眉目了,我该找谁联系?”

“我会一直静候你的佳音。噢……大夫吗?可别伤了自己。”

戴维关上手机,他把车沿着静谧的街道向家开去。看到后面有灯光闪烁时,他小声地咒骂了一句。

他把车子开到路边,等着,在手套盒里找牌照。

一阵猛敲车窗的声音吓得他一下子僵直了。是詹金斯,他手里拿着一只黑色的金属手电筒,正狠狠地敲着车窗。布朗纳坐在驾驶室旁边,也拿着手电筒,电筒的光不时地闪进戴维的眼里。

戴维磨蹭了一会才摇下半截车窗。他没有回头,通过后视镜看看黑暗里的马路上是不是有别的车子。一辆车子也没有。

詹金斯已经转身走回警车了,靴子在石子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戴维静静地坐在车上,思想斗争着要不要按下手机上的“回拨”键。可是他说什么呢?毫无疑问,他是要被例行检查的,最后他决定接通加州大学警察局,以防詹金斯使用暴力。就在他伸手拿电话时,詹金斯又折回来了。

“给你开一张修车罚单。你的车子一只尾灯坏了。”

“不会吧,我才……”

“我认为你大概不想妨碍一位警官执行公务吧,是吗,先生?”

詹金斯撕了一张罚单,贴在车玻璃上。戴维想到布朗纳在车里坐着,更紧张了。

詹金斯打开手电,从两英尺外直直地照着戴维的脸,戴维只好眯起眼睛。

“他分得清好坏,现在藏了起来,不让当局发现。如果他有预谋,在等待时机,他就不是被迫犯那些案子的,他有目的,能控制自己。”詹金斯对戴维说。他的影子在强光后面显得很大,没有形状。他又开口了,声音差不多是冷冷的自言自语,“是你自己选择了要自卫。”然后关掉了手电筒。

戴维想起母亲告诉过他——别把快要崩溃的人惹火了,所以戴维一直保持沉默。不过他也做好准备,准备在太阳穴上挨一拳或是被手电筒砸一下,不过,詹金斯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扶着车门框说:“赶快把尾灯修好。”

詹金斯转身向警车走去,就在经过后视镜时,晃着手电把尾灯透镜敲个粉碎,却没有停下脚步,就大步流星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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