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我生气了这还不够。”在戴维走进医生休息室的时候,他的愤怒已经转化为憎恶。他拉了这一事件发生时在场的大多数员工去开一个临时会议,只留下卡森和几个护士在这里看管。帕特显然是遵循他的嘱咐离去了。护士们和实习医生们都挤在树脂长椅上,有的盘腿坐在地上。

戴维目无表情地扫过一张张面孔。几乎所有的人在他的凝视下都低下了头。

“一个疼痛难忍的病人来到我们的病区,急需救治,我们漠不关心。一个有第一流设备的医院对此不能置之不理。我做不到……”这些话语很不连贯地从他的口中说出,因此他停顿一下,呼了一口气接着说:“我今天见到了埃文斯大夫,但是我甚至不能想像我怎样去陈述这件事。

“出了这些门,这个世界要多邪恶有多邪恶,要多冷酷有多冷酷。人们互不帮助。人们也不必互相帮助。在这里,我们照顾他们,尽管听起来可能平庸乏味。”

“那人是个凶恶的毁容者,他这是自食其果。”唐话语中的愤怒使他大为惊讶。

“那人只是个嫌疑犯。”戴维一个猛推的手势强调这几个字。

“对于我们,他就像任何其他人那样,是个受了严重伤害的人。”

“只是做我们的工作,嗯?那是你所信仰的哲学吗?”

戴维的胃里翻腾着酸液和愤怒。

“希波克拉底氏誓约,兰伯特大夫,那是我所依赖的哲学。我们发过誓,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发过誓,在我们工作的时候都要遵循我们的医德,并把它看得高于一切。如果那种誓言仅仅局限于为有魅力的人,头脑健全的人,或是讨人喜欢的人而遵守,那意味着什么?”

“这不是那样黑白分明的问题。”

“确实是那样黑白分明的问题。如果我们能减轻另外一个人的痛苦,我们就要去做。”

“你怎么会想对这样的人表示同情?”

“同情?这和同情没有什么关系。这是我们的工作。如果你不喜欢这一点,那就去做一个平庸的会计。但是你不可以呆在这儿,认为你能对自己负责。”

其他的人看着这场唇枪舌剑的论战都惊呆了。戴维逐渐地平静下来。

“这不是我们责问病人道德的地方。你真的认为你在滑溜的斜坡上站稳了脚跟?以后会是什么情况呢?我们不再为罪犯们治疗?那么对那些逃税的人呢?我们也让他们躺在那里在痛苦中煎熬吗?精神上有毛病的人呢?我们要剥夺他们就医的权利吗?我们能这么做吗?”戴维的双臂在面前绷紧了。

“那个被审查的男人很可能是个头脑不健全者。让法庭做出判断吧,做当初你所宣誓的工作。”

“我不会为了任何行为道德准则放弃我自己的本能。”唐说。

“那好,”戴维打了一个响指,“如果行为道德准则无济于事,那就试一试这一点。我是病区负责人,你得听我的。那么就干你那可恶的工作吧。你们所有的人。现在就动手。”

他回到中心工作区,又很快同卡森工作起来,同时注意到急诊室中间的位置空荡荡的。这时其他医务人员都陆续回来工作了。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戴维一直在全神贯注地工作着。渐渐地他的注意力有点走神;动作也变得机械了。自1987年6月以来第一次在检查中忘记了病人的名字。

其余的工作人员都了解到这样的事实:他并不想跟他们交流。除了必要的交谈,护士们把他撂在一边,实习医生也是找唐去陈述病例,请他在他们的处方上签字。唐要么沾沾自喜津津乐道于他新发现的这个知名度,要么像个受到鄙视的姑娘那样生着闷气。

后来戴维在中心工作区顺便停下,他走进房间时,房间里一下子静了下来。他扫视一下告示牌。除了轻微伤和一个断指,看上去一切都很平静,因此大多数医务人员都溜到外面坐在凳子上,或是靠在柜台上,做着整理病历等工作。

