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尔顿无精打采地坐在那辆洛杉矶机场往返班车的后座上,耶尔笑嘻嘻地望着他说:“窗户都是淡色调,”他说,“我们被掩护起来了。”

多尔顿呻吟了一声,在座位上坐直了些。

“我就一直这么坐着。”他说。像耶尔一样,多尔顿戴着一个监视镜,一个明亮的塑料管挂在他耳朵周围,弹簧夹藏在头发下。那根管子与消失在他衣服后领上的一根金属丝相连,固定到一个摩托罗拉长剑牌收音机上,这台收音机系在他喜爱的一个把手上。

“我们的男孩子们从今天早晨五点以来一直在安睡。”耶尔说。他身体前倾,拍拍司机。

“杰里,把车子开过停车场的电话亭,进入急诊室停车场。我们开过去看看它像什么?”

因为这件案子非常引人注意,因此不用进行多少游说,就使延时监视得到批准。局长亲自找到市长,他设法争取到六个秘密警察加入进来。耶尔在西洛杉矶站已把情况告诉了他们。耶尔已经要求多尔顿不要出席新闻发布会,这样他可以用新的眼光来评价暗地里监视的做法。

多尔顿身子向前倾着,在他们向左转离开勒孔特大街接近停车场的时候,他的目光一直在盯着。布莱克,这名年龄较大的加州大学警察局警察把身子探进窗内,从他那里,他们了解到案件情况。他头戴一顶棒球运动帽,穿着印有加州大学停车场字样的短袖汗衫。

“请交五美元。”他并没有对坐在客货两用车后面座位上的警官多瞟几眼,他们身上还盖着东西。

“先生,”杰里说,“我们是在往急诊室去。我认为在急诊室外短暂停车不需要付费。”

“好吧。”布莱克挥手让他们前进。

“搞什么鬼名堂?”在他们离开的时候,多尔顿咕哝了一下。

耶尔耸了耸肩。

“从加州大学警察局要来的,说句公道话,他们对在这儿停车的情况有更好的判断。”

“人为什么不更加年轻一点?在停车场工作,你应当在军事院校找个二十二岁左右的来干。”

“那是政治,”耶尔说,“他们还在开玩笑,我们竭力从他和盖恩斯那里了解案情,因此我们对布莱克网开一面,此外,如果再来第二次攻击,我们并不太在乎分享情报了。现在这绝不只是个有吸引力的案件。这是他妈的祸害。”

“如果我们的这个家伙熟悉医院这一带的情况,新面孔可能会使他感到奇怪。”

“整个校园里的综合大楼的停车场的工人们一直在换班。每个星期都有新面孔。”

多尔顿叹了口气,当这辆客货两用车向右转奔向救护车停车场时,他打量着周围的环境。两个墨西哥园艺工在救护车停车场右边,跪在那里修剪着一大片地面上的常春藤。新近开挖的一条沟还遗留一段管道没有覆盖,一个人向前弯着腰,把他屁股上的小包推向一边。还有一大片高大乔木,绝大部分是松树,围在楼房和停车场建筑结构的四周。

这辆客货两用车沿着下坡道开着,进入地下救护车停车场,又漫无目标地沿着路边开到救护车按双排停车的位置。加州大学洛杉矾分校急救车以印刷体大写字母写在侧面;车后的窗户封住了。耶尔把车门打开,走了出去,很快地从救护车的后门经过。多尔顿也这样做了,随手把门砰地关上。两个警官坐在凳子上,从后面的窗户向一边盯着。这辆区间运输的客货两用车在狭窄的空间转了个弯,从他们身边经过,从救护车停车场开了出去。那些钢筋水泥柱子底部漆成蓝色,衬托着柱子左边的停车线。在那外边,靠近入口处,链条式的栅栏围着设备库。不少自然光照到上坡道上,头顶上一排排霓虹灯把救护车停车场的远处映成了单调的黄色。

多尔顿和耶尔从座位上将上坡道看得清清楚楚;任何迎面开来的车辆和走过来的行人都必须从他们的右边经过。在上坡道以外的地方,一块草地清晰可见,停车场转弯处和停车场的边缘也是这样。

“怎么样?”耶尔问。

“做得不错,找几个墨西哥人做园艺工。你是从东南部还是从七十七街把他们弄来的?”

