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维在膝盖上将一摞病历翻来翻去,他躺在调整过的像躺椅一样的检查台上,两只脚撑着一个妇科马镫。他继续整理着病历,对第一检查室的宁静颇为满意。

黛安娜撞了进来,吓了他一跳。

“噢,对不起。没想到你在……你还在这儿干什么?”

戴维看了看表:21点25分。他并没有意识到下班后已在那里呆了一个半钟头了。他习惯工作到很晚,宁愿呆在急诊室那种紧张的环境中,而不愿忍受在家中大房子里的孤独,但是他很惊讶这种习惯养成得这么快。上班早到几小时,下班迟了又迟,愿意临时应急加班——这一切都是为了躲避自从伊丽莎白离世后的孤独生活。他那价值百万美元的房子很快成为一个人上下班前后的逗留之地。

他望了望眼前的病历。没有什么重要的,没有什么紧急的。突然间他感到精疲力尽,思绪很乱。

他捏了捏鼻梁。他松开手时,为黛安娜眼中流露的关切感动了。

“我也不清楚干什么。”他说。他的胃部发出咕咕鸣响,他和黛安娜听到后都瞟了瞟他的胃部。

“得了,”黛安娜说,“让我给你买晚饭去。”

戴维看着他盘中的食物——银河牌巧克力,吃了一半的鸡肉三明治,一小听苹果汁。黛安娜咬了一口苹果,耸了耸肩。

黛安娜微微扬了扬头,打趣说:“我敢肯定你在结婚之前是个了不得的追求女色的人。”他摇摇头。

“不是?为什么不是?”

他耸耸肩。

“我猜想我太喜欢女人了。”他把苹果汁里像面包屑一样的东西弄出来,抹到托盘上。然后说,“我很年轻时就结了婚。”

“你的太太像什么模样?”

一张各种想像的网缠绕着他。一个白色的雪团在她冬季穿的羊毛衫上留下污迹。早晨起来后脸上的第一个表情,睡眼惺忪,温柔妩媚。他的双手提起她的婚纱。他想像出他们结婚十五周年纪念日的那天晚上。他两次抚摸她那黑色连衣裙下的臀部。他们去参加在威尼斯大街的美术馆开馆仪式,伊丽莎白,作为《洛杉矶时报》的艺术评论员,为商人们和同样纷争不已的艺术家们巴结奉迎。几个钟头之后,戴维把她拉到圣莫尼卡聊天室的百叶窗下。在圣莫尼卡那里,他们坐在宾馆的阳台上,握着手,在黑暗中谛听着海浪拍击的声音。

“她的微笑叫我受不了。”他说。

“戴维……”黛安娜向别处望去,“……我是否产生了狂想,认为我们之间存在什么东西?”

“肯定是精神分裂症。这一定是你在耶鲁受的教育造成的。”

“问这个问题很棘手。你为什么不认真回答这个问题?”

“你说得对,”他说,“对不起。”他盯着他的鸡肉三明治,似乎对烘烤食品突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我们出去了几次……”黛安娜用一只手紧紧捏住另一只手。

“就我来说,我不知道我们是在约会,或者只是主治医生和住院医生工作之余的谈话。”

“我的意思是我们单独在一起……我们共进晚餐……但是我们在谈损伤、挫伤等撕裂伤。一个主治医生和一个住院医生。”他重复说。

“怎么?”

“我们一直并肩工作,不分彼此。是为了什么?”

“差不多有三年了。”

“现在有三年了。我很高兴培养了你,你是最好的住院医生中的一位。我把你当做一位同事,不是一个住院医生。”

微笑的表情消除了黛安娜脸上的不安,不过那只是一会儿功夫。

“我并不知道这一点,”她说,“但是这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瞧……”戴维意识到他的声音在微微发颤。

“我当然想到关于……但是我不能……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

他向后仰靠在椅子上,竭力想要说些什么。

“黛安娜,我差不多比你年纪大一倍。”

“我三十一岁,你四十三岁。这没有什么。伊丽莎白·泰勒嫁的人都比她小二十岁。”

“我在想,她并没有像对待表演那样急切。”

黛安娜又摆弄着吸管,拨动着冰块。

“好的,”她终于说,带着一丝淡淡的幽默,“为什么我们不能定一个协议?我不会借口说你又胆小又愚蠢,但是如果我们在社会上交往,就不要再谈什么损伤、挫伤等撕裂伤了。”

她在桌子上伸出一只手来,他握了握,在坐回椅子之前一本正经地嘲弄了一番。他抱起双臂,竭力不笑出来。

“那么你的中名叫什么?”他问。

“阿利森。”

“你喜欢狗还是猫?”