在午餐会前,他又去检查克莱德。他刚走到转弯处,突然听到詹金斯对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警察局的两名警察说要站在克莱德房间的外面。他们穿着制服,看上去又高大又结实,黑色的腰带上别着工具和武器。耶尔也站在一边,一声不响,似乎并不想卷入这场谈话之中。

“九毫米就解决问题。”詹金斯正说着,戴维瞄了一下拐角的周围,只见他拔出手枪,朝着一个想像中的受害者,一副执行公务的样子。大厅一时间空无一人;戴维决定在克莱德被弄走之前指派一些新病员搬进来。尽管戴维只是短暂的一瞥,一个身穿制服的警察喃喃低语:“……大……大夫要放他……来搭把手呀……”

戴维对如何判断詹金斯的那番表演到底有多少认真的成分还没有多大把握,但是他感到脸上一种惊恐般的针刺,交织着气愤和突然的恐怖的复杂表情。耶尔靠着,但是并没有评论。他和詹金斯是一伙的,或者他是不是认为詹金斯只是在发泄?

戴维一声不响地转回拐角处,向见面的地方走去。他花了将近十分钟才在自助餐馆排好队,找到一张两边相对各摆着一个座位的桌子边坐了下来。就在他快吃完饭的时候,他发现桑迪·埃文斯穿过餐馆向他走来,手里晃动着一只软皮公文包,一只手托着盛满食物的暗绿色盘子。她穿了一件裁剪得十分得体的黑色套装,穿的服饰与她六十五岁的年龄很相配。她的栗红又带有亮褐色的头发蓬松地披到脖子周围。

戴维从餐馆的黑色椅子上微微欠身,他和桑迪碰了碰面颊,接了个表面的吻。除了她丈夫,戴维是惟一可以亲近她,不限于握手的人。她这样偏爱他,只是因为她和戴维的母亲关系特别密切。在许多方面,她很像戴维的母亲——外观上非常吸引人,壮心不已,勇于承担责任。在戴维的记忆里,甚至她们的脸都是一样的:光滑饱满的额头,富有弹力的皮肤,脸上印刻着她们早年与一些男同事和上司一起共事时所锻炼出的刚毅表情。但是戴维感到桑迪和他母亲最相似的地方是在某些无法预料的变幻莫测的事情上——他有想使她高兴的强烈愿望。

桑迪把包放在旁边的一把空椅子上,把盘子放上餐桌。她的声音低沉而嘶哑。

“董事会想要把媒体完全控制住,确实是这样。美国广播公司、有线新闻电视网、MSNBC和福克斯新闻都到了我的办公室,要求做出评论,他们指望我滔滔不绝地讲出来。他们一点也不知道。”她的生动的绿眼珠子闪着光。

“他们最好再加把劲,来一场狗咬狗的争斗,因为这个老女人除非兴致来了,不然才不会来个竹筒倒豆子呢。”她说得眉飞色舞,她的眉毛淡淡地描了一下,描眉都快齐到了刘海。

“噢,这是真的。你可以问问斯蒂芬。”

戴维不经意地把一把塑料刀叉弯断成两半。

“我相信你说的话。”

“听起来你今天很忙。”她一边说着,一边满嘴嚼着鸡肉面包。

“比你了解的还要忙。”他低语着。

“什么?”

“没有什么,”戴维摇摇头说,“今天早晨发生这样的事——整个病区没有投入救治工作,从来没有见过像这样的事情。”

“在朋友们和同事们受到伤害时,人们的反应是激烈的。”

戴维抬起头来,惊呆似的问:“你宽恕这一点?”