“从七十七街。你怎么找到他们的?”

“首先,洛杉矶的太阳当头照着,衬衫上却没有什么汗迹。那小包再明显不过了——他妈的,他们是欧洲的园艺工吗?另外他们的头发梳得有点高,有点直,对于这一点我们没办法。”

“还有什么?”

多尔顿把头往后一扬,闭上眼睛。

“噢,对了,”他说,“我和加西亚都是在军事院校毕业的。”

耶尔咬着双唇不致笑出声来。

“那么我想这就是你高明的侦探技巧了。”他的手指碰到了衬衫下的话筒,按了一下开关。既然他们在电视上都露面了,也就没有必要用代号说话了。

“加西亚,加西亚,耶尔。”

加西亚表面上假装在衬衫下搔痒,便打开话筒,“耶尔,耶尔,加西亚。往下说。”因为他嘴唇没有怎么动,他的辅音发得不如元音清楚。

“你找到一个可以互致问候的朋友了?”

多尔顿微笑着说:“加西亚,你这个波多黎各的懒鬼,你要是不想在那儿干,至少也装得像样点。给衬衫的前面洒点水,胳肢窝也弄湿点。对你的好朋友也这么说。”

“休·多尔顿,你这个混小子。我可以肯定你绝对不会升官的。”

“每一个傻瓜都有他的辉煌时期,你是不是检查过喷水龙头计时器?我们不能老让你往身上泼水,像个新手一样。”

“已经得到照顾了。嗨,听到凯西的消息,我很遗憾。”

多尔顿的脸抽搐了一下,脸上的皱纹也随着动了一下,之后又恢复了原样。

“谢谢你。”他说。

“她是个好警察。”

多尔顿点点头,仿佛加西贬能够见到他似的。

他又一次说话时,声音有点刺耳:“还有,你把屁股上的纱布弄到前面了。太显眼了,特别是带有拉带。”

“我已经在衬衫下带了个便携式的。如果我把枪弄到腰带上,我就会看起来更臃肿。”

“这并不比绑在你这个傻瓜身上的黑不溜秋的大砖头更显眼。”

“好的。完了。”

多尔顿坐在那里,透过救护车涂了颜色的窗户往外瞧,而没有去看耶尔:“你该会问问我的妻子出了什么事啦。”

“不。”

“她去年死于交通事故。车子拖倒一个人,又突然一个急转弯,靠近另外一辆车子把她夹住了。那个家伙并没有喝酒或干其他什么。他只是弯腰去拿收音机。”他双手摊开,然后拍打他的膝盖。

“她是个好警察。了不起的女人。智商是我的两倍,长相也比我强许多。”他淡淡地微笑,“只是不多言不多语。”

耶尔拔出左轮手枪,在眼前晃了晃,尽管他们是在地下停车库里。

“那么孩子呢?”

“两个女儿:一个九岁,一个十二岁。”多尔顿伸手去拿钱夹中的照片,但是他又止住了,说,“算了。”

耶尔并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

多尔顿清了清嗓子,提高点嗓门说:“对你的那个无家可归的家伙来说,明天要穿上肮脏的鞋子四处活动了。那雪白的锐步牌鞋子让人一看就明白了。悬挂东西的入口处是个停车的地方。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巡逻,以防止我们的精神病人向行人投掷带碱液的气球。让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警察局的汽车开来,不时对他搜查,使他看上去是合法的。那就是我所能想到的。我希望你不要把人埋伏在树上——这可能把我们那家伙的躲藏之地给抢了。”

“那儿没树。我们有个黑人妇女在里面接待处工作,一个白人男勤务兵站在离另外一个入口控制点很近的地方。”

“就是另外一个入口控制点?”

“对,从医院本部到急诊室有个走廊,但是我很相信那个病态的家伙还会在这里寻找攻击者的。越是开阔,越是接近街道,越是容易出危险。”

“他原来就是这么考虑的。”

耶尔点点头:“他是这么考虑的。”

“变得大胆些了,他是不是这样,小子?他在人行道上攻击了南希。差不多就在我们所坐的地方,又攻击了第二个姑娘。”多尔顿低头望着,仿佛他能看穿救护车底板似的,“到这儿来,就在急诊室附近。”他的头猛地抬起,“我们在医院的东边看到了什么?植物公园里有人吗?”