“狗。”

“你最喜欢的损伤是什么?”她对他怒目而视,他防卫式地抬起双手。

“只是开个玩笑。你的家里人是干什么的?他们是大夫吗?”

“我们并不都是来自能力很强的医疗世家。并不是所有的父辈都能以他的名字来命名宏伟的礼堂的。”

“其实这是为我母亲命名的。”戴维说。

黛安娜吹起口哨,问:“在那样的房子里成长起来的人会像是什么样子?”

“饭桌上有许多无足轻重的人。说出手腕上的八根骨头。十二根颅骨神经。‘阿普伽新生儿评分的五个组成部分,”他翘起头来,“从1960年到1971年,我的母亲是这里神经病学研究所的负责人,招集了世界上许多出类拔萃的内科医生——在各个领域——来医疗中心讲学和执教。在晚餐时出现几个得诺贝尔奖的外科医生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获得成功的导师和科主任来了……这实在是令人惊叹不已的。”

“谁的医术更好些,你母亲还是你父亲?”

“很难说。他们属于相当不同的领域。我母亲是精神科医生,我父亲是精神病学家。我父亲去世时我还小。他得的是前列腺癌。”

“这就是你为什么要平克顿今天去检查前列腺的原因了,尽管他还只有三十九岁。”

“我们都有自己讨厌的病,我想,”戴维的思想随着某种推理在驰骋,不知不觉地说,“我母亲刚过九十九岁。”

黛安娜点点头,他感到谢天谢地的是她没有主动说出什么陈词滥调。他一直想与她交流情况,而不是套出同情。

“我母亲是个很不好说话的妇人,浑身充满激情和抱负。我从来没有见到她失去自制,一次也没有。”戴维抽出手来捂住脸,那指缝就像百叶窗一样。

“在她六七十岁的时候,她带领一个纪律检查委员会来到这儿。她不得不把一个年轻男性肾病学家叫到她的办公室来。当面向他提出一个年轻女性对他的指控。当她训斥他时,他站起来,锁上门,狠揍了她,打断了她的两根肋骨。”他注视着黛安娜细细的眉毛皱起又舒展开来。

“事后我母亲惟一感到沮丧的是她缺乏医学上的判断能力,不能预料她是在跟一个情绪烦躁的人打交道。”他把两手放在托盘上,轻轻将它推开说,“那就是我的母亲。”

“有很多的期望?”

“很多人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性情中度过他们的一生。我也在竭力完成这一点上度过我的时光。”

“是吗?”

“当我决定从事急救医疗时,我母亲是相当失望的。”

“为什么?”

“如果说一个外科医生是个美化了的木匠,一个急诊室的医生就是有自卑综合症的美化了的木匠,”他笑着说,“正像你了解的,总的来说这并不被看做是最理智的领域。”

“如果你母亲看到你在抢救中的表现,她也许会有不同的看法。”她很快低下头来说,“请原谅我女学生式的热情。”

“回到那个时代,医学是另外一回事,正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在我父母那一代,医生们是第一位的,对于他们来说医学是一门科学,最不被看重的是艺术。”他从自动售货机那里扯过一块餐巾,把桌子上所有的面包屑擦到一条清洁线内。

“我母亲对我到急诊室没有真正原谅过。这仿佛有点与她作对似的。我父亲从来没有在意过,我认为……我和他总不是那么亲近。他是有魅力的英俊男人,身材高大厚实。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总是对我说,我是他想要我成为的他成年时的那种人。”

戴维对这个记忆微微一笑。突然间,凭着自我感觉,他抬头望望黛安娜。她的金发垂在面前,有点遮住眼睛,她把头发往旁边捋了捋。

“天啊,对不起,”他说,“一个晚上老是说我自己。我想,从开始谈到现在已经好一阵子了。开诚布公地谈了这些话。”

他的两只手将餐巾叠成整齐的方块,她伸出手来抓住他的手。

离开自助餐馆,戴维把目光从右边双扇门上大写字母浮雕上移开,这是他的习惯。他不必看就知道上面写的字:施皮尔礼堂。这个牌子在头顶上摇摆不定,它在医院里到处可见。

对着步话机谈着话,一个新来的保安带着一个女护士漫不经心地走了过来,可能是护送她上她的小汽车。戴维很高兴地见到,在南希遭到攻击之后,采用了更多的防范措施。

他步履沉重地向小汽车走去,路上从几个保安面前走过,他驾着车无精打采地朝家里开去。他很高兴见到新闻采访车终于离开了。又去了解下一个悲剧,采访另一个重要故事。刚过圣文森特,戴维开进拐角的一家壳牌加油站,刷了一下信用卡,开始加油。