“嗨!”她用一根香蕉把子指着他说,“把正直的施皮尔的气愤引向别处,戴维。我在这里就是站在你一边。如果我宽恕你的医务人员今天上午的行为,我完全会把这种情绪表达出来,因此,不要为牵涉案件的事对我发牢骚。”

“好的。对不起。我抱歉。”

“如果你能原谅骑术上的比喻,戴维,你就是我的一匹良种马。你是这个医院历史上最年轻的病区主任,我当然很喜欢你得到这个职位,不是因为你的母亲是我的导师和亲密朋友,而是因为你是非常优秀的。你是我或许能完全信赖的三个部门负责人中的一个,整个董事会对此都不持异议。”她的声音干脆有力,还带有激励,似乎她仍然受到挑战。

“我认同这个说法:你的医护人员的行为是可恶的。我只是要指出,不管被怎么误导了,怎么愚蠢,这里还是存在情有可原的因素。现在让我们来谈谈这一点。首先,这个人的名字叫什么?那个病号。”

“克莱德。”

“有多少医护人员拒绝帮助你?”

“每一个人。”

“戴维,我感兴趣的是急诊室有多少接受和救治新病员的医护人员不肯帮你忙。”

戴维想了一会儿说:“七个。四个护士,两个实习医生和唐·兰伯特大夫。”

“好的。那么,从法律上来说,我们关注的是这儿的七个人。”

“我关心的是伦理道德上的,桑迪。不是法律上的。”

“哈,戴维,不管怎么说,我所关心的是,在管理方面,是这样一个领域,就是你在道德上所关注的,已经深入到法律上所关注的层面。”

“或者说,公众关系所关注的。”

她表扬他的时候,她的描过的眉毛又飞扬起来。

“你继承了你母亲的道德感,但是,很可惜,你没有继承她对于政治的全局把握。这是惟一的事情,是你成为医院负责人的障碍。”

戴维没有理会这一挖苦。

“你会怎么来处理这件事,桑迪?”

“呃,我们早就知道兰伯特大夫是一个懒惰的婊子养的,但是当他成为注意的焦点时,他实际上是很称职的,他在医护人员中很有市场。你真想推波助澜吗?这将会闹翻天。

“现在让我们记住,我们正在面对着一个特定的局面。这个男人袭击的是急诊室的工作人员,而你的医护人员的行为是不能原谅的。可能会有另外什么人要袭击急诊室的工作人员,然后又需要医护人员医治和护理他……呃,我们知道这一可能性是多么小。现在,让我再问你:你真的想推波助澜吗?”

戴维突然感到很恶心,于是说:“我要你认真地批评他们,是的。”

一个从他面前缓慢而稳步经过的女人向他瞟过一眼,他认识到他语气的强硬使自己的话传得很远。

“别误解我,戴维。我跟你一样,觉得纠缠在这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实在是浪费时间。其实我打算私下和这七个雇员谈谈,把他们思想做通。我现在要问的是,你想让医德委员会卷进来吗?或是让加利福尼亚医学委员会介入吗?”

“不。”

“那好,”她微笑而简洁地说,“我是很善于表现出狂怒的。到我做完那七个人的工作时,他们都会把希波克拉底氏誓约刻在脑门上。”

他点点头,颇为郑重其事,她也很高兴地同样点了点头。

“现在我有另一件要提及的头痛事,”桑迪说,“像我前面提到的那样,新闻媒体遍布整个医院,占用电话线路。这不是我们喜欢的那种报界,可是,更为糟糕的是,它搅乱了医院的工作。我们什么时候能将这个……克莱德弄到县治安官那里,去呢?”

“这很复杂。”

“不,戴维,并不复杂。稳住他,再把他移走。”

桑迪往后一靠,抱起双臂,一种开心的、迷人的淡淡微笑掠过她的面孔。

“我们对待良种马的一个规则就是不要将缰绳拉得太紧。他们会失去一些热情,一些激情。因此我可要建个议,不要下指示,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把这件事扔给他们来处理。”

他知道下一步会出现什么情况,他知道本当如此。

“这里仰慕你的人比你知道的多,”桑迪说,“你是这个医院的基石之一。我听说你今天上午太不冷静了。那样会使人们不安。不管我们喜欢不喜欢,因为这件事,你的病区变得众目睽睽了。”

桑迪欠身站了起来,端起托盘,然后对他眨了眨眼说:“你该城府深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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