耶尔摇摇头。

“那儿有许多很好躲藏的地方,可是我们推断如果有人从东边进来,会被亭子里的闭路电视拍摄到。”靠近救护车停车场人口处的亭子里,有一架闭路电视摄像机,停车场朝下朝东的汽车都能拍下来。它拍摄的范围很广,凡是绕来绕去从那个方向进入救护车停车场的过往行人都能捕捉到。耶尔实在是花去太多的时间来注意拍下的片断了。除了偶尔有穿着低领口连衣裙的妇女,他没有发现多少有兴趣的。

“我们只能抽出六个便衣警察,”他接着说,“我想在别的地方他们更有用。”

从其他几个角度进入死胡同之后,耶尔和多尔顿已经决定进行暗地里监视。尽管攻击点一直指向医院,把医院作为南希·詹金斯与桑德拉·伊之间的主要纽带,但是多尔顿一直在调查这个次要的可能性。比方说,两个受害者住在同一宾馆参加一个医学学术会议,她们被当做宾馆客人名单之外的怀疑对象而被挑中了。不幸的是,她们并没有同时去旅行,也没有参加任何类似的会议。根据她们信用卡账单和记录,在最近六个月双人房间并无进去过的工人或服务人员。多尔顿发现她们俩在同一天都收到联邦快递时,有过短暂的激动,但是有几个电话证实包裹是从不同路线寄出的。医院的文档一直很难得到,跟其他医护人员的交谈也很少能显示有关南希和桑德拉两人在一起接受治疗的情形。这看上去越来越像是:她们成为攻击的目标,只是因为她们与这个医院有联系而已。

耶尔还没有发现任何较肯定的疑犯。没有任何关于前雇员心怀不满的报告。从警察掌握的犯罪管理信息系统那里,还没有得到有关泼洒碱液或酸液事件的消息。汽车事故的一个受害者感到去年他受到急诊室很差的治疗,医院董事会为此写了好多封信,可是他现在住在马萨诸塞州。不管怎么说,耶尔在信息咨询与监测系统查询了他,并没有任何结果,并没有截获什么有用的信息。

在耶尔伸展身子的时候,他的双手触及到救护车车厢的两壁。多尔顿在那条小凳子上移动一下身子并哼了一下,然后对了对表。头两次攻击发生在清晨,中间相隔两天。最后一次攻击是在星期二,现在是星期四的早晨了。

一定还会有人受到攻击。

从早晨拖到下午,救护车内的几张凳子坐起来越来越不舒服了。耶尔和多尔顿时而从加西亚那儿得到提醒,给在内部搞接待工作的官员打了几次招呼,但是来的绝大多数病人和工人并不可疑。布莱克跟新闻采访车里的人有过一次争论,那辆车试图从停车场开到救护车停车场,布莱克成功地挡开了,而没有露出他的真面目。

尽管耶尔一直让前面的窗户开着,然而救护车停车场的空气仍然很混浊;他们不发动车辆,不发动起来就用不了空调。他们总是吃着同一种午餐——从杰里商店那里买来的三明治。下午剩余的时间里,医院里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在戴维从南希病床周围的帘子之间经过时,南希几乎动也未动,虽然他竭力把帘子弄出响声,好让她知道他的到来。她的身子微微欠了欠,往上拽起病号衣直到可以遮掩她食管切除术的伤疤。戴维立刻发现这种细小端庄的举动真令人怜悯,催人泪下,这也使她的脸大大地变了形。绷带从她的病号衣里解去了,他们就在那个部位揭去老皮,好植上从锁骨上取下的皮。

“南希,”他轻声说,“是我,戴维。”

