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德缩着脖子走着,仿佛他可以把头缩进脖子里似的。一顶条绒布帽子遮着两只眼睛,双手漫不经心地插进了口袋,松开的鞋带从他那脏兮兮的白色阿迪达斯牌橡皮底帆布鞋上拖下来,他漫元目的地在威尼斯大街上游荡着。

街上空荡荡的,却还充满着生气——居民像林中动物一样回到家里去了。克莱德独自走着,投射出宽大的人影,脚下带着薄薄的一层油膜。一股气味从他温暖的肌肤上飘散出来——不是典型的身体上的气味,而是一种难闻的、腥臭的,一种不断来自毛孔的气味。

一辆小汽车开了过去,克莱德从公寓窗户反光的一闪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像——一个宽阔厚实的人,面颊红润,长着一颗保龄球般的头。他顿时变得僵硬起来。夜晚的露水在他的双肩周围就像一条冰围巾一般。他走了几个街区,脸上的肌肉渐渐松弛了,之后他坐在一个废弃的门廊上哭了起来。他的哭泣在感情上是强烈的,时间上延续得很长。他以肉滚滚的手使劲地挤压着自己的眼睛,直到指甲磨到眼眶的骨头上。

微风很快吹凉他的面颊。他摘去帽子,把一张纸币折了又折,直到它弯成一个松散的u字形,做成帽檐。这样保护着眼睛,让他更舒适了。

一双红色浅口皮鞋出现在他前面的人行道上。那脚趾甲涂成粉红色,形成反差,很不协调。

“嗨,宝贝呀——宝贝。你看上去很孤单。”

“不孤单。”他的声音由于哭泣流出鼻涕而仍然显得厚重。

“什么,孩子?别跟我总是咕咕哝哝的。”

“我并不孤单。”

“让我们散散步吧。星期二晚上最后一天特价优惠。”

他的头伸到双臂之下,藏了起来。两腿伸直。

“妈的,笨蛋。”她打掉他的帽子,他很快抬起手臂,像要回避摄影师一样。他的肥肥的手在人行道上乱找帽子。她一边大笑,一边把头往后一甩,一条腿紧紧站住,另一条腿在膝部不停摇动,拳头停在翘起的臀部上。

克莱德一把抓过帽子,使劲将它戴上,并不想将它弄平直。她的笑声就像一群长着翅膀的昆虫一样尾随他飘上街道。他往前走着,双肩弯屈,头低着。他的嘴嘬着,似乎他的自我厌恶有着一种情趣。他左手的拇指和另外几个手指互相扭动、擦拭和轻弹,仿佛有什么东西包着它似的,因此他需要将它擦去。当他和那个女人相距几个街区时,他的身躯才渐渐挺直些了,他的跨步也大胆些了,一步步向家中走去。

他所在的街区有一幢楼已经拆了,留有烧焦痕迹的皮卡车残骸还立在楼房间的杂草和瓦砾之中。克莱德拆开万宝路的烟盒,点了两支烟,同时吸着。什么人在通常是驾驶员坐的弹簧垫上放上一大摞周报,他坐在上面,双手放在破旧的轮胎上。烟雾笼罩着他的头部,拂过他面颊上的麻点。他的瞳孔猛然左右地闪动了几下。

透过裂开的挡风玻璃看到那失修的两层楼房,现在那是弱智成人之家。正在变成棕色的微不足道的一排龙嘴花排在下垂门廊的一边。他等待着,注视着楼上大的窗户,多数窗户已经透出夜晚的灯光,表明那里存在着生活。上星期,他见到两个居民在床上扭打,误认为是一场暴力行为。好几个月来,他在弱智成年人的房子里见到许多奇怪的事情。他的失眠症一直让他有许多小时无所事事形成的空白需要填补,每天一次的漫游一直持续到第二天。

他从口袋中掏出质地蹩脚的钱夹,把它放在汽车的仪表板上,这样他可以产生艳羡之情。那一卷钱大都是皱巴巴的一张一张的块票。烟一直抽到烟蒂快要烧到手指头了,才在手套箱里把烟头捻灭。

闭上眼睛,他喃喃自语:“三,二,一。三,二,一。”

在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楼上一间房子的灯亮了。

过了一会儿,后门打开,一个三十多岁的胖妇人走了出来,迸到旁边的一个院落里。她穿着一条粉红色的连衫裤,前面缝上一只肥大的兔子,脚上穿着双拖鞋。她想吹口哨,可是吹不出来。这女人面颊红红的,眼睛带着哀愁,一蓬凌乱的头发从花卉头饰之中突伸出来,使人看上去像个发育过于成熟的孩子。

在她离开门廊的时候,感应灯在地面上投射出一片小圆锥体似的光。她的双肘紧抱着,轻轻地鼓掌,还想吹口哨,尽管发出的是极其伤感的噪音。

一条长相难看的狗,根根肋骨透过粗糙的灰毛显露出来,鼻子向这座房子的远处角落嗅着。她向狗挥挥手,又手臂僵硬地拍拍巴掌。那条狗一瘸一拐地小跑过来了。

狗跑近了,蹲在那个地方吼叫着,露出令人惊奇的一排完好的牙齿。女人在口袋中摸着。终于掏出一条像拳头大小的微湿的金枪鱼。一块鱼肉从手指缝间掉了下去,狗在地上嘎嘎地将它吃净了,舌头在地上来回舔动着,就像粉红色的蛞蝓。

在小汽车的车门砰地关上的时候,那狗紧张了,又闪回到房子周围。她抬头望见克莱德又走近了些。

“在干什么?”他又走近了些,那暗淡的游廊上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

“噢,是你呀。”

她那近乎完美的圆眼睛似乎像纽扣般嵌进她脸上那柔软的肌肤里。她的面颊显着未经修饰的红润,嘴部有些褶皱。装饰在她大腿上的另一只兔子,露出白色闪光金属片装饰的牙齿在微笑着。

“嗨,宝贝呀宝贝,”他说,他从钱夹的边上拉出薄薄的刀片,故意带着不经意的姿势又把它关上了。

“喂,”她紧张地向那条狗消失的方向瞟了一眼,“你不会伤害我的狗吧,是不是?”

