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尔出现在第十四检查室,很快在破旧的黑皮记事本上记了点什么。一根橡皮筋束住上面的几张黄纸,标出他所记的地方。在戴维从小餐馆走出来时,耶尔一下子把记事本合上,把它塞进运动服的上衣口袋里。两个洛杉矶警署的警官由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警察接替了,他们现在在门口站岗。

“施皮尔大夫,”耶尔说。他向戴维迈了几步,也许这样,警官们不会听到他们下面的谈话,“我们要把这个犯罪嫌疑人转移到哈珀监狱去。我相信你是清楚的,那里的牢房有个高度安全处理区,我们把他转移到那里去,我相信对我们每一个涉及到的人都更加安全。他情绪稳定了吗?”

“我还要继续给他清洗几个小时。碱液会继续在肌肤深处灼烧,即使表面上看起来像是清洗干净了。”

“是的,”耶尔说,“我们知道那是很麻烦的过程。”

“我还需要将他的创口缝合起来。”

“那不能等一等,到哈珀再处理吗?”

戴维最后一次检查的时候,克莱德还在说疼痛哩。把一个处于虚弱状态的病人放走,带到不那么关心他的健康和安全的警官们手里,戴维对此很犹豫。他想起克莱德在他们手里是怎么尖声大叫,为碱液灼烧,他们是怎么缓慢地来到急诊室。詹金斯提着手枪摆出依法处死他的姿势。

“我要观察他几个小时,看看事情会怎么安顿下来。我不想让他在这种状况下转移。”

“我真的宁愿……”

“也许今天晚上。”

“什么时间?”

“我们要看看他八九点钟时会怎么样?”

那会给戴维更多的时间来观察灼伤的情况,决定伤口是否要缝合、消毒。另外,到那时詹金斯也下班了。戴维不会那么在意把克莱德交给一个较为公正的警官。

耶尔回头瞟了一眼,站在门口的两位警官很快把视线移开,装做他们一直没有在偷听。

“我跟你说句老实话,”耶尔说,“在那儿的情况不会很好。他不会跟我搭腔的。”

“可能在逮捕的过程中你过分敌视他了。”

“也许吧。”

“你们怎么花那么长的时间才把他送到急诊室来呢?”

“我们忙于制服他,搜查他,不可能做那样细致的考虑。”耶尔用圆珠笔轻轻敲了敲臀部,又接着说,“我想也许你可以设法替我与他缓和一下紧张关系。”

“那可不是我的工作,耶尔侦探。精神顾问很快就过来,我相信……”

“万卡瓦大夫。我跟他熟悉,指望他让我们的事情有所进展并不乐观。”

“让你们的事业有所进展可不是他的事。也不是我的事。我们的工作是为病人治病。”

“在任何情况下,我不允许万卡瓦大夫去见犯罪嫌疑人。这不是评价一位精神病学家的时间。”

“好的。我需要万卡瓦大夫评估一下病人对于精神抑制药的需求。如果我们能让克莱德安定下来,那对我们双方的日程安排都有好处。”戴维抱起双臂说,“我对这个病人的治疗应该不会受到妨碍。”

耶尔以聪慧、闪亮的目光端详着戴维。

“你知道,施皮尔大夫,我们的工作有一些相似之处。我们的工作都为社会方方面面所关注,没有多少人的工作是这样的。我们双方见到人们处于最不幸的状态,处于痛苦、恐惧、狂怒、自杀或死亡的状态。正像你认为的那样,我对急诊室内发生的情况不太了解,我可以告诉你,你对街上发生的情况也不太了解。你的伦理道德标准在这里,在刷得雪白的墙壁之间,但是外面那儿有各种不同的选择,有各种不同的压力、紧张和关心的事情。这家伙是个凶手……”

“一个受到怀疑的凶手。”

“请把声音放低一点,施皮尔大夫,我是说这人是个受到怀疑的抢劫犯,在你对付在逃的抢劫犯时,不受什么限制,也没有人支持时,你也许发现你的那一套做法缓慢地走向正路。”

“我的政治态度与伦理道德无关。”

“我了解我的伦理道德用在被肢解的尸体中、药物实验室和私设的刑堂上。”

“那么告诉我,”戴维说,“你认为一个嫌疑犯应当受到什么样的待遇?”

“这件事的后果有多危险吗?你不应当为了说理把这个病人放在这儿,而是为了提供紧急的医疗救助吧?正像你十分清楚的,那样就越出你的界限了,施皮尔大夫。”

“这个病人还需要特别关注的治疗。”

“我知道。”耶尔后退了一步。

戴维清了清嗓子说:“詹金斯也介入转移吗?”

“詹金斯想要介入,他就介入。”他的浅浅的微笑是冷漠的,“他已经特别迷上了这个嫌疑犯。不会把他单独安排的,哪怕一分钟也不会。他现在就坐在外面勒孔特大街的巡逻车上,以便在我们有任何需要他的地方时找到他。”

“在医学上,医生们避免给自己的亲属治病,”他尽量不去想像伊丽莎白的面容,“那里有太多的感情。也许会做出不妥的决定。”

“是我和多尔顿负责指挥,而不是詹金斯。但是我不能剥夺他的参与权。”

“他承受很大的压力,情绪很不稳定。如果他来了于事无补,你们要怎么办呢?粗暴行事吗?”