她的头缓缓转动过来看着他。她的反应轻松而倦怠,似乎她在潜游。

“施皮尔大夫。”由于鸣啡的作用,说话时整个舌头显得僵硬。

他领悟到她脸上惊恐的表情。她的眼睛呈奶白色,深陷而看不见东西,像《麦克白》剧中的女巫一样。减张力缝合已经从额头到下巴把整个脸缝遍。

三溴酚铋——黄色的抗菌素——已经遍布她的脸上所有植皮的地方,外面裹着用矿泉水浸透的药棉。

手术后三溴酚铋的边沿已经回叠,包扎起来像个包似的,让新植的皮贴近伤口,以便伤口吸收。如果皮肤移植没有做的话,那么伤口愈合时就会收缩,相貌也就会走形。损毁外形的收缩会作用于整个形体及其大小的改变——让鼻孔模糊,眼睛下垂,嘴唇伸展得很宽、很薄。多疱性抗菌素药膏在减张力缝合处以球状凸现出来。发炎—

—那是下一场较量。

戴维不知不觉说起话来:“……在四五天之内,让那些支持物消失,看到移植皮肤是否长好。缝线用的是羊肠线,因此它们会慢慢被吸收的。我坚持马上用塑料牵住。所植的皮与你锁骨上和耳廓后部位的皮肤颜色非常相称,他们再从你的大腿外侧拉一点皮……”

她的头在前后不停地动着。

“不要再添了。”她声音混浊地说,“不要再添了。”她的嗓音是沙哑的。

戴维蹲了下来,把他的前臂平放在她的床上。

“很抱歉,”他说,“要知道你是受到特殊护理的人。”

“可怕,”她说,“太可怕了。一个男人对着我来……”她弄出叹气一样的嗓音,“他们抓到他了吗?”

一想到攻击者逍遥法外,还在策划,在人群中活动,戴维的嘴唇便收紧了,“还没有。”

“我听说他也伤了桑德拉。她还好吗?”南希声音平平的,嗡嗡作响,话语中的词都混为一体了。

“她身上有些疤,不过她会好起来的。”

“她吞食了什么吗?”

他摇摇头,想起南希的眼睛不可能见到他的动作,便说:“不。”

“她在哪儿?”

“她的母亲把她带到北方去了。她现在在斯坦福治疗,离家更近了。我以为她不会回来了。”

他们静静地坐着。头上的灯光总是让他头疼。

“我不想再工作了,”南希说,“不想跟人们在一起。”一点口水从她的嘴角流出,流到脸颊,一直流到长枕垫的边沿。

“你以后能够看到这一切。工作会让你度过艰难的时光。”他的话听起来很老套,很愚蠢,甚至他自己听起来也有这种感觉。

她的头看上去就像五十年代恐怖影片中的变异型昆虫。

“我不想帮助其他人,”她说,“再不会了。”

“好的,”戴维说,“好的。”

“他们说我不能做角膜移植了。”

“是的,”戴维说,“我很抱歉。”

“为什么?”她停顿了一下,吸着气,“为什么不?为什么他们不让我做呢?”

“你的一半角膜已经失去了。我恐怕没有足够大的部位缝进去。”

“每只眼睛都是?”

“我恐怕不。”我恐怕,我恐怕——他考虑到这种构想。它没有传达什么,听起来是多么地超然。这个女人瞎了,伤痕累累。在她又能够吃硬的食物的时候,她会经历吞食的痛苦,她也许会正常地反刍食物,她的食管会结痂,会收紧,导致约束,“我恐怕修补不了全部受损的部位。”

她在柔声地哭着,虚弱地摇着头。她的眼睛不能再流泪了。

“我不想变成瞎子,”她哭泣着说,“我想见到东西,见到草呀,人呀,想看电影。我做了什么?我做了什么?受到这样的报应?”

他一声不响地站在她面前,彩条状的美妙夕阳的光束披洒在两人身上。

“没有什么。你没有干出什么要受这样的罪。”

“桑德拉瞎了吗?”

“没有,她是幸运的。碱液没有喷到她的眼睛。”幸运。另一个医生附和着说。

她喑哑着嗓子,以粗大的嗓门在哭泣。

“为什么是我而不是她?”

戴维一声不响地拉着她的手,跟她坐在一起,这时她回复到麻醉后的睡眠中。他并没有做出回答。

任天堂掌上游戏机在多尔顿的手里发出悲哀的噪音,他咒骂着,捶击着自己的膝盖。

“游戏结束了,”他说,“想玩吗?”他把游戏让给耶尔去玩。他轻蔑地看了看,然后回过头来,注意着急诊室门口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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