四个金属数字嵌进墙里,标示着这座房子的门牌号码:1711。他用刀刃撬掉其中的一个“1”,把它装进口袋,又转回到那个女人那里。

“你看上去很孤单。”他说。

“你从来没有在这里露过面。你一般总是坐在车子里。”

“今晚不是这样,”他蹲了下来,找到一根棒子,把棒子尖端插进尘土里说,“我想散散步。”

“我不。我不准备到外面去,”头上的星星眨着眼,像宝石一样在闪烁。

“我不想错过早上的查铺。朗达会生气的。”

“别担心,”他说,“到时候我会送你回来的。”

她提高了嗓门恳求地说:“你不会告诉他们关于我的狗的事情吧。”

他抓了抓腮帮,他那未修剪的指甲把脸上的青春痘抠出血来,说:“不会的,要是你跟我来。”

“哎,”她应了声,挥动的手臂在她鼻子前面的挡风玻璃刷子上擦了擦。克莱德在她上车后关上门,锁定了。

“闻不到什么了。”他说。

“确实是这样。”

他一把抓住了她,把她挤到门上。他的手指抠进她柔软的双肩。

“别这样。”她说。她凝视着他。他的眼眨了两下,移开了视线。

他踩着垃圾和旧衣服慢慢绕着房子走了一圈,然后猛地将自己的嘴唇,贴到了她的嘴上。她的嘴温而干,令人惊讶的是睡了一觉也没有酸腐的味道。他的双目紧紧闭上,这是在防她抓他脸时的一招。

相反,她回吻了他,把那丰厚的舌头在他的嘴里深深旋转起来。

他推开她,擦擦嘴问:“你在干什么?”

“亲你。你不是也亲我了吗?”

她并不看着他。

“你还会告诉他们我狗的事情吗?”她问。

“是的。”他回答。

她伏着一只污渍斑斑的枕头柔声地哭了。他坐在那儿凝视着地面。她的哭泣不紧不慢地继续着。

他伸手拖出了一个旧鞋盒子。捆在上面的橡皮筋变得很脆,在他拉开时有一根突然断了。他又轻轻地碰了她一下,她翻过来侧了身,脸又臃肿又难看。

他把鞋盒递给她。她一边抽着鼻子,一边坐了起来,那盒子放在大腿上,她凝神地望着它。

他细细端详着半月形食指上那长得过大的大拇指指甲,说:“把它打开。”

她把盒盖去掉,一闻到那股臭气,她的头微微向后猛地一扬。

“哇。”她说,伸手进去,她剥去海鸥翅膀上的一根白羽毛把它放在像水晶盘子似的手掌上掂量着。它的翅膀被割开,上面的毛沾上了黑色,还带着血。

克莱德轻轻把它从她身边拿走,铺展开来,羽毛铺得很开。她伸过手来,拇指顺着纹路,摸着最长的羽毛。她使劲拉开翅膀,他就手把这个翅膀交给了她。在她摊开翅膀的时候,她的泪水干了,然后,把翅膀合上,再放开,再合上。

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什么时候打开了床头柜,取出引流管和玻璃大烧杯。倒的时候碱很快注满大烧杯,在蓝色液体的映衬下,那白色的刻度数字清晰地显露出来。

他把洗涤剂的容器从床头柜取出后又关上了柜子。满满的大烧杯孤零零地放在桌子上。他站在它的旁边,就像全家福中威严的家长,指甲压在有刮痕的木头上。她并没有从海鸥翅膀上抬起眼睛。

“这漂亮得很。”她说。

克莱德拿起大烧杯,放回时发出轻轻的碰击声。她还是没有抬头看看。她一边欣赏着翅膀,一边微笑着。

“你要走了。”他说。

指头还在理顺柔软的羽毛。

“嗯?”

“你要走了。如果你现在走,我绝不会对别人说起你的狗。”

她的眼睛眯缝起来——她已经忘记了那条狗。她把翅膀轻轻放回鞋盒,站了起来。

克莱德双手捧着头,“走,”他说,“走。”

她在桌边停下了,踮起脚尖向玻璃大烧杯瞅着,尽管杯子是清洁的。

“这是啥?”她问,“这很美。相当蓝。”

他揉了揉太阳穴,使劲地揉。

“尝尝吧。”他说。

带实验性地她将手指头蘸进液体中。这使她指头的顶端染得像个蓝色的避孕套。她将这端详了好一会功夫。

“哎哟。”她说,摇动她的手。

“哎哟!”当她在纺织品上翻转擦着手指时,指头在兔子的脸蛋上留下蓝色的痕迹。

“哎哟。”她说。她把手指塞进嘴里,做了个鬼脸,往地上吐了一口。她噎得想吐,流出一点口水来了。

“去吧,”他说,手指都塞进一束头发里,又将指头集中到一起。

“我不喜欢那东西。”她说,又吐了起来。

听到关门声,他也没有抬头望望,尽管他的拳头把一绺绺头发攥得很紧。

“去吧。”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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