“对我的任何事情都可以提出问题,施皮尔大夫,但我的胜任能力是不包括在里面的。”

戴维指着第十四检查室紧闭的门说:“那是一个单独病人,有病又有暴力行为,但是也已弄得神魂颠倒,惊恐万状。他需要你的保护。”

“你为什么信任我,而不信任其他人?”耶尔说。

在戴维跟耶尔打的所有交道中,这是他从他声音里听到的第一个气愤的暗示,“就因为我能够买得起像你一样的套装吗?”

“你穿得比我好,不。我信任你更因为你是惟一不像对待罗德尼·金那样虐待我的病人的人。我只是想让——你保证,对我的病人的任何不利行为不会再发生。”

两人个互相审视着,面部平静实则紧张。

“在我的控制下,嫌疑犯是从来不会受到伤害的。”耶尔最后说,“从来不会。”

戴维伸出手说:“你保证?”

耶尔带着鄙夷的神气望着戴维说:“我不做保证。”他走开了,撇下了戴维,也没有跟他握手。

在戴维走出救护车停车场时,一个男人走到他面前,那人头发平滑地向后梳着,穿着一件鲜艳的窄条布衬衫,准备好了一个练习本,又从身后的汽车里取出一支笔。

“听说你和你的下属之间有些隔阂。”

“你是……?没有。一切都很好。”

戴维继续往前走,但是这个记者尾随其后,肘部还一摆一摆的。他举起笔记本大声说:“医院内部的信息来源指出:在病区负责人戴维·施皮尔与他的医护人员、警察之间的紧张关系在加剧。”

“对不起,”戴维说,“不是现在。”

“如果你开口的话,我可以让你看上去好一些。”

“如果你换件衬衫的话,你可以让你本人看上去好一些。”

那人突然止住脚步,嬉皮笑脸的。戴维很高兴甩掉了他。在靠近公众健康服务中心的那条肮脏小道上停下来休息一下,一个蓝色的小水洼里的水还在不停地渗流到一棵树附近的地面上,戴维认出这周围像是发现烧杯玻璃碎片的地方。踢起的灰尘显现出最近在克莱德和警官们之间的一场搏斗。这个地方由警察画出的黄带分成了几个部分。

就在前面,一辆警车停在勒孔特大街的路牙石那里。在戴维走近的时候,布朗纳攘开行人让到一边去,穿过街道,加快脚步小跑般地直奔一家咖啡馆,詹金斯在车里坐着,将带有饭粒的黑白照片向几只苍蝇猛掷过去。

戴维向敞开的窗户斜着身子,双手搭在窗上。

“对不起。”戴维说。

詹金斯眼皮抬都没有抬。

“施皮尔大夫。”他说。

“如果我……介意吗?”戴维指着乘客的座位。

两人的视线仍然没有接触。詹金斯在记事本上记着什么,答道:“你可以坐在后面的座位上。”迟疑了一会儿,戴维打开后门,爬进车内。后面的座位是由坚固的塑料压制的。上面没有一点裂缝,犯罪嫌疑人不可能向座位里面塞任何药品和武器。戴维很快穿过车身的中部,透过将前后座位隔开的有机玻璃防护板,看到詹金斯的后脑勺。

詹金斯从后望镜上可以瞄到戴维,但是戴维透过太阳镜却看不清他的眼睛。

“特护部门的护士告诉我,你去看你妹妹时非常难受,因此我想让你知道,她现在进展不错,目前正在植皮,整形外科很有信心。内部炎症的治疗也很顺利,还有……”

“有些情况告诉我,你不是大老远特地赶来谈论我妹妹的吧?”詹金斯的声音低沉而浑厚,没有显露什么感情。

戴维认识到警车的后座是怎样使人感到幽闭恐怖的了。詹金斯脸上只有那一横条大小部位完好地反映在后望镜上。他沉默不语就像玩弄武器一样,戴维发现这是一件有力武器。

他对于怎么在屈尊俯就和对话交流之间找到平衡点还心中无数,“在你妹妹身上发生的情况太可怕了。我知道……如果有什么我能够做的话……不过那个病人是一个……”

“病人?”詹金斯讥讽地说。

“犯罪嫌疑人是个病得不轻的人。骚动不安。”

“病到可以绘上假文身来摆脱我们的调查?病到可以用手术手套,因为那样不是比用皮手套留下的指纹少得多吗?不要弄来假的日程表了,大夫。我们手头的家伙比起脑子有毛病的人来聪明多了。”

“人们可以精明,仍旧也可以是不平衡的。”

“我对那毫无兴趣。”

“即使这个家伙有罪,他仍然有许多权利。你并不想给他将来的代理人攻击地区代理人提供炮弹吧?”

詹金斯在座位上动了动,终于转过头来。戴维看到自己在詹金斯太阳镜片上被扭曲的映像。

“我的妹妹成了瞎子。她得在她的余生对着餐巾吐东西。大块灰色的死皮从脸上掉下来。你倒是更关心那个于这种坏事的家伙。”

布朗纳从一家商店走出,穿过街道,手里端着两杯冒着热气的咖啡。

“我对南希是极其关心的。但是她不再是我的病员了。而犯罪嫌疑人却是。”

“那么回到医院去吧,把他照顾好,这样我们可以把他从你的手中接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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