在加油的时候,他坐在车上,回想着白天里的一件件事情,从各种角度看看他是否弄出什么差错。他的思想不停地回到黛安娜身上,又从那儿停到伊丽莎白身上。

无法预见血栓的形成。一个十分健康的三十五岁的人甚至还没有进人中年,没有家族病史,没有高血压,没有糖尿病,没有血管疾病。一天她清除了一个血栓,这个血栓附着在大动脉上,在关键的十七分钟里,脑子里血流不止。这关键的十七分钟就足以使一个富有才智的、可爱的女人思想和情感枯竭了,让她成为一个活着的木乃伊。有时还用不了那么长时间。

伊丽莎白被轮床推进去的当晚,戴维一直是主要的抢救人。在他的生日,送来了病人,因此知道自己的医疗判断会受到影响,他于是让唐·兰伯特主诊。在急诊室最初几个小时里,他只记得奔跑的身影和他的舌头极度麻木。过了一会儿,他的妻子无力地躺在楼上最佳特护部,费力地把被单拉盖到她那不能活动的躯体上。

她睡衣上的图案是白底上呈现淡蓝色的雪片,老套又孩子气。戴维生动地回忆起某些形象——滴滴尿液静静沿着她的导尿管缓缓流动,就像装配线上的物体一样;人工呼吸器发出嗡嗡声响,把空气从导管内通过缠结在一起的塑料管进入她的喉咙;她的薄薄睡衣随着她胸部的一起一伏而微微现出皱纹。

根据戴维的要求,他们很快给她做脑电图仪测量。他的两条腿在工作服下发颤。脑电图仪上没有一点动静,没有波浪的形式。仿佛是一个静寂的海洋。

已经给她做了气管造口术,装有G形管,监护仪显示出健全的重要器官。她的身体是稳定的。

伊丽莎白签了个生前遗嘱。戴维一直保持着镇定,也许由于他是一个临危不乱的、情感上有着高度自制力的内科医生。在将维持她生命的抢救措施放弃之前他们留一些时间让他与她的躯体单独呆在一起。

他坐在桌边的一个专用座位上——在一个带有衬垫的椅子上,倾身向前,双拳合一托着下巴。他记忆中又一次形成一个深刻的印象,最佳特护区与急诊室那低洼的B层有多大的不同,在急诊室里,护士与医生就像勤奋的蚂蚁一样在伤员中忙碌地跑个不停。而最佳特护区这个部门流露出寂静的,几乎是恬静的气氛。这里一个人在病人和行将就木的人之间走来走去,是很容易被人忘记的。香气调节得更适度,护士们的容貌更加迷人,地板和墙壁擦得更亮。

伊丽莎白的皮肤发白而光滑,像瓷器一样。她的手臂从薄薄的睡衣袖口处伸了出来,皮肤在洁白的被单的映衬下变得灰白了。她简朴的结婚戒指是她肤色的惟一映衬。

戴维很深情地用手摸了摸她的前额,端详她的眼睛,但是他并没有看见什么,只是感到极为模糊的影像的摇曳。他一下子觉得伊丽莎白的存在与其说是她的身体,不如说是医院的空空的病房。

他并没有因动情而流下泪来。他一直拿不准自己在期待什么,在他妻子的眼里并没有什么冷漠的虚无。

精神科大夫一直等在大门外面。他把一只手搭在了戴维的肩上。

“准备好了吗?”他问。

“我不在这里呆了。”戴维开了腔。

这层楼上的护士和医生对他那么

快就离开了似乎有点吃惊。

就在戴维驱车回家以后,清晨的曙光已经露出地平线,空气中弥漫着梦幻般的气息。他把车子开进车库,脱去鞋子,一动不动地在门厅站了足足有一分钟。

在走过长长的走廊,坐在他们的空荡荡的大床上时,他的感情才失去控制。他的双手开始颤抖起来,然后是他的双臂,最后他呜呜地哭了起来,声音忽高忽低,双手紧紧捏着妻子的枕头。

从维尔希尔车子上传来的刺耳的喇叭声把戴维从痛苦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他发动了汽车,开了起来,但是在猛踩刹车时,他突然听到了一声可怕的金属撞击声。他下车走到了车的后部,从地上拣起油门杠;他开车走了,油门杠仍在油箱里,他把它干脆扯掉了。之后,他缓缓走向灯光很亮的售货棚。

“我还是按平时账单开。”停车场服务员说。

戴维努力微微地点一下头说